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看着坐在床上的儿子,将他抱过来,置于自己膝上,“等找到了神医,就能帮你站起来走路了。”
“神医在哪里?”秋弦倚在母亲怀里好奇道。
“在很远的地方,而且,还不太愿意见不认识的人呢。”
“那怎么办啊?”小秋弦急了起来。
母亲揉揉他的脸,微笑道:“总会有办法的,不过秋弦要慢慢等。”
“嗯。”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想到总有一天可以站起来走路,便高兴地晃起了腿,好像终于寻到了希望。
母亲低下头,望着他那畸形的双足,微微蹙眉,又将他放回了床上。
素白绸子的长裤自膝下起就变得轻飘飘,倒不是他生来缺少双腿,只是膝盖以上还是正常,但再往下柔似无骨,根本不能支撑,双足更是残缺不全,像是在胎内还未长成,只余了一半。
他出生时奚夫人已近四十,经历多次流产,即便是生下过两个孩子,也都在襁褓中便夭折。当下人抱着这个生来双腿残缺的婴儿来禀告她时,她只觉命运弄人,天要让巫山奚家绝后。但事已如此,又无法舍弃这个孱弱的孩子,她暗暗发誓,纵使最后还是留不住他的性命,也要用尽全力,不能让他白白来这世上走一遭。
于是巫山上下都为了这孩子费尽心神,每一年他过生日,都像是破茧重生。这个刚开始被许多名医坦言活不过五岁的孩子,居然也渐渐长大。众人对他百般呵护,他生来爱笑,身边人每每逗他,他便扑闪着亮亮的眼睛,咯咯地乐个不停,为一直心怀忧虑的奚夫人增添了无尽的希望。
因父亲和丈夫临终前都还念念不忘收齐剑谱,奚夫人一有空闲便钻研此事。年幼的秋弦时常是被丨乳丨母抱在怀里,丨乳丨母丹娘虽待他极好,但他毕竟还是思母心切,常常搂着丹娘要去母亲的书房。丹娘怕夫人被惊扰,便只抱着秋弦在书房外玩耍。他坐在池塘边玩石头,远远看到母亲蹙眉凝思,便又忍不住求丹娘抱他到窗前。
“娘,娘,你为什么总不出来陪我?你是不喜欢弦儿吗?”小秋弦趴在窗口,只露出一双黑黑亮亮的眼睛,却又蒙上了淡淡的忧伤。
奚夫人抬头,笑了笑,道:“因为娘有很重要的事要忙啊。”
“什么事?”他怯生生地问。
“你祖父与爹爹留下的事,我要帮他们做完。”奚夫人起身,取过墙上的古剑,走到窗前递给孩子摸摸,“你看,这是爹爹以前用的宝剑,可是我们巫山剑谱里还有几章丢失了,所以娘和爹都一直想要找回来。”
“宝剑?真好看。”奚秋弦讶异地摸着剑鞘上的纹饰,挺直了腰问道,“爹爹以前是个很厉害的人吗?”
奚夫人怔了怔,从丹娘那将他抱了过来,贴近他白嫩的脸颊,“是,你爹是个剑术高手,打败了许多厉害角色呢。他曾说过,要是以后有了孩子,这宝剑就是传家的宝贝了。”
“这是爹爹送给我的吗?”奚秋弦高兴地抱着母亲的肩,望着那宝剑,稚声道,“秋弦长大了也要做剑术高手。”
奚夫人脸上浮现微笑,眼里却有些哀愁。
原以为只是孩子一时的玩笑话,谁知秋弦竟认了真。此后每当母亲与其他人练剑时,他便吵着要叫丹娘抱他去看,时间久了,他便自己坐在小椅子上,托着腮目不转睛地看着。
奚夫人会教他一些吐纳之法,他还以双手比划起剑招,可是终因无法站立,学不成剑术。
“我做不成剑术高手了吗?”小小的他在一次次试图站起却最终跌倒后,哭着问母亲。
奚夫人抱过他,秋弦的手里还紧紧握着她给削成的木头剑,怎么也不肯放手。“弦儿,武功不一定只有剑术一种……你还可以练别的。”她安慰他道。
“但是你说爹会剑术,我要跟爹一样!”他流着泪,望着自己的脚,忽而握着小拳头用力去砸。母亲急忙拉住他的手,斥道:“你这是干什么?”
他拼命蹬着歪歪扭扭的双足,哭道:“我要走路,我要走路!”
那柄假的宝剑最终被放进了箱子,他忍着眼泪,看着母亲默默关上了盖子。从那之后,他开始想要自己学走路。但是残缺的双足根本没法撑起小小的身体,即便有人扶着,那双足踏在地上,也是摇摇晃晃无法控制。
丹娘心疼,想一直抱着他,他却变得抗拒。奚夫人见他执著,便让他学着用双膝行走。先是在床上练习,起初常常扑倒,后来渐渐熟练了,便下地行动。孩子的肌肤格外稚嫩,他只能用膝盖跪着走,没几步便磨破了皮肤,痛得想哭,却又得忍着。
“夫人,少爷这样跪行太可怜了,况且也不像样子啊……”“是啊,我们可以抱他背他,您就让他起来吧。”众人不忍,纷纷劝解。
奚夫人坐在园子里,望着远处的儿子在一步步跪行,不禁红了眼眶。“你们能背他一世吗?”她涩声道。
晚上的时候,奚夫人为儿子包扎磨破的双膝,秋弦已经慢慢明白自己的双脚与别人不同,低着头问母亲:“娘,你以前说的神医,到底有没有这个人啊?”
“有的,娘一直在给你找。他是爹爹的师弟,只是爹爹到了巫山后,他们便没再见过面了。”
“那你认识他吗?”
“娘没见过他,但是你爹爹生前时常提到。弦儿,你放心,娘一定要帮你找到神医。”
他垂下眼帘,努力地动了动自己的脚,小声道:“可是,脚长成这个样子,还能治好吗?”
“总会有办法的。”母亲还是以同样的话安慰他。
他在双膝上垫了厚厚的布,每一天都能比之前“走”得更远,虽然跪在地上只能仰起头来看这个世界,但是秋弦还是很努力地“走”着。
尽管如此,他一直没有放弃想要站起来的念头,他知道,母亲也是。
在他八岁那年的初秋,母亲欣喜若狂地从外面回来,抱着他道:“弦儿,娘为你找到神医了!”
“真的吗?我可以站起来走路了!”他高兴地扔掉了手中的笔。
当天他就被母亲带着离开了巫山,长途跋涉地去了那个幽谷。空寂宁静的山谷中,枫叶红得灿烂,这是秋弦对那个地方唯一的印象。
因从未见过父亲,又知神医与父亲的渊源,秋弦在心中便一直将神医想象成与父亲最相似的人。可惜这神医虽长得端正,却是个淡漠清冷的人,秋弦见了他不仅未觉亲近,相反还有些畏惧。他更不太明白这人到底跟母亲说了些什么,母亲那起初充满热望的眼,便渐渐变得黯然。
那晚,他见母亲久久不能入睡,便小心翼翼地问道:“神医可以治好我的脚吗?”
奚夫人侧过身,揽着他,怔了许久,道:“弦儿,神医说,这双脚不能治,但却可以换一双脚,你愿不愿意?”
奚秋弦吓了一大跳:“换一双脚?”他见母亲又陷入沉默,便扯了扯母亲的手,小声道:“那换了之后,我就可以站起来走路了吗?”
“可以。”奚夫人深深呼吸,脸上没有笑意。
“只要能走路就好。”秋弦抱着母亲,扬起唇角。
八岁的秋弦不明白到底怎样才可以换,但是他不喜欢自己那双残缺不全的脚,心想,换了就换了,如果可以站起来,就可以练剑,成为一个真正的剑术高手,像爹那样纵横武林,天下无敌。
因此当母亲和神医再三问他的时候,他甚至都有些不耐烦了。“我要换,我要换,这双脚又没有用,换一双可以走路的!”他努着嘴,手撑着床道。
“那要忍着痛,至少三月不能下地走路。”神医整理着银针,叹了口气。
“那么久?!”他瞪大眼睛,但想了想,又道,“反正以前也不能走的,痛嘛,忍一忍就过去了。”
于是他很顺从地喝下了那碗药,没过多久,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朦胧中,双脚那边有阵阵刺痛,他睁不开眼睛,仅存的意识告诉他,这双没有用的脚终于可以换掉了。
醒来时,外面漆黑一片,母亲呆呆地坐在床前,神情憔悴。秋弦费力地喊了一声“娘”,她才回过神来。“痛吗?”她心痛得抚着孩子的脸。
当时的秋弦还是处于混沌之中,双膝以下沉得无法动弹,一阵阵抽搐刺入心扉。可他还是强忍着痛楚,咧着干裂的唇,笑了笑。
“不痛。”他嘶哑着嗓子道,“脚已经换好了吗?”
奚夫人迟疑着点了点头,替他拉好被子,“但是你现在不能动,不然会坏掉,明白吗?快睡吧。”
“嗯。”他听话地闭上了双眼。
睡梦里,小秋弦似乎梦到自己真的换上了一双跟别人一样,可以站,可以走,可以跑的腿。他甚至还伸手摸了摸,温温的,热热的,很结实,很健壮,跟以前那双瘦弱扭曲的小腿完全不同。梦里他乐得扬起唇角,脸上都是笑意,母亲的眼里也带着温柔,带着他慢慢走,一直走回了巫山……
正文里展现出来的小奚与番外里的有所不一样呢。之前有妹纸问过为什么小奚不练剑,我想看了番外应该可以明白了。
这是番外之一,还没有讲完,明天会更新第二部分。
有个萌签很像小奚,抱来用了~
20番外之小奚往事(二)
《清弦引》最新章节...
这样的欣喜没有维持多久。两天后,神医托着盘子进来给他换药,奚夫人说伤口很吓人,不能看,便用手捂住了他的眼睛。他满心希望又满心焦虑,感觉到神医在解开纱布,双膝之下还是无法动弹。当新换的药敷在伤处的时候,秋弦痛得咬住了牙,全身都在发抖。
母亲紧紧抱着他,用力捂住他的眼睛。
“好痛!为什么那么痛?!”他终于忍不住哭喊起来。
“忍一下,马上就好了。”母亲哽咽道。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秋弦使劲抓着母亲的手,想要挣脱她的束缚。但母亲却死也不让他看。几乎虚脱过去的秋弦颓然倒在了床上,衣衫都为之湿透。
包扎好之后,神医出去煎药,母亲见他全身是汗,便将他上衣脱下拿出去清洗。秋弦一个人躺在床上,吃力地喘着,见屋内无人,便用尽全力撑坐起来,咬咬牙,掀开了被子。
那一瞬间,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根本没有新的脚。
相反,两条小腿的大半,已经完全没有。原本自己的双足虽然残疾,但总还是存在的,然而现在,裤管挽起,膝下是空荡荡的。
只剩两截断腿,裹着厚厚的白布,显得无比丑陋。
幼小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他爆发出一声惨叫,想要再摸一摸自己的脚,却又昏了过去。
“我的脚呢?!你们把我的脚弄哪里去了?!为什么没有新的?!”醒来之后的他,声嘶力竭翻来覆去只会喊这几句话。
神医让奚夫人按住他,自己则飞快地将银针扎进他的要丨穴,皱眉道:“三个月以后会有新的。”
“骗人,骗人!我不相信你!”他愤怒地叫着,恨不得将银针挣断。奚夫人见状,用力按牢他,急道:“弦儿,你再乱动,伤口又要流血了!”
“我要新的脚!现在就要!我不要变成没有脚的人!”他哭得不能自已,眼泪打湿了衣衫。
奚夫人抱着他,双手微微发抖,“娘答应你,会有的,真的。”
他哭到嗓子哑了,才算被半哄半骗着停了下来。母亲一遍遍地向他保证可以有新的给他安上,可以站,可以走,他呆呆地望着她,眼里充满怀疑。
此后每一次换药他都要发作一番,就这样时间在他无休止的发火与哭闹中流逝,待得伤口长好,差不多已经三个月了。秋弦从开始的愤怒至后来慢慢平静,有时候坐在床上,望着自己空荡荡的裤管,一坐就是大半天。
他每天都会问,什么时候才可以安上新的腿。只是语气不再像以前那样热切。
快要过年的时候,神医与母亲给他带来了一个大盒子。母亲站在床边,神医俯身摸着他的肩膀道:“这就是你的新脚。”
他睨着盒子,有些紧张,又有些憧憬。
盒子被慢慢打开,里面果真有两条连着双足的小腿。看上去跟真的几乎一样,可是颜色很奇怪,似乎质地也很僵硬。
秋弦战战兢兢地伸出手,试探着摸了摸,冷的。
他止不住地哆嗦起来,哑声道:“这不是人的腿,我不要。”
“怎么可能给你弄来人的腿?”神医摇摇头,“来,把裤子挽起,我给你装上去。”说罢,便伸手将一条腿拿了出来,并想挽起秋弦的裤子。
“我不要!”秋弦尖声叫了起来,拼命蹬着残缺的双腿,推开了神医。
奚夫人咬牙按住他,厉声道:“别任性!装上可以走路的!”
“它们是冷的!是木头的!你们骗我,都在骗我!”他挣扎着,眼里满是泪水。
终于,在两个大人的合力之下,那两条没有温度的僵硬的腿被强行安了上去。秋弦伤心地坐在那里,看着陌生的自己,再也不愿搭理母亲。
神医与母亲软硬兼施地要他学着站起,他却死活不愿。这双没有感觉的“脚”直愣愣的安在自己身上,令他十分别扭。母亲看不下去,强行将他从床上拖起。双脚落地的一刹那,全身力量都压在腿上,秋弦只觉断腿之处仿佛直接踩在了刀尖上,那种酸痛刺骨,是从未有过的难熬。
“我不要站!这双腿是假的,根本不能动!”他痛得想往后退,但两脚却不听使唤,一下子摔倒在冰冷的地上。
那之后他再也不肯下地走路,即便被母亲带回巫山时,也是如此。
神狱所有的人见到他的第一眼,都是悲喜交加。丹娘还像以前那样哄着他:“少爷长高了,越来越俊……”
他却扭过脸,一声不吭。
回到房中,他又想要取下那双腿,母亲责备道:“你到底想怎样?给你换了,却连站都不肯站,要了有什么用?”
他拿被子蒙住自己,还是不说话。下人们忙过来打圆场,他们都知道秋弦被断去了畸形的腿脚,从心里怜惜这孩子,很多人甚至不明白夫人怎能忍心做这样的事。.shubao9.com秋弦听着众人的好话,越发觉得自己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而母亲则是罪魁祸首,故此更生恨意,索性抽抽噎噎哭了起来。
丹娘赶紧从箱子里翻出一个憨态可掬的泥娃娃,奚夫人曾见他偷偷亲这小娃娃的脸,知道是儿子的心爱之物,便会意地接过去,坐到他床边,拉开被子指着那泥娃娃道:“你看,泥娃娃见你回来就笑得那么高兴,你一点都不想她吗?”
他流着泪转过头,看着那穿着粉绿袄子的娃娃,迟疑着伸出手,可忽而又受了刺激似的怒起来,用力地握着扔了出去。
“她也是没有脚的!”他声嘶力竭地叫道。
小泥娃娃在床上滚了几滚,掉到了地上。奚夫人无话可说,转身离开了房间。
从那之后,他便不肯戴那双腿,还像以前那样跪着在床上爬来爬去,但腿脚断去后就连跪着都不稳了。他咬牙俯身,用双手撑着维持平衡,觉得自己比以前都不如,便越发绝望了。
于是只要他一哭闹,丹娘便带着丫鬟们忙不迭奔过来抱他背他。其他人见他受了那么大的罪,自然是比以前更加嘘寒问暖,成天好吃好喝伺候着,唯恐拂了少爷的意。
他却不知足,动不动发脾气,别人辛苦做好的饭菜只尝几口便不吃,衣衫略不合身也要扔掉。
那年除夕,照例要给祖先进香祭祀,秋弦坐在床上,丨乳丨娘替他穿上狐裘袄子,长长的衣衫下摆垂在床沿。门口脚步声响,奚夫人带着众侍女进来,见他还是空荡着裤管,便尽量柔声道:“弦儿,今日是祭祀,你要穿戴整齐。”
“不是已经穿好衣衫了吗?”他虎着脸道。
奚夫人皱眉,走到床边,从柜子里取出那双被他鄙夷的腿,道:“把这个安上。”
他变了脸色,抬头见众人都以尴尬又畏惧的眼神望向那双假腿,不由又羞又怒,大声道:“不要拿出来!”
“我给你装。”母亲却好像没听见似的,顾自坐在床边。
“出去,都滚出去!”秋弦冲着下人们大喊,同时一把将母亲的手推开,指着那腿道,“我说了我讨厌它们,看了就让我恶心!”
“你怎么越来越过分?为人的道理都不懂了!”母亲斥了一声,弯腰便要给他装上。
秋弦像一只愤怒的小兽似的弓起腰,朝着母亲撞过去,又将那条腿抢过来,狠狠砸在地上。“没有用的破东西!”他恶声叫道。
“少爷别跟夫人发脾气……”丹娘等人急忙围上来安抚他,却见奚夫人怒极站起,咬牙扬手,正正反反抽了秋弦四记耳光。
屋内一片寂静。
秋弦被打得懵了,脸上很快肿起老高,嘴角渗出了血丝。他从未被母亲碰过一个手指头,如今这重重的责打,竟让他一时间骇得连哭都哭不出了。
奚夫人浑身颤抖,站在他面前,眼里慢慢流出了泪。滑过脸庞,落在衣襟上。起先是隐忍的抽泣,继而则是痛彻心扉的哀哭,下人们急忙搀扶,她却直愣愣地甩开众人,像个孤魂般地离开了房间。
秋弦用尽全力紧紧抓着被子,一动不动地坐着,脸上火辣辣的,眼里却没了泪水。
母亲的卧房就在楼上,那天晚上,秋弦躺在床上,又听得那边传来呜咽,一声声压抑哀伤,像是积聚了许多年,终于宣泄了出来。
以前他从未见过母亲流泪。尽管他在不懂事的时候曾经问过她,以前的小哥哥去了天上,娘会不会哭?她也只是蹙眉亲吻他,道:“哭过,但是有了弦儿,便不会再难过。”
他侧身躺着,蜷起残缺的双腿,缩成一小团。
从这天之后,母亲便不来这屋子,好似不想再见到他了。秋弦沉默了很多天,丹娘想来抱他出去玩,他也拒绝了。“去给夫人道个歉吧,少爷。”丹娘好言好语安慰他。
他却还是放不下架子。
就这样,母子两人冷战了接近一个月。他起先还是照样任性娇气,动不动就朝刁难下人,但母亲再也没过来责骂。渐渐的,他变得沉默,也不再吵闹,努力用双手撑着床沿爬到椅子上,自己默默练字背书习琴,可母亲还是没来看一眼。
直至那一个黄昏,母亲从外归来,还未到院中,便因重伤而不支倒地。其时,他正坐在窗前写字,望到了这个场景,惊得叫了起来。
众人将她抬回了房间,上上下下忙碌不停。秋弦想要叫人带他过去,却又找不到闲着的下人,只得自己慢慢下了椅子,抓着楼梯栏杆小心翼翼地跪着爬到了楼上。恰好房门打开,有人端着一盆水出来,见他低着头躲在门口,便朝里惊喜道;“夫人,少爷来看你。”
奚夫人正躺在床上,望到了跪在地上的秋弦,却只瞧了一眼,便闭目转过了头去。
“少爷,夫人伤得不轻,大概是没力气跟你说话。”丫鬟找了个借口,背着秋弦回了他自己的房间。
那几天里奚家上下都在为夫人的伤病而忙,秋弦独自坐在房中,见四下无人,便鼓起勇气挪到床边,打开了那个柜子。
数天之后,当他摇摇晃晃地站在奚夫人门前时,就连丹娘都惊了。
“少爷,你什么时候穿上这个了?!”丹娘赶紧拉他进屋,他却脚下打绊,摔倒在地。床上的奚夫人情急之下撑坐起来,又是一阵咳嗽。
他咬咬牙,自己撑着地想要爬起,可没有感觉的双脚却怎么也站不住,又一次扑倒在床前。
丹娘心疼得抱起他,他沮丧之极,却见母亲在默默流泪。许多天不见,母亲的发缕间,不知何时已经多了花白的头发。
“你自己怎么穿上的?”过了许久,母亲才哑声道,这是一个多月来头一次对他开口。
“塞了进去。”秋弦低着头,望着自己的双足。
奚夫人一怔,道:“有没有包一下?”
秋弦不明白她的意思,摇了摇头。她急起来,忙叫丹娘给他脱下那双腿。取下的一刹那,秋弦的身子明显发抖,额上沁出冷汗。这些天来,他不懂怎么安上双腿,见顶端有凹槽,便自己强行将断腿塞了进去,却没有像以前那样缠上护膝。
膝盖以下都磨破了,结着血痂,又红又肿。
“我的小少爷,你这是要折腾什么呀?”丹娘撩起衣衫擦泪。
他噙着眼泪,一言不发。奚夫人吃力地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道:“若是还留着你以前的脚,你这辈子都没有办法站起来……我知道你恨我,可是弦儿,忍着痛,以后就可以走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再不用跪在地上,也不用被人背着了……”
“我还可以练剑吗?”他忽然直愣愣地道。
奚夫人望着他,道:“不能。但是世上武功,不止剑术一种,只要你有心,肯用功,没有什么可以难倒你。”
“可是那样我就不能像爹一样了。”他伤心道。
奚夫人握着他的手,“你爹生前有两个愿望,一是收齐剑谱,再现巫山剑法的神奇……再有一个,便是希望能有一个健健康康的孩子……但后来又说,即便是身体弱一些,只要过得快乐,也就足够了。”
秋弦垂下头,抬了抬仅存的腿,久已含着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了下来。
那个被小奚扔掉的泥娃娃,前面曾经出现过,应该还记得吧?
呃,目前小奚的往事就写了这些,正文的第十七章会在今天晚上8点30左右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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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十七章 玉泉河畔魅影现
《清弦引》最新章节...
天亮以后,她都一直留在屋内,连大门都不敢开,只是为了避免再见到奚秋弦。天淼却来找她,说是她掉了东西。
“什么?”她疑惑道。
“这个啊。”他从背后拿出粉绿色的泥娃娃,银笙这才想起昨天逃走的时候根本顾不上拿它了。但此时看了,不由又想到奚秋弦,更是臊得慌,反剪着双手不肯去接。
天淼诧异地道:“怎么了?少爷说他本来送给你了,你却不小心又忘记在他房里。”
“我,我不要了,你还给他去。”银笙鼓起勇气道。
“那怎么可能?他给你的东西你若是不肯要,简直是自讨苦吃!”天淼无奈至极,托起小娃娃看看,哑然失笑道,“他怎么将自己的娘子送给你了?”
“娘子?!”银笙望着那个扎着丫髻,脸蛋红扑扑的泥娃娃,惊得不轻。
天淼哈哈笑道:“我母亲是他的奶娘,我自然知道他小时候常捧着这个娃娃叫娘子,还悄悄亲它。”
银笙脸都涨红了。“不要了不要了,他的娘子我怎么可以拿走?”她抵着天淼将他撵了出去。
“她不肯要,而且还像见了鬼似的。”天淼回到奚秋弦那里,无奈地将泥娃娃放在桌上。
奚秋弦皱眉道:“你就不会说说好话哄一下?”
“少爷,我可没有你那么能说。”天淼摊手,“特别是当她知道这是你娘子的时候,更是当即把我赶走。”
奚秋弦一惊:“你说什么?谁叫你讲的?”
“呃,这不是本来就是你娘子嘛?我娘说的,她说你一哭,她就吓唬你,娘子要生气了,然后你就听话……”天淼笑嘻嘻道。
奚秋弦拿扇子连连敲床沿,急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这种小时候的丑事你都对她说?”
“这个我没说。”天淼认真道,“包括你每晚抱着娘子睡觉的事。”
“……你可以滚出去了。”
午后的时候,船只停泊在江岸边,附近有个城池,岸上商旅不断,甚是热闹。银笙在屋里闷了半天,忍不住推开窗户往岸上望去。但见江岸上有一石碑,刻着“玉泉渡”三字,她默默趴在窗口,心里七想八想,还是有些烦乱。
正迷茫时,却忽见人群中有一熟悉身影。那少年白衣翩翩,手持纸扇,步态略有不便。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蓝衣青年,两人一前一后,正往城里去。银笙一怔,又生怕奚秋弦回头望到自己,忙关上了窗子。
虽如此,倒也有点意外,不知他们上岸作甚。
她在床上躺了许久,也不见重新开船,忍住焦虑足足等到天色发暗,这船还是停着不动。她按捺不住,出了房间来到甲板,见船夫与随从们都在休息,不禁问道:“今天不开船了吗?”
“少爷他们还没有回来,怎么开船呢?”一名船夫诧异道。
“还没有回来?他们干什么去?”银笙惊讶。
众人纷纷摇头,银笙只好又回到房中,这次她没有关门,留了一道缝,等着听他们的声音。但左等右等都不见两人回来,她终于忍不住再度出去,跟那些随从说了一下,便跃上了岸去。
这时天色已晚,她从未到过此地,沿着小路往前,好不容易找到城门,却见早已关闭。她没了方向,原地想了许久,只好绕着城墙慢慢走,想在沿途有所发现。
河流蜿蜒无声,前方已是郊野,望去杂草绵绵,四周唯有鸣蝉聒噪。银笙又热又累,正茫然沮丧之时,忽见有一石子自后方打来,连着在水面上点了数下,弹向远处去了。
忽然想起了那日在巫山小楼前看到过的情景,她停下了脚步,慢慢转过身,果然是奚秋弦独坐在坍圮的古城墙上。
她找了他半天,还以为他和天淼遇到了危险,但现在看他平安无事,甚至还很宁静地坐着,不禁又觉得自己受了骗。于是她什么都没说,抿着唇便一个人往回走。
他望着她的背影没出声,直至银笙快要离开他的视线,才叫道:“银笙。”
她停了下来,转身望着他如今看上去很完美的身形,道:“你是故意引我出来的?”
“你今天一直躲着我了。”奚秋弦也望着她,神色平静,不起波澜。
“你有事的话可以叫天淼来跟我说,为什么无端端走了?你以为这样很好玩吗?总是耍我,把我当傻子!”她终于忍不住宣泄出心里的不满。
“我没有。”奚秋弦撑着古城墙,似是有一些失落,“只是想看看你会不会来找我。”
“找你又怎么样?你不回来难道让船一直停在这里不走了吗?你只顾自己,一点不为别人考虑!”
他怔了怔,忽而笑了笑:“你对我一直都不满,这次终于说出来了。”
“我只希望你不要总这样忽而东忽而西,让别人都跟着转,自己却还觉得有意思!”银笙说罢,便又要走。奚秋弦左手一撑城墙,借力掠到她身前,落地时微微踉跄了一下。银笙紧紧蹙眉,道:“你是要弄得自己不能走路才罢休吗?”
他没有回应,只是站着不动,银笙焦躁起来,想从他身边走过去,却被他抬手拦住了。
“昨天是我唐突了。”奚秋弦微微侧过脸,没有看她,“要是你介意,我以后不那样了。”
银笙觉得心底有点酸涩,也不知为什么,他还是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跟她说话,似乎有些服软,但她却并没有高兴起来。
“谁要听你说这些?”她恼怒地想要推他,但手一触及他的臂膀,却又缩了回来。“让我回去!”她急得叫了起来。
“回去后你又躲在房里不肯出来?”奚秋弦反诘道。
“哪有躲在房里?你不要以为我是那样胆小的人!”她虚张声势给自己壮胆。
“……那你昨天一溜烟跑了,连那个娃娃都扔下,还给你也不要?”
她心头乱跳,急道:“我不喜欢你那样轻浮……呃……总之,娃娃我不要了,你难道还非要塞给我不成?”
他沮丧道:“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什么……”
“就是,天淼说,什么娘子什么的。”奚秋弦咳了一声,见她神情局促,只好道,“我自己早就忘记了,那天见你喜欢,很随意就给了你,你不要觉得我别有用心。”
银笙愣了愣,继而恹恹道:“是吗?”
“那是自然。”他见她好像有所松动,忙道,“谁会把小时候的玩偶当真,一个泥娃娃而已。你真是小孩子一样,还不敢见我了。”
银笙茫然,想想他说的似乎也有道理,可一想到昨天被他拂过脸颊的那种感觉,又心烦意乱,不由道:“那你保证以后不再动手动脚?”
奚秋弦失落道:“手必定不敢乱动,脚本来就没有了……”
“又胡说八道!”银笙瞪他一眼,扭过头蹭过他肩膀走了。奚秋弦眼中又不由自主地露出一抹笑意,尽力跟在她身后,见她走得甚快,便远远道:“银笙,走慢一些。”
她下意识地回过头,道:“果然是弄伤自己了吗?”
“没有。”他扬起唇角笑了笑,“只是还不太方便罢了。你一个劲儿地走,我跟不上。”
“谁叫你自己跑出来的?”说归说,银笙还是放慢了脚步。两人便一前一后保持着距离那样走,银笙忽而诧异道:“我见你与天淼一起出来的,他呢?”
“……先回去了。”他低头看着路。
“你们商量好的?”银笙没好气地道,“以后再也不相信你了!”
“……这话你早已说过好几次了……”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在那交锋,银笙却忽听到一阵呜呜咽咽的乐音,这声音低微压抑,犹如游丝飘絮,在晚风中幽然漂浮。
她心生寒意,奚秋弦亦停下脚步,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但见风吹草曳,古城墙上竟多了一道赤红身影。透过漠漠月色,只见是一女子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