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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泪掉下来。

    他的眉目在我眼前,咫尺距离,恍如当时初见时,他棱角分明的面骨,有垂下的额发,遮掩那些薄峭的犀利,而浓长的睫毛微微颤动,覆着那温柔又慈悲的眸光,让人忍不住拥他在怀中,每一次,我见到他,总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冲动。

    无论我爱他,恨他,伤他,弃他。

    终归是忘不了他。

    景深从我嘲笑他的第一个字出口开始,就一直没有再说话,末了,我哭的凶狠,他伸出双臂,把我轻轻地抱住,宽厚的手掌温和地拍打我的背脊,在他面前,我总是装强硬装大爷,最后又软弱失败得一塌糊涂。

    他说:“别哭了,吃完东西,我带你走。”

    我懵了:“去哪里?”

    他说:“去香港,台湾,或者纽约,我都有朋友在那里,总之离开北京,外边天大地大,没人能再算计你。”

    我看着他,一直看到他漆黑的眸子里,我破涕为笑了,我说:“景深,到底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我凭什么和你走?”

    他的嘴唇动了动,本来要说什么的,却叫我等了半天,也没等到那三个浪漫的字。

    他说:“你跟着陈信,只会被他害了。”

    我说:“放屁!你认识他?那你告诉我他的前科劣迹啊?告诉我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他说:“我不知道,我一直在查。”

    “噗!”我打他,“你耍我玩吧?大爷,他现在是我男人!你就算被他踢了一脚爬不起来,你也别阴暗诽谤人家成么?他哪点不比你好?”

    “他不叫陈书俊,他原本叫陈信,”景深叹气,抱着我,眼睛却看向窗外,窗外是灰色的天,乌云低得似乎就在窗前,看来又是一场好雨,可我看得懂天气,却看不懂景深眼中的东西,他说:“那么多年了,陈信改了名字,你失了记忆,你就坚信他是个好人?洛洛,我不得不告诉你,他们那个圈子里的人,从老到少,没有几个干净的。”

    我冷笑:“哎哟,你这话说的,你的白洁呢?既然他们不干净,你不也求着人家白洁帮你办事么?陈书俊待我好,照顾我,我就觉得他是好人,景深啊景深,你做人不能两种标准,你放了我吧。”

    他低头,估计被我说得心虚,只说:“有些事情,我和你讲不通,你也还不懂,总之,我带你走,离开陈信。”

    我挣开他:“你有病吧?大爷的,我不想和你再纠缠下去,白白。”

    说着我在那找我的衣服和包包,这个男人,不知是不是受了刺激,拒绝我不说,还要拆散我的幸福!

    可是我只有一件小礼服裙挂在衣架上,刚摸上去,就听景深在那说:“洛洛,和我走吧,他能给你的,我一样能给你,哪怕我其实已经……”

    我靠,感情他把我一堂堂艺术家,当成那种市侩庸俗的女人了?其实我跟着陈书俊,什么都不图,就图他的温情,图那种归宿的感觉。

    可惜,这些,景深都不懂。

    于是我想也没想,冲口就甩他一句:“那你的人呢?也能给我?”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依然没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当时和他吵了半天,我也没那个脑筋去细想。

    可是,下一秒,他已从背后紧紧圈住我,他炙热的鼻息就贴在我颈间,他说:“我给你,我的家给你,命给你,什么都给你,人也给你,现在就给你。”

    我还未反应过来,他已把外套脱了,里面是一件单薄的浅色衬衫,他转身从正面圈住我的身体,我一张大脸被埋在他剧烈起伏的胸膛间,他说:“洛洛,我给你。”

    我:……

    靠!大爷的!

    要是一开始他就这样说,我该有多高兴啊!可现在他当我是什么人?明知我有男人了,他还来诱惑我。

    我重重一爪打开他,我说:“抱歉,我不可能和你走的。”

    景深又凑上来,想强行抱住我,我又拍又打,总算把他打开。

    靠,想跟老娘玩硬上弓?不知道老娘就是画这个的么?

    我以为他还会凑上来,但没有,他整个人重新倚在门框的地方,眼睛看着我,眼中是浓灰色的阴霾,不知是绝望还是悲伤。

    搞得像我要把他硬上弓一样?

    我实在受不了这个男人,抓了衣服和包包要走人,谁知他竟伸出一只胳膊,拦着门不让我走。

    衬衣的袖子上,有血渍渗出来,可是他顾也没顾,只望着我,像是毫不知觉。

    而我一见到血,我就犯晕了,不会吧,我刚才是打了他的手臂,但不至于打出血吧,我还没那么大斤两,我伸手撩起他袖子,一看,我倒吸一口凉气。

    触目惊心的一大片,妈呀,整只胳膊都缠着纱布,纱布里正往外不断渗着血,。

    我说:“你怎么回事啊?我……我刚才打你我不是故意的……我……”

    “昨天在网吧里,他们带了刀。”他说,“我跟踪他们去找你时,你已经被打晕了,锁在厕所里。”

    他的声音有说不出的疲惫,可还是用那只带血的胳膊,摸了摸我的头发。

    我纳闷了:“你真的去救了我?你那么厉害,为什么那时陈书俊踢你你不还手?”

    陈书俊向来喜穿皮鞋,不分寒暑,皮鞋尖硬,是仅次于钉鞋的踢人利器,那一夜,景深被他一脚踢中小腹,痛苦倒在路灯下的情景,我一直不能忘。

    说到底,心中是万分不忍的,可嘴牙偏偏要硬着,倔着,到最后,伤了他,也伤了自己。

    我想我果然是个性格很坏的人,景深自从出现在我身边后,不是摔倒就是中暑,不是受伤就是流血,倒霉的事情一桩接一桩跟着他,然而他不但不离开我,反而想法设法要跟着我要带我走,他……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我在客厅的桌子上找到一卷用剩的纱布,还有一瓶没盖上的止血药。

    我说:“你原来就住在这里?”

    他点头。

    我一看到窗外的风景,就明白了,这是附近挺高档的一个小区,离我家真的不远,怪不得,那天我会在超市里遇到他。

    我捧过他的手臂,给他重新上了止血药,然后拿起纱布,给他包扎。

    那鲜红的血染了我满手,皮肉翻滚的长长的伤口,让我有一瞬间错觉那些白花花的刀子,是砍在我身上的,我心里又是怕,又是痛,连带着手上动作也轻柔不少,生怕再次弄疼了他。

    景深,他这样为我付出,因我被砍,还什么都不说,又是何苦?若是我不打他,不逼他,也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真相。

    可是,若没有他,也许被砍的就是我了,说不定我还会被撕票。

    想到这里,我一缩脖子,不寒而栗。

    然而景深依旧仰面躺在椅子上,闭着眼,像是在享受一样,不可思议啊,到底是什么让他一个具有专业素养的医生来甘愿享受我一个傻逼的笨拙的包扎手法?而且那么深的刀伤开裂,他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一瓶创伤止血药,被我用掉大半,还洒了一桌,纱布,剪刀,药盒,一堆东西,狼狈凌乱地散在桌上,景深说:“洛洛,帮我拿杯水来。”

    当我从厨房端了一杯温水出来时,正好看到景深仰起头,将一把药片倒进嘴里的情景。

    我好奇地问:“你吃的什么药啊?”

    他喝了水,不在意地说:“止痛片。”

    于是我笑他:“我以为你不怕痛的,瞧你刚才那大爷样儿。”

    他不以为意,对我招招手,我凑过去,他就把我抱在怀里,说:“和我走吧,洛洛,哪怕出去玩一段时间也好。”

    我抬头,眨巴着眼睛,有点反应不过来。

    他继续说:“你从前一直和我说,你想背着画板去周游世界,去看普罗旺斯的花田,去看马尔代夫的海岛,去玛雅古迹前写生,去金字塔里开演唱会……”

    我一口水差点喷出来,我说:“咳,想去金字塔里开演唱会的家伙,明明是我弟啊!”

    景深笑,说:“如果你愿意,就带上你弟弟吧,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玩。”

    我颠颠地说:“那好啊!”

    “我们现在就去办旅游签证,先去香港,我祖父的故居还在那里,你不是一直很好奇吗?”

    “是啊。”我说,“你祖父是真正的长生大师啊,该多神,说不定还能治好我的失忆呢!”

    他接着说:“一份通行证就可以,我有在出入境管理处工作的朋友,很快能办好。”

    我说:“那我回家拿户口本给你!”

    说完我才发现上当了,拿户口本,不会是想拐我去民政局吧?就像当初我想拐他去民政局一样,每天都在那动着歪脑筋,可最后,我和他,到底只能做个结伴的游客了,我还要带上祝欢,以保我人身安全。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纳闷,瞪着他,我忽然想起之前我问他的问题,竟然都被他轻易绕过了,所以我被他绕了半天,到现在依然不知道他的身手到底有多少厉害,暗算我的人带着砍刀,他可以空手把他们打跑救我出来,却又在陈书俊踢他一脚时,压根就不还手。

    这个男人,有太多太多的谜。

    而我一直都想去的那些地方,除了我弟在金字塔里开演唱会的愿望,其他的,我印象中我其实并没有对他说过啊。

    他怎么会得知的?

    他怎么会每次都恰好戳中我心里最没节操的那块地方?乘虚而入。

    他怎么能轻易地就将我俘获?

    ……

    我有些抓狂,啊,谁来告诉我,我这不争气的脑子啊!

    景深走在我身旁,忽然说:“今良义的案子,下个月就一审开庭了。”

    我说:“恭喜你啊,终于为人民除害了,要不是今良义,我哪有缘结识你这位大英雄啊!”

    他丝毫不为所动,只淡淡说:“可是,我们找不到他。”

    这下轮到我惊奇了,我说:“难道他也跑路了?和邪教教主李x志似的,跑国外逍遥去了?”

    景深摇头说不知,又说:“就算他缺庭了,法院一样会进行判决的,他在国内的资产,现在已全部被冻结。”

    哎,我心里感慨,当初名满京城,风华绝代的神算师啊,现在落魄得人都不见影儿,我想到我桌面上万年不换的那张模特照片,我想也许我一辈子都见不到那个喜感的人物了,今长生,今良义,我与他书城匆匆一面,竟成怀念。

    景深理所当然又住到我对门去了,他与我约好,明天公安局的人一上班了,就带着户口本去办港澳通行证,还嘱咐我别睡懒觉。

    我靠,这当医生的,果然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啊,简直太快热太速度了!

    我回屋,老母不在,我准备打电话给祝欢,可是才摸出手机,陈书俊的电话就过来了,他急切的声音就传出来:“洛洛你去哪里了?你没事吧?我打了你一夜的电话,我都急得要死了!”

    听得出他还是很关心我的,我说:“我昨天在网吧里玩,被一伙人打晕了。”

    陈书俊猛吸凉气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他说:“我以为他们只是唬我,没想到真的去对你下手……哎,你真的没事吧,我昨天通宵没睡,和高望两个人开车几乎把北京城都翻遍了!”

    我顿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好歹陈书俊是我男人,我竟连个电话都忘了打给他,我就安慰他说:“没事了没事了,有人救了我,书俊,你要相信我不是八点档里的花瓶女,我绝对不会给你拖后腿的。”

    或者说,是不愿。

    毕竟,我仅是他的女朋友,而已。

    陈书俊和景深一样,是个让人着迷也带着一身谜的人,我至今未能了解他的全部,我也很难想象,若我真的被他对头绑架了,去威胁他“要钱还是要女朋友的命”时,他会作出什么选择。

    陈书俊和小说中电视剧中的成功男主一样,是要干大事的人,我看电视剧时,总是指着那些拖后腿的花瓶女主女配破口大骂,我曾是如此希望心目中的男主们选择事业与天下,而不要为了几个女人,放弃大好江山。

    但真沦到我自己身上,我又希望他选择爱情,选择我。

    所以人有时候,就是个拥有双重标准的矛盾体。

    陈书俊又安慰了我几句,无论如何,我听得出他声音中的疲惫,想必他是一夜未睡,哪怕救我的不是他,他也强烈担心着我,末了,他说:“我现在在红酝酒庄,你要不要一起来玩,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会让你遇到那种事了,都是我不好,你和我说说是哪个人救了你吧,回头我去登门道谢。”

    我当然不会让景深和陈书俊再点一次火药,连忙说:“那是个无名英雄,救了我就走了,我在自己家里呢,你累了一晚上了,赶紧休息啊,还去酒庄干什么?”

    “我几个朋友也在这里,本来是商量着怎么去找你的,洛洛,你知道,有些事情,警方插手不好,既然你已经没事了,不如就一起过来玩吧,这里风景很好,晚上我们开个party,给你压压惊,我保证以后不会让你出事了,哎。”

    陈书俊温柔的声音像暖风吹在我脸上,我稀里糊涂就答应了他,一个小时后,他的短信就发过来说已到路口。

    我正好洗了澡,换了身衣服出门去会他,比起他一夜未睡,我的精神倒是饱满的。

    可是,我屋门一开,对面景深的屋门也开了。

    他说:“你去哪儿?和陈信约会?”

    他对陈书俊的火药味浓重,我可不想让救命恩人和男朋友再度摩擦,我随便编了个借口说:“杂志社一帮画画的朋友聚会呢,我不得不去啊。”

    “真的?”

    “真的啊!”我心虚地扯大嗓门,生怕让他看出破绽。

    他说:“那你注意安全,别再喝醉了,明天还要去公安局,我在家等你。”

    我说好好好,然后如临大赦,逃下楼去。

    但我没想到,这一去,差点儿把小命也搭上了。

    我想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一个黄昏,这一个我们所有人游离的命运推回轨道的黄昏。

    ☆、第十五章

    天气并不好,乌云在半山腰翻滚,我在陈书俊的车里,车在山间的公路上疾驰,鼻子里充斥着泥土、扬尘、汽油、香水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并不好闻,嗅觉混乱,如这个夏末。

    又是一个季节,要过去了。

    我拿起车前摆放的香水,好奇地闻了闻,坐了这么多趟陈书俊的车,我是第一次注意到这股香味,软软的,不浓不腻,却也不淡,像糯米甜酒般让人回味,我说:“真好闻啊,这是什么牌的香水?”

    精巧的香水瓶上,贴的是我不认识的文字,像英文,又不是英文,不知来自哪个国度,只觉那澄黄丨色的清液,充满了浓浓的异域风情。

    陈书俊的交友总是这样广阔,见识到那位名叫卡玛的新德里首席设计师的手艺后,我越发迷恋身边这个男人,迷恋他并没有因多金而世俗化的品味。

    如果他来做艺术,我相信他一样会是个出色的艺术家。

    陈书俊笑笑,说:“朋友从越南带来的土产而已,不值钱的,你喜欢香水,回头我给你买最好的。”

    我连忙摇头:“我素面朝天惯了,用不来这种东西,只是出于艺术的眼光欣赏一下而已,你别放在心上。”

    他握着方向盘,认真望着前方路面,认真地说:“洛洛,我喜欢这样的你,真希望,我们一辈子都能幸福。”

    我摸摸鼻子,说:“我们好好的,肯定能幸福啊。”

    不知怎么,他说这句话时,我就特别感动,好像那一切事故、绑架、失忆等等人生坎坷,都已与我无关,我的世界里从此只有一个陈书俊,我爱他,信任他,愿与他携手到老,沉沦在这种美妙的异域芬芳里……

    沉沦……

    车窗外一成不变的路面,山峦,天色,看得我渐渐腻味,眼皮止不住地打架,奇怪我明明睡到下午才起床的,这会儿竟又犯困了。

    脑袋更是昏昏沉沉,兴奋的神经们仿佛一瞬间疲软下来,我神智也渐渐有些不清楚,在副驾驶座上,打了个哈欠,就困得东倒西歪了,恍惚中,陈书俊的声音似乎响起,说:“洛洛,借你手机一用,我的好像没有信号了。”

    我依旧歪在座椅上,鼻子里满是那异域的香水味道,听到他的话,我想也没想,就从包里摸出手机给他,没想到手脚也开始犯软,就像骨头被连根抽走一样,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好不容易把手机扔给他,就再也抬不起手腕了,那股奇异的香水味,在这一刻越发地甜美浓腻起来,让我连思考能力都逐渐丧失。

    又不知过了多久,车依然飞驰在山间的公路上,窗外景象更是偏僻,满目荒芜,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不知开到了什么地方,我却只能在座位上死命地和困意做斗争,连开口询问的力气都拿不出来。

    终于,车驶上一条盘山小路,路已变成干燥的黄丨色土路,陈书俊说:“快到了。”远处山峦之间,已传来轰鸣的雷声,山间乌云翻滚,空气闷热,让人憋慌,在这夏末最后一场雨落下之前,陈书俊争气的小跑车,终于在一栋突兀的木屋前停下。

    我已差一点儿就要睡过去,纵使强睁着眼,精神也已快撑不住,那股来自异域的神秘香水味,仿佛已渗进我的血液,渗进我的生命里,怎样都无法驱逐出去,就算明知是这香水有问题,我也无能为力。

    我眼睁睁地看着陈书俊掏出一个药罐,往嘴里倒了几颗,我顿时就明白了。

    解药么?怪不得,他一点事情都没有。

    他究竟想要干什么?这总不会是用来助兴的迷情药吧,陈书俊不像是具有重口味嗜好的人啊。

    我仰面躺在椅子上,手脚发软发凉,陈书俊解开他自己的安全带,凑过来,在我耳边极其暧昧地说:“我们到了,洛洛,你期待很久了吧。”

    我靠,我什么都不期待,我只想出去呼吸新鲜空气!

    他说完,打开驾驶室的车门,又砰一声关上,竟径自把我仍在车里,一个人进了那木房子。

    房子门口清清冷冷,别说什么酒庄,连块招牌都没有。

    我靠,他难道在骗我?!

    这时我才有些慌了,一慌,身体就拼命往下淌虚汗,加上陈书俊熄了火,再无冷气,我被闷在车里,又热又晕。

    我耳边响起景深的警告,他说,陈书俊不是个好人,他说,洛洛你千万离他远点,他说,洛洛,我带你走,去到没有他的地方。

    可我是那么天真地以为自己就是童话里的灰姑娘,以为景深只是以拆散男女主人公幸福为己任的恶毒男配。

    汗水流进眼睛里,咸涩的刺激,痛的我好歹清醒了些,我摸到胸前放着的包,连忙去摸手机,想打电话,却摸了个空。

    我才想起手机被陈书俊“借”走,一直没还给我!

    车门被锁上了,一股绝望从我心中升起,那瓶该死的香水,依旧明晃晃摆在我眼前,似在嘲笑我的天真无知,我却再也没力气去扔掉它了,昏沉感再度袭来,我告诉自己不能睡,不要睡,可是世界已天旋地转,我依稀看到木屋的大门打开,一个酷似陈书俊的轮廓,走出来,他身边还有几个有说有笑的人,他们一步步朝车子走来,我多么希望这只是他无心的失误,这依旧是一场童话,多么希望他过来开门放我出去,用他斯文秀气的声音温柔地说“对不起亲爱的。”

    可是那憧憧人影,在乌云压迫的天空下,在雷声轰鸣的山野间,更像是收割生命的恶魔。

    我又是多么希望,他永远也别过来,哪怕我闷死在车里,也不要落到他手上。

    在惊慌与无力中,我最后想起的,是网络上关于任家月的那个帖子,我只是回复了无关痛痒的一楼,还来不及做更多帮助老任的事,还来不及和老母说再见,还来不及……和景深……说对不起……

    大雨终于倾盆而下,雨水像鼓点一样打在车窗上,我的世界一片混沌,在浓烈的香味重,终于我头一歪,昏睡过去,再无知觉。

    倾世的雨,倾城的谎,没有尽头的路,诺言如生命,轻如鸿毛,在可笑的世间,死亡散发异域的香味,在荒诞的时间,天真践踏为鞋底的泥泞,世上没有童话,没有传说,没有神,谁也不能救赎堕落的灵魂,我在命运的掌心跳舞,身后是万丈混沌,在这飘摇的人间,我看不到宿命的终点,没有光的明天,被王子欺骗的双眼,南瓜车与死神擦肩,雨声淹过殿前。

    睁眼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极其简陋的室内,而四肢都被缚在一张硬板床上,衣服撕开了半边,露出半个胸罩。

    我试着动了动,却挣不脱这绳子,手腕脚腕都被绳子绑着勒得生疼,只有脑袋还能稍稍动弹,我看到了这个陋室的右面有一扇门通往外头,门开着,外头的谈话声也清晰传了进来。

    我立刻按下了喊救命的念头,重新闭上眼睛,听他们说些什么。

    “阿望,你是不是喝多了,北京城什么漂亮姑娘没有,你还执着这个女人?都八年了,这不是你的性格!依我看速战速决,咱们不是没人盯着!出来太久会有人起疑心的。”这急迫的,一改往日慢条斯理风度的,是陈书俊的声音,这声音,化成灰我也认得。

    “没事呢,不在场证据我早安排好了,来来来,阿信,喝酒先,喝了这碗酒,就玩那娘们去,嘿嘿嘿……”

    “高望!现在不是玩的时候!”

    那个玩味的声音被陈书俊厉声打断,我才记起,这不就是那日开生日派对的高望么?高望是陈书俊的发小,他们两人,把我绑这来,到底想干什么?

    “是啊,阿信,你太急了,怕啥,哥几个横行北京城,别说这荒郊野岭的,哥去闹市区杀人放火都没人敢把咱怎么样,阿信啊,几年不见,你的胆子怎么变小了?”又一个暧昧油腻的声音,我不知道是谁,估计也是他们一伙的。

    高望的声音响起:“来来来,喝酒壮胆,嘿嘿,阿信啊,这事儿你又不是没干过,当年你可是咱哥几个里最狠的,怎么如今怕成这样?”

    “不是怕……”陈书俊的声音犹豫了,“我总觉得今天有哪里不对,咱们还是利索点吧,这娘们总是颗定时炸弹,昨天还叫人绑架了,看样子白家也盯着她,要是她上法庭作证人,不但周辉,我们家都要惨了,妈的,网络上那些屁民这时候都出来闹腾,这舆论老爷子都压不住啊……”

    “没事没事,哈哈,哥不就惦念着这小娘们的身体么,阿信你放心,很快的。”高望的笑声。

    “是啊,阿信,你当年不是答应让哥几个品尝的么,没想到这妞后来给跑了,相貌也大打折扣,但那香喷喷的身体还是在的啊,哈哈哈哈……哥玩女人,从来只在意身体,哈哈哈,阿信你啥都别说了,一会我和阿望先去尝尝,完事了咱们再灭口。”

    女人、身体、灭口、证人、法庭、当年、周辉、任家月……

    他们举杯祝酒的声音被一阵阵的雨声淹没,一时间,我脑袋格外清醒,那些零落的字眼,残缺的线索,逐渐在记忆中构成一张张落寞的脸,甚至有依稀的回忆片段,一幕幕放过眼前,可惜我已无能为力,在这里,等待我的只有死亡和□,哭,恨,怨,悔,怎样都无用,我只怪我自己,怪我太过天真太过愚蠢,在糖衣面前,我竟轻易相信了魔鬼的童话。

    待我好的人,我却欺骗他们,如今没有人能救我,连我一向不离身的眼镜也不在了,我仰面躺在木板床上无法动弹,如一条任人宰割的鱼,绝望和恐惧渐渐有如屋外雨声急迫而来,我闭上眼,欲哭无泪。

    一个人走进来。

    是高望。

    他面色通红,大概是喝高了,步伐也有些不稳,那张昔日油光满面的脸上,多了几分猥琐和下流,而我像欣赏马戏一样欣赏着他,死到临头,我反而什么都无所谓了,只是顾自好奇,想不到高望、陈书俊他们这样身处上流社会的体面人,竟也会拥有下流表情的。

    是不是,人的骨子里,无论高低贵贱,都是同样的灵魂?

    高望的手摸在我脸上,我厌恶得想吐,冷声问他:“陈书俊呢?他是不是没脸来见我?”

    高望笑了,是望着待宰羊羔般的笑,他说:“什么陈书俊?你也太天真了,哈哈,这里只有陈信。”

    他说:“夏洛,你也该明白了,你是不能存在这个世界上的,你好好配合我,我还能给你老妈安排个好生活。”

    他说:“我不是陈信,我这人啊,知恩图报,答应你的一定会做到,可不像陈信,把你爸弄死了还装好人。”

    他说:“夏洛,其实八年前我就喜欢你,没想到陈信招呼也不打就下手了,虽然他答应了和我玩□游戏,却一个不慎让你跑进精神病医院里头。”

    他说:“命运真是奇迹,当我们以为你已死的时候,你又好端端出现在报纸上,当我以为我要遗憾一生的时候,你又投怀送抱到了我怀里。”

    他说:“你好好配合,我会疼你的,也会让陈信赏你一个全尸的。”

    “否则……”他最后嘿嘿笑了,“你想想任家月吧……”

    他油腻的脸,带着一张大嘴,凑过来亲我,我胃里一阵翻滚,猛地扭过头去,心想着就算我死了也要拉你个垫背的,好歹也把你弄成太监。

    可是这一扭头,让我看见了床边的桌子上,高望伸手可及的地方,原本没有的,他刚刚带进来的,一把黑洞洞的枪。

    我心里咯噔一下,他们竟然有枪!要是我不配合他,他会不会一枪崩了我?

    在我的厌恶和惊恐中,高望的手来抓我的下巴,看来我让他恼羞成怒了。

    可接着,一个更加恼羞成怒的声音出现在房门口,是陈书俊,他在那大喊:“阿望!快快快!有人来了!他妈快走!”

    高望眼神一抖,瞬间扔了我,揣起枪,飞快冲出门去,接着门外响起砰砰砰的闷响。

    一声一声,像是钢针打在我心里。

    半天中有惊雷轰隆隆落下,大雨在窗檐前连成一线,那声音凄美而缠绵,如东去不返的流水。

    我想,这是不是一场梦。

    我的后脑因胀痛产生一阵阵昏眩,看不清床板上近在咫尺的木纹,我闭上眼,胸口的窒息让我想要大声尖叫,可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这个无边的世上,只有我失了声,失了明,失了听觉,失了记忆,失了一切,我一个人茫然躺在生死之间,每一秒都如亿万光年的煎熬,却又好似在一瞬间,这世上所有的声音所有的色彩所有的记忆都涌进我的身体,我能听到血肉碰撞又崩裂的声音,沉闷而又凄厉,如午夜山岗上倏然惊飞的枭,翅膀带起的风足以刮得我双颊生疼,而那些嶙峋的山巅,凄渺的枝头,会不会在你走后,开出艳丽的红色花朵?

    命运赠予我一场荒诞的旅行,我们穷尽一生去挣扎,去追寻,去逃离,我们苦苦流浪,跋山涉水,却依旧回到最初的原点。

    你采下枝头的花,轻放于我唇边,命运将我带到你面前,又宣判我们这一世的终结。

    屋门终被打开,我见到死神微笑,他敞开双臂,引我投归,我想我惟独遗憾的,是没有向一个人说对不起,他护我,顾我,乞求我,我却伤他,恨他,不信他。

    对不起,景深。

    我坦然合眼,身体却忽然一松。

    眼角有细微的刀光闪光,绑在我身上的绳子顷刻间被割断,扑簌簌滑到地上,死神他拿着匕首,黑着一张脸,望着我。

    黯淡的天光中那眉目依稀眼熟,特别是他面门上,从鼻子到嘴唇到下巴,那一道道鲜艳狰狞的血迹。

    呃,死神也会流鼻血?

    他说:“老姐你没事吧,吓死我了!”

    我坐床边愣了半天,才意识到,这个一身黑色尼龙雨披的家伙,不是死神,是祝欢。

    脑袋里似有根绷紧的弦在这一瞬间“啪”地断了,我无法置信地抓着他的手,生怕他只是一个幻影,我根本顾不上自己凌乱半敞的衣服,只是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死死地抓着他一双手,我语无伦次:“你……你怎么能找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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