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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私立学校,负责的师傅他也认识,封雷有次办派对,请这人做的甜品桌。今天没什么安排,封悦心想,干脆去看看小发吧,他明白,就算不说,康庆心里是很关心小发的,又怕自己吃味乱想,才故意避嫌。

    阿站过来问他要不要跟着,封悦婉拒,说:“我自己开车出去兜兜风,很快就回来。”

    封悦对这一带不是特别熟悉,绕了两圈,因为走错路,才发现好像有辆车一直在跟着他。他把车停在路边,那辆车缓缓地从他面前开了过去,是外地的车牌,他拿出笔,将号码记在纸上。过了会儿,封悦再次发动车子,到了小发学校的门口,然而让他更加惊奇的是,封雷的车子,正赫然停在那里。

    还来不及他仔细琢磨,视线的角落隐约又看见刚刚那辆车的影子,封悦感到不对劲,他下车走进附近的一家卖场,打电话让阿站过来接他。回到家,封悦把抄下来的车牌递给阿战,让他去查查,心里总觉得会不会和辛葵那头有关。自从辛葵死后,康庆迫不及待地收回了他的场子,用的都是自己的亲信。辛葵的儿子辛胜,一夜之间失踪了,撒下好多人手去找,也没有什么消息。

    康庆晚饭在外面有应酬,打电话给封悦,问他要不要过去,订在芳姐的“嘉年华”,封悦借故说懒惰不爱动,给推辞了。康庆可能喝了点酒,加上身边肯定没别人,和他开玩笑说“是不是那个来了呀”,气得封悦立马把电话挂断了。他没有直接给封雷电话,而是打到家里,管家接的电话,说大少爷下班回来换了衣服,就出去和人吃饭了。

    外头阴沉不雨,封悦肩膀受伤的地方,酸酸地疼起来,他去楼下找阿战要了几颗止痛药,洗了澡,就在床上躺着看书。最近发生了那么多事,让他应接不暇,当年的事,也不知桂叔了解多少,他那么暗示自己,是怕康庆过分听从自己,而危害了桂叔的权威?没有不透风的墙,也许桂叔并不是唯一知情的人,越这么想着,越觉得应该回去找大哥谈一谈。

    十点多,窗帘映进车灯,外面有些响动,估计是康庆回来了。封悦挺吃惊,今天招待的那些人,都是很能闹腾的,以为天不亮都不会回来呢。果然,不一会儿,门开了,康庆探头进来,见他还醒着,笑着对他说:“我赶早儿回来,就是怕吵到你。”

    “怎结束这么快?”

    “芳姐找来的小姐姿色好,我看他们只想抱美人儿,正好我脱身。”康庆凑上前,他身上有酒气,说话虚浮,一点儿都不象平时那么笨拙:“回来陪陪你,省得你一个人在家看这种破书,全都是英文,讲得什么呀?”

    康庆百无聊赖地翻看着英文书的样子,跟个大猩猩一样,封悦把书拿走放在一边,对他说:“你怎么没抱一个回来?”

    “抱回来给你?”康庆没换衣服,就蹭到封悦跟前,“我就想抱你,那些女人,怎么跟你比呢?”

    “女人多好,又白又嫩,有前有后的。”封悦拿那晚方国伦嘲笑他的原话儿逗康庆。

    “你也有前,”康庆突然袭击,捏住封悦胸前两颗,吓得封悦差点叫起来,“有后的呀!”在他耳边轻声地说,“我就喜欢你后边,那叫风景独好!”

    “找死呀你!”封悦伸手就给了他一巴掌,“再说一句试试。”

    康庆突然捉住他的手,拉进怀里:“能打人就证明精力不错,晚上阿战说你不舒服,我在外头都没心情。他说你要了止痛药,哪里疼了?”

    “没什么……”封悦其实讨厌人满身酒气的人这么靠近,康庆的身上混杂着白兰地,威士忌,烟草,香水,闻起来就象震耳欲聋的“嘉年华”,可是,封悦又喜欢这样的康庆,就象当年那个穿着花衬衫,说话总是骂骂咧咧的少年。

    “是不是肩膀疼了?”似乎封悦那些个病痛,都在康庆心里仔细地记了个账,“要不咱去看看医生吧,是不是里面哪个骨头没长好?”

    “别大惊小怪了,受伤的地方,不都是这样儿?”

    “得了吧,我身上的伤比你多多了,也没象你,疼起来就吃药的……”

    “行啦,康哥是铁打的,你不就是盼着我说这句奉承话儿?”

    “唉,给你看出来了,下回拍马屁要自觉自动,别等我提醒……”

    他们这么依靠着,低低地说着话儿,脸贴近了,嘴巴渐渐粘在一起,再最后,终究还是滚到一块儿去……更深人静,有人好梦刚刚开始,也有人辗转反复,夜不能寐。

    张文卓微闭着双眼,下午桂叔那里的眼线传来的消息,他越想就越觉得蹊跷。好端端芳姐在座的时候,提什么从前的事,难不成桂叔是想警告二少什么?张文卓对那些往事,也是一知半解,他明白这其中肯定藏了什么秘密,别说他,就是康庆恐怕也蒙在鼓里。桂叔看来是有内幕了,可是,他向来视自己为眼中钉,肯定不会轻易和自己交底,那究竟该向谁打听呢?二少对康庆死心塌地,要想分开他俩,还是得从康庆身上使力气,他对二少能有多少感情?张文卓睁开眼,好像看见封悦坐在封家大宅的客厅里,午后的阳光静静地洒在身边,他沉默着,象一缕透明的空气……

    张文卓笑了,封悦,这些都是你自找的。

    几天后,约简叔喝茶的时候,张文卓忍不住含蓄地问了这事,故做不知地询问:“您说说看,桂叔是不是在警告二少?”

    “阿桂那个人,向来都多疑,现在康庆那个混小子对二少言听计从,俩人都好到床上了,他自然是怕康庆从此不听他的了,你也知道,他现在想要管住康庆也不容易,只好在二少身上做文章。”简叔说完,又忍不住后悔,他这么说,岂不是也泄露了自己作为老一代权威的虚弱?在继承人的强悍到不好管的事情上,他和桂叔,有着相同的立场和难处。

    张文卓立刻就听出来,连忙把话题集中到封悦身上:“要想牵制封家兄弟,可不是容易的事,难不成桂叔还能有什么大把柄?”

    “这谁知道呢!”简叔好像也不是特别知情,“阿桂那个人心思深沉多少年,早就不和我说心里话了。你在这上面是白下功夫,对咱们能有什么帮助?你知道了,大少就能照顾咱的生意?”

    张文卓傲慢地笑了:“简叔,您的地位,大少能比么?别看他现在兴旺得很,将来还是要靠您照顾他的生意呢!”

    简叔就是喜欢张文卓这种胸有成竹的自信,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就看你的了,我把这些权利钱财和地盘都交给你,可别让我失望!我等着看你打败大少的那一天。”

    老家伙,那可不是给你看的,张文卓心里暗笑,那全是为了我自己。

    这想法象黑暗里猛然划过一道闪电,大少现在的兴旺,仰仗的是当年胡家的提拔,虽说左小姐当年万千宠爱集一身,可姨太太的身份,又能给封雷带来多少好处呢?他怎么获得胡家支持的?张文卓好像抓住细微的线索,可是太短,又扯不出什么,忍不住烦躁起来。

    “对了,辛胜最近好像有什么行动,你最好别和他参合在一起,阿桂那天给我电话,他那意思就是,如果不是辛葵和你走得太近,又明摆着和康庆对着干,也不会那个下场,如果辛胜和你有联系,让你劝劝他,别钻牛角尖儿,事情过去就算了,他也会劝康庆不要赶尽杀绝。”

    “您怎么回他的呀?”

    “我哪能承认你和辛胜有联系?就说他想得太多了。”

    “桂叔还是那样,口气总是很大,明明就是他怕辛胜暗地里坏康庆,却弄得好像他施舍人一条活路似的。您别理他,辛胜那头,我自有安排。”

    简叔没有久留,匆匆走了。张文卓却没急着离开,这里在山顶,视野极好,晨雾渐渐散了,天地间明朗起来,远处的都市,象童话里绚烂的人间,这时候离自己那么遥远。简叔那种粗人,是宁愿在喧闹的夜总会里抱小姐,也欣赏不了这里的宁静和优美。

    服务生过来,在他面前安静地泡茶,是个年轻的男孩子,特别白净,手指头在茶具间穿梭,灵巧而简单,那是和女孩子布茶时截然不同的风景,就象此刻窗外,没有鲜花,只有片片简朴而深远的山林。

    张文卓做了个“请坐”的手势,男孩子停顿了非常短暂的片刻,然后走到他身边,顺从地坐了下来……

    封悦病了两天,胸闷难受,成天打不起精神,总是头晕眼花的,封雷电话追来的时候,他强打精神应付,但约吃饭的时候,他却没答应。他知道封雷的火眼金睛,就算自己少吃一顿,都能看出来,若见了面,就免不得麻烦,索性承认不爱出门。封雷倒没强迫他,反倒觉得外头乱,辛胜那伙人又在暗处虎视眈眈,封悦要是能在家里呆住也是不错。

    不知道是什么,封悦在大哥零散的语言里,体会出和以前不太一样的感觉,他说不清究竟是那样的区别,只是大哥的情绪,好像显得外人体察不出的轻快……封悦立刻想起小发,他朝窗外看看,秋云不雨常阴,暗暗地,让人情绪低落。

    芳姐的家,在波兰街的另一端,占着“馨苑公寓”顶层的两个打通的单元。封悦到的时候,芳姐出门,只有小发自己在家。算算他俩应该有半年没见过,小发的头发长了,新长的黝黑柔软,和鲜艳的发梢形成鲜明的对比。除了头发,他和以前没有特别的变化,似乎还是那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儿,坐在封悦对面,翘着枯瘦的两条腿。

    “你来干嘛?”说不上友好,但也没有从前的仇视和厌恶,“我可是听说你现在风光得很,波兰街没有不认识二少的,连康哥都听你的。”

    “你见康庆听过谁的?”

    “听你的呀!”小发端详着封悦,脱口而出,“他在你跟前儿,那还不跟个孙子似的?你用不着安慰我,他就没把我当回事儿,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老子也不用他把我当回事儿。”

    封悦微微摇头,也没有再辩驳,他知道小发最讨厌别人说教,告诉他要如何做,他不是个虚心的人,只愿意执拗地按照自己的标准做事。他嗅出空气里清甜的味道,就问:“你在烤蛋糕?”

    “哦,是啊,不过是送人的,没你的份儿,下回吧。”

    封悦在小发的言语间,清晰地追寻出变化的痕迹,若是以前,他肯定用一句“关你屁事”来堵自己。

    “看来烘焙课程学的不错?芳姐说你兴趣挺大。”

    “挺好玩儿的,不过自己做的都不爱吃,都进芳姐的嘴,她最近都胖了。”

    中途芳姐来了电话,小发和她在电话说了好一会儿,封悦在屋子里走了走,在厨房边儿看见一个浅蓝色的盒子,里面装着几只已经抹好草绿色奶油造型的杯子蛋糕,看起来象一块块小小的草地。

    几天后,天气好转,他身体也恢复不错,回去封雷家小住,在楼下的冰箱里,封悦又看见了这只精致的小盒子。

    “是大少爷从外面带回来。”管家说,“他最近好像特别喜欢甜品。”

    康庆一直心绪不宁,说不清是因为什么。虽然藏在人群中的辛胜,就象定时炸弹一样提醒康庆时刻警醒,可他在黑道上混这么多年,早就锻炼出在随时被人暗算的环境里也能高枕无忧的本领。这回只是单纯的,糟糕的预感,几乎很少这么烦恼过他。

    他和张文卓算是彻底撕破脸,这两三个月来,已经为了几桩生意,明着争了起来。这样倒好,以前总是要保留些情面,做事缩手缩脚,挣脱了道义的枷锁,感觉自由多了,康庆并不惧怕张文卓,初生牛犊不怕虎,那时候的他,敢于向全世界挑战。

    不久,预感的不安,终于水落石,只是真相让他如此措手不及!

    第六章

    事情发生的时候,封悦正在封家大宅里,假装轻松地应付着封雷的关怀。他已经有些厌倦反复努力,试图去打消封雷对康庆的偏见,也许大哥早就认定他和康庆永远做不成朋友的事实,也不愿在这种事上浪费时间和感情。

    “如果非得我说过得无比糟糕,天天和康庆勾心斗角,动手打架,你才相信,你就随便编排,怎么高兴怎么想吧!”

    封悦说着觉得烦躁,起身想离开,封雷却伸手拉住他,飞速地掳起他的衣袖,胳膊上还清楚地留着打针留下的青紫,封雷脸色阴云密布,低声说:“你就是跟他太操心,才弄得这么人不人,鬼不鬼,自己照照镜子去,这么下去,你他妈的还能活几天?”

    “不用你管……”

    “你用谁管?”封雷看起来真的生气,并没有象以前那么忍让,但语气仍能保持着冷静:“封悦,波兰街是个土匪窝,你跟着掺和个什么劲儿?康庆身边那些破事儿,不是你能帮着摆平的。他就看你这么白操心,累得要死要活,是明摆着利用你对他的感情,封悦,你别傻了!”

    “那你呢?”封悦突然质问,“你也是在利用小发吗?”

    封雷被这句话彻底打击的楞住,他明白小发不可能和封悦说过,那么封悦就是凭着蛛丝马迹自己猜出来的?他们站在空旷的客厅里,谁也不肯让步,气场彼此抵触着,两人之间飞速地凝结了一堵厚厚的墙,谁也没耐心去穿透的墙。

    古旧样式的落地钟兀自打了两点钟的报时,封悦的手机这时候也响起来,他低头看了看,是阿战。通常他回封家住的日子,康庆那头的人是不敢联系他的,因为接他们的电话,封雷就会不高兴,久而久之,大家都形成了默契和习惯,没大事的话,绝对不打扰他回家和封雷的生活。

    封悦正好借故走开几步,放在耳边接听,还没等他说话,阿战的声音就传过来:“二少,桂叔出事了!”他长话短说地交代:“刚刚突然昏倒,象是心悸梗塞,正送去医院急救,康哥这就过去。”

    “怎么会这样?”封悦大吃一惊,桂叔身体向来很好,心脏从来也没毛病:“我马上就出发,其他人没什么动静吧?”

    “太突然,还没来得及有反应呢。”

    封悦没有问太详细。匆忙挂了电话。发现封雷皱着眉。正盯着他:“怎么了?”

    “桂叔心脏病昏倒。我得赶过去看看。”

    “先别着急去。”刚刚两人争吵地不快。顿时烟消云散。这会儿封雷地心思都在担心封悦地处境上。“这样地关头。桂叔指不定会和康庆说什么。你过去倒是自投罗网。”

    封悦地脑筋转得确实不如封雷快。又或者他地心都放在康庆身上。就怕桂叔要是有什么。波兰街会不会有人对他不利。反倒没有想自己。大哥地话虽然没点破。他心里是有数地。当年地事。桂叔肯定知道不少。他若临终。会不会跟康庆交底?

    手机这时候又响起来。这回是阿昆。

    “接。”封雷果断地说。“说不定就是不让你过去。”

    封悦按了接听键,却没说话,这次是阿昆。

    阿昆比阿战警觉很多,他“喂”了一声,确定对方是封悦才开始说正事:“桂叔没什么大碍,康哥说先不用二少过去,让二少在家等消息。”

    若没这通电话,封悦也许还不会怀疑这其中有什么猫腻儿,然而阿昆客气得有些虚假的电话,反证明他们心里的猜测,桂叔是想单独见康庆,有话要交代。

    “看来桂叔是病得不轻,要跟康庆交代遗嘱了。”

    封雷没想到局势变化得如此突然,他本来觉得还有很多时间清理当年的痕迹,结果,桂叔的突然病危,他会怎么和康庆说当年的事,他身边是否还有别人的眼线。

    “桂叔身边现在是谁跟着伺候?”封雷问,“靠得住吗?”

    “桂叔多疑,身边的人康庆插不上手。”

    “波兰街你不能回去,封悦,从现在开始,别出门,外面的事,我去应付。”

    “我不回去,康庆会对你下手……”

    “那就让他放马过来,我封雷会怕他一个波兰街的小混混?”

    “我不可能在这里躲一辈子,逃避没有用,该来的总是要来,这些年,我们躲过了什么?”封悦的冷静,让封雷摸不出底细,“我不是小孩子了,哥……”封悦想,如果当年自己坚持,不那么顺从封雷的安排和决定,也许今天又是不同的局面,“这件事,我自己会处理。”

    封雷有些急了:“你以为康庆对你有多少感情?封悦,和他的义气,他的地盘,他在波兰街的声望比较起来,康庆不会保你的!”

    “那我偿命给他,”封悦平静地说,好像这一切都和他无关:“人都是为了自己争取和努力的,不是吗?哥,当年……你保我了吗?”

    这话一说出来,封悦突然轻松了,仿佛卸掉了背了很多年的沉重的负担,从肩膀到心头,所有的骨肉和关节,同时解脱了桎梏的禁锢,自由的阳光照进身体里每个细小的角落,那些阴霾和黯淡,都在光线里湮灭和消散。当生和死不过是个结局,封悦才真正体会出,从容的滋味。

    康庆赶到医院,桂叔的人都在等他,说桂叔怎么也不肯接受急救,怕进了急救室出不来,他还有要紧的话,要交代给康庆。在家里接到消息,这头的人不要让二少来的时候,康庆就觉得这事不简单,他不怎么太相信桂叔身边的人,让阿昆亲自去找了间病房,将桂叔推了进去,医生气得骂人,也没有办法,只能催他们尽快。

    人都远远遣了,外头只留阿昆一个,康庆放心地关了门,走到桂叔的身边。桂叔闭着眼,似乎努力地保持着头脑的清醒,呼吸长一阵短一阵。

    “桂叔,我康庆,你有什么话和我说?”

    桂叔好半天才睁开眼,瞪着他,说:“康庆,你大哥,他,是给封家兄弟杀死的!”

    急救室的灯亮了起来,康庆坐在外面的椅子上,外表看不出什么异样,思绪却是万马奔腾,不得安生。他早就意料到桂叔很可能知道大哥的死因,却没想到竟然是封雷下的手。那时候封悦才多大?为什么桂叔要拉上封悦垫背?刚刚他说了两句就昏死过去,想多问都问不出来,也不知老家伙有没有命,把谜底彻底地揭开。

    然而,桂叔的话,又有多少可信?

    康庆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护士小姐诶远远警告了两次,见他们的装束和气焰,也不再过来烦他。医院里雪白的灯光,没有一点温度,活人看起来也跟死人气色差不到哪里去。他真想不到自己还能如此冷静,康庆微微闭着眼,在尼古丁的镇静下,慢慢地盘算着当年的事。那时桂叔是希望波兰街能把赌场生意做起来,正努力地巴结着胡家的大少爷,自己还曾经笑话大哥,说他一半时间都在胡家大少那里上班……他脑袋里的某根弦突然绷紧了。

    “阿战,你带人在这里看着,有事马上联系我,阿昆,你跟我回去。”

    康庆的命令,让大家都吃了一惊,弄不明白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不管康哥和桂叔实际关系如何,出来混的人,多少都要受辈分和道义的限制,桂叔是康哥的长辈,怎么着也该做做样子啊!

    “还有,”康庆小声交代说,“看着桂叔身边的几个人,不准他们和外头联系。”

    其实,刚刚康庆一来,就把他们的手机都没收了,严禁他们和别人说桂叔生病的事。就算不治,这消息也得由康庆的嘴说出去,其他人从现在开始,禁言禁足。他们心里虽然有些不服,又都慑于康庆的脾气和威力,不敢冒昧。

    康庆带了几个人,回到家里,只领了阿昆进书房:“我大哥出事的时候,波兰街除了桂叔还有谁当权?”

    阿昆想了想:“辛葵和六叔都算二把手了,大事小情,都要汇报给他们的。”

    没有再说话,康庆陷入一阵沉思,他慢慢地攥紧了拳头,果断地说:“你现在就去给我找波兰街和胡家大少联系的一切资料,亲自去,马上,不准给任何人知道。”

    阿昆心领神会,面色凝重地走出去。康庆坐在椅子里,扬起头,听见自己僵硬的关节“吧嘎吧嘎”地响起来。封悦啊,封悦,你骗得我好惨,还巧言令色地说什么想帮我,无非就是替封雷在我这里卧底而已,康庆想起过往那些甜蜜痴缠的日夜,竟然不过是封悦制造的,迷惑自己的假象,顿时感到一股万箭穿心,无法忍耐的剧痛,他几乎咬牙切齿地重复着,封悦,你等着,看我怎么拆了你身上每一根骨头!

    封雷通宵都在书房里和人商量,阿宽目不转睛地盯着客厅里的封悦,封雷说在事情明朗之前,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回去找康庆,那绝对是自寻死路。以康庆的火爆脾气,根本不会冷静考虑,头脑一发热,或者给人一撺掇,就得把封悦拆了。

    “我想上楼,”封悦对阿宽说,“你干脆把我锁屋里吧,省得你还不放心。”

    阿宽这个人特别木讷,好像听不懂讽刺似的,不带什么感情地说:“我让人去卧室收拾一下。”

    封悦躺在床上,睁眼看着高高的天花板,几年前,他曾象这样整晚整晚地清醒着,不能合眼,不能入睡,封雷那时忙碌地往返于太平洋上空,就怕封悦哪天挺不住,撒手走了。死掉比活着容易,封悦不止一次地厌倦,每次在绝望的最边缘,总想起康庆,想起他站在楼下,仰头问自己:“封悦,下来玩儿啊?!”

    封悦的卧室,带了个小客厅,此时阿宽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虽然封悦的床不在他的视线以内,但是封悦的每一次呼吸,都逃不过他训练有素的耳朵。封悦没有想逃跑,他甚至觉得自己长这么大,终于不需要再奔逃了。

    他没有睡着。

    当早晨的第一缕晨光落在他的眼皮儿上,封悦就睁开了眼睛,外头还是藏青的,太阳并没有升起。他躺在床上没有动,心脏平静得几乎没有跳动,他身体和精神上感到无边地疲倦,可又觉着特别安宁。

    不一会儿功夫,阿宽的声音响起来:“二少,早饭端上来了,您现在要吃吗?”

    “我不想在这里吃,”封悦说着,转头看了看客厅那里的阿宽,“我大哥在楼下吗?”

    “大少也是刚刚谈完,在餐厅,说二少想的话,可以去楼下和他一起吃。”

    封悦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到了楼下的餐厅。封雷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身睡衣,正若无其事地坐在桌子旁边看报纸。

    “昨晚睡得好吗?”他放下手里的报纸,问封悦,好像昨天那些事根本就没发生。

    “挺好。”

    封悦一坐下来,佣人就过来端菜布饭,两个人沉默地吃着饭,谁也没有说什么。等茶水和水果摆上来,封悦才说:“我有话和你说,就我们俩。”

    封雷抬头看他,彼此都没有回避对方的注视,封悦的冷静,让封雷难过,封悦走到今天,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他喝了口茶水,低声说:“那,到书房说吧!”

    书房里打扫的佣人连忙都撤了,房间里还清晰地存留着昨夜的烟味儿。窗户开了个缝,换进外面新鲜的晨间空气,一清一浊地混在在空气中。封悦走到书架跟前,上面放着个相框,里面是张他们的全家福,那时封悦才三四岁,对什么时候照的,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封悦坐在爸爸的腿上,封雷和妈妈坐在一起,那时候应该是春天,他们身后的迎春花开得那么灿烂。大哥不是爸爸的儿子,只有妈妈知道大哥的爸爸是谁,可是,大哥对自己很照顾,很疼爱,就是亲弟弟,也不见得付出那么多的心血和耐心。

    “你有什么事要说?”封雷看着封悦单薄又显得倔强的背影。

    封悦转过身,看着他的眼睛,说:“哥,你能不能答应我,不管什么时候也不会和张文卓联合起来对付康庆?”

    书房里的光线,随着太阳升起,而渐渐明朗,封悦本来站在阴影里的轮廓,也清晰起来,只有在封悦的身上,封雷才会意识到时光的速度快得让人不胜唏嘘。站在自己面前盘着长手的年轻人,就是当年襁褓里蹬着胖腿儿要吃奶的小婴儿?那个被自己骂了,也不会顶嘴,梗着细脖,低头不语的小倔孩儿?

    封雷一直希望能摆脱波兰街的乌烟瘴气,让封悦长成一个快乐的人,没人会因为他的出身嫌弃他,因为他的病弱欺负他,他想笑的时候大声地笑,想哭也可以肆无忌惮地哭……可为什么偏偏事与愿违?封雷觉得封悦和他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如果康庆对付我呢?”他反问回去,“你选择谁?”

    封悦长久地注视着封雷,他能清楚地听见窗外的鸟鸣,淡淡地卷在风里,从微微敞开的窗户,弥漫到房间里,这让他们之间,少了昨晚对峙时的冰冷和尴尬。

    “我从来没恨过你,从来都没有,一丝一毫都没有。”封悦诚恳地说,他的心,在这样宁静的早晨敞开着,“我不能在你们之间做选择。”

    封雷点了点头:“你这么说,就是选择了康庆。”

    这句话象爆破性子弹般击中了封悦,并在他身体迅速地分裂开,一一击中他的五脏六腑,疼得他片甲不留。他似乎有些站不住,退了两步慢慢地坐回沙发上,手四处摸索着,不知该放哪里才对劲儿。封雷的心,猛然揪紧了,连忙走上去,握住封悦的两手,放在自己掌心,暖暖地握住。

    “你对他的感情,我怎么会不明白,无论如何,也不能再伤你的心。”

    封悦身体蜷起来,有些发抖,他躺在沙发上,象是经历了一次长途的迁徙,精疲力竭:“我累了,哥,特别特别累。”

    “那你就先睡会儿。”封雷想劝他回楼上睡,可有怕他惊扰他的情绪和睡意,从柜子里抽了条薄毯子,给他盖上。

    封悦的睫毛开始还颤抖着,呼吸时长时短,渐渐地安宁了,沉沉地睡了过去。封雷在心里叹着气,忍不住轻轻地抚摸着封悦的肩膀,他沉睡的模样,象夜色里一只半开半合的花骨朵……

    封雷见他睡得熟了,走出书房,让门口打扫的人轻一点儿:“二少醒了,马上叫我。”

    阿宽正从二楼走下来,对他说:“大少,楼上的房间都检查过,二少的卧室也都弄好了,二少人呢?”

    “刚睡,他昨晚是不是一点都合眼?”

    “眼睛是合着,但是没有睡觉。”

    “你让管家叫林医生来看看封悦,我怕他会犯病。”封雷说着进了另一端的会客室,阿宽跟了进去。

    “这几天,你在封悦身上多留意,我就怕他忍不住会往外跑。怎么样?波兰街有什么动静吗?”

    “康庆昨晚没在医院陪桂叔,好像领了几个人回家,具体的还不太清楚。”

    他们说了会儿,外面突然响起一阵踩油门的声音,封雷跑去窗边,一辆房车横冲直撞地出了大门。

    他赶紧跑去书房佣人:“二少呢?”

    “不知道呀!”佣人惊慌不已,“没见他出来。”

    封雷开了门,沙发上只剩那条橙色的薄毯子,窗户大开着。

    他急得连忙要找人去追,这时候手机却响了,他看也不看就接听,还不待他吼出“是谁”,那头先连珠炮一样骂起来了:“妈的,封雷,你耍我是不是?我等你一早上,你他妈的人呢?你当老子缺你这顿早饭是不是?还敢放我鸽子,你问没问过我是谁呀!”

    封雷这才想起来,原来自己约了小发吃早茶,却给昨天桂叔的事一搅和,全都忘了,他不假思索地说:“桂叔的事,你不知道吗?”

    说完封雷就后悔,既然他还有心思等自己吃饭,肯定是不知道,那么就是说康庆隐瞒了消息!

    “桂叔怎么了?”小发先是楞了下,接着说,“妈的,他怎么样关老子屁事啊!”

    封雷的脑筋迅速地转动,立刻问小发:“你在哪儿呢?还在那里?我让阿宽去接你。”

    “接我去哪儿?”

    “来我家。”封雷果断地说。

    桂叔没有死,他在第二天傍晚的时候醒来,一睁眼就看见康庆站在他身边儿,弯腰凑到他耳边,小声地说:“桂叔,那些事我大概都知道,您好好养身体,我过两天来看你。”

    因为还没有完全清醒,桂叔目光显得呆滞,楞楞地看着康庆渐渐离去的身影,无法反应他刚刚的话,他知道了什么?哪些事情?然而桂叔来不及细想,护士走进来,在他的点滴里加了些药,他昏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虽然糊涂着,他却又隐约觉得自己可能走错了一步。

    上午,康庆接到封雷的电话,直问:“封悦是不是在你那儿?”

    “哦?”康庆扬了扬浓眉,用略带取笑的口吻说:“没看住你的宝贝弟弟,就来找我要人?”

    封雷还不确定康庆是不是知道当年的秘密,说话格外小心:“封悦若找你,你告诉他,小发在我家呢,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康庆不得不佩服封雷反应的速度,他还没有确定桂叔找自己做什么,已经做好完全的准备,押住小发做谈判的砝码。短短两天发生这么多的事,强迫着康庆修正着自己暴躁易怒的脾气,他“恩”了声,故做平静地回答:“好,我一定转达。”

    这头放下电话,康庆冲着阿战他们就骂:“小发什么时候跟封雷混一起了?你们他妈的都是吃白饭的,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

    阿战他们给骂得楞住,也不明白为什么从昨天桂叔生病到现在,康哥跟吃错药似的到处骂人,只好问他要不要打电话给芳姐问问情况。

    “那我不会自己问吗?以后外面的事机警点儿,别弄得我跟个二百五似的,别人电话都追上门示威了,还蒙在鼓里!”

    外头的人面面相觑,不再吱声儿,康庆进了书房,没人敢上去打扰。阿战想,肯定是因为桂叔的病,下面已经有人听说了,这两天他接了好几个打听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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