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目许久,耳边突闻细簌人声。
睁眼瞟去,只见一个灰衣汉子在树下不远处,缩头东张西望。不多时,林子另一头走来一个橘色身影,宝珞认得她便是总在萧汐凝身侧的西苑总管湘芩。
湘芩一见那灰衣汉子就柳眉倒竖,低声叱骂:“不是说过没事不要来找我,教人瞧见怎生得了,若起了疑心可就不便往后在王府里查探。”
宝珞心里头一个激灵,当日在边关之时,已是疑心玥身旁有细作,以至于对阵敌方能如此清晰的知晓毒症发作之期。
刘邑玥将东苑防卫得森严,明歌等几个护院均是天机阁的人,降涟大哥亦说他们牢靠,不必存疑。于是她也曾留意东苑后院的杂役,但是杂役根本不可能靠近内院,连窥见玥亦不易。因此,在王府数月,一直未曾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此时那灰衣人说道:“回姑娘,小的是得知二公子隐秘回京,特来向姑娘说一声。”
湘芩眸光蓦然一亮,声音亦有些急迫,“公子回京了,未得皇上准许回京,他必不会回府,公子现今在哪?”
那灰衣人凑着湘芩耳畔低声说了几句,湘芩喜悦之色猛然一收,柳眉又竖了起来。打发了灰衣汉子离去,思虑片刻,朝着内城方向走去。
他们所说的二公子,难道是萧二公子萧游?萧家两位公子领兵镇守边关,若是让人得知未蒙召见私自回京,那倒是欺君之罪一桩。
看这模样湘芩与这二公子的关系倒是不一般,令人费解的是灰衣汉子与湘芩怎不光明正大在王府中见面,而是鬼鬼祟祟在偏僻的林子里。
越想越是蹊跷,宝珞悄悄也跟了上去。
跟到了城里巷街,湘芩进了一间小院落,不多时换了身男子装束又出了去。左转右弯,来到一家偏僻的大院。
大白天的院子四周红灯笼依旧亮堂,门扉掩不住满院旖旎春色。湘芩推门而入的,乃是一家妓院……
宝珞这一身女子装束,自然是不方便进去,无奈望了望天,又要做爬墙揭瓦的事儿了。
幸而这妓院建成四合院落,伏在屋檐上顺着天井口倒也瞧得清楚。
这大白天的往来的人也少,瞧见湘芩由小厮引入一间偏僻的屋子,宝珞也悄悄从屋瓦上小心摸了过去。这上房揭瓦偷窥的事儿做得多了,还真是越来越熟练。
湘芩虽不识武,萧家二公子的底子宝珞倒是一无所知,她不敢大意,仍是施用了忍者屏息术,从扒拉开的小细孔看了下去。
咳……这可真是大白天的见鬼了,房中湘芩正与一名男子搂抱在一起,互相拉扯着衣裳,正上演着激情的一幕。
难道湘芩只是在妓院中会情郎?
一番激情缠绵过后,方响起了说话声。
“二公子,你已逾两年未回京,可知湘儿有多思念公子。”说不尽的娇嗲柔媚,跟河边那个声音尖锐、犀利的女子真是判若两人。
“湘儿,这几年是委屈了你,再忍耐一阵子,我自当迎你回府给你个名份。”沉厚的男声悠悠响起。“这阵子,王府有何动静?”
“二公子,你也知道,那东苑外人有多难进去,湘儿好不容易才安插了个浣衣妇每日进去一趟收取衣裳,东苑里能打探到的湘儿都让涂大机密传给了大公子。”
“嗯,做得好。”
“湘儿只望往后能服侍公子,仅此心愿足矣……”
两人又是一阵亲热,伏在屋顶的女子却听得心惊胆颤,这萧家大公子、二公子将湘芩安排成萧汐凝的陪嫁丫头进了王府,图的是掌握王府的一举一动?还是只是关心萧汐凝方作此安排?可也犯不着将自个的小妾送进王府做丫头阿。
越想越是心惊,这萧家、银盔面具人……之间会有何联系么?或者也只是自己无端猜测,萧家没有理由非要置玥于死地,那样对萧家有何好处?就近来所见,萧汐凝对玥依旧是一往情深,断不会想要加害于他。
半晌也理不清个头绪来,再听下去,得知萧游此次隐秘回京,乃是要见一个人,便住进了这个烟花柳巷之地,避人耳目。
厢房外有小厮叩门,道是有一位贺公子依约前来相见。
此位贺公子便是萧游要见的人,他将湘芩打发了走,方令小厮请了人近来。
乍一见贺公子推门而入,宝珞惊得差点呼出声来。
眉如墨、高鼻雪肤、削瘦的面颊、尤其是那双湛蓝剔透的双眸,活脱脱就是在柔然雪山上死去的贺兰容颉……
山雨碾尘烟(三)
贺兰容颉,如风消逝的男子,留下的那道苍凉埙音,久久盘桓在心头。
他不是贺兰容颉,身形更为丰润,面容稍显稚嫩,贺兰容颉那墨蓝的眼眸中深深隐藏着悲悯,而这个贺公子,湛蓝精亮的双目闪烁的是明锐犀利、以及深不可测的阴霾。
这世上非亲非故仍能如此相像,这位贺公子该也是与贺兰容颉同宗同族之辈。
贺兰氏族与萧家……
心底又打了个突,记得贺兰容颉的母亲便是萧定邦的嫡亲妹子,他亦是说过萧家世代乃南朝将门,绝对不会承认这门亲事。萧家与贺兰氏族分属南北两朝两大族,可是这会儿,萧家二公子却冒着欺君之罪返京,在此烟花之地与贺兰氏相见。
这一滩浑水像层穿不透的迷雾,深锁埋藏已久的隐秘,搅得人摸不着头绪。
两人寒暄见礼。
“贺兰氏蔑见过萧二公子。”贺兰蔑论年纪不过二十二、三,举止却是颇为老成持重。
从这贺兰蔑口中细细听来,得知,魏帝拓跋嗣大胜柔然返回平城后,表面上是封赏了贺兰容颉救驾殉身之功,背地里却是无休止地打击铲除贺兰氏在朝堂中的势力,手段凌厉狠绝。鲜卑贺兰根脉庞大,仅次于拓跋氏,这半年下来,人心惶惶,几近崩解。
贺兰氏于是借着姻亲关系,求助于南宋萧家。
求助?又当如何?莫非贺兰氏欲借助萧家反了不成?即便是整个南宋军队,要推翻北魏,亦是毫无胜算,萧家军又有何可为呢?这令人震惊之事一波尤胜一波。
贺兰蔑接着说道:“吾等已是派人将堂兄的府邸翻了个个儿,掘地三尺,连柔然雪山上的墓穴也挖了出来,亦是寻不着那物件。依小弟所见,此物极有可能是落到了嗣帝手中,从堂兄尸身上看来,他乃是死于嗣帝剑下,多半,也是给他取了去。”
贺兰蔑愁眉深锁,这一个物件似乎事关重大,竟然将贺兰容颉的府邸掘地三尺,连远在漠北的寝墓也不放过。
萧游听闻此言,阖目稍许,淡淡地说:“魏帝不可能知道此玄铁钥的用处,此乃吾萧氏祖传之物,唯有父亲得知其中玄机,连我都不得而知。玄铁钥是在三十年前不知所踪,父亲多年来执著找寻,近年方得知竟是姑姑带去了北朝。”
他稍停片刻,又言:“你们贺兰氏所图之事,父亲也说了未必不能成,只是这玄铁钥乃是关键。无此物在手,连我萧家也不敢轻举妄动啊……待得入夜了,便随我一同回府,见见父亲,看他怎么说。”
玄铁钥……
莫非是贺兰容颉在雪山上交给她那块契型玄铁牌!他曾说是母亲的家族信物,若是有机缘,便送回萧家。她是记得此事,只是回到建康以来不便显露身份,方迟迟没有着手此事。这铁牌子,若真是如此事关重大,甚至会威胁到北朝,萧家如今看来亦别有所图。这牌子还是妥善收起,莫要交还给萧家为好。
现今情形,萧家是有意相助贺兰氏族,但是条件该就是贺兰氏族取回玄铁钥。
宝珞伏在屋顶直至夜幕星起,手脚麻痹。萧游眼见入夜,方与贺兰蔑出了屋子,夜返定国公府。她如今这身手,还麻了半边身子,未携带任何夜行装备,想要夜入守卫森严的定国公府实属太难。
在屋顶上活络活络手脚,返回王府东苑。
来到东苑马厩,瞧见墨鱼已是自行回来了,才安心回房,顾不上周身酸累,忙将随身的行囊翻了出来,取出那乌黑亚亮的契型玄铁牌子。
就着烛光,细细端详,只见牌子喑哑灰暗,肉眼看去似有淡淡的黑褐色泽,表面浅浅的沟壑纹路纵横,反转背面,却没有了细纹,平滑溜手,中间却似烧灼而出的一道痕迹。宝珞仔细看去,蓦然惊得指头一颤,铁牌跌落桌案上,发出闷闷“铿”声。
拾起牌子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去,惊骇得呼吸一窒。她没有看错,那烧灼的痕迹清晰无比,e118°40′n24°59′ol94ix……这不是在做梦吧,这排数字明显就是个卫星定位,且不管是定位在哪里,如今这朝代,怎么可能会出现这种东西?工艺也不可能烧灼得出如此细微的清晰的痕迹,唯有激光技术。
这牌子应该是陨铁所制,在二十一世纪军事用途上乃是在卫星落地时,激光瞬间烧刻的定点坐标轨迹。这个地点,究竟埋藏着什么?它是如何成了萧家的祖传之物?可当真是诡异得紧。
百思不得其解,顾不上夜已深,披衣出门,还是将这牌子藏到馨园雁北居屋顶更为稳妥。
元嘉三年九月初三
南宋麒王与土谷浑五皇子,于晋西边城外三十里魁里镇草拟商洽两国停战协定。三日未果,土国单方骤然发难,大军包围魁里镇,欲擒宋麒王。麒王军早有部署,截断土军增援,安然退返晋西边城。而土谷浑五皇子库耶达再次率土军对边城发动猛烈进攻。
土国此番攻势看似猛烈却后继不足,明眼可辨乃拖延消耗之战。
战情传至宋京朝堂,宋帝震怒,当堂斩杀三名土国使臣,宣旨滞留南宋境内土国商民全部羁押为人质,押送晋西边城。
当明歌获得边关密报匆匆来到河边告知宝珞之时,她正与冀四先生在河边淘摘药草,闻讯一个惊愕,手中药镰割破掌心,血珠急涌而出,蜿蜒顺着垂落的指尖滴入河水。她只是怔怔望住明歌,明歌瞧见她脸上血色顿然消退,亦忙补充说道王爷无恙,已是安全退回晋西边关,只是土国攻势甚猛,麒王军协助晋西守军御敌,暂时无法返京。
一颗心方稍安。正思索若不然待此次丹药配制好,便去一趟边关,玥也不知何时能返回。
冀四先生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目不转睛盯着潺潺清澈的河水,眸光越发明亮。
宝珞转身亦觉到冀四先生失神,遂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自己掌心蜿蜒滴落的血珠,落到河水中,竟然幻化出浅浅淡淡的五色光芒……
“迭翠神果……迭翠神果……这必定是百年开花百年结实、解天下毒之圣果!”颤抖的声音中满含不加掩饰的兴奋。
宝珞虽不解他说言为何意,可是“迭翠神果”是唯一能解翎火焰之物,之前听得冀四先生提起,乃觉得这只是一个传说中虚无的解毒圣果,未加多做期待。
她忙一把抓住冀四先生的手臂,目光炯炯凝注着他,无声询问。
冀四血液都兴奋得冲上脸庞,满面霞光,问道:“丫头,你可是服用过迭翠神果?你且看那滴入河水中的血珠,幻化赤、橘、青、蓝、紫五色,且有暗香,与上古医者所书中提及无差。”
迭翠神果,宝珞思虑片刻,“啊”一声惊喘,莫非……莫非就是韩仙子所铸离剑中那粒‘万寿仙丹’?当年梅若舫所言此乃长生不老之药,她便是嗤之以鼻,断不信天底下有长生不老这一说。那会儿老头入梦,倒是忘了询问那丹丸的用处,却不料,竟是解天下之毒的迭翠神果么?
“冀四先生,我是曾经吞过不知是何物的丹药,至此也未有察觉有何不妥,只是若受伤,复原得要比从前快许多而已,不知是否便是这迭翠神果,若是,我已吞了下去,又如何能解火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