她常常在下课的时候追着余乐乐问:“老师,《边城》很美,可是怎么才能做到呢?为什么我就做不到呢?”
余乐乐抱着教案开她玩笑:“因为沈从文是大作家,而你只是中学生。”
谁知庄悦薇很严肃地摇头:“不是的,不是的,我只是想表达清楚我的想法,让别人看我的文章就能知道我的感觉,可是我做不到。”
余乐乐点点头:“其实,写任何美好的文章之前,都首先需要有一颗美好的心灵。我觉得写《边城》的沈从文内心很宁静,他只是要描写最单纯、最干净的灵魂和爱情,所以他用这样干净、单纯的心去揣度一个人物形象,那么在他的笔下,人物就都变得美好起来了。”
庄悦薇很认真地想一想,又问:“我也有很单纯、干净的灵魂啊,为什么还是做不到?”
余乐乐笑了:“这就是中国语言的魅力啊,每一种情感都有很多种形容方式,同一个表情在不同程度下都有很多种形容方式。可以用最简练的语言形容最复杂的事,也可以用最复杂的语言形容最简单的事,前者很精练,后者很华丽。所以,你要感谢你的父母,他们把你送回家乡来学习,是希望你不管走到哪里,都能了解中国人的情感,读懂他们的内心。”
她伸出手拍拍庄悦薇的肩膀,微笑:“加油,我希望你回到美国后,可以常常看到你用中文写的信。”
“好!”庄悦薇再次灿烂地笑了。
余乐乐微笑着看庄悦薇的背影,不远处男女生们穿着校服打打闹闹地走过,他们的笑声清脆明朗,让她忍不住回忆那些昔日里同样十六七岁的身影。
似乎,一切也不过就在昨天。
实习第四周,全校组织实习教师公开课。实习老师们都一脸危机四伏的表情,好像是要上断头台。
坐在余乐乐对面的语文老师程楷是比余乐乐高5届的师兄,听说要讲公开课,便很好心地问她:“你讲哪一课?”
余乐乐翻翻书,看看教学进程和目录,随便答:“《南州六月荔枝丹》吧。”
“说明文?”程楷很纳闷:“好讲么?”
“恰好讲到这里了,没必要改吧?”
“其实这些课文迟早都要讲,公开课可是关系到你能不能留下来工作,当然要找篇自己喜欢的来讲,”程楷敲打课本:“衣服也要穿正式一点,幻灯片要做得丰富多彩一点,最好再丰富一下教学样式,气氛要活跃,但不能太活跃。”
“咱们上学的时候就陪老师们应付听课、检查,现在需要学生们帮咱的忙了,”余乐乐苦笑:“看看这些课文,我上学那会儿就是这些文章,现在的变化也不大。”
她翻开目录:“《祝福》、《装在套子里的人》、《拿来主义》、《荷花淀》、《过秦论》、《师说》……怎么语文课本就不能与时俱进?”
程楷摇头:“说这些没用,抓紧回去做幻灯片才是正经。”
“幻灯片?”余乐乐笑:“我昨天在网上看到一份公开课的教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幼儿园看图说话的教案呢。”
她低头读手中的资料:“开场,幻灯片上显示一个荔枝特写镜头,此时老师问学生‘想必大家都看到了屏幕上的这种鲜艳诱人的水果,它叫——’,学生齐答‘荔枝——’。”
程楷哈哈大笑,然后摊摊手:“可是常常都是这样的,中规中矩地熬过45分钟,应付完来听课的领导才是最终目的,至于学生们会不会被恶心吐了并不重要。”
余乐乐很无奈:“教师究竟是为学校服务还是为学生服务?”
“你先为自己服务吧,”程楷笑着说:“首先,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其次,高考就是标尺,只要高考能通过,个人喜好不重要,所以你想也没用。”
余乐乐叹口气:“你不如直说教师是弱势群体。”
程楷笑:“在高考面前任何人都是弱势群体。”
公开课前一天,很多语文老师都在班里搞彩排,学生们像尽职尽责的演员一样陪老师们表演“争先恐后”地举手、“字正腔圆”地回答问题、“热烈有序”地自由讨论等一系列场景。余乐乐觉得这种准备工作很虚伪,可是也怕到时候出乱子,就在作文课上就和学生们商量:“明天有校领导来听课,我觉得咱们就用不着搞彩排了,平时该怎样就怎样,犯不着弄些虚伪的。不过明天大家得给老师个面子,遵守课堂纪律,别迟到,行不行?”
看学生们在台下唉声叹气,她又补充一句:“我知道大家都不容易,委屈大家了。”
是下意识的一句话,没想到学生们立即做出心知肚明的表情。有男生下课从她身边经过,还摆摆手:“行了,老师,有你这句话,我们一定两肋插刀!”
余乐乐笑。
心想:一点感激、三两分理解、四五处帮扶,其实学生们要的也无非就是这些吧。
17-1
第二天早晨8点18分,副校长、教务主任、年级组长相继来到,余乐乐恭恭敬敬站在教室门口,里面的学生很配合地保持安静。一行人从余乐乐面前走过,穿过课桌间狭窄的过道,走到教室后面黑板前,密密实实地坐了一排。余乐乐看看教室后半部分义正词严的校领导,再看看前面正襟危坐的学生,心里叹口气,没说话。
8点20,上课铃声响起,余乐乐走上讲台,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硕大的塑料袋,打开,居然是红彤彤的新鲜荔枝!亮相的刹那,学生们不约而同发出“啊”的感叹声。
在那一瞬间,之前摆出的所有正襟危坐的姿势被全数遗忘——学生们兴致勃勃地交头接耳,余乐乐很得意,指挥语文科代表:“发荔枝!”
语文科代表逄奕是个男生,闻言立即从后排站起来,辛苦跨越正坐在课桌间隙中准备听课的诸位领导老师,高高兴兴地往前冲。沿途被无数人或踹或抓地嘱咐:“逄奕,给我拿颗大的!”
逄奕跑到讲台上,抓过荔枝袋子很兴奋地问余乐乐:“都发掉么?”
余乐乐摆摆手:“全发。”
逄奕想了想,还是先挑出两颗看上去圆润饱满的荔枝,放在讲台上:“老师,这个给你。”
台下立即嘘声一片,只听见有男生不怀好意地笑:“逄奕噢~~”
余乐乐边笑边下意识看一眼后排的领导们,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表情,反倒有几个老师还兴致盎然地看着学生们抢荔枝的场景,她心里虽有点忐忑,但还是决定给自己打气。她一边看着逄奕发荔枝,一边打开投影仪,看屏幕上出现一行题目:《南州六月荔枝丹》。
余乐乐环视台下的学生:“这就是我们今天要讲的课文——《南州六月荔枝丹》,第一次看这篇课文的时候我和你们一样大,上课的时候边看课文边流口水,心里就想什么时候我当了老师,一定要在讲这篇课文的时候请学生们吃荔枝,现在这个理想终于实现了,谢谢大家。”
台下响起隐隐的笑声,这时余乐乐恰好看到逄奕奋力剥荔枝的场景,笑着说:“逄奕,你慢点吃。”
逄奕嘴里塞满了荔枝,只见周围众多目光看向自己,少顷哄堂大笑。他一急,更说不出话,“呜呜”地指着余乐乐,一脸“被你出卖”的表情,逗得几位听课老师也笑了。
余乐乐看着台下笑嘻嘻的学生们,讲:“之前大家已经预习过这篇课文了,关于生词生字我也给大家列出了,下面我来说说我个人比较欣赏的这篇课文的几个可取之处。”
她举起手中的荔枝壳:“我们常常吃荔枝,当然和读过和荔枝有关的诗词,当然更看过很多涉及到荔枝这种水果的文章,可是贾祖璋先生的荔枝显然不是白吃的。大家看在《南州六月荔枝丹》这篇说明文里,贾先生在引述白居易《荔枝图序》中的‘壳如红缯,膜如紫绡,瓤肉莹白如冰雪,浆液甘酸如醴酪’的话之后,在第六自然段里指出‘膜如紫绡’的形容‘是把壳肉壁的花纹误作膜的花纹了’。”
她指幻灯片上的课文引述:“所以几乎我们能看到的所有教学大纲上都有提及这篇说明文‘既重视引用古代有关荔枝的知识作为依据,又注意纠正其不确切的地方。’”
她看向台下已经渐渐安静下来的学生:“我想我们学课文更重要的不是学习生字、生词,而是应该学习行文的方式、精妙的构思,以及那些谨慎的态度。写作是件严肃的事,就像我们的人生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写作风格,所以写出来的是不同的文章;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人生态度,所以呈现出来的就是千姿百态的人生。我们不是伟人,不一定要承担多么宏大的人生理想,可是我们都是写自己人生的作家,所以我们至少也要用最谨慎的态度写好自己的人生。”
“中国语言不是单纯的汉字与汉字的拼接,这里面有很多中国人的精神。我希望在我的课堂上大家不仅仅是学习语文课本,同时还能养成对汉语语言和中国文学的热情,”余乐乐看着台下表情认真的学生们:“要比大家吃荔枝时还要有热情。”
台下响起心照不宣的笑声,余乐乐拿起课本,开始讲解文章段落和结构,也补充一些相关的诗词歌赋或是经典文章、经典段落。学生们一边把玩着手里的荔枝一边听课,45分钟很快过去,一堂公开课在不时的哄笑声中结束。下课铃响时,有学生兴高采烈地问:“老师,我们下次上课吃什么啊?”
余乐乐抬头,看见是班里很调皮的男生孟小羽,笑着答:“下次讲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导言》,你说咱们该吃什么?”
后排男生彻底伏倒在桌上笑。
笑声里,听课老师们鱼贯走出教室,余乐乐一扭头,看见李静朝自己招手,急忙收拾东西赶上去。身后的学生们开始声讨逄奕发荔枝时假公济私的行为,教室里闹成一团。
“刚才李校长还问我,说这是从哪里来的实习生,看上去比学生还像学生,”办公室里,李静看着余乐乐笑:“看你们班上公开课,比其它班的活动课还热闹。”
“我只是不想让自己的课堂太死板。”余乐乐如是说。
“我能理解,”李静扶扶眼镜:“可是,好像你讲语文基础知识的篇幅比较少。”
“这些生字生词他们手中的参考书上都有,我觉得没有必要花费太多时间,把有争议的拿出来讨论一下就可以了,”余乐乐规规矩矩地答:“如果有多余的时间,我倒是愿意拿出时间带大家上名作鉴赏或者阅读课。”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刚才校长也说了,你这个风格或许很容易成为学生们的朋友,可是也容易偏离高考的轨道。”
“我还以为现在的高中已经强调素质教育了。”余乐乐苦笑。
“素质教育本身就是一种很理想的提法,高考模式再怎么改,只要入学方式不变,再综合的知识也可以产生应试版本,”李静神情平静:“你们还太年轻,体会不到学生落榜对家长来说是多么大的打击。所以就连家长都是支持咱们搞应试教育的,做老师的倾尽全力帮学生考大学就是了。”
“哪怕培养出只会读书的书呆子也无所谓么,”余乐乐很郁闷:“这几年各种媒体都在报道有些高分考生高分低能的事情,大家就忍心看学生心智不健全地上大学?”
“大学才是人生观形成的关键时期,那里自然会教给他们很多东西的。”
“这是逃避。”
“这不是逃避,教学才是你作为一个老师的最基本责任。”
“可是李老师,教学——教的是什么‘学’呢,”余乐乐越说越激动:“学简单的1+1=2,还是学1+1之所以等于2,甚至大于2的原因呢?”
“乐乐,”李静无奈地笑了:“我以前都不知道其实你也有一张利嘴。”
余乐乐不说话了。
“有些事情我们无力改变,所以就要努力适应,”李静拍拍余乐乐的肩膀:“做个敬业的好老师可以有很多方式,不一定和学生打成一片就是对他们好,有的时候不近人情也是一种敬业。”
余乐乐抬起头,看着李静的眼睛,她的目光柔和,再没有了昔日余乐乐记忆中的那些冷酷、漠然。
也是在这一刻,余乐乐突然发现:李静老师老了。
余乐乐初中毕业7年整,李静老师已经往40岁迈进。余乐乐低头,可以清楚地看见李静疲惫的眼神、眼角的鱼尾纹,还有她手指上似乎永远都洗不干净的粉笔灰。
那些白色粉末深深嵌入她手指的纹理,变成一道道触目惊心的沟壑。那些沟壑干燥、皲裂,她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年轻、漂亮、神采飞扬,哪怕有点过于严厉的李静老师了。
余乐乐的心里突然生出清晰的恐惧——多少年后,自己也会这样吧?把青春和容颜都献给三尺讲台,把热情和理想都用来给高考陪葬,把激愤与笃定都留在随风飘逝的过往。
而到那样的一天时,自己还会被学生喜欢么?
假使是否定的答案,那么这么多年来支撑自己从教的信念会不会绝望地坍塌?
她突然感觉到有莫名的怀疑升腾起来,挥之不去。
在犹豫与挣扎中,余乐乐进入教学生涯的第二个月。
和高一(16)班的学生们越走越近,那些明媚的笑脸、那些单纯的依赖都时刻冲击着她的内心,似乎在反复告诉她:按照你想走的道路去走,按照你希望的那样走到学生心里去。
可是,李静的话又浮现在耳边,萦绕着,不肯消散。
矛盾让生活更忙碌,忙到昏天黑地的时候,她便可以忘记那场灼痛了她记忆的爱情。
可是,讲课的间隙、监考的瞬间,她抬起头就可以看见靠窗座位上庄悦薇那仿若许宸一样灿烂明媚的笑容。她下意识地扭头躲闪,可是就算把目光放到教室外的操场上,都仍然可以看见那些熟悉的双杠或者篮球筐。隐约,仍然可以看见他站在那里,脸上挂着阳光帅气的笑容,汗珠闪烁。
她觉得自己实在是无药可救了——她害怕和庄悦薇聊天,却又盼着她坐在自己面前给自己讲关于美国的种种信息的刹那。
她想,或许回忆就是饮鸩止渴,明知有去无回,依然无法抗拒。
和庄悦薇聊天时,她总是贪婪地看着庄越薇脸上自信、爽朗的笑容,深深地看,仿佛这样就可以看见那个自己想见的人。
只是,每每听庄悦薇说话的时候,都忍不住记起那个声音说:我明知道这世界上除了家人以外你对他最好,可还是来求你了。因为只有你,为了他好,能舍得放弃。
明知道,只有你,舍得放弃。
可是许阿姨,你知道么,为了放弃这段感情,我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
我直到今天都要依靠那种叫做“安定”的药片入睡,我看不得所有18k金纤细璀璨的指环,我再也无法听那首歌,无法听歌里唱“你是幸福的我就是快乐的,为你付出的再多我也值得”……
到这时,余乐乐终于知道:或许,自己就是因为这样而喜欢庄悦薇的吧。因为她从许宸将要去的那个地方来,因为她坐在窗口阳光下笑容很温暖,因为她让余乐乐感觉到自己和许宸之间还有那么一点点割舍不开的渊源。
17-2
除了庄悦薇,李静老师着重给余乐乐强调过的还有一个男生,叫孟小羽。
这个16岁的男孩子似乎永远不知道认认真真穿校服是什么样子:衬衣扣子永远空三两颗没系上,领带永远松松垮垮,校徽常常不知道掉到了哪里,头发染一点点颜色。
余乐乐接这个班的第一天,李静老师就在谈话时正告她:“这个班里最难管的就是孟小羽,如果你能说服他把头发颜色染回到黑色,把校服穿得规规矩矩的,你就算是给咱们学校立了大功了。”
当时,余乐乐目瞪口呆。
也是到后来余乐乐才相信:李静老师说的绝不是假话。
孟小羽坐在后门旁边,因为天热,班里常常开着后门。于是很多老师上课上到一半就突然发现孟小羽不见了——至于他是什么时候、是否是从后门溜走的,谁也不知道。
开始的时候,余乐乐觉得很生气,回到办公室讲给程楷听,他却大不以为然:“孟小羽的父亲在澳大利亚,他迟早要出国,估计这辈子用上语文的机会不多,你不用对他严格要求,说得过去就行了。其实大家心里都有数,他也就是来混个高中毕业证回去交差而已。”
看余乐乐不明白,他压低声音:“孟小羽的父母离婚了,他母亲已经再婚,现在有了新家,看起来还不错。上次开家长会的时候他母亲还专门和我谈过,说是决定按他父亲的希望,把他送到国外读书。他母亲当然不舍得他,但是孟小羽自己很想出去,所以还是决定送他走了,希望咱们老师多强化一下他的英语。”
余乐乐下意识点点头,可是心里却总觉得梗了细细小小的鱼刺,若有若无的难受着。
其实,她知道,自己是听不得“出国”两个字——或许,仅仅这样而已。
于是,不由自主多了对孟小羽的关注。
他骑一辆色彩绚烂的山地车,飞驰在路上的时候衣裳被风鼓起,呼啦啦的动感十足;他习惯迟到,上课的时候也常常趴在座位上睡觉,再不就是起哄,让老师下不来台。他个子很高,有一次和教数学的年轻老师佟正顶着干,佟正狠狠一脚踹到孟小羽的课桌上,孟小羽立即一把掀翻了桌子,嘴里还喊:“看看咱俩谁狠!”
后来佟正因为打了孟小羽一巴掌而被记过一次,并在全校教师大会上作检查。那天佟正的表情余乐乐会记一辈子:难堪、屈辱、气愤、不服……
可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孟小羽却不过被李静狠狠批评了一通而已,从教务处走出来的时候,孟小羽嘴里还得意洋洋地唱着歌:“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靶应归……”真是让人见了就忍不住产生揍他的冲动。
孟小羽几乎和所有老师为敌,他对余乐乐的态度已经算很好——至少在她的课堂上他很给面子地不吵不闹不找事,可是也绝对无法走近。余乐乐再最初的好奇后也渐渐安于这样的状况——毕竟自己只是实习老师,过不了多久就会撤退,那又何必走得太近呢?
只是余乐乐并没有想到庄悦薇会和孟小羽越走越近。
或许是以后都要在国外生活的缘故,孟小羽和庄悦薇的关系一直很亲密。庄悦薇漂亮,孟小羽很帅,他们一起走的时候就好像一对从海报里走出来的人儿一样赏心悦目。余乐乐发现的时候,庄悦薇已经开始坐着孟小羽的自行车上学放学,而孟小羽也干干脆脆地宣示了自己对庄悦薇的“监护权”。他们不避讳,公开而张扬,几乎没过多久就变成老师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余乐乐听说程楷约了庄悦薇和孟小羽的母亲谈话,而两位母亲也许诺要好好管教自己的孩子。可是几周过去,他们依然故我,没有丝毫改变。许诺终究成为纸上谈兵,没有任何战果。
余乐乐心里其实有点惋惜:她所偏爱的庄悦薇,为什么要和孟小羽这样的男生走得这样近?
她终于在潜意识里承认,她对于成绩不好、性格顽劣的学生,的确还是有偏见的。
这个发现让她对自己有点意想不到的失望——本来,她以为自己会对所有学生一视同仁,可是到头来,还是有三六九等、千差万别。且这些偏见太过根深蒂固,她又没有办法去消灭。
周末,铁馨打电话给余乐乐:“明天一起去唱歌好不好?”
余乐乐想想手头还没有编好的练习卷子,下意识地想推辞。可是徐茵突然抖出很强悍的理由:“连海平考研初试通过了,下个月去省大参加面试,他好歹也是你恩师,你不去庆祝一下?”
余乐乐张口结舌:“他通过初试了?”
徐茵撇撇嘴:“你师傅没告诉你?看来他是要给你个惊喜吧。省大中文系多著名啊,211里的211啊!你师傅快要飞黄腾达了,他发达了不就等于你发达了?你就偷着乐吧。”
余乐乐哭笑不得,只能点头答应。
于是,周末“好乐迪”的小小包间里,余乐乐和徐茵、杨潞宁、铁馨、连海平热热闹闹地团团坐。徐茵喜欢蔡淳佳,一首接一首地唱她的歌,从《小手拉大手》到《陪我看日出》,是典型的麦霸。杨潞宁和铁馨一个喜欢she,一个喜欢王筝,k歌k到热火朝天。余乐乐总是唱些安安静静的歌,连海平听着撇撇嘴:“余乐乐,你来开怀旧专辑的么?”
他说话的时候余乐乐正在唱《第二道彩虹》,歌词忧伤得要死:你和我站在彩虹的两端,一个在西,一个在东……
徐茵看余乐乐一脸入戏的表情,忍无可忍,手起手落按了“cut”,余乐乐大声抗议:“徐茵你太不道德了!”
徐茵看看连海平,一脸坏笑:“连海平,我给你点了《一生有你》。”
连海平瞪徐茵一眼:“算你有良心,还记得我。”
他从余乐乐手里接过话筒开始唱歌,他的声音干净而清澈,蓦地就让余乐乐想起许宸。
灯光昏暗的包厢里,余乐乐下意识地按一下身边的包,在包底的角落里,一个红色小锦囊始终跟在她身边,形影不离。
分手那天,她把指环从中指上取下,看着指上那圈浅白色的痕迹,心里有无法遏制的疼。她扬起手想把它扔掉,可是还是狠不下心,做不到。最终她把指环放进最初的那个小锦囊中,然后压到自己随身的包底,似乎算是折中的主意:我们分手了,可是你还在。
自欺欺人——她在心底对自己说。
音乐渐渐进入高潮,她抬起头,看见大屏幕上的歌词:多少人曾爱慕你年轻时的容颜,可是谁能承受岁月无情的变迁,多少人曾在你生命中来了又还,可知一生有你,我都陪在你身边……
一生有你,我都陪在你身边——曾经都是这样许诺的吧,可是后来呢?生命中那些我们无法承受之重,轰然垮塌时,理想的许诺哪有现实的生存来得重要?
连海平专注地唱歌,眼睛紧紧盯着屏幕,好像是在看词。可是余乐乐不知道,他不过只是没有勇气看余乐乐此时的表情。哪怕徐茵起哄,哪怕杨璐宁一直在用一支圆珠笔戳他,可他还是不回头。
是不敢。不敢看见余乐乐一脸落寞的眼神,更不敢面对一个无法承担的事实:你这样落寞、这样孤独,可是你都不肯走到我身边,让我帮你分担一些落寞、一些孤独。
一曲结束,杨潞宁和铁馨尖叫着起哄“假唱!假唱”,然后笑成一团。余乐乐也笑,看连海平按住杨潞宁和铁馨的脖子作势要掐死两人,而徐茵高高兴兴接过话筒,又开始唱蔡淳佳。
她唱得深情款款,另一边几个人闹得如火如荼。余乐乐看着屏幕,兴致盎然地研究歌词:很想牵着你的手,涂绘想要的天空,生命迂回而空洞,有你陪就能看懂。只是繁华的世界,偶有难越的沙丘,你困在黑白之中,眼里只会有彩虹。梦儿啊随着他,我们可能明白吗?松开手,是最美好的拥有……
突然觉得心脏绞结着痛起来。
连海平一回头看到了,不知该说什么好,想了想,往她手边放一瓶矿泉水,没说话。
徐茵唱完后又轮到铁馨,她唱了《我们都是好孩子》又唱《明天就要嫁给他了》,神情转换得利落又自然,大喜大悲跌宕起伏游刃有余。余乐乐本来觉得好笑,却在看见歌词的刹那又崩溃了,歌里唱:如果你在我身边就好了,我想紧紧抱你一下可以吗,在你怀里的不会再是我,我就要嫁给别人了。从此以后我就不会再回头了,别人永远都是我的屋顶了,这一切不都是你说要给我的,等的人是你我却要嫁给别人了。有一天想起我你会放心吗,爱情不是我努力就可以得到的,真的……
铺天盖地的悲伤咆哮着将她淹没,她觉得今天来唱歌根本就是个错误:情歌那么多,或许早该知道每首歌都是一道疤,自己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压根没有痊愈。
她站起身,压住眼底那些马上就要涌出来的液体,快步往洗手间走,连海平随即跟上,直到目送她走进去,他才收住脚步,倚在走廊的墙边等。
走廊里还回荡着若有若无的歌声: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一路上收藏点点滴滴的欢笑,留到以后坐着摇椅慢慢聊……
连海平瞪一眼天花板,心想最好余乐乐听不见,又无奈地叹口气。
18-1
余乐乐没想到,自己本来是想躲进洗手间哭一场,却在看见庄悦薇的一瞬间把所有想哭的情绪都吓没了。
洗手台前,庄悦薇也有点意外,但很快就喜上眉梢:“老师!”
余乐乐笑着点点头:“来唱歌?”
庄悦薇也不避讳:“和孟小羽一起,我们在2105。”
余乐乐愣一愣:“我在你隔壁。”
“真的?”庄悦薇很兴奋:“到我们这边来吧!”
“你们都唱什么歌,”余乐乐笑:“不是英文歌吧?这个我可唱不来。”
“他唱中文歌,”庄悦薇笑得很开心:“可是许多我不会唱。”
又哀求:“老师你来我们这边玩。”
余乐乐想了想,答应。
一起出门,迎面撞上连海平,余乐乐怔一下,隐约明白他跟出来的用意,只能用眼神表达一下感激,然后介绍:“我学生,庄悦薇。”
还没等介绍连海平,庄悦薇一脸兴奋的表情:“你是老师的男朋友?”
余乐乐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朵根。
倒是连海平处变不惊,看着庄悦薇笑:“我是男的不假,也是她朋友。”
看着庄悦薇满脸的激动与好奇,余乐乐笑着对连海平说:“我去他们那边坐一会,稍晚点回去找你们。”
连海平耸耸肩,看着庄悦薇:“如果你不怕魔音贯耳,就去听你老师唱歌好了。”
庄悦薇对成语一窍不通,纳闷地问:“魔罐?那是什么?变魔术的么?”
连海平瞪着庄悦薇看,余乐乐哈哈大笑。
余乐乐进屋时吓了孟小羽一大跳,他的两条腿搭在茶几上,看见余乐乐时险些把一罐啤酒踢倒了:“你——”
“你该说‘老师好’,”余乐乐拍孟小羽的脑袋一下:“小孩子还喝酒?”
“老师,我16岁了好不好,法律上说这是‘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孟小羽显摆。
“哦,我差点忘了,你妈是律师,”余乐乐在旁边坐下,顺手接过话筒,指挥孟小羽:“点歌的,伺候。”
孟小羽认命地坐到电脑前,扭头问:“唱什么?”
“什么喜庆唱什么,”余乐乐偏要跟自己赌气:“热闹的、欢快的、发泄情绪的。”
孟小羽一边点歌一边一幅幸灾乐祸的表情:“失恋了吧?”
余乐乐抓起一颗开心果扔过去,正中孟小羽头顶:“做人要厚道!”
一边庄悦薇高兴地爆料:“我看到老师的男朋友了,在隔壁。”
她伸出胳膊比划:“这么高,很帅。”
孟小羽不相信地看看余乐乐:“真的假的?”
正说话,音乐起,余乐乐一看歌名,哭笑不得:《嘻唰唰》!
看出余乐乐的表情很怪,孟小羽赶紧解释:“这个喜庆!”
余乐乐一咬牙:“行!你陪我一起唱!”
孟小羽撇撇嘴,万般不情愿地拽过话筒:“你不会五音不全吧?”
余乐乐不理他,意气风发地吼:拿了我的给我送回来,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欠了我的给我补回来,偷了我的给我交出来……
一边心里想:这都是什么破词儿?
可是又赞叹:果然有些歌就是为了发泄用的啊!
孟小羽被余乐乐的气势震慑住了,偷偷给庄悦薇打手势:“她和男朋友吵架了?”
庄悦薇挤眉弄眼:“不知道。”
孟小羽摇摇头,叹口气,拿起话筒也开始吼,庄悦薇在一边拿着各种道具手舞足蹈地当啦啦队,气氛很快变得热烈起来,余乐乐觉得心底的郁闷也在一点点化解。
轮到庄悦薇唱歌的时候,孟小羽大着嗓门问:“老师你还不回隔壁啊?”
余乐乐狠狠拍孟小羽一下:“你就这么巴不得我走?”
孟小羽嬉皮笑脸:“ktv里哪需要电灯泡啊!”
“错,”余乐乐看着孟小羽笑:“我不是电灯泡,我是蜡烛。‘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说的就是蜡烛——我这样的蜡烛!”
她很坚决:“我偏不走,我就坐在这里,燃烧自己,照亮别人!”
孟小羽绝望地拍拍头:“我早该知道你是与众不同的。”
余乐乐得意地伸出手到孟小羽面前晃:“才发现?这就是标准的‘白里透红,与众不同’!”
孟小羽无语了。
余乐乐笑了,她觉得和孟小羽一起犯贫很快乐——孟小羽是她之前完全没有接触过的那类男生,他们有一点点调皮、有一点点痞气,可是却自然、随兴。与他斗智斗勇的过程似乎可以加速剥掉自己身上那个沉重而忧伤的壳,从而变得轻盈起来。
似乎从ktv里的偶遇之后,孟小羽和余乐乐之间形成了某种很有趣的默契——余乐乐下班的时候常看见孟小羽半坐在自行车上等庄悦薇,看见余乐乐走出来就两指并拢到额边挥一下;上课时他依然不听课,不过不再半路脱逃,而是很安静地呼呼大睡;偶尔也很给面子地交作业,虽然一眼就能看出来大部分是照抄别人的。
就连程楷都说:“要求不要太高,这样已经很难得了。”
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