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念一动,脱口而出道:“冰山雪莲据说只有在遥远的北域,凡人难至的神山才会开花生长。”脑海中却蓦然浮现出小女娃儿独自行走在雪山下,仰望神山那圆润白皙的小脸,黑曜石一般漂亮得不可思议的眼睛中满是坚决不弃的神情,深深牵动心底一抹莫名的刺痛。
便又恍惚起来,遇到她,在她的身旁,似乎总在无意中蹦出一些难以捕捉的画面在轻轻跳跃,那……可是一些被遗忘的往事?
月余来,躲在一旁窥视的丹萝郡主开始懊恼,制造了这许多的机会给他们单独相处,互表情衷,怎就一直是不温不火、不冷不热的呢?
二月初七,丹萝神秘兮兮拎了一坛子酒,约了宝珞、刘邑玥至堡里最高的碉楼顶上饮酒望月。她竟记得结拜时所言,今日乃是宝珞十八岁生辰。
笑嘻嘻献宝似的举着酒坛子说:“这可是世人闻所未闻的猿猴果子酒。”掀开封盖,酒香熏得夜色都醉了。
宝珞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说道:“这可是《蓬栊夜话》中所言之‘山中多猿猱,春夏采杂花果于石洼中,酝酿成酒,香气溢发,闻数百步’的果子酒?”
“哈哈!我可不懂这些个文绉绉的说法,这可是我山中猴儿酿的酒,数年难寻,如此佳酿,自然是要与姐姐与玥公子一同饮个不醉不归!”拍案而起,遣退侍从,御赐夜光杯中斟满了酒,一饮而尽,仰天长舒一口气,“真是好酒!”
月色如水,对酒当歌,宝珞虽有顾虑,却抵不过那酒香四溢,浅尝半杯下肚,满阁只闻得她的笑声在浓香酒气中起伏。
丹萝本意乃是以美酒使得二人意乱情迷,自个儿偏又禁不住酒香,一个贪杯,早已将满满自得之计抛至九霄云外。
攀上阁楼栏杆便要去摘月,“父汗就会骗我,还说我要天上的月亮也给我摘下来!”
宝珞便去死死揽住她的腰,“那天上的月亮有什么稀罕的,咱不要,咱要酒杯里的月儿。”咯咯笑着举起手中夜光杯,递给丹萝。”
“呀!月亮果然在酒杯里呢,还是姐姐疼我!”哈哈笑闹着一饮而尽,“月亮被吞下肚子里了,这下可跑不掉了,姐姐你也来吞一个!”
“好!”又是一杯下肚,跟着便是笑得滚作一团。
“不对,不对!姐姐的月儿不在杯里,他才是姐姐的月儿!”纤纤指头蓦地指住刘邑玥,一把将宝珞推至他怀里。
接住差点摔倒的宝珞,刘邑玥不禁摇头,这两位姑娘的酒品,可真是世间罕见,莫非便是以此而引为知己?
宝珞呵呵笑着手指摸上他的脸,“妹妹你喝多了,他是玥,却不是我的玥啊……”笑得几乎落泪。
丹萝鼻子一酸,便将宝珞从刘邑玥怀里拽了过来,“姐姐,他不要你是么?还有我啊,丹萝要你,还有姐夫,他也要你。”
“姐夫?”宝珞抬起朦胧双眼瞅着丹萝,“你是说嗣么?他呀……我终是负了他……今生今世,我谁也不能要了。”
“傻妹妹,我知道你是想我好,别再做傻事儿了。”
丹萝乌黑大眼凄然落泪,“呜呜”哭倒在宝珞身上,蹭了她一身的鼻涕眼泪。
“别哭了,姐姐弹琴给你听可好?”宝珞用袖子给丹萝抹了把脸,摇摇晃晃扶着她在蒲上坐好。
丹萝破涕而笑,拍着手大声叫好,唤了侍从取琴前来。
琴著竹案,明月掩映,纤指素手,月华洒得她全身散发出银白色的光芒;刘邑玥知道她弹得一手好琴,去年秦淮河画舫,那一曲“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如此触动人心。
琴音渺渺,先是春花落雪,万物朝阳的欣欣景象,天地间柔光回转,丝絮飘飞;似朵朵雪花在风中翻飞,一直落下,落下,飘落心底深处;飘落在手心,美丽脆弱,一眨眼就会消失无痕。
一曲尽,丹萝拍着手儿举杯,宝珞接过,仰头咽下,却满喉的咸涩酸苦滋味。
“姐姐,这曲儿可有名字?我从未听过,改明儿也让乐师学学去。”
宝珞指尖一点她前额,“不许!不许让他人学了去,这是我的曲子。”丹萝在她那一指轻点之力顺势倒在蒲垫上,酒力不支沉睡过去。
宝珞轻轻扭转头看着刘邑玥,“这首曲子是我阿爹送给我十五岁生辰的礼物,他唤它《落雪琴音》,因为,我是阿爹手心里的雪花,无论多想留下,终是消失了,化了水。”
“很美的曲子,放在手心里却怕化了,只能留在心里,颜姑娘,他一定很疼爱你。”
宝珞静静走至他面前,已是无可抑制泪流满面,“不要叫我颜姑娘,我喜欢你叫我珞儿,珞儿!珞儿!珞儿!你不是一直都这样唤我的么?”她紧紧揪住他的衣襟,“你怎么不记得了?你怎么会不记得呢?你只选择不记得我……是你在恨我么?”失声痛哭倒在他怀中,鼻间那一阵浅浅淡淡的龙涎香……
指尖穿过她的长发,轻轻抚摩,“珞儿,对不起。”一定不会是因为恨才忘记。
他在案前坐下,让她靠在他的胸前,拭去她脸上纵横的泪,弹起她的《落雪琴音》……
“阿爹……你要一直弹下去,直到我喊停,不许偷懒哦。”
“嗯”
她满足地靠在温暖的怀中闭上眼睛。
西风锁旧梦(五)
“啊,痛……”捂着额头从地上爬起来,呃……怎会从床榻上翻了下来,头痛欲裂,昨天……昨天像是喝了酒……唉,这体质怎么一沾酒精就醉得不省人事,比迷药还管用。哪天得寻思寻思制出个千杯不倒的药丹方可,莫不总被人笑话了去。
侍女推了门进来,看到宝珞狼狈的模样,抿嘴一笑,将手中竹托放置在茶案上,扶了她起身,“公子吩咐熬了醒酒汤,让小姐趁热喝了。
“哦……”宝珞揉着眉心一口饮尽汤药,问道:“这会儿是什么时辰?”
“回小姐,午时了”侍女又抿嘴偷笑,“郡主还未起身,公子在湖边煎药。”
午时!呃……宝珞忙加紧梳洗泡澡,清清爽爽地寻到了湖边。
刘邑玥正掰着松枝一点点添到火里,学着宝珞平时煎药的步骤,举止闲雅自如。听得动静回过头来,瞧见宝珞风风火火朝着他一路小跑而来,在跟前两步停住,抚着心口微微喘气。
“玥……我,我睡过了头,误了施针时辰,现在,我们前往山上温泉吧。”
他朝她伸出手,说道:“珞儿,来,歇着,我们今天不去,我已是大好了。”
宝珞错愕盯着他温柔的笑脸,怔怔将手放入他的手心,尚未从他那一声“珞儿”中反应过来,由着他拉下身子,在身旁坐下。
“玥,我……我昨夜喝醉可有胡言乱语了什么?”她小心翼翼问道。
“嗯,说了不少。”他一脸戏谑注视她慢慢胀红的脸颊,窘得将小脸埋入膝头,手指一根一根揪着身旁草尖儿,半晌才压低了声音问,“我都说了什么?”也不敢再看他,昨夜,准是丢脸死了。
他轻笑,“你说你是我的珞儿,说了北域,还缠着听我抚琴,要你喊停才可以停。”
“呀,我可真是……”宝珞拉过他微红的指头,恨不得在地上挖洞钻了进去。
刘邑玥反手牵起她的手,说道:“可是,我很高兴,你肯回来了。”他眼神又忽地一黯,“珞儿,对不起,让你难过了。”
宝珞抽出手指,手忙脚乱地擦着蓦然涌出的泪水,“烟都熏了过来,不是这样煎药的啦,火不能这么旺,哎呀,都烧干了……我来,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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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亲?”宝珞本是与丹萝在林子里闲逛,闻言惊愕不已,抓着她的手臂不禁紧了紧。惊起枝头上栖息鸟雀,呼啦啦扑闪羽毛飞离一片。
丹萝一把捂住她的嘴,“小点儿声,这可是我想了半宿才想出来的计策呢。”
“计策……好妹妹,你就甭在给我添乱子了,姐姐心思不在那处……”宝珞压低声音,仍旧是捏紧了丹萝的手臂。
丹萝倒是沉寂了片刻,踩着枯枝落叶,往前走,“姐姐,我已得知玥公子的真实身份,他如今已是大好,你们……你们莫不是在想着离开这里么?”
宝珞拉停丹萝的脚步,双手扶着她的肩膀,看着那双乌黑滚圆的美瞳说道:“丹萝……我并非有意隐瞒,他……我不能不救。”垂下眼帘,又道:“丹萝,你是在怪我么?我……不想牵连了你,我们马上离开。”
丹萝“扑哧”一笑,拉下宝珞的手握在自己手心,“傻姐姐,你真是傻的让人心痛……我们,可是天地为证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的事自然就是我的事。”
“丹萝……”搂住她的颈脖,当初结义,她,只是一时豪气之举,却料不到丹萝有始至终这般真心相待。都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她却得娇憨率真的梅朵,沉着深邃的千尘,如今还有丹萝这样真心诚意相待,老天还是待她不薄。
可是,这又跟成亲有何关系呢?
“姐姐,你可知如今土国境内四方戒备森严,所有通向南宋边城的路上重重关卡,俱都是在缉拿两名男子与一匹乌黑战马。”
宝珞皱了皱眉,呃……竟然连墨鱼都上榜了。
丹萝顿了顿,接着说,“国内如今人心惶惶,宋帝得知麒王在土国境内失踪,竟是亲临边关,僵持不下,我国大军却誓要宋麒王之性命。若真寻到我这雕堡来,自然有我顶着,地牢里那些个浑人,我已找人解决了他们,断不会有人再得知你们的行踪。”
……
“可是,要想从土国潜回南宋,可是千难万难。如今,临近我土国的‘跳神节’,便让我想出了成亲这个法子。”丹萝自得扬唇一笑。
“跳神节是我土国一年一度的传统,乃是个喜庆之节,我封地内的安多藏人更是有在跳神节之日成婚的传统民俗,且安多藏人于藏寺转经成婚之后,即刻沿贡嘎神山行半月转山朝拜之礼方可返回,为礼成。且转山之时翻越贡嘎神山即可到达摩天岭南麓,此处离宋境便不远了。”
“可是,贡嘎神山,乃是雪山之王,群峰簇拥、雪山相接,冰川林立,长年不化的冰雪,胆敢翻越之人俱都迷失方向,以身献祭神山。我却无意中得知一条翻过神山之途径,而这也是唯一能避开沿途关卡,安然前往宋国之法。”
听得丹萝一番话,方明白原来她的计策便是借成亲转山之由通过封地外关卡,到得贡嘎神山,且翻山回宋境。
因此,这成亲乃是借由,并非就是真成亲。可是此事于礼不合,自己倒是没这许多顾忌,可是,玥……会赞成么?
丹萝拍着胸膛保证由她去说此事,定能安排得妥当。
刘邑玥这厢听得丹萝说完她的计策,不禁愕然,“万万不可,此事有损珞儿之名节,于礼不合。”
珞儿,他怎能再拖累于她?他这苟延残喘之躯已是给不起任何人幸福了,珞儿,她这般的纯净美好,值得拥有更好的男人;虽然,只有她,方能融化他那颗死寂冰寒的心;她若是靠近而来,那一声声的心跳,方能让他觉得自己仍旧是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