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你的话,反正我说破嘴皮子,你就是不想结婚。”
“好好好,我保证回台北马上参加联谊。”端起盘子,育箴叹气,要求自己忍耐,反正再要听到这些话,又是几个月后回家的事。
“要说话算话。”
“我知道。”她加快脚步离开家门。
一走出庭院,她松口气,甩甩头,把头发甩到背后。
走近苏家花园,博承常骑的脚踏车仍停在院前,擦洗得晶亮,那是苏妈妈对儿子的爱心。
她记得那些年,博承不在家的时候,她曾过来这边,拿起刷子,陪苏妈妈清洗脚踏车,洗着洗着,耳朵里一边听取苏妈妈说起博承的生活点滴,一边幻想自己坐上脚踏车横梁,由他载着,风里、雨里,他们并骑。
年轻真的很好,不用多思多虑,任由不可能的想象在心底酦酵,至于现在……幻想可以,但有时空限制,只能在深夜、在没人看见的地方。
叮咚一声后,苏家的佣人来开门。
这些年苏家的经济状况不错,他们早有本钱搬到更好的社区居住,不过念着这里的老朋友,和住惯的熟悉环境,苏爸爸苏妈妈坚持不搬家。
“请问,你找谁?”
不认识她?是新请的佣人吧!
苏爸爸身体不好,去年轻微中风,便很少往大陆去,他本想把大陆厂交给儿子,只可惜博承不愿意接手,只好把公司交给弟弟的小孩,庆幸的是新一代人才辈出,把大陆厂经营得有声有色。
有了老公长时间陪伴,难怪苏妈妈老说,她这个董娘当得真幸福。
“我叫颜育箴,是你们的邻居,请问苏妈妈在吗?”
“哦,是颜太太的千金,太太在,请进来。”
佣人让身,把育箴请进院子。
育箴朝她点头,走向客厅。这里是她常来的地方,不管苏博承在国内或在国外。
“你哦,年纪越来越大了,也不赶快结婚让你爸妈抱孙子,想想自己是独生子,延续苏家香火的重责大任都系在你身上。”
苏妈妈念一句、叹一口气,演得和歌仔戏里的苦旦有得比。
“不是爸爸不开通,你和周蓉蓉都是独生子女,除非她肯跟你来台湾,否则你们的婚事,别谈了吧!”
育箴脚步迟疑。博承回来了?或……只是电话闲聊家常?驻足,小小犹豫,佣人在她身边,推开厅门等她进屋。
“谢谢。”点头,不用猜了,答案就在面前。
苏博承回来了!八年当中,他回国过几次,他们却连一次都没见到面,也许是他的大陆女友让她心里有疙瘩,也许是害怕尴尬,总之,她没出现在他眼前,一次都没有。
育箴进门,他朝她望一眼。
解释不来那眼代表的意思,偷偷的,她轻吁口气,岁月带动成长轨迹,隐藏自己的情绪,足她最成功的学习。
“你是颜育箴?”
他问她,态度和多年前的矮黑人一样不客气。
扬眉,挺直腰背,她自信地朝他微笑,像对……对待客户一样。
“苏博承你好,我是颜育箴。”她态度大方,甩除从前的忸怩不安。
“你很不一样了。”
说着,博承抽走她手上的冬瓜麦茶,打开瓶盖,就口喝下。
熟悉的甜美味道入喉,畅快。在异乡的土地上,几度怀念,这个味道里有他的童年。
“我该一直一样吗?”
不让焦虑出笼,尽管头发没扎在脑后,她提醒自己,她是专业律师,面对任何状况,都该冷静沉稳。
耸耸肩,他没回答。
掠过他,她在心底告诉自己,他不再是你生活的重心,对他视而不见,你可以办到。
然后,她办到了,从他身边走去,流连的眼光收敛。
不过,她不看博承并不代表博承没看她,他认真地观察着她,她更漂亮了,比当校花时更添几分魅力。
她脸上没有化妆品,却仍衬出她的青春美丽,中国女人不易显老,在国外,金发美女到了二十六、七,不是毛孔粗大到让人心惊,就是鱼尾纹多到能夹死苍蝇,而她,皮肤好到让人吃惊,二十七岁的老女人不靠化妆品,出门还能不吓到路人,算是厉害等级。
而且,她散发自信,不再是撞上他的视线,就脸红成煮熟虾米的青涩女性。
有趣,时间果然能改变人,不管是外表或心境。
再喝一口冬瓜麦茶,再次熟悉,他喜欢这个味道,一直一直,他试图寻找类似饮品。
在热恋时期,周蓉蓉亲手找来材料,为他烹煮一下午,可是,没有成功,她烹调不出这种特殊味道。
“苏爸爸、苏妈妈好,妈妈做了芋头稞,要我带一些过来给你们尝尝。”
育箴把东西放下,本想转身离开,但苏爸爸的问话,让她不得不停下来回答。
“你回来了,什么时候到的,你爸怎么没叫老丁去接人?”苏爸爸问。
老丁是苏家司机,在苏家工作多年,他最重要的工作是载两个中年妇女,四处逛街。
“我和小弟是昨天下午一起回来的,爸妈以为我们后天才到,但我的假安排在这几天,再过去就开始忙了。”
育箴恭敬回答,对长辈的态度,她十年如一日。
“这次回来,打算住几天?”
“住到下星期二吧!弟会再慢两天才走,如果苏爸要找他下棋,要快点哦!”
“你真了解苏爸。工作很忙吗?”
“还好。”
余光闪过,发觉他在看她,育箴的心提得老高,她用微笑来掩饰起伏的胸膛。
“不要光顾着工作,你爸妈常担心你的婚姻大事。”苏妈妈拉起她的手说。
她的问话让育箴双颊泛红,似乎女人一旦过了二十五岁,感情还无动静,所有人便理所当然地关心。
“我想先把事业稳定再说。”
“什么事业稳定?事业是男人的事情,我们女人啊!最重要的工作是钓到金龟婿,就像我和你妈妈一样啊!嫁个好老公,一辈子除了子女,啥事都不用担心。”
勾勾丈夫的手,她笑病家凰镅邸?br />
育箴想,她没本事说服苏妈妈和家里的太上皇后,她们这辈子最好的东西不是丈夫而是运气。
想想多少人觅得良婿,以为终身有依,哪想得到,事过境迁,良人变心,争夺家产时,翻脸变色,直将对方当成仇敌。
“现代女性多半要自立自强,社会对女生的要求不比男生少。”
比如她,加班加得不比男人少,开庭败诉一样要让老板海削,身为女人,她有吃苦认知。
话甫说完,育箴想咬掉自己的舌头,她在“他”面前从不多嘴,这下子形象……算了,他又不在意她,何必去操形象的心。
吐气,她要求自己表现自然。
帅!她不再是成天抱着言情小说的梦幻女生,她是时代女性的代言人。
“谁说!苏妈妈会看相,一看就晓得你是旺夫益子相,谁娶你做妻子,谁就交到好运道。”
她有意无意看儿子一眼!是儿子笨,放手跑掉这个好女生。
“希望。”育箴回话。
可以走了吧?她瞧了眼门外,方自家中逃掉同样话题,哪里晓得这里竟然还有另一个陷阱,不晓得等她过三十岁还没消息,是不是任何一个擦身而过的人,都要问问:“你为什么不结婚?”
“对了,我们博承要回台湾长住,你妈妈有没有告诉过你?”苏妈妈见她不耐,换了话题。
“没有。”
他回台湾长住?意思是他们碰到的机会将增加?意思是她回台南就会见到他?心猛呛几下,她有强烈窒息感。
当天天盼望的梦想成真,育箴竟然手足无措!咬唇,偏头,她接触到他似笑非笑表情。
他在想什么?想他又能欺她欺得理所当然?育箴把视线移回,假装那一眼她没瞧见。
“他在美国欧洲的公司已稳定下来,可以放给下面的人管理了,因此他打算回台湾建立新点,进军大陆。”苏爸爸解释。
以他的条件需要在台湾建立斩点,再进军中国大陆?
不会吧!他的名气响遍欧美,真有心西进,海峡对岸会拍手大喊欢迎,何况,他要当大陆同胞的半子了不是?
他大概是顾念家中长辈身体,父母亲年纪渐大的事实摆在眼前,他是独子,对父母亲有比一般人来得更重的责任感。
育箴点头,不予置评。
“他已经找到办公大楼,正在征募员工,育箴,你有没有兴趣换工作?”苏妈妈对凑对这回事还没死心。
“我现在的工作很不错。”她推掉苏妈好意。
“博承说等公司上轨道,要带我们两个老人住阳明山高级别墅,你看,博承是不是很孝顺?”
她微笑,不发一语,心却翻天覆地。他也要进台北盆地?所以他们碰上的机率不是几个月一次,而是随时随地?
届时,她的戏还能演得顺畅流利?她的自信还能在他面前表露无遗?不……这是要费多大力气才能做到的事情。
颜育箴,乐观点,台北说大不大,却也有几百万人口,两人要碰上的机率不会多于百万分之一。
“别听你苏妈妈说的,到时你妈妈不住台北,谁有本事逼她搬家。”苏爸爸揶揄妻子。
“谁说不搬,到时我邀育箴爸妈一起住台北不就成了?!”
“不,我坚持老话,博承不结婚我们就不搬,我倒要看看是儿子拗还是我们两个老人固执。”
苏家两夫妻越谈越有劲,完全忘记身边还有两个尴尬的年轻男女。
他盯她,盯得仔仔细细,几乎把她当成重大商品研究:而她,被看得耳背发热,却不敢回头证实他的眼光。
一个念头在他脑中成形,浅笑,他将突破僵局。
育箴想,她不能不回家了,再扯下去没完没了。
“苏爸、苏妈,我先回去了。”
“不留下来吃饭?”
“不了。”
她哪里敢,留下来?该怎么和他交谈,谈他的大陆未婚妻吗?算了!正面交锋比逃跑困难。
“好吧!这两天有空,常过来陪陪苏妈妈。”
“嗯,苏爸、苏妈再见。”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却要表现出自然大方,但在她不正眼看博承、不对他道再见时,焦虑露馅。
育箴走得相当快,至家门口时,她深吸气、深吐气,用调节呼吸安定心情。
明天好了,就订明天的火车票回台北,让台北的人口拉开他们见面的机率。
育箴的算盘没打响,早上的车票订不到车位,只能订到晚上七点的火车票,整个晚上,她的心揪乱成团,严重程度比她首次开庭,面对强bao犯时加倍恐慌。
她夜里没睡好,闭上眼睛,就看见博承把整个暑假的功课交到她手上,冷冷说:“要是你害我明天交不出去,我就扁你。”
可恶是不?要她帮忙写没问题,至少多给她几天时间,可他偏不,往往弄到开学前一天,才把簿子交给她,非逼她带两只熊猫眼去迎接新学期。
后来,年纪越大,人越懂得变通,她学会一放暑假就把他的作业收到自己的书包里。可这一来,由被动转为主动,国高中几年,学校里传得多严重,说她为了追求苏博承,抛下身段,什么事情都抢着替他做。
谣言传着传着,传进老师耳朵里,为避嫌,她学起博承字迹……
为了他,她做的事情还少了?背黑锅,被女同学排斥、被男同学讪笑……她所有的笨,缘自于她无聊的单恋。
记不记得她在机场哭成猪头那次?记不记得她为他差点被海浪卷走那次?记不记得她被他的篮球砸出脑震荡那次……
别算了!真要认真计数,她的愚昧比她接的案件还要多。
“记取教训、记取教训、记取教训……”
她喃喃自语,双手忙着收拾行李。假期结束,等她投入忙碌的工作环境,她会把他的存在彻底忘记。
叩!一颗小石头敲上她的玻璃窗。
心震,手上的内衣滑落。没事、没事,是无聊顽童的游戏,听说街头搬进来一个小霸王,四处骚扰邻居,没错,肯定是他。
把白色内衣捡起来,才要收起,石子敲窗的声音又响,她直觉走近窗口,打开窗户,居然是他……
他在笑,笑什么?育箴低头,看见握在手上的内衣,厚,拜托!把手背过后面,这叫亡羊补牢,该看的早就全让人家看去了。
博承没有说话,按老规矩,勾勾手,她该乖乖自动下来。
所以,他勾手,她……她跑出房门……
不对,她慌什么劲儿?
折回床边,把内衣放进包包,再举步,育箴蓦地想起,她干嘛那么听话?以前听话是为着爱恋他,现在还听话未免对不起自己。
唱反调的双腿带她坐下,再拿起一条内裤,折两折……
他会不会一直在下面等?她起身,悄悄跺到窗边,好死不死,他又往上抬头,这回,他看见她拿一条白色内裤……唉,又是一次亡羊补牢……
算了,和暗恋无关,纯为礼貌,客人上门,奉茶接待是身为邻居的基础礼貌。
快步走出家门,她在门口见到他。
看她空空的两只手,他理所当然地说:“你这么慢,我以为是在准备冰毛巾和冬瓜麦茶。”
她的讯息也接收得理所当然,没思考分析,育箴跑回厨房拿来冬瓜麦茶和妈妈为小弟准备的冰毛巾。
当她把东西递到他面前,才蓦地想起,她干嘛那么配合?想缩手,却又觉得不合宜。
说不上来为什么,育箴的“听话”居然让他满意,怪吧?没关系,反正怪事年年有,不差这一天。
旧习惯、老动作,博承把毛巾折成长条,围在脖子上面,说不出口的沁心凉爽,喝口凉水……彷佛多年来寻寻觅觅的,正是这份满足。
对一个年收入近二十亿的男人来说,追求的居然只是一小杯冬瓜麦茶?这种“满足”说出去会笑掉人家大牙。
“走走。”
命令下,他领身往前,育箴再度乖乖跟在他后面。
“听说你这几年过得很不错?”他先说话。
“谈不上不错,只是照着长辈的希望往前走。”
“你做任何事情都依照长辈的希望?”
“我不太有自己的意见。”她承认自己缺乏主见。
“包括我们父母亲的指腹为婚?”
她顿了顿,这件事她的意见比较多,不过他既然搬出台阶,还不乖乖顺着住下走,未免笨得太过分。
耸耸肩,算是给他一个正面答复。
她的答案伤人,可是,正常而言,他应该觉得如释重负,毕竟他生命中的前十八年,脑袋里的重要念头只有一个——把颜育箴赶离自己身边。
奇怪的是,这会儿他居然觉得伤人?怪怪怪,有空去查查黄历,查他是否今年犯太岁。
“听说这些年你一直没交过男朋友,为什么?”他将新搜集的信息拿来质问她,没考虑过礼貌问题。
“没碰上‘可以‘的男人。”
叹气,他是她可以的男人,但可以的男人不想要她,不可以的男人她不想要,阴错阳差,蹉跎的不只是青春,还有她停止不了的暗恋情结。
“你的条件很苛?请问什么叫作‘可以‘的男人?”更怪,他居然对她心中“可以”的标准产生兴趣。
“我处理过不少离婚案件,很多男人或许体贴、或许多金、或许幽默有才能,我相信那些条件都是促使他们走入婚姻的主要条件,但为什么在若干年之后,这些条件不能为他们留住婚姻?”
说起专业部分,她的自信满满,在这方面,她是个不错的人才。
“问题出在女人。”
“律师处理事情若是都像你这么主观偏见的话,世界上就没有正义公理了。”她始终相信司法是人间最后一道正义。
“律师的工作是为正义?你太高估这个行业了!”他认识太多为了钱,不惜出卖良知的专业律师。
“苏先生,我已经在这个行业里面。”
“难不成你接案件,只选真理这一边?”
“至少我觉得它是真理。”
他们说太多话了,多到她的心脏开始感觉负荷不了。相处十几年,他们没有过深谈经验,今天,在她出生后的二十七年三个月零六天,纪录打破。
“那么,你会是个穷律师。”
“所以,我买不起阳明山高级别墅,让我父母亲迁住。”她反刺他一刀。
“你在酸我?”
“嫉妒是人类正常的情绪之一。”
育箴对他一笑。她的勇气可佳,也许是纪录已破,她就像选手拿到奥运金牌般,变得骄傲、无所忌惮。
“我们离题了,说说,为什么优越条件没办法替男人们留住婚姻?”他竟然不介意她的大胆,追问起她的答案。
“当你的其它缺点掩盖过优点的时候,对不起,优点变成不起眼的东西,然多数时候,优点会为婚姻带来危机。”
“你的话太深奥。”
“我再解释清楚些,比方你的优点是有钱,将来钱可能是促使你离婚的重大原因。”
“怎么可能?!钱是最能留住人心的物品。”
“假设你的钱让有心的第三者介入你的婚姻呢?假设你的妻子觉得你对钱的分配不均呢?总有一天,钱会成为你的缺点。再说说男人的外表吧!今天的英朗帅气,成为明天风流外遇的条件;今天的爱情酦酵点,带来明天的心碎。再过几年,对簿公堂时,女人出口‘脸皮不能当饭吃‘,是很自然的反应。”
“我发觉律师是好辩人种。”
“人们总是难以习惯真理,我原谅你。”她对他大胆。
“下次你会告诉我,我结不了婚的最大原因,是我的条件好过多数男人。”他挑眉望她。
“你不是普通骄傲。”
育箴盯住他的眼睛。有趣,这是她第-次正视他的眼睛——在他看她的同时。
“如果骄傲是种重大过失,我愿意鞠躬向社会大众道歉。”
他对她幽默?!他们之间的纪录不断不断改写,不晓得这种情况用糟糕来形容是否贴切。
“道歉是政府要做的事,不是尔等小民的工作。”育箴回他。
“会不会你看太多婚姻失败的例子,对婚姻失去信心?”
“也许,不过我始终不理解,当婚姻的存在弊端比正面意义大时,为什么有无数青年男女情愿前仆后继?”
“说的好。”
“你替我鼓掌?不会吧!你是一条腿跨进坟墓的男人。”
“我还不到八十岁。”
“我指的是婚姻坟墓,过几年,你和你的大陆新娘结婚,你们将改变习惯,不再过情人节。”
“谁规定夫妻不能过情人节?”
“相信我,你们宁可过扫墓节。”
“婚姻悲观者!”他批判。
她笑笑不答。她的乐观随着她的暗恋,一点一点深埋。
“我想,我离过扫墓节的日子还很久,因为我和蓉蓉解除婚约了。”
他竟然对她说了?!这件事没人知道,除了他和蓉蓉,现在多了一个第三者。
他解除婚约?育箴做不来正确反应,安慰他?告诉他,婚姻失败率多过成功率?
她只是傻傻站在他身边,傻傻看他。
这天天气晴朗,育箴却在他的眼中看见乌云,她没问为什么,只是悄悄地取消了晚上的火车票。
第三章
不晓得“他和周蓉蓉解除婚约”这件事代表了什么意义,育箴没分析思考,自己可以从中取得几分可能性。她只是单纯地殷勤,殷勤地煮冬瓜麦茶、殷勤地冰毛巾,也殷勤地替母亲跑腿,到苏家送东西。
其实,只要稍微具备理智,她便会察觉,这种行为让她回到过去,她又是那个不顾一切,只求他看到自己的蠢女生。
但是,没办法,一个类似他骑车经过的脚踏车声、一颗小石头,或者一阵麦香,都会让她不由自主联想到他,不由自主地做些不合实际的幻想。
“十七岁的你做这种事,可以原谅;二十七岁的你再存幻想,不单单是可笑而已,哈哈哈!”她对镜中的自己笑三声。
干干的笑声,笑不出开心,只笑出尴尬。
真是要命!她变笨了,在他出现的同时。
呼——她吐气,长长的气鼓动颊边长发,吹出一阵小型波浪。
她应该早早跳上回台北的火车,早早回到工作岗位,处理多到吓人的离婚案件,再警告自己,婚姻是种容易造成后悔的事情。
叩!小石子打上来,她转头望窗外。
“镇定、镇定,先检查自己手上有没有拿内衣内裤。”她喊完话,低头看双手。
“很好,你没有,现在去拿六法全书,打开,抱在胸前,走向窗边,让他知道你正在忙。”
她嘴巴喊一个口令,手脚执行一个动作。
“不、不好,还是一手拿档案,一手拿录音机,然后对他微笑,用手势要求他等一下,代表自己忙到不行。”
“当然,你还有选择,你可以匆匆跑到窗边,告诉他——对不起,我正在讲电话,马上回来。没错,这样看起来比较自然,两手拿满东西看起来很做作,有点演戏意味。”
终于,她决定好剧情,站到窗边,头往下张望。
人呢?喔!不是他,是街头小霸王。淡淡失望升起,她垂头走回床边。
“姐,开门。”不一会儿,小弟在门外叫。
她懒懒抬头,懒懒站起身,懒懒开门,南台湾的天气总是让人分外慵懒。
“姐,你一个人在房间里跟谁说话?”他们家的隔音设备差,秘密藏不了。
“没啦,我在……”
“在模拟法院辩护?”
博承的声音自小弟身后传来,育箴吓一大跳,原本下垂的懒眉毛,一下子神采奕奕了起来。
“你怎……怎么……来了?”
她结结巴巴,遗失平日的利落。以这种态度面对客户,她大概接不到半个case.
“你老了。”博承批评。
“我……我老?”
什么鬼话?!在律师界她算是年轻美少女呢!居然说她老?他的眼睛被蛤蜊肉糊住,分不清楚事实。
“以前你的动作没那么慢,我石头一丢,你会在三秒内出现在窗口。”
“我……我在工作,没……没听到小石头的声音。”她扯谎。
“好,下次我挑块砖头丢。”
“好啦!你们有话慢慢说,先把赌金给我。”小弟向博承伸手。
他合作地从口袋里面掏出一千块给小弟。
“谢啦!给你个良心警告,和我打赌老姐的事,你稳输不赢。”说完,他晃晃手上的钞票,招摇离去。
“你们赌我什么?”
“赌你看到我会吓到说话结巴,你害我损失一千块钱。”
“我……”
“前天我们聊得不错,你自信又意气风发,再加上你的工作经验,我赌你不会说话结巴,但小弟说,从小到大,你被我严重欺压,见到我,一定会一口气提不上来,结结巴巴。他赢了,你输掉台塑牛排一客,剩下的资金,我只能请你吃巷口的芒果刨冰。”
“我很少……很少结巴,我只是……只是……”她在心中搜寻恰当字眼。
“我了解,我的纪录很差,看到我,比你面对罪犯压力更大。”
“谁说我看到罪犯有压力,有压力的人是他们。”抬高下巴,触到她的专业领域,她果然意气风发。
他点头,了解,她是正义使者嘛!“我口渴。”
听到他口渴,唉……她又乖了。
乖乖下楼、乖乖开冰箱、乖乖把他的最爱献上。
他咕噜咕噜喝下大半瓶,不确定自己喝下的是童时记趣,还是记忆箧里的熟悉。
“用这种速度喝糖水,你早晚得糖尿病!”她努力要求自己回复正常。
“放心,我的体质好,胰脏强健。”
“找我有事?”
“出去走走。”他不是要求,是命令。
自信的律师小姐会拒绝,并要求他为自己的无礼道歉,但暗恋她的小女生,会将他的无礼视而不见,眼前的她是……又输了!输掉的不是简单的一千块钱,是对他无止无尽的妥协。
于是她跟在他身后,随着他两条长腿交叉,离开家门口。
他的影子很长,长长地落在她的头顶上方,变成一张捕梦网,由上而下,网住她的思维和身量。
缩在他的影子下方,她不想离去,于是亦步亦趋。
育箴喜欢这种感觉,彷佛她躲人他的护翼,成为他的责任之一,她不晓得这条路有多远,只想一直走下去,不管是天边或海角,只要他在前面,跟随是她的唯一意愿。
他停下,她实时收住脚,却仍然在他转身时,碰上他的前胸,仰角五十度,她不矮,是他高得太过分。
“以前,我常在这里打球。”
他弯腰捡起篮球,不晓得是哪个小孩遗忘的,弯腰运球,几个箭步,他灌篮得分。
他回头,育箴不在原来的位置,她站到球场边的榕树下,那里是小时候他逼她罚站的地方。
每次他不满意母亲逼他带育箴出门玩,就约几个朋友到这里打球,男生很恶劣,老拿球k她,弄得她满脸泪痕又不敢哭出声。
看她被修理得差不多,他才恶声恶气地走到她面前对她说:“你又不会玩球,干嘛那么爱当跟屁虫?”
最后,她被赶到榕树下面罚站,看他们玩球,直到大家一哄而散,她才巴巴地跟在他屁股后面回家。
慢慢长大,她的学习能力、变通能力增强,知道与其罚站,不如把时间拿来帮博承写功课,于是,他打球,她写作业,终于稍稍平息博承心中不平。
风把她的头发吹开,再严酷的太阳,都无奈何于榕树的宠溺,它执意替人们架起浓荫,执意替育箴燥热的心,带进一丝凉意,吸气,病佳郏不墩飧龀【啊?br />
放下球,他走到她身边,飞机从天空划过,他们同时抬头。
“你哭的样子很丑。”
看见飞机,博承联想到她第一次送他出国。
“你骂人的样子也不怎么赏心悦目。”
育箴回答,他们想起同一幕回忆。
“我不晓得,为什么女人能哭成这样。”他说一句。
“我也不理解,为什么有人可以喊‘扁人‘喊得理所当然。”她顶一句。
“你真的变了。”
“我变聪明了,不再对一个矮黑人迷恋。”首度向他证明过去,她下足勇气。
“我矮?从国二起,我就远远赢过你。”
“很公平,我赢你前十三年,你赢后半段的十三年。”
话匣子打开,育箴结巴不再,他们同时发现,和对方聊天很愉快。
“未来五十三年,你想翻盘的机率等于零。”
“谢谢提醒,不过未来五十三年,我改比别的项目了。”
“不管是哪一项,我的本质好、先天条件佳,你要赢我,难度太高。”
“真骄傲,不过,这次我要比脑袋,你最好确定你不会比我早得老人痴呆症,听说商人狡狯,为了设计别人,天天用脑过度,脑部病变的机会是正常人的两倍半。”
“你的数据有问题,我倒是听说律师天天和人辩论,情绪易激动,心肌梗塞的机率是我们平常人的好几倍。”
“找我出来,是要我陪你诅咒彼此?”
“不,我找你出来,是有重要的事情同你商量。”
“商量?不会吧!你的字典里面除了命令之外,还有商量?”
“你小看我的字典了,我的字典里面有谦逊和善、有宅心仁厚、有体贴入微………”
他的四字成语未用完,她已笑弯腰。
“你的字典里有没有双重人格、睁眼说瞎话、说谎不用打草稿?”
“我想……我错了,当初我不应该叫你念法律系,你见识到太多人心险恶,不知不觉间,近朱为赤,近墨成黑,你失却当年的温柔甜美。”
“温柔甜美?我都不晓得自己这么好,那么请问,你怎能对一个温柔甜美的女孩做尽迫害?”
“所以我弃暗投明啦!我现在的态度不错吧?”
“好个弃暗投明!你知不知道,在弃暗投明之前,有个很重要的工作应该进行?”
“说说看,我不是太清楚。”
“入狱服刑,这不是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的世界,想改过向善,必须先经过法律制裁。”
“我不过是男孩子的小小调皮。”
“却伤了纯洁少女的心。”
“好吧!请问,要判刑多久,对了,当时我不满十八岁,请法官从轻量刑。”
“就判两个星期,但可易科罚金。”
“请问我要缴纳多少罚金?”
“两千块大银。”
“没问题。”
他拿起钱包抽出里面的两千块给她,育箴收进口袋里。
“这下子,连刨冰基金都没了。”博承说。
“这次,法官请客。”育箴笑病佳邸?br />
他很少觉得她美丽,几乎都是男同学提起,他才发觉大概真有这么回事。他只觉得她熟悉,熟悉到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约莫是她从小黏他黏得太紧的缘故吧!但,眼前,他是真的觉得她漂亮,没有经人提醒,是单纯的直觉反应。很难想象这么漂亮的女生,居然乏人问津!
“要不要走了,吃冰去?”育箴问。
来不及回答,博承视线中出现一对小学生。中高年级吧!女孩的长发在身后扎成长辫,个子很高,至少比男孩高过半个头,又黑又瘦的小男生牵着脚踏车,一边走-边回头骂人。
“连颗篮球都照顾不好,你跟在我后面做什么?”小男生怒气冲冲。
“对不起,我一定可以找回来。”
女孩头低低,明明是高个头,却缩得看不清脸。她穿着一袭粉蓝色小洋装,粉色的裙襬上还镶上蕾丝花边,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小姐。
“你不知道天气很热吗?要我到处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