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体
关灯
   存书签 书架管理 返回目录
牢记备用网站无广告
    就算刚才有人,现在也早走了。

    他走回来,把宣怀风叫到一边,低声问:「你说实话,是不是林奇骏?」

    宣怀风摇头说:「没有的事。」

    白雪岚说:「你可不要袒护他。叫我查出来,我把他的筋抽了。」

    宣怀风也急了,瞪着他说:「你只管给他安莫须有的罪。我说了没有,就是没有!」

    白雪岚便没有追问下去。

    这里正举办着正式舞会,两人都知道轻重,虽满心地丧气,脸上还强笑着周旋。

    等时间差不多,早早地退了场,坐上轿车回家。

    白雪岚在车里,又缠着宣怀风问。

    宣怀风不肯回答。

    白雪岚冷冷地说:「除了林奇骏,还有谁这么不知死活?你不说,我只当是他,我明天就去一趟大兴洋行,看他姓林的硬,还是我姓白的硬。咱们新帐老帐一起算。」

    宣怀风被他逼不过,只好说:「不是奇骏。」

    白雪岚反问:「既然说不是他,那必定是有别人了?你说,是谁。」

    宣怀风说:「我告诉你,你不要又去惹事。那桩案子好不容易平息下来,你伤又没好全。」

    白雪岚说:「好,我不惹事。」

    宣怀风才说:「是安杰尔·查特斯。他从前在学校里,作为就很不检点,我还以为离开英国后,再不会见着他。不料他在中国倒混出了名堂,越发的有钱有势。」

    白雪岚一愕,半晌猛地一拳,砸在汽车钢板上,吓得司机差点踩了刹车。

    白雪岚把打痛的手收回来,轻轻甩了甩腕,喃喃道:「妈的,这英国脿子养的在老子手底下当了几天人质,老子怎么就没把他下面给废了?这会子放虎归山……」

    第九章

    林奇骏舞会后,也坐汽车回了去。

    因为那一位严厉的林老太太的缘故,首都的公馆,他如今是越来越不想回去了,只是又不敢在外过夜,唯恐更遭斥责。

    回去后,依旧地一点也不能有疏忽,问清楚了听差老太太在书房,外套也不敢脱,先上书房向母亲请安。

    林老太太正一个人在抹牌,见了儿子过来请安,也不抬眼睛,把纸牌一张一张地在檀木桌子上摆着,干巴巴地说:「你说的什么六方会谈,又说什么舞会,我不懂。半夜三更回来,你总有说不完的道理。现在我算是知道你不少行径了,你只说今儿晚上,又和什么戏子,或是什么交际花,做亲密的朋友去了?」

    林奇骏陪着笑说:「儿子受了母亲的教诲,还敢这么荒唐吗?这种舞会是要有舞伴的,我看了一圈,只好邀了商会欧阳会长家的小姐,请她跳了几个舞。」

    林老太太的脸色,这才好了一点,说:「人家会长家的小姐,肯和你跳舞,那是赏脸了。你说什么只好,也是不自量力。」

    林奇骏忙应是。

    林老太太又说:「你不要躲躲藏藏。其实我也不是食古不化的人,现在的年轻人,都说是要自由恋爱,从前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中用了。这些我是明白的。你年纪也不小了,若有成家立业的心思,你父亲和我自然不会反对。只是做你的妻子,女孩子首先要知书识礼,另外,不是说我势利,究竟竹门配竹门,木门配木门,以后争吵少些。只别碍着这两条,其他的你要自由,尽管自由去。」

    林奇骏说:「看母亲说的,我们只是一般的朋友,还不到这分上。」

    林老太太不接这一句,也就是暗示这个话题到此为止,转到另一处问:「那洋人撤股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林奇骏强笑道:「这个事急不来,我正努力着。母亲再宽限我几天吧。」

    林老太太把手里一把抹牌,往桌上一放,再把脸上那老花眼镜摘下,转过头,一双眼睛扫过来,冷笑着问:「你糊弄自己的母亲,就这样毫无顾忌吗?不行。这撤股的事,你已经拖了我不少日子,今天务必给我一句准话。」

    林奇骏急得额头渗出一层薄汗,连忙跨前两步,低声说:「我怎么敢糊弄您?实在是这事不好办。我们家的洋行,在首都根基尚欠,签约又毁约,对商誉是重大损失。如果只是这样,那也就罢了,我都准备好了一笔大钱,打算当违约金的。」

    林老太太问:「那怎么不去办?」

    林奇骏说:「您看报纸也知道,最近城里出的大案子,里头那位查特斯先生,就是我们的股东。我本来就是要等他到了首都,和他亲自谈一谈的,不料还未谈,他就遭了这事。人家好不容易九死一生地回来,全首都市民只把他当英雄一样看待,我真不好立即就找他谈这撤股的事。一则,实在有落井下石的意味,二则,他如今是记者们的宠儿,消息一出去,我们洋行是什么名声?所以我的意思,不如再等一等。」

    林老太太也是常叫听差念报纸的,早就知道安杰尔·查特斯被绑架的事,听儿子的解释,似乎很说得过去,便心头平和了些,半晌,叹了一口气,说,「按你说的,那就等一等罢。若论报纸,不过是些收钱说话的喉舌,我不看在眼里。不过我们中国商人,向来也说道义二字,他如今刚刚捡回一条命,紧赶着逼他撤股,作为是不厚道。趁人之危,这种事,我们林家是不做的。」

    林奇骏听母亲松了口,才偷偷吐出一口长气,连声说是。

    垂手站着领了一番慈训,见林老太太戴起老花眼镜,继续抹起牌来,知道今晚已经过关,便小心地辞了母亲,回房休息去了。

    却说宣怀风这一头,也已回到白公馆,进了房,白雪岚还是沉着脸不作声。

    宣怀风问:「你这是生我的气吗?」

    白雪岚说:「我做什么生你的气?我生我自己的气。」

    把军服脱下来,往桌上用力一甩,重重地坐下。

    宣怀风拿了军服,挂在屏风后头,看白雪岚对着自己的方向,侧着半张英俊的脸,一边思索,两眼发着令人心悸的光。

    他走过去,拍拍白雪岚的肩膀,见他不理会,叹了一口气,俯下腰来,从后面抱着他的脖子,轻轻地说:「你别想得太严重了,不过是小争执。你以为我遇到人,就一定会被欺负吗?他没能占到什么便宜去。他这人一向如此,但凡是个好看点的,都要招惹,不然怎么会在学校里头名声如此坏。」

    又说:「我看你这样子,心里又在琢磨着什么报复的方法。我只请你不要这样四处结仇,把心放宽一些。就算我恳求你了。」

    把脸往白雪岚脸上,微微贴了贴。

    他很少做这样甜蜜的小动作,虽腼腆些,唯其腼腆,所以越发地可贵。

    白雪岚被他劝得怒火渐渐下去,甜蜜渐渐上来,把他拉到身前抱了,埋首在他腰间,嗅他身上清淡的气味。

    夜来,宣怀风和他说了好些话,又做了不少爱人才能做的贡献,才哄得他不再想这支令人生气的插曲。

    到了第二日,两人一道到海关衙门上班,晚上一道坐车回来。

    一下车,白公馆的门房迎出来,先向白雪岚请安,再对宣怀风说:「宣副官,年太太打了电话来,要我提醒您,明天记得去吃饭。」

    白雪岚说:「明天是八月十五,你答应了陪我。怎么又说要去你姐姐那里吃饭?」

    宣怀风把额头一拍,苦笑道:「可不是,姐姐是打过招呼的,八月十五必须和她吃一顿饭,我当时还答应下来了。偏生戒毒院开张这些事情一忙……我真是糊涂了。」

    白雪岚自然很不满意。

    宣怀风也知道是自己失信,和他回了房,再三地道歉,最后给出个赔偿的方案,说:「等我找一天,亲自下厨给你做几道菜下酒,算给你赔罪,你看怎么样?」

    白雪岚才有了些兴致,叮嘱说:「你可不要答应了又反悔,我可是做了很大牺牲的。」

    宣怀风笑道:「不过差你一顿晚饭,你真是孩子脾气。只不过,我做得不好吃,你可不许骂。」

    白雪岚说:「我疼还疼不及,舍得骂吗?」

    两人复又和和气气起来。

    ◇◆◇

    次日八月十五,公馆的后花园里,一早就找了许多师傅来扎各种各样的彩灯,处处都很热闹。

    宣怀风照常去戒毒院办事,因为已经和白雪岚打过招呼了,下班之后也不必回白公馆,叫司机直接开到年宅。

    别人也就罢了,宣代云和张妈两人,见到宣怀风来了,比见了皇帝亲临还欢喜,捧珍珠似的捧到房里来坐,嘘寒问暖,只管拿好吃的喂他。

    那一顿中秋节的晚饭,更不用说了,张妈做的拿手菜,本钱下个十足,摆得一张大餐桌几乎放不下,又满满地蒸了两大笼好螃蟹。

    年亮富和宣代云坐一处,宣怀风坐对面。

    要张妈一同坐,张妈死活不依,只要站在宣怀风身边,给他拿东拿西,若不要拿东西了,就吹着指头剥螃蟹,攒一勺金黄油油的蟹黄,就往宣怀风面前的小瓷碗里一放。

    宣怀风都不好意思了,说:「张妈,你别送给我,帮姐夫姐姐剥吧。」

    年亮富说:「我自己来,这玩意自己剥才得趣。」

    宣代云说:「我这身子,不敢乱吃。你让张妈伺候你,她早憋坏了,一个劲地问我,怎么小少爷这些日子不来。我和她说,你忙着呢。」

    张妈笑着说:「小姐就知道拿我说笑话。我看谁每天嘴里埋怨,说弟弟没良心,不来看怀孕的姐姐呢?」

    一顿饭吃罢,便叫听差们在院里摆出藤椅茶几,端各色柚子、芋头、蜜桔等吃物出来,边吃边赏月。

    年亮富打个哈欠说:「吃饱了就犯困,我不和你们一道。怀风,你难得来,陪你姐姐看看大月亮吧。」

    说完就回房休息去了。

    宣代云让张妈搀着,在藤椅上小心坐下,招手叫宣怀风到自己跟前,把唇抿着。

    宣怀风因为自己和白雪岚的爱情尚未公开,又很不巧,在年宅掉了那只金表,所以每每见姐姐这表情,便有些心虚,硬着头皮问:「姐姐,叫我什么事?」

    宣代云看着正房的方向,出了一会神,才把脸转了一转,神情里似乎有了一丝忧虑,低声对他说:「怀风,你看你姐夫,气色怎么样?」

    宣怀风听她问的不是白雪岚,一颗心放了回去,便说:「姐夫似乎清减了,不过我看气色还好,红光满面的。」

    宣代云叹道:「那是他今晚喝了几杯,后劲上来了,那脸才有点血色。平时要是不喝酒,大白天里看见,整是青白青白的,不小心还以为见了鬼。」

    张妈在一旁劝道:「小姐,你别这样说,让姑爷听见了,他心里不舒服。谁喜欢听自己的太太,说自己活像鬼?说了多少遍,你对姑爷也该温和些。」

    宣怀风知道自己姐姐家里向来是不太和睦的,也劝着说:「你这个身子,大概常常会心绪不安的,孕妇脾气暴躁起来,可会很吓人。姐夫他也不容易,要当爸爸了,估计是又激动又紧张。」

    张妈说:「可不是。」

    宣代云不耐烦地瞪了张妈一眼,又是叹气,对宣怀风说:「我真不知道向谁哭去,和你商量一下心事,倒和张妈一同轰炸起我来,亏我把你看得重,日日夜夜盼着你来瞧瞧我。你只知道我脾气大,你不知道你姐夫,脾气大起来,也不吓死人?」

    宣怀风是被夹在中间了,这种夫妻之间的话题,真不好选择立场,只怔怔地微笑。

    宣代云说:「知道了,知道了。其实我这段日子,对他不错呀。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半夜做贼去了,总是睡不够,打哈欠,恍恍惚惚的。和他说话,我说十句,他才回一句,没半点机灵。我只担心,是不是外头的狐狸精,把他身子给掏空了。」

    宣怀风皱了皱眉,压低了声音问:「姐夫现在,在外头还有人吗?」

    宣代云哼道:「我看他一定是有的,说不定还是那个什么绿芙蓉,又或者是新找了一个更新鲜的。只这年宅里一多半的听差,连着司机,都给他打掩护。要让我知道那狐狸精住的地方,瞧我不上门去,抽着她的嘴巴问她话。」

    这种家庭内部的纠纷,宣怀风是拿不出什么上佳对策的,只能听宣代云诉了一阵苦,柔和地劝了几句,要姐姐对姐夫和睦一些。

    这时月亮从云里出来,大家方把这沉重的话题抛开了,一边吃瓜子一边赏月,复又说说笑笑。

    宣代云问:「上次我打电话去,你问白老板要做什么生意,我没告诉你。现在要我把这个谜底揭开吗?」

    宣怀风说:「谜底我前两天得解了,还是白云飞亲自告诉我的。他说要做字画装裱生意,对不对?」

    宣代云笑道:「正是。我想着他那样有书卷气的人,正该多接触字画纸张。」

    宣怀风说:「我也觉得对他很适合。到时候开张了,我们去闹他一闹。」

    今晚赏月很好,风轻轻抚着人脸,刚赏时有一点云,很快那云就移到远处去了,只留了又大又圆的华月在天上。

    大家抬头看着那月亮,都笑着说几乎能瞧见桂树和月兔的影子了。

    宣怀风也含笑看着,忽然想起白雪岚搂着自己跳舞,说那一句「我们要一辈子这样跳舞才好」,倒觉许多心事在肺腑里藏着,柔软地酝酿出一股说不出的香甜来。

    又恍惚地想,白雪岚待在白公馆里等他回去,大概也正抬头看着这一轮月亮。

    便觉得十分坐不住了。

    勉强等月亮上了梢头,宣怀风打个哈欠,装做困乏的模样,对宣代云说:「姐姐,我该回去了,明天还要一早起来做事去。再说,晚上风大容易着凉,姐姐也不要在院里坐太晚。」

    宣代云和张妈都说他喝了几杯,该在年宅睡一夜。

    宣怀风再三地不肯,终于还是告辞,坐了汽车回家。

    到了白公馆,进到屋里,果然白雪岚得了宝贝似的把他抱住了,发泄不满地说:「我这个八月十五过得太可怜了,天底下没人像我这样孤孤单单的,你怎么赔偿我?」

    宣怀风赏了那月,心情既美好,又在美好之中,有一丝冷待了爱人的歉意,居然没对白雪岚的话做出反驳,腼腆地笑说:「你要怎么赔偿,那便怎么赔偿罢。你洗澡了没有?不然我先帮你擦个背?」

    白雪岚二话不说,抱着他就闯到浴室里去了。

    第十章

    中秋之后,六方会谈的日子也在眼前了。

    白雪岚身负重任,又是白总理的臂膀,整日东奔西走,比往常忙了不止十倍。

    宣怀风倒不大理会六方会谈,因为孙副官常常是跟在白雪岚身边去做这些的,宣怀风只是帮忙做一些海关总署相关的公文事件,另一边负责戒毒院,但这两样加起来,也是忙得鸡飞狗走。

    只是那个安杰尔·查特斯,自舞会上见了宣怀风,认出他是过去在学校里撩拨过几次而不得手的人,竟不知打了什么主意,拿出拜访的名义,总到宣怀风办事的地方。

    宣怀风烦不胜烦,每次看他到戒毒院来,都让承平去打发他,自己避而不见,心里十分地厌恶。

    另一边,又派人去打听这远渡重洋而来的不速之客,怎么忽然有了很大的势力。

    打听回来,才知道是这安杰尔的母亲去年再婚,嫁了一个颇有财富地位的查特斯先生,是以水涨船高,他姐姐靠着一个有背景的后父,便嫁给了一个外交官,也就是现在的英国大使。

    安杰尔·科尔摇身一变,改了名叫安杰尔·查特斯,向母亲要了一大笔钱到中国来做生意。以他姐夫那大使的显赫地位,生意自然也做得顺遂,在中国的地界上,几乎是无往而不利的。

    宣怀风知道了这些情况,更不想招惹他,又怕让白雪岚知道他纠缠自己,一时性子毛起来,也不管什么大使小使,恐怕惹出国际性的大祸来。

    所以有关安杰尔·查特斯来拜访的事,他都缄默不语,不对白雪岚吐一个字。

    护兵们虽然有着监视的任务,但宣怀风在戒毒院做事,每天见的人是很多了,偶尔一个洋人他不爱见,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也就没有报告上去。

    这一天宣怀风正在和医生讨论,要一笔经费买一批新式西药回来,只是头疼要去弄一份政府批文,听差忽然过来说:「那位查特斯先生,又来拜访您了,不知道您见不见?」

    宣怀风左右一看,偏生承平出去办事了,并不在戒毒院里,皱眉便紧皱起来,叹了一口气。

    黄玉珊学校里那白条薪金的纠纷还没有解决,先生们仍是罢课中,她如今是日日都到戒毒院报到了,见着宣怀风烦恼,便说:「哪有这样不识趣的人?都说外国人毛长脸皮厚,果然是的。」

    忽见布朗医生一脸微笑,正看着她。

    黄玉珊忙笑着道歉,说:「布朗医生,你可是个例外。我无心的,你别在意。」

    然后对宣怀风说:「宣先生,我帮你叫他走吧。」

    宣怀风正要叫住她,她已经跑出了办公室。

    费风笑道:「宣副官,由她去。这女娃娃对洋人,一向是不留情面的,说不定真能让她赶走。唉,其实许多洋人,都是很有道德,很值得人敬重的。外国的东西,也很多是好东西,我们中国人……」

    宣怀风忙道:「费医生,这问题请打住。我们上次已经讨论过了,你答应了不再在戒毒院里,鼓吹这种西洋优胜论的。我不想她去,是怕她对上一个大男人,万一吃了亏,可不好向她哥哥交代。」

    费风拿钢笔尾在头上慢慢挠了一挠,说:「放一百个心,她那模样,比十个男人还凶。就在戒毒院里,都是我们的人,吃不着亏的。我们继续研究这西药的批文问题罢。」

    黄玉珊到了外头的小客厅去,见到一个穿着高级西装的金发洋人,正大模大样地坐在那里喝听差送的热茶。

    黄玉珊问:「你就是那位安杰尔·查特斯先生?」

    安杰尔说:「是我。」

    黄玉珊微微有些吃惊。

    这个洋人,中国话竟说得很地道。

    黄玉珊问:「是你要见宣怀风先生吗?」

    安杰尔说:「是的。他现在有空吗?」

    黄玉珊不回答他这问题,只继续问:「请问你找宣怀风先生,有什么事呢?」

    安杰尔把上装里折得很漂亮的白丝绸手绢,用手指轻轻地弹了弹,露出一个微笑,说:「我和宣,是在英国读书时的同学。老同学异地重逢,所以来拜访。」

    黄玉珊见眼前的洋人英俊是英俊,但瞅着人的眼神,总是叫人不舒服,况且她对宣怀风仰慕得很,既然是宣怀风所厌恶的,那她自然也是厌恶的,对着安杰尔·查特斯,脸色便不太好看,一本正经地说:「不好意思得很,宣先生很忙,他最近都没时间做这种应酬的小事。你要是个吸毒品的,或许还可以见一见他,因为我们戒毒院正缺病人呢。你请回吧。」

    把手往外,做了一个请的示意。

    安杰尔也猜到这次来是要碰壁,但他这半年在中国,实在过得顺心,看上什么都能手到擒来的,遇到宣怀风这样的,不但没动怒,反而被逗得越发心痒,只以为这是猎物到手前的一种乐趣。

    他掏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根放在嘴上,拿出银亮澄澄的打火机,啪地一下点燃了,悠悠吐出一口烟圈,把打火机手上抛上抛下,对黄玉珊说,「这是我们英国的名牌打火机,你没见过吧。我送你玩,好不好?」

    黄玉珊哼了一声。

    安杰尔问:「你不是学生吗?为什么不去上学?」

    黄玉珊问:「谁告诉你我是学生?」

    安杰尔把下巴高傲地一扬,调侃着说:「你身上正穿着校服。你是哪一家学校的?」

    黄玉珊又哼了一声,瞪着他说:「不干你事。」

    安杰尔问:「你多少岁?」

    黄玉珊还是说:「不干你事。」

    安杰尔一双眼睛,越发放肆地在她身上打量起来。

    黄玉珊一个小女孩子,哪受得住被外国男人这样看,顿时就脸红了,想到被洋人看到脸红,又觉得羞耻而愤怒,叫着听差说:「送客!送客了!」

    不再和这男人说话,转身就出了小客厅,往走廊那头跑着去了。

    ◇◆◇

    宣怀风伏案工作,一直忙到下午,忽然觉得腰背发酸,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

    这时候才得了一个空,从窗外看出去,松缓劳累的眼睛。

    只见天边一块桃花色的明霞,把墙角处竹架里攀到墙上去的豆藤,照出几块红金色来,若刚好有人往来经过,皮肤上也印上暖暖的红金色块,一移了方向,那红金色就不见了,再一过去,又出现了,就仿佛红金色的金属片挂在人身上一闪一闪似的。

    宣怀风远眺着这景象,倒觉得有些趣味。

    想着黄昏在戒毒院里已这样美,若是换到春香公园里,那自然是更美了。

    花上一点小钱,雇一条小船,二人湖上泛舟,安安静静地欣赏落日景致,也是一番很好的享受。

    他憧憬了片刻,方收这无聊想头。

    抬头去看墙上挂钟,已经近六点半了,但桌子上还有一叠文件是要批阅的。

    正打算坐回去继续做事,忽然响了两下敲门声,他只以为是听差或别的办事人,随口说了一句,「进来。」

    门便被打开了。

    一个人大步走进来,绕到办公桌后面,张开手就把他抱住脖子,大亲了一口。

    宣怀风抗议地骂道:「也不看看什么地方,就这样乱来。门都还没关上。」

    脖子被咬得发痒,不禁又笑了,用手把男人伸过来的嘴挡到一边,说:「别淘气了。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得了空?我以为你又要留在总理府吃晚饭。」

    白雪岚说:「有件重大的事情要办,抽了身子出来。」

    宣怀风问:「什么重要的事?」

    白雪岚神秘地一笑,对他说:「这其实也是公务,该当告诉你的。你随我来罢。」

    把宣怀风扯着就走。

    宣怀风还剩余着工作未完成,不过听白雪岚说是公务,他既然亲自赶来,又特意要带自己去,怕是要紧的,便把剩下的工作先搁在一边,明日再处理,跟着白雪岚上了汽车。

    上了车,才发现那前头开汽车的司机,并不是常见的面孔,从后照镜里看见,五官粗犷,眉毛粗黑,像是白雪岚老家过来的人。

    汽车也没有往白公馆去,在城里七转八拐,不留神进了一个小巷二层洋楼的后院里。

    宣怀风问:「到底是干什么?这样神秘。」

    白雪岚笑道:「你先别问,总之是好玩的。」

    两人从汽车里下来,看见一个人从楼下迎过来。

    原来是孙副官。

    白雪岚问:「问清楚了吗?」

    孙副官严肃地把头点了一点,说:「这次总算是查到实际的了,那边给的消息,绝不会搞错。就是洪福号上的七十三号箱柜。」

    宣怀风只觉得洪福号这名字耳熟,回忆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吃惊。

    洪福号,不正是林奇骏家里的船?

    宣怀风问:「你们这是要查大兴洋行?」

    白雪岚从容得很,先和孙副官说:「既然确定了,你把事情办得漂亮一点。」

    孙副官说:「晓得。就办成是随机抽检,先把船在码头扣住,不会打草惊蛇。」

    说完,戴上海关军帽,匆匆走了。

    白雪岚才把宣怀风带到屋子里,笑着说:「这是我在城里一处产业,平时荒废着。这一次为着保密,才用它一用。」

    接着,不知从哪里,变戏法似的拿出两套衣服来,给了宣怀风一套,说:「平时都看书上说乾隆皇微服私访。我们今天也玩玩这调调。」

    宣怀风看这保密的阵势,心忖道,这大概真的是海关稽查方面的正事了。

    他这个人,遇到公务方面的正经差事,历来是把办事放在第一位的,虽然满肚子不解,却是十分沉默地配合,接过去到另一个小房间换上。

    换好之后,在蒙了灰的镜里看看自己,模糊瞧见一身灰色中山装,胸前挂着机关证章,典型是海关里下级办事员的普通装束。

    再把蓝色呢帽往头上一盖,就很能遮掩面目了。

    从小房间出来,白雪岚也已经打扮成差不多的模样,笑着打量他说:「好,好,哪里跑来这么一个漂亮的办事员来。先吃饭罢。」

    宣怀风正怀着一腔要秘密办公务的紧张之心,闻言愕然,问:「不是要赶紧去查船吗?怎么还有工夫吃饭?」

    白雪岚说:「急什么,好汤要慢熬。我总不能为了办那些杂碎,让我的宝贝挨着饿。」

    朝外面打个招呼,却是宋壬精精神神地走了进来。

    他也换了一套办事员衣服穿,怀里抱着一大包用油纸包的东西,找了一个干净地方放下,打开油纸来,里面是六个热烘烘的雪白馒头,两只烧得喷香金黄的烧鸡。

    宋壬说:「都是好的,可惜总长说要做正经事,不能喝酒。不然下着酒吃更不错。」

    宣怀风瞥白雪岚一眼,倒很难想像他一本正经和宋壬叮嘱说不许喝酒的样子,不觉笑了,拿起一个馒头,在嘴里慢慢咀嚼着,问:「有喝的没有?白开水也来一杯吧。」

    宋壬说:「后头有一口井,我尝过的,水很甜,我打一桶来。」

    便出去打井水。

    白雪岚知道宣怀风一向受着上等的家教,也许不习惯这样混吃,不料他竟是不言不语地入乡随俗起来,心里很高兴,笑道:「我们在这满是灰尘的荒僻屋子里,吃二荤铺子里买来的食物,到了将来,大概会是一顿很有趣味的回忆。」

    宣怀风说:「和你在一道,做什么都是很有趣味的。」

    忽见白雪岚侧过脸,深深地凝视着他,那目光像锤子似的在心尖轻轻一撞,竟有魂摇魄动之感。

    便就觉得脸上热热的。

    讷讷地想,自己刚才随口一句,只是句大实话,并没有说甜蜜话的意思。

    但这样被白雪岚深深一望,仿佛刚才那一句,便成了自己主动说的一句很甜蜜的话了。

    虽是误会,却是很美丽的误会。

    或者又恰是要这样随心而发,脱口而出,才算是最好的爱人之间的密语。

    妙手偶得,浑然天成,说的不正是这个?

    等一下就要去办秘密的公务,宣怀风警惕自己是不该乱想的,可越要管住脑子,越是管不住,这控制大脑和情绪奔放之间的拔河,在脑际无声而激烈地进行,竟把他脸上的皮肤也染红了。

    白雪岚见他被自己一望,居然到了脸红到脖子的地步,胸膛里都是满满的骄傲感,故意把充满魅力的眼睛在爱人身上缓缓抚摸着,勾着唇角说:「今天的落日真厉害极了,照在人脸上,红霞留到现在还没褪。」

    在宣怀风脸上使坏地摸了摸。

    又格外宠溺起他来,把烧鸡腿上的肉撕下,一点点地往宣怀风嘴里喂。

    宣怀风也不客气,把馒头撕成小块给白雪岚吃。

    互喂了几口,因看宋壬送井水过来,宣怀风就和白雪岚停了这惊世骇俗的胡闹。

    宣怀风问宋壬,「那你呢?」

    宋壬拍着肚子说:「早吃过了。」

    退到一边,在露台栏杆上随便坐了等着。

    宣怀风和白雪岚两人面对面,一边喝甘甜的井水,一边吃馒头烧鸡,但那烧鸡个头不小,又有两个整只,以白雪岚的食量,吃到一大半,再塞四个大馒头,也就饱了。

    宋壬把吃剩的东西仍旧用油纸包了,说:「这还有一只鸡腿,鸡零碎,连着半个馒头。我刚才进来时,见巷口檐下缩着几个小乞丐,都给他们罢。你们贵人是不吃剩东西的,哪知道这些在他们眼里,比得上一顿过年的吃食了。」

    便拿起油纸包,走到外头去。

    宣怀风感慨道:「宋壬这人看着粗爽,其实心肠很细、很善。只是这年月,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白雪岚说:「好端端地叹什么气?饿死全天下的人,也饿不着你。」

    宣怀风反问:「你就笃定能一辈子荣华富贵,不愁吃穿吗?可不要太拿大了。」

    白雪岚笑道:「我没那么无知,起码也知道祸福无常这四个字。但我总不会让你冷着饿着,真要有那么一天走了霉运,我凭着两把枪,当山大王也能给你抢点嚼头回来。」

    宣怀风心里感动,却不好意思在脸上露出来,打趣他说:「果然,你是一心要当强盗的了。」

    正说着话,孙副官已经回来了,匆匆地走进来,对白雪岚报告道:「已经打点妥当。」

    白雪岚立即站起来,说:「那办事吧。」

    一起出到楼外,后院里已经停了另一辆半旧不新的汽车,上面印着海关总署的标志,是海关里办事常用的车子,很不起眼。

    这是要配合他们现在乔装的办事人员的身份的。

    他们连着几个换过打扮的护兵,都挤着上了车。

    汽车一路开出去,到了海关专用来放扣押船的北码头。

    这时候已经过了八点,天色早黯下来,这里不同别处的码头,是海关的地盘,一到下班的钟点,职员们走了十之八九,只剩巡夜的人,格外安静。

    码头上的射灯都大开着,照见的地方投射下一个光灿灿的圆形的圈,照不见的地方,便成了看不见底的黑洞洞,仿佛有什么怪兽匍匐在深处,随时要窜出来择人而噬。

    他们坐的汽车是海关办事的车子,直接就让大铁门打开了,驶进到码头里面,已能听见江波拍岸的声音。

    众人都下了车。

    宣怀风首先瞧见不远的岸边,停着几艘货船,其中一艘特别大,显然是远洋大船。

    他心里有些不安,可恨灯光不及,勉强看了好一会,认出船身上油漆的三个中国字,果然是大兴洋行的「洪福号」。

    宣怀风对林奇骏,虽断了成为眷侣的想头,但始终存着一份善意,希望大家这友谊,勉强可以维持下去。

    但他又知道,白雪岚对于林奇骏,总是耿耿于怀的。

    对于此刻的事,自己一方面,担心林奇骏要遭海关总署的重重打击,一方面又觉得,大兴洋行如果真有为非作歹,或者夹带走私,应该秉公执法。

    他只是不确定。

    因为白雪岚这人,要修理起什么人来,那是什么手段都会上的,也不会管什么秉公不秉公。

    要说想问清楚,却又担心太关切了,反惹得白雪岚又吃起飞醋,事件反而要恶化。

    这几个念头一混,便是一肚子的没底,偏偏嘴上不能问。

    宣怀风便打算看着事情要怎么演化。

    孙副官指着洪福号说:「就是这一艘了,我们就按照计划的做吧。」

    一群人便大模大样地上了船。

    被扣留做检查的船,原是有两三个海关总署的士兵看守的,见有人上船,吆喝着问:「站住,干什么的?」

    这边早有准备,叫了一个脸生的护兵出面,扮作小官员的模样,朝船栏杆那边说:「海关抽查科的,有证件,你瞧吧。」

    把证件递过去。

    士兵扫了一下证件,看他们的穿着打扮,无疑是自己人了。

    这办事员在海关的地位,原就比看门看船的士兵要高级一些,那士兵头子把证件还回来,笑嘻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