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她说话,然后,她把上身凑近他:“你太不了解我。”
她已把胸部紧压在他上身。“你根本不明白我的为人。”她说。
她压得他很紧,她软绵绵的胸部压得他很紧。
“加柔……”老师小声地,有点手足无措。
她摇头,她说:“我不是好女子,我一直在装可怜。”
“加柔,”他吸了一口气,他说:“不是的……”他也不知自己要说什么。
“你要知道什么?”她问,“你要知我与我父亲的事吧!我告诉你,是我勾引他。”
老师望着她。
她有那骄傲的表情:“我什么人也勾引,包括我的父亲!”
加柔的五官向上飞扬,眼睛明亮光芒四射,她开始笑了,是这阵子她最爱的那种笑,放声的,跋扈的,夸张的。
“哈哈哈哈哈!”
她又再向老师伸手一推,她的胸部离开了他。她仍然在笑:“哈哈哈哈哈!”她笑得花枝乱坠,弯腰俯身,她甚至已伏到围栏上了。
老师看着,在镇定下来之后,惊愕便减少了,换来了明白。是的,悲剧的女主角总是起伏不定,为了不让悲剧停留,她们时常化身成别的个性,来掩饰虚弱而伤痕累累的自己。
是了,她的避开,她的冷语,是悲剧的保护色。
他会化身成别的人,她也一样会。从她身上,他看到自己。不由自主,他只有更慈悲,更想去保护她、救赎她。
老师尝试这样说:“一直以来,都只是你父亲的错。”
她背向他,笑声止住了。
他变得强大了,“你没有勾引过谁,你一直是受害者。”
她抓住围栏,闭上了嘴。
“只有一个罪人,那不会是你,而是伤害你的人。你是无辜的,你只不过是身为他的女儿,你年纪小,没有反抗能力。你一直被至亲的人伤害。”
她仍然抓住围栏。从围栏外望下去,楼梯的形状像漩涡,一圈一圈,直伸到地面上。而这漩涡,一点一点的在褪色。
眼泪冒出来,迷糊了的视线不只褪色,连形状也失去了。
“怎会是你的错?是谁欺骗了你?”
有一滴眼泪由眼眶落到下巴,再由这五楼的一角,冲着漩涡直跌到地上。
她掩住脸,完完全全的软化。
这把声音柔和而坚强,说出最公正的话。这么多年来,只有这把声音的话,最像是人的说话。一个有血有肉有理智有良心会分辨是非的人的话。
公正合理得像出自一个非人的口,是天使吗?抑或是他们一直相信的小神仙。声音的主人从她背后走近,双手放到她的肩膊上,然后轻轻使唤她别转身来。她哭得好凄凉。
“可怜。”他说,他拥抱她人怀。
她凄凉地说:“我真是无错?”
“你没有错。”
“但为什么他们都把错放到我身上?”
“因为他们,”他说:“他们想减轻他们的错。”
爱她的人,却都义无反顾地去伤害她。
“为什么他们不爱我?”她哑然。
“是你不够运。”他说,这是事实。至亲的人的伤害,孩子抵抗不了,整件事只是命中注定的不够运。”但放心,你还有我。”他说下去:“我会爱你。”
她愕然的抬起头,她看到他有一双真实的眼睛。
“我爱你,我会永远保护你。”他说,“保护你是我一生最想做的事。”
“为什么?”她问。
“因为从你身上,我看到自已。”他说。
纵然她不太明白,但心自自然然地,就这样宽阔了。这句话,消灭了一切的孤独,最深最黑最可怕的孤独,一下子消散。
多少年了,她从没无惧至此。
有一个人从她身上看到他自己。她所有的苦难,她的悲伤,她的恐惧,他都能明白。他令她永远不会再孤独。
“老师!”她叫出来,眼泪又再涌出。
她抓住他,抓得很紧很紧,她永永远远,也不想失去他。
天大地大,她应该有的,只有他。
他抚摸着她的头发,他对她说;“想不想对我说故事?”
她应了一声。他又说:“我们上天台去。”
于是他扶着她,走上天台。时为黄昏,天空一片紫一片金一片红,混在一起,飘散的,凝聚的,混和的,奇异幻美得叫人不得不相信造物主的存在。
神创造这样的美好,为何又创造那样的苦痛?
老师望着这漫天飘散的美丽,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们坐到地上,他拉着她的手,她依在他的胸怀中。他的胸膛并不阔大,但她已决定,那就是她的世界,一个可以埋进内,可以依赖可以靠着安睡的世界。有这世界,她什么也不用怕。
她望着晚霞,她开始说了:“那年我才八岁……”
她絮絮地说下去,晚霞走了,天空黑起来,最后星星都来了。她一直说着就着,他凝视她说话的脸孔,他会永远记着,她有多美。黑夜替她的侧脸铺上一层有雾的光,令她比日间多了一份冷艳,还有阴沉,这通通使她更美更美。
她把多年来整个故事都说完了,一边说一边哭,哭完之后继续说,很累很累。最后,再说,已言语不清了,口吃、累赘,她自己也不好意思说下去。
老师问她:“送你回家好不好?”
她想了想,又摇头。
“我们去吃饭?”老师提议。
她转了转眼睛,然后地说:“我想去老师的家。”
老师答应她。他们走到地下,发现学校大闸都关了,于是只好爬过铁闸离去,当他们爬出去之后,两人都笑起来,真的很开心。
老师与加柔返回家,她乖乖巧巧地坐在沙发上,笑意盈盈,正想说些礼貌的话时,却被肚皮抢白了,肚皮咕咕咕的叫。
“肚饿了吗?来,我煮东西你吃!”老师拖着她的手走人厨房中。
打开碗柜,只有鸡蛋、午餐肉,另外有包即食面。老师正苦恼之际,加柔却说:“我爱吃啊!即食面加蛋加午餐肉!”
于是他便为她开了一个她要求的晚餐,她吃得津津有味,他也陪她一起吃。他不知道,即食面是这样好味道的,从此,他也爱吃了。
他说她的校服裙太肮脏,她望了望身上的污渍,也承认它的肮脏,她说:“不如我洗澡,你替我洗校服裙,而我穿你的t恤睡一会!”
老师没反对,于是她照做了。小睡一会却变成熟睡。
她在充满他气息的床上,一睡不起,很熟,很舒服。
老师洗涤妥当校服裙,高高地把它挂起来,挂在窗前,风吹一晚,大概可以干透。床上的加柔在睡,他凝视她的脸,便舍不得睡。如果可以的话,他愿每天都看到她熟睡的脸,熟睡了的她无忧无虑,如果凡事都可以出一个价来交换,他会想以全副身家换给她每分每秒这样子的安睡。
他伏在她的旁边,看她看到半夜,他才睡去。
早上,是加柔先醒来,伸一个懒腰,看到老师就在她眼前,她便笑了,笑得很灿烂很灿烂。老师也张开眼来,晨光镀在加柔的笑容上,真是美丽,早晨之时,她开朗得多,明媚得多,阳光下的加柔,和在阴暗无光的夜里的她,很不相同。
但明亮的加柔,情绪化的加柔,都是加柔,他都一样喜欢。
他俩一同吃早餐,加柔活泼地拉着老师的手,她说:“如果给同学知道我们这模样该怎算好?”
“娶你咯。”老师说。
“娶我?”加柔张大口,呱呱叫,口中的面包碎跳跃出来。
“你说真的?”她问。
他替她抹嘴。他点了头。
“娶我?”她喝了口牛奶。“我还以为一世也不会有人娶我。”
“别傻。”他用手指轻抚她的脸。
“像我这样的女子,你真的喜欢?”她疑惑地看着他。
“我们在你毕业后立即结婚。”老师认真地说。
“哗!”她又大叫了,张大了满是渣滓的口。“多说一点!多说一点!我爱听啊!”
“我保护你一世,爱你一世,不会有人再伤害你。”老师说。
“还有呢?”
“我们浪迹天捱,远离不爱我们的人。”
加柔转动着眼珠,她又笑了。
老师提紧她的手,他说:“真的,我会保护你一世,也无论你变好又或是变坏,我也不会离开你。”
加柔眼眶湿润起来,她说:“我一直以为我不会爱上任何一个男人,我以为我只会恨所有男人,男人只是迷恋泄欲的野兽……却原来,还有你。”
她落下泪来,他便拥抱她,为她抹去眼泪。
加案说下去:“我们杀掉所有欺侮女孩子的人好吗?”
“好。”他答应她。
“他们那么可恶,没当女孩子是人。”她凄凄的说。
“好。”他再答应她。
“你会陪我一起杀掉那些人?”加柔望向他。
“会。”老师说:“他们坏,我们铲除他们。”
加柔说:“很多时候我真想杀死我的父亲,我甚至想过很多办法。我好恶毒啊,真的像morgana。”
老师说:“你不恶毒,morgana也不尽是恶毒,她也无助和可怜。不过……如果你要杀死你的父亲,通知我一声好吗?我义不容辞!”
“好!”加柔肯定地说:“一定通知你!”然后与老师做了个“givemefive”的手势。
后来加柔先上学去,老师迟她一点出门。
那一天,两个人的心情都很恰快。加柔一踏出老师的家便向他的家门回望,那粉蓝色的一道门,成为幸福的标志,在粉蓝色的门内,有一个很爱她的人,他什么也不嫌弃,他绝对相信她,他会一世保护她。
未经历过爱情,然而她已知道这是爱情。
也有点福气的,也不是全盘地不幸运的,起码,第一次恋爱,便遇上相爱的人。她一边跑向巴士站一边想,她是幸福版的morgana。
坐到巴士上层,回望老师的小单位,加柔想到的是,将来能与老师结婚的话,住这种小单位也刽很快乐。
第一次恋爱已想到结婚,只因为对像令她认为,这是绝对可能的事。
老师也出门上学了。他的心情与加柔有点不同,他比她战战兢兢得多。真的,他有爱人了,他终于去爱一个除了他母亲之外的人,他有了新的责任,去保护一个全新的人。
这带给他新的压力,也是新的兴奋。他答应自己,要好好照顾她,从前对母亲的不周,要加倍向加柔补偿。对母亲做不了的,对加柔要做好一点。
课堂上,加柔有那甜丝丝的脸,是的,真的很甜,任何一种甜品也比拟不了的甜。比拔丝香蕉更甜,比芒果布甸更甜,比酒酿九子更甜。太甜了,了不起的,这张脸,闪亮着一个少女最晶莹可人甜腻的时刻,之前的半生,余下的半生,也不可能这么甜。
甜甜的脸孔望着她的老师,目光内有一吨重的爱意,老师被看到不好意思,惟有把目光移开。
他转身面对黑板时,他才敢呼出一口气,也才敢微笑。
这教他面红了,当男人谈恋爱,也会害羞。
这一天,他们没有再见面,加柔一夜没回家,爷爷奶奶一定有话要她听,她已做好心理准备,回家要捱骂。
推门而进,果然看见并排而坐的爷爷奶奶,加柔已准备开口了:“我……”
“加柔,”奶奶说话:“有要紧的事。”
颇有点出乎意料。加柔站定望着他们。
奶奶说下去:“你父亲在三藩市出事了。”
加柔没任何伤感,只是皱眉。她在想,出事?会不会很麻烦的?
“我们已替你买了机票,你明天便回去。”
“明天?”
“明天下午。你母亲昨夜致电回来,语气十万火急。”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加柔问。
“你母亲没说,只叫你无论如何也要回去。”
她报了抿唇,好吧,回去便回去。她走回自己的房间,见行李也被收拾好了。奶奶跟在她身后,她说:“你要是回来,我和你爷爷也欢迎你。”
加柔回头望着奶奶问:“是不是父亲要死了、’奶奶别过脸不说话。“你们的儿要死了,你们反而不到美国去?”加柔问。
奶奶那别过的脸色更难看。
加柔说:“是因为有这样的儿子太羞耻了,羞耻得你们也不愿送别他。”
奶奶一言不发走出房间。
加柔坐在床沿,她想,无论发生什么事,父亲死抑或不死,她也不再那么关切了,因为,她的生命有了焦点。她变得勇敢。
晚一点,她致电老师:“老师,我要回美国。”
“回美国?”老师反问。
“母亲致电回来,说父亲有事,要我回去。”她说。
老师沉默了一会,然后说:“不用怕,你有我。”
“是的。”加柔明白。她说:“我会很快回来。”
“我知道。”老师说,“你回来后我们便结婚。”
“哈!”她笑:“先毕业才说吧!”
“无父亲的女孩子不用等待父亲签字啊!”老师说。
“最惨我不是全家死清哩!”
老师笑。
而加柔也笑。
后来,他们再说了些话便挂线,没有为了这次的别离而大失落,他们都认为,必定很快便又再见。
临走前,她写下了最后一篇周记,这一篇,她不当功课那样递交出去,写好了,便放到抽屉内。她是待回来之时,亲手交给他。
加柔在飞机上一直都是笑着的,主动地向空中服务员要饮料小吃,连她自己都觉得,所有的态度都大方了,说话时正眼望着人,会微笑会衷心地说谢谢,不怕向别人要求。
她明白,这叫做成熟。
什么也不怕的女孩子,明白永远都有人保护与疼爱的女孩子,知道自己光明正大的女孩子,变成成熟的少女。她合上眼呷了口橙汁,连她自己都认为,这真了不起。
在三藩市的机场,没有人来接地,她乘车回多年没返过的家,家中无人,她伸手进信箱拿门匙,开启了门。
家仍然一尘不染,母亲有本事把家中各样物件都擦得发亮,当外人来访,便会说一句:“啊!真是舒适的一个家!”
母亲于是便有那自豪的表情,是的,有什么重要得过光亮的表面?
加柔拖着行李,抬上楼梯,放到自己的房间内。她的房间也整齐清洁,如果有外人看见,也一定会对她的母亲说:“你一定很惦念女儿了!”
她走回楼下的厨房找点吃的,餐枱上有张便条,写着医院的电话、地址、房间编号。加柔决定吃饱了才去。
她煮了一碗罐头汤,烤了一片多士,上面涂了吞拿鱼酱,倒了一杯柠檬汁。她慢慢的吃,吃两口又跑到客厅找杂志看,看三数页才又吃第二口。到所有东西都吃完之后,已经花了个多小时。
然后,她又瞌睡起来,她决定在沙发上小睡。
她真的睡得很熟,三小时后才醒来。醒来了,便沐浴更衣梳洗,又花了一小时。再无拖延借口了,她才走到医院。
在医院中走了一个圈,她终于走到父亲的病房,她发现,那是深切治疗的病房,加柔的内心,有一丝一丝的快慰。
不错。
在病房外,她看见母亲,母亲有点憔悴,看来是睡眠不足,还有警察,大家静默的,隔着玻璃望向在里面躺着的父亲。
加柔走到母亲跟前,母亲随即有那悲恸的表情,欲哭无泪,拥抱加柔久久不放开。加柔皱了皱眉,望望父亲又望望警察,那名中年洋警察看着加柔的眼神很有点怜悯。
母亲仍然拥抱着地,这使加柔非常不自然。末几,有一名警察走前来拉开她们母女,然后扶着母亲到一旁坐下来,只剩下加柔面对那中年警察。加柔有些忧虑,究竟发生什中年警察示意加柔与他走到一边,加柔跟着走,然后中年警察回头来对她说:“令尊遇上惨剧。”
“太前天他在家中车房附近遇上凶徒,我们估计是行劫,但不成功,与令尊搏斗之时,用刀割破令尊的喉咙。抢救之后,到今天还未脱离危险期。”
加柔愣了一阵,她问:“未脱离危险期?”
中年警察摇头。
加柔再问:“会不会脱离危险期?”
中年警察不语。
加柔发了一声“呀--”然后转身走回大玻璃之前。她转身转得很急,因为,她恐怕中年警察会看得出她的笑意,虽然,她的笑意隐约。
她在玻璃前观察了父亲一会,他的颈项包扎着,吊着盐水,也插了氧气喉。她回头望了望母亲,她弯曲着身坐在长椅上,看上去老了许多,母亲低着头,单手掩脸,没言语,也没有理会她。
医护人员走过来:“病人至亲的人都到来了,请进病房与病人见最后一面。”中年警察对加柔说:“这三天你的母亲在你的父亲耳边说了好些话,你也对父亲说点什么吧!”
加柔缓缓走近她的父亲,每走一步,都是前所未有的安乐,这个垂死的人已经不能再伤害她了。那隐约的笑容又再泛起,笑得她弯起半边嘴角。
她跪下来。从后看去,这真是一等孝女无疑。
加柔俯伏在父亲耳畔,她对他说:“父亲。”
父亲当然没反应。
“你是听得到的吧。”
父亲也没反应。
“趁你还听得到,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以后也伤害不了我。就算你死过翻生,我也不再怕你。因为,有一个人会一生一世保护我,如果你再伤害我,他不会放过你。”
加柔望着她的父亲,这么近的距离,她仿佛看到他的左眼皮跳了一跳。加柔的心一寒,不会吧,不要啊,不要醒来,千万不要。
她连忙再对他说:“去死吧,除了去死你也无别的地方可以去,我保证,就算你翻生的话,我也会治死你。”
说完,她站起来,深呼吸,在背着人的角度,她减低了表情上的怀恨,在转身面对别人之时,她有一种应有的担心。
遗憾、彷徨、伤感。
她为自己高兴。她做得非常称职。
后来,医护人员提议加柔两母女回家小休,那名中年警察则亲自送她们回家。这些年无见,两母女单独在屋内,没有互望,也无话。
加柔走回自己的房间休息,母亲则先沐浴,然后也就寝。屋子内,静寂一片。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大概五、六个小时吧,家中电话响起,两母女在睡梦中乍醒,母亲抢先走到楼下接电话。“hello--”然后是一连串的单音。加柔站在楼梯上,紧张地望着母亲的脸,她但觉自己连呼吸也屏住了。
母亲放下了电话筒,说了一句:“他死了。”
忍不住,非常忍不住,加柔笑起来,无声无息,张大口笑起来。
这没什么出奇,出奇的是,加柔看到,站在电话旁的母亲双手按着电话,她也是笑的。但她笑得阴阴的、偷偷的、一阵一阵的,与她的女儿一样。只有形没有声。
加柔亮起一双眼睛,她望着母亲。母亲看到女儿的目光,没有避,但也没有理会。她是欢容地走开,轻松地摆动着双臂,大摇大摆地走过来,擦过女儿身边,开开心心走上楼梯,走到二楼的浴室。
加柔没有看错,母亲非常开心。没说话没笑出来的声音,但她的姿容神韵都是快乐的。
加柔抬眼看着那关上了门的浴室,她从来不知道,母亲也想父亲死,她一直以为,只有她一人想父亲死,原来,母亲也有这心愿。
一人死了,大家都安乐。
母亲很快便自浴室出来,她穿戴整齐后对加柔说了句:“我去医院。”也没叫加柔一同前往,她迳自一人走到医院去。
她的心情真的不差,驾车的神情也镇定,还有空出来的余暇扭开收音机听歌。当车转人医院的直路时,她便关掉收音机,挂长一张脸,弯下嘴唇,装出一个悲伤严肃的表情。
她见了丈夫的遗容,签了死亡证,着手联络殡仪馆。中年警察对她说:“你是位坚强的女性。”
她一听,警醒起来,连忙抹了抹鼻子。对,无理由这么坚强。
中年警察又说:“请放心,我们已尽力逮捕疑犯。”
“谢谢你。”加柔的母亲低声说。
回家后,她便与加柔商量乐建宁的身后事。她说:“我们在三藩市无亲人,出席的全部是邻居和朋友,仪式会是美式。你父亲会葬在公共坟场,人土之前,会有基督教仪式,人土之后一班朋友邻居会来我们家小聚。就与一般美国家庭的出殡程序无疑。明不明白?”
加柔点一下头。
然后她的母亲说:“姑勿论你的心情如何,我要你在那天表现哀伤。”
“这两天你也不可以大笑。”母亲说,“我不要听见别人的闲话。”
出殡当天,她与母亲一身的黑色礼服,庄严肃穆,脸容忧伤,朋友邻居忙于安慰,加柔又忙于告诉大家她在香港那边的生活,一天的程序,很快便过去了。一切好顺利,只是加柔看到,那名中年警察对母亲似乎太过不离不弃,她看着,有点不安心。
当人散了之后,两母女对坐在厨房的餐枱前,缓缓的说着话。
加柔送来一句:“母亲,我以为你会很伤心,我以为你会哭。”
母亲望了望她,继而把双眼溜向台面,“他人士的那一刻,我简直要谢天谢地。我明白你对他的恨意,但你不会明白我的。”她这样说。
加柔不想深究母亲的恨意,她才不关注,她只是问:“究竟父亲怎样死?”
母亲望向地:“你不是怀疑我吧!”
加柔说:“我什么也不知道。”
“警察不是告诉了你吗?”
“我要听你说。”
“与他们的版本一样。”
加柔的表情是不相信。
母亲笑了。“我杀他?我不够力。聘请杀手杀他?我不够钱。哈哈!一切是天意。哈!哈哈!”
一边笑,母亲一边走到楼梯,她终止了与女儿的交谈。
那笑声很亮很强壮,加柔听着,又不觉得是假的,或许,真的,一切都是天意。
居然天地都忽然仁慈了?
母亲一直走上二楼,走回她与他睡了十多年的床上,她大字形躺到床上去,翻了翻,心情真的大好。
她真的没有杀他,没有动手,没有买凶。她只不过是见死不救。
那一天,乐建宁在车房内修理些什么,突然被一名貌似墨西哥人的男人箍住颈部,她走进花园,捧着一篮湿衣服,刚好看到了。但她只是站着看,像看一出舞台剧那样,聚精会神的,既不参与,又不声援。她只是在想,啊,出现了一个用刀威胁她丈夫的陌生人,陌生的刀会不会割到他喉咙上呢?如果割得到的话,就太好了,割不到?太可惜了吧!
割吧割吧,干吗乐建宁要挣扎?她一早已不想这个人继续出现在她的视线之中,是自哪一天开始?是自上次加柔致电她之后吧,连她也忍够了,这男人目中无人,答应了她不再侵犯加柔,却依然照做。她恨他不给她面子,她恨他令她丢脸。他究竟要她蒙羞多久?自加柔第一次告诉她事情后,她已经羞得不能见人,但她也原谅了他,因为他比加柔重要,但再犯呀,叫她怎样再忍?他已经把她的完美幸福小家庭梦想捣碎。她那么年轻下嫁他,不要钱不要奢华,只想要一个好好的、见得人的家,他却连这样一个小心愿也不给她。他为什么可以做出那种事来?他伤害了加柔,也伤害了她。
够了够了,连她自己也觉得装够了。她不能假装仍然爱他。
阳光下,花园中,她看得皱眉。前后不过三数分钟的挣扎打斗,她已经把她的半生想通。
刀已割到他的喉咙之上,血花四溅。墨西哥人手一震心一惊,回头一望,他看见了捧着一篮湿衣服的她,她看着他,他比她惊慌十倍,他看见她那皱眉的冷淡脸孔,他比她更害怕。他丢下刀子,一支箭的往前跑。
她依然捧着那一篮湿衣服,她考虑好不好先挂好这一篮衣服,乐建宁的血可以流失多一点。然而这太离谱了吧,万一给途人在外面经过,看见他在地上淌血,而她在挂湿衣服,这可不得了。于是,她决定放开双手,让一篮衣服跌到地面上,然后,她尖叫。
“呀--呀--”事情就这样了。
之后一连数天,加矛和她的母亲都相安无事,母亲与她交谈过,而且还是重要的谈话。她告诉加柔,父亲死后有一笔保险金,她会分一半给加柔,她用来自立也好,读书也好,随得她。“总之你以后自己一个,我不和你一起了。”
加柔着母亲,她明白这即是说,母亲不要她了。
她不介意,应该是如此的。她都不爱她,怎么想要她?
那名中年警察常常来小坐,一坐便一个小时。母亲客气地应酬着他。加柔看得出。母亲偶尔有点心不在焉。她不担心母亲的将来,她这种姿色的女人,死到临头也会有人要。
当一切都进入轨道以后,她便想念起老师来,父亲不在,母亲又明言离开她,她余下的,只有老师。
加柔致电回香港,她找老师,但找不着,一次打去他的家电话无人听;一次打去学校,她又不敢留下姓名。
走过电车行驶的街道,加柔忽然想,如果能与老师坐一会电车便好了。一定很浪漫。
发生了这么多重要的事,加柔也适应得到。她知道,所有往事都完结了,那个人死了,那秘密更是大秘密,母亲、爷爷奶奶都不准她向外说,好吧,她以后也不用说,说了给老师听,已经是个最好的发泄和出口。够了,一切都过去了。
要回香港完成中学吗?然后才回美国读大学?当那笔母亲答应了的钱到手之后,她便立刻变成大人,她的前途在她自己手里。她才不要与母亲一起,她的将来与这个把她生下来的女人无关。
“老师你在哪里?”找不到,她益发挂念。
又过了两天,母亲忽然对加柔说:“我们还是避一避!”
“避?避什么?”加柔问。
“今晚便是头七了!他会回魂!”母亲紧张兮兮地说。
“呀!”连加柔也明白事态的严重,这个,一定要避。
“来!”母亲说:“收拾些小行李,我们去洛杉矾!”
二话不说,两母女分别收拾。翌日晚上,她们便到达洛杉矾。
住到一间中下价的酒店,两母女面对面,活动范围太近了,擦过肩膊,手又碰到对方的手,眼神又避不开来,真有点不知所措。
母亲问她:“不是阅读了些旅游资料吗?”
“去环球片场吧!”
“是什么地方?”
“是以电影为主题的公园。”
“不好,太累了。找一个不消耗那么多体力的地方。”
“不喜欢玩吗?那么……第三街徒步区好不好?有百多家店子。”
加柔的母亲没有什么异议。
于是两母女便一同走到那条购物街上。
一走到购物区,两人迅即分开来游览,约好时间地点,到时到候才再相见。
在约定相见之时,母女二人四目交投,立刻有点无奈,又有点厌恶。
加柔与她的母亲连望一眼对方也不情愿,隔膜,明显得连过路人也看得到。
还是有个共同目标。母亲提议:“我们今天晚上最好不睡觉。”
“为什么?”加柔问。
“我们避开了那间屋,但我们阻止不了他人梦。”母亲很认真。
加柔也觉得有道理。
两母女安排节目。
“去看音乐剧吧!”加柔提议:“旅游书说,这里的剧院正上演一出很精采的音乐剧。”
“但之后呢?”
“之后……”加柔翻著书,“这儿说,洛杉矾有通宵营业的电影院。”
“电影院……试试看吧。”
于是她们便走到剧院准备买票,却发现已满座。两母女当下彷徨了,站在剧院之外,天又开始下雨,那么热闹的街,却像无处可去。
相对无言的尴尬时刻又来临。并排站着避雨,但雨越下越大,避得了头却避不了脚,母亲的?皮鞋全湿掉。这是她最好看最矜贵的一双鞋子,乐建宁没赚多少钱,这已是她能负担的最好的奢侈品。
她不住向后退,这实在大讨厌了,上天连她惟一名贵的身外物也不放过。
忽然,她身后传来一把男声:“太太,你们是否要车?”
母亲与加柔一同望向她们的右边,在母亲身后,站着一名在冠楚楚的金发男士,年纪比加柔的母亲年长一些,气质仪表都雍容。
他再说:“我见你们两位站在这里一段时间了,不知可否帮得上忙?”
母亲说:“我们买不到音乐剧的票。”
男士有那恍然大悟的表情,然后他再说:“普通票子买不到不出奇,但预留给上宾的票我们一定有。”男士微笑地说:“我是这剧院的拥有者,请内进,到贵宾室挑选座位。”
加柔与母亲互望一眼,两人都掩不住心中惊喜,便尾随男士内进。他说他拥有这剧院,所以沿途的员工也向他礼貌地称呼,他们所用的字眼为:“sir。”
在贵宾室内,选好了位置,母亲一看那票价,座位最佳,票价自然最贵,再装得好,眉头还是有点忧虑。那名男士留意到,便问:“你们是从外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