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楔子
波兰街透着马蚤臭的后巷。
颓废的路灯,灯泡一闪一闪,”吱吱”地响。忽明忽暗的暧昧光线里,两个孩子肩并肩,坐在潮湿的台阶上。
“妈妈东西都收拾好,明天就要带我走了。”
说话的孩子六七岁模样,眨巴眼睛看着稍微年长的大个子,有点类似求助。
大个子躲闪着,嘟着嘴,语气并不太爽:”柏林道住的都是有钱人,你妈就有钱给你治病,送你去贵族学校念书。你应该高兴才是吧?”
小男孩失望地低下头,盯着露出线头的鞋子,半晌,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裤子上。大个子顿时慌了,手足无措地,又想哄,又拉不下脸:”喂,你是男的,别动不动哭鼻子好不好?”
不料小男孩哭得更凶,语无伦次地说:”妈妈说,不让,不让我,再见爸爸了,大哥整天和她吵……我不想回家,我不要去柏林道,我想和你留在波兰街,呜呜呜……”
大个子终于撑不住,凑上来,搂着他说:”好啦,好啦,大不了我去看你啦。不过我听桂叔说,柏林道的有钱人都住得好高级,我怕见不到你诶。这样好了,我找你,把你带回波兰街玩!这里我是老大,我罩着你!”
“真的吗?”眼泪还挂在长长的睫毛上,小男孩依旧抽噎,”你发誓哦!”
“发就发,我康庆发誓,一定带封悦回波兰街玩!并且一辈子都罩着他!”
小男孩破涕而笑。眼睛里。依旧是**地。
第二天晚上。封悦家破旧地楼下。醒目地停了一辆黑色奔驰房车。封悦一只手被大哥封雷牵着。另一只手拎着自己地小皮箱。司机走上来。殷勤地接过去。他空下手。错愕地站在那里。眼睛四处寻找。
“康庆和他老大下午就出去了。不会来送你。”封雷将弟弟连帽衫地帽子拉起来。挡住带着寒气地夜风。“冷。上车吧!”
封悦不情愿地坐在后座。他趴着车窗。看着二楼窗户那里映着男人孤单地身影。他奋力招招手。用清脆地童音喊说:“爸爸。你要来看我哦!”
窗帘后地男人象是挥了挥手。又似乎一动也没动。
司机开了另外一边地门。恭敬地说:“左小姐请。”
他们的母亲,波兰街上最美的女人,义无返顾地坐进车里,始终也不曾回头。车子在灯火通明的波兰街上驶过,这是城里肆无忌惮的红灯区,纵横的夜总会,耀眼的霓虹灯,花天酒地,红男绿女,弥漫着性,**和暴力的气味……
他们离开波兰街的时候,堕落而萎靡的夜晚,才刚刚开始。
第一章
十五年后。
月色穿越梧桐茂盛的枝叶,斑驳落在窗前,随风浮动。如同梦境,清醒的,不能成眠的梦境。封悦无声地靠窗站着,眼神许久未动,安静得仿佛已经入眠……秋虫呢喃不停。
外套轻轻披上肩膀的瞬间,他肌肉顿时僵硬,情不自禁地挺直背,直到封雷温柔的话语,缓缓传过来,才渐渐放松。
“睡不着,嗯?还是有时差?”
封悦点了点头,没说话。
“这里不比夏威夷,晚上天气凉,出来多穿件衣服。”封雷的双手,在弟弟的肩膀上稍微用了用力,象是鼓励。
落地钟敲了两下,沙哑的声音,在空旷的房子里,反复回荡。
“你怎么不睡?”
封悦终于出声,眼睛依旧停留在苍翠一片的庭院里。如今封雷已经是柏林道上鼎鼎有名的人物,再不象当年跟着妈妈住过来时,别人看他们,眼里带着难以掩饰的鄙视,好像他们多么肮脏。
“我猜你睡不着,怕你一个人起来没意思,已经回来半个月,怎么时差还转不回来?”
“迟钝呗。”
封雷笑了。大手在弟弟头上乱摸了摸:”明天上午睡一睡。下午我带你出去兜兜风。然后去山顶吃饭。多活动活动。对睡眠也有帮助。”
封悦这才将目光收回来。低头看着外套地袖子。似有迟疑。又不容商量地说:”我明天想去波兰街看看。”
封雷有些楞。没立刻回答。封悦在海外住了六年。这六年里。他忘记了多少。还是将那些陈年往事深深刻在心里。更加难以释怀?封悦不再是孩子。他开始藏心事。并且藏得很深。
六年前地交易。他到底知道多少?
“带上阿宽吧!省得我担心。”他大概知道封悦回去是想找谁。
“不要。”封悦语气很轻。听不出情绪。”我就想一个人静静。”
封雷没再坚持,他对弟弟,向来可说是百依百顺:”那你小心,那里不太平。”
“我知道。”
起风了,月色倾斜。
乌云密布的上午,书房办公的封雷显得心事重重,他按内线,问道:”封悦起床没有?”
“起了,有送早饭进去,说不想吃,要出门。”
封雷的眉头皱得更厉害:”让阿宽进来。”
不一会儿功夫,叫阿宽的男人敲门走了进来:”大少,你叫我?”
“你交代桂叔一声,说封悦这几天可能去波兰街,让他多照看点儿,有什么差错,别怪我不给波兰街面子!”
“知道了,要不要我跟着二少?”
“他不想,你跟着,他又要发脾气,”封雷手里玩弄着派克笔,转着椅子,朝向草木深深的庭院,半天才说,”你多留意康庆就行了。”
细窄的楼梯,很长,连个转弯都没有,直直地通到二楼。中介是个四十多岁的矮胖女人,踩着细细的高跟鞋,上楼时”呼哧呼哧”,还要尽量抽口气和封悦推荐这一带地点多优越。封悦跟在她肥硕的身躯后面,差点就有冲动捂住她的嘴,让她留口气上楼,他真怕她爬到一半就昏倒。
小时候他就很喜欢这段楼梯,直直的,虽然对他六七岁孩童的小短腿而言,显得有些陡,他喜欢跟着康庆跑上跑下。康庆一定有多动症,他就是停不来,可以在上下跑几遍都不觉得累。封悦跟着他,累得哮喘都要犯了。被大哥发现了,大哥会狠狠地骂康庆:”你想跑死他吗?你这个猪头小混混!”
那以后,康庆再也不跑楼梯了,他说,封悦你要强强壮壮地活着!封悦不管,他拉着康庆的手说:”不要生气,康庆,我也跟你做猪头小混混。”康庆笑了,他笑起来憨憨的,粗粗的眉毛还会跳。
“封悦才不会是小混混呢!”
封悦的妈妈左小姐,号称波兰街上最美的女人,总是有大把大把的有钱人追求。桂叔说过,她是早晚要飞出波兰街的,带着她的两个儿子。她那落魄的艺术家丈夫,根本绑不住她的心。
多年后,封悦才知道,妈妈的心,其实一直没有离开波兰街。
好不容易,房屋经纪太太终于将她沉重的身躯挪到二楼的房间,她边开门,边气喘吁吁地说:”先生真是好运,这房刚好空下来。这么好的地点,很多人想要的。您来的刚巧!”
封悦走进屋,往事泄闸,扑面而来。小时候矮矮的,觉得屋顶好高,可如今看来才发现原来这真的是很小的一间屋。爸爸妈妈的卧室刚够放张床,他和大哥的床,是摆在饭厅里的,吃饭的时候,还要将床垫竖起来,才有地方放桌子。
他走窗前,外面是阴沉一片的天空,被破旧的霓虹,广告,错乱地分割着。康庆以前和他老大就住在对面的那间公寓,他晚上会用手电筒晃这扇窗,然后封悦就会搬着板凳,爬上窗台……
“转角刚刚新开了家超级市场,门前就是公车站,听说明年就要开通地铁啦!先生要去金融区上班,交通很方便的。”
经纪说着说着,自己也觉得别扭。眼前这人容貌出众,身上穿的戴的,怎么看也不象乘公车上班的白领,反倒象是柏林道上住的那些有钱公子哥儿。可就奇怪了,他要是有钱,为什么要到波兰街租房子呢?
“这房子我要了,”封悦和她说,”我先租着,你问问房东有没有兴趣卖,价钱不是问题。”
“好好好,”经纪乐得合不拢嘴,”我去帮您打听打听。那,其实先生要是有兴趣在波兰街置业,我手里也有不错的房源,环境比这里还要好,都是波兰街有头脸的,象是桂叔那样人物住的,这整条波兰街的产业,大部分都是桂叔的……”
“不了,我就喜欢这里。”
送走了聒噪的经纪,封悦慢慢踱步到窗前,看着对面红砖的建筑,他想,康庆不会住在那里了,他现在应该是住在桂叔那边吧?他低头看着门前破旧的空地,那个炸臭豆腐的小摊还在。他沉默地出神,仿佛看见康庆英俊的脸,在楼下仰头对他说:
“喂,封悦!下来玩儿啊!”
“嘉年华”人山人海,生意很火。封悦坐在吧台前,静静地看着调酒师乐此不疲地耍着花样儿,背后震耳欲聋的音乐,似乎对他并无半分影响。直到有人在肩头拍了他一下。他停顿着,不敢立刻回头,然而传来的声音,让他有些失望。
“二少真是给面子,到了波兰街先捧‘嘉年华’的场啊!”
芳姐的声音里,依旧找不到一丝女性的温柔。
封悦抿了抿嘴,似乎算是一笑:”芳姐的场子,波兰街谁敢不捧?”
芳姐依旧走短发中性风,不认识她的都会以为她是男人婆,搞女人的,但其实芳姐只爱男人,确切地说,她只爱过一个男人。那男人死了五六年,她依旧死心塌地。
“几年不见,二少嘴变甜了呀!行,今晚都算我帐上。”
调酒师这才知道在这里坐了半夜的人,竟然是大名鼎鼎的二少,手里的伎俩耍得更凶了。芳姐遣散了跟着她的几个兄弟,让他们四处巡着看看。本来坐在吧台的几个人见她在,都识趣地撤了。
“你人还没到,你大哥就派人跟桂叔吹了风,整条波兰街现在诚惶诚恐。”芳姐带着笑意,”柏林道住得太舒服了?你怎还想着回来了呀?”
封悦似乎还是那脾气,不怎么太说话,似乎跟谁都保持着一种距离感。从小他就这样,跟在康庆身后,谁他也不多看一眼。芳姐尝了口面前的鸡尾酒,”呸”地转头骂道:”你他妈这调的是狗尿啊?”
封悦没理睬芳姐对他暗暗的观察,独自沉默不语,思量着芳姐的话,住了三天了,整个波兰街都知道他的存在,而康庆并没有来找他……就象六年前,他也没来。当时他若肯来,也许如今一切都不一样。
“他今晚也会到。”芳姐假装漫不经心地说。
封悦慢慢抬头,心不在焉地:”嗯?谁?”
芳姐翘着二郎腿,摸出根烟,在手指见玩弄着说:”我是粗人,但也不傻。波兰街就两个人让你留恋,一个是你爹,一个就是康庆。你爹消失十几年了,你回来还能为谁?难不成为了吃臭豆腐啊?”
“臭豆腐有什么不好?”封悦说。
“对,臭豆腐都比他香!”芳姐哈哈笑着走了。
封悦给了那个挨骂的调酒师不菲的一笔小费,他想要不是自己惹得芳姐不痛快,他也不至于挨骂吧?可那人就是不敢收,反复说他收了芳姐会要他的命。封悦于是也不勉强,起身去了洗手间。
芳姐这几年势力不小,她手里的两家夜店,生意都相当好。她脾气向来火暴,就算面对喜欢的男人,也不曾温言软语过。封悦努力回想着小时候,芳姐和达哥在一起的情形,却如何也记不起来。太久了,他的记忆里,似乎只有康庆是清晰的。
洗手的时候,厕所的厕格开了,走出一个十**岁模样的少年,个子不高,瘦瘦的,头发染得象块调色板,横着走路,螃蟹一样。封悦想起洗手间外头站着的几个混混,只想尽快离开。
不料那少年明显对他十分有兴趣,死盯着他,他转身想离去的时候,更站在身后,挡住他的去路。盘着手,不屑一顾地问他:”你谁呀?混哪儿的?”
封悦微微皱了皱眉,让过身,打算离开。
“操,我问你话,你没听见是不是?”
少年提高嗓门,凶性毕现,外头那几个混混听见了,呼啦啦闯了进来,嚷嚷着:”怎么怎么了,小发哥?”
封悦给他们围在中间,有点窘迫,他讨厌别人这么接近,推了一把:”我不认识你们,离我远点儿。”
“呀,这小子还挺横!”
“你让谁离你远点儿啊?”
“这里是波兰街你知不知道?”
“他是小发哥!你在小发哥跟前儿装什么装?”
众人七嘴八舌,封悦心里更加烦躁,他推开众人想闯出去,却给他们狠狠揪住,就是不让他走。正纠缠不清的时候,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在几人簇拥之下,飞快地闯进来,冲到小便池旁边。”小瀑布”从天而降,射在池里,发出强壮的”汩汩”声。
本来找茬的几个人,纷纷点头陪笑道:”康哥好,康哥也尿尿啊?”
解放完心满意足的人,头也没回地说:”废话,你跟的哪个老大不用尿尿?”
“是,是”众人谄媚地笑,”康哥说得没错!”
“俞小发,你他妈的给我省点儿心,别又到处惹是生非,”那人教训着,转过身,透过小发五颜六色的头发,看见了一双乌黑的眼睛……他顿时楞了,好会会儿才喏喏地说:”怎么是你?”
“康庆,好久不见。”封悦说,心口酸了一下。
“厕所很宽敞吗?都挤在这里干嘛!”康庆低吼,”不收钱就当免费ktv是不是?滚啦!”
封悦发现康庆这点和芳姐有点象,一边与自己算是和气说话,也会突然和旁人发脾气,当老大的是不是都这熊样儿啊?周围的人见他发了火,灰溜溜地都走了,俞小发最后,忿忿地横了封悦一眼,全不掩饰他的厌恶和敌意。
“还看什么看?芳姐满场找你,还不快点儿去?皮子紧了欠揍是不是?”
“你凶我?”小发脖子硬硬地梗着,似乎很不服气。
“凶你怎么?再不听话,我还揍你呢我。”
康庆瞪着他,做势举手,小发一缩身,躲了。看得出,小发对康庆很顺从,而康庆对小发虽然暴躁,不知道为什么,封悦隐隐感到一股亲近和包容在。六年,谁又知道波兰街发生过什么?封悦希望只是自己太敏感,从小康庆就很迁就小发。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康庆在封悦面前,顿时少了做老大的威风,甚至显得有点手足无措,浑身哪儿都不得劲儿。
“有段日子了。”封悦虽然知道他明知故问,却也没往心里去,他其实也不知道此刻该说什么。
“怎么想着回波兰街?你大哥很担心你。”
这种生疏的对话,让封悦有点火:”我回来是不是给你们添很多麻烦啊?怕我大哥找茬是不是?”
康庆楞了一下,几年不见,封悦脾气见长:”干嘛这么说?谁怕你大哥了?如今波兰街比较乱,怕你出事而已。”
“你这么孬,罩不住我了?”
“说什么话!我康庆在波兰街怎么会罩不住你?”
这让封悦想起十几年前,他跟着康庆在街上疯的时光,遥远,却很美好。他的脸虽然还有点紧绷,但眼睛已经露出笑意。康庆有点不敢直视他,却又似乎非常想看,眼神飘来飘去,无意中,被他那荡漾愉悦的灿烂双眸电了一下,伸手打了一下他的肩膀,忍不住喜悦地笑:”操,你他妈的终于舍得回来了?”
康庆多喝了两杯,脚步有些虚浮,他酒量向来好,不知道今晚怎这么容易醉。走到门口,晚风一吹,似乎清醒了,他看了看身边的封悦,好像还不太相信:“看来你真是回来了。”
“明天芳姐跟你要酒钱的时候,你就知道不是做梦了。”
康庆大笑:”欠那女人钱,她会打到你长睡不醒。”
黑色房车无声地停在他们面前,车门从里面打开,露出俞小发很不爽快的脸。康庆没打算上车,对他们说:”你们先走,我和封悦散步回去。”
“半夜散步,有病啊?”俞小发不满地讥讽。
“关你屁事!你先回去吧!”康庆甩手关了车门。
小发粗声让司机开车,司机却不敢,小心地询问:”康哥,要我回来接你吗?”
“不用,阿站他们会送我回去。”
封悦发现身后不远不近跟着他们的人,现在的康庆已经不会再一个人和他跑疯……或者说他不会单独出现在任何场合,波兰街的康庆,已经俨然桂叔身边的左膀右臂,成群的小弟,都视他如楷模了。
狼牙月倒挂天空,路灯扯长两人的身影。皮鞋踢在马路上,小巷里,安静地回声。
“你现在住哪里?”康庆问。
“还能哪里?我在波兰街只有一个家。”
康庆的眼睛睁得牛大:”什么?你还住那里?你是想你大哥明天找人平了波兰街吗?”
“还说你不怕他?”封悦轻轻地笑。
“我当然不怕,桂叔怕。再说,你大哥对你,就跟老母鸡一样,从小就他咋呼,好像我喘口粗气就能把你吹跑了。”康庆和封雷,似乎从来都不太对路,”他这几天找人盯着我呢。”
“所以你不来找我?”封悦早就算出他大哥会找人盯康庆。
“说什么话……”康庆口气很凶气势在,却没什么内容,六年前的失约,让他在封悦面前多少有点心虚。
“那六年前呢?”封悦侧着头,看着他的眼光里,似有笑意,有期待,有说不出的一股温柔在,”你让我白等了一场。”
六年,封悦想,我等了你六年。
康庆彻底梗住,时光回到六年前。
“立升高中”是柏林道上最高级的贵族男校,此刻正是放学时间,昂贵而罕见的私家车排着长龙等待。封悦淹没在黑白的制服少年中,低着头,不言不语,显得默默无闻。他虽然发育比较晚,但也开始长个子,胳膊和腿都抻得很长,他继承了爸爸的高个子,和妈妈的白皮肤。他比任何一个同学更象贵族的小孩。可是,他在学校并不受欢迎,妈妈的身份几乎是公开的,胡家的人默认了她的存在。所有同学都知道封悦是胡家姨太太从波兰街带来的拖油瓶。
他穿过人流和车海,消失在重重树影之后。那里有个小巧的花园,这一代高级住宅区,这种精致小花园星罗棋布,可忙碌的有钱人,并没机会享受,大部分时间,只会看见遛狗的佣人而已。康庆果然已经准时等在那里,他靠坐在摩托车上,手里玩弄着安全帽。封悦的身影一出现在转角,他就已经准确捕捉到,将安全帽挂在摩托车上,冲他跑过来。
“嗨,封悦。”康庆亲昵地打了封悦的肩膀一下,那是他的习惯动作,”怎么才来?”
“校董找我说话,他们告我的状,说我找流氓打人。”
“啊?这帮狗杂种,下次把他们几个大卸八块,我看他们还告状!兔崽子,奶奶的。”康庆嘴里骂骂咧咧,转念又有点担心:”那你挨骂了哦?”
封悦笑着摇摇头:”我又不会承认,他怎么会骂我?不过,你以后不要这么冲动了,他们怎么说是有钱人,万一找你麻烦也不好。”
“老子会怕他们???”
“你是波兰街的扛霸子,当然天不怕地不怕。”封悦打趣。
说得康庆不好意思,再不提打人的事,拿出从波兰街买的点心给封悦吃。两人席地而坐,挨得很近。封悦跟着妈妈搬到柏林道的第二年,爸爸就从波兰街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这些年,虽然妈妈和大哥都不想他和波兰街再有什么瓜葛,可他和康庆总能找些他们不在的空挡,一起出来玩。
“你大哥最近是不是帮胡家大少爷做事?”封悦问康庆。
“好像是,你怎么知道?”
“我有在大少爷那里见过他,他看我的眼神好怪。”
“桂叔想在波兰街上开间赌场,需要胡家帮忙。你怎么会去大少爷那里?”
虽然身份被默认,胡家的人对封悦的妈妈并不友好,对她带的一双儿子更是甚为鄙视。不挑衅就算开恩,怎么也不会接近他们。
“我才不想去咧,老爷在那里吃饭的话,有时候会叫我去。”
他们又坐了一会儿,天色晚了。他不能送封悦回去,就问他:”这个周末我要不要来找你?”
“要啊,”封悦愉快地说,”我大哥要过海谈生意,妈妈要和老爷出门。我一个人在家。我在山顶等你好不好?”
“好啊,我骑摩托车带你兜风。”
他们说着话,刚要分开,小路上走来一人,却是胡家大少爷。这让封悦吃了一惊,他和康庆在这里见面的事,胡家的人不可能知道。他莫名其妙地觉得心惊肉跳,回头看着康庆说:”礼拜六山顶哦,你别忘了。”
康庆能觉察出封悦的紧张不适,问他:”你怎么了?”
封悦小声地说:”我不喜欢胡家的人。唉,你先走吧!”
“不喜欢就不要去啊!”康庆理直气壮,”他们是不是欺负你?”
“那倒没有……”封悦没多说,胡家大少爷已经在几步之外。
“你倒真是难找,我打电话去你家,佣人说你还没放学;到学校,说你已经离开了,怎么司机没来接你吗?”胡家大少爷还算斯文,但是继承了胡家人特有的大下巴,脸看起来很长。用康庆的话说,”长得跟头毛驴一样”。他冲康庆微笑一下,带着有钱人特有的冷漠的礼貌:”走吧,我送你回家。”
封悦微微皱着眉头,似乎十分不情愿,但又无可奈何,他嘱咐康庆,”别忘了哦!”康庆明白他指的什么,点了点头,还没来得及挽留,封悦已经无奈地跟那人走了。他看见暮色里,封悦回头冲他挥别,眼里似有不安,康庆的心忽地疼了一下。
礼拜六的山顶,山雨欲来,封悦僵硬地站在冷冷大风之中,血肉被等待侵蚀不剩,似乎只剩一堆白骨。他希望自己能融化在这片泥土之中,永世等待他的康庆……那或者是他,唯一的救赎。
“老大那天不准我出门。”康庆终于吞吐地说了出来,”我本来让小发掩护我,想偷跑来着,可是小发这个笨蛋被老大逮到,挨揍了,我怎么好扔下他……”
封悦并不特别想知道原因,这么多年过来了,其实答案已经不再重要。其说,他又怎会不明白,不管那天康庆来不来,其实都不会有什么转机,当时的康庆顶多算个流氓头儿,又哪里有力量救自己?只是他心里一直存有不切实际的念想儿罢了。
“我就知道你来不了!”封悦笑着,用肩膀顶了康庆一下,”其实我也没有等你,我也给我大哥关。”
康庆本来就有些醉熏熏,给封悦肩膀一顶,趔趄了下,他们以前也经常这么玩,用肩膀互相攻击,看谁先把谁顶倒。那时候,康庆身材上高大很多,封悦经常被他顶得一个跟头接一个跟头,而如今两人几乎差不多高,康庆似乎占不到什么便宜了。
“行啊,小子,几年不见长能耐了。”
“那是!”封悦语气轻快,暗深的夜,窄长的巷,让他情不自禁想起从前,”现在才叫势均力敌呢!你再逞强试试。”
这话激起了康庆的斗志,他们在路灯下追逐,较劲,谁也不肯服输,封悦笑声不断,康庆叫骂不停,远远跟在后面的保镖,面对这样的康哥,也是不免错愕。平时就算是小发哥,也无法调动康哥如此顽劣的孩子气啊!这个柏林道来的二少,果然名不虚传!
夜色中的波兰街,如荼蘼花开,坠落而**。
第二章
当天晚上,封悦住在康庆在波兰街的住宅,因为康庆坚持说,只要封悦回到波兰街,他就会罩着他,照顾他,不可以落单。封悦本来有点不太情愿,却给他黑着脸教训道:”是不是兄弟啊?唧唧歪歪的,真烦人。”并且,确实很晚了,封悦也是累的不行,向来在别处睡不塌实的他,那一晚竟然是半点时差的困扰都没有,沉沉地睡到天亮。
封悦一觉醒来才觉别扭,他坐起来,不禁惶然,对陌生的环境依旧有些抗拒,即使知道这里是康庆的家,但他从没来过,十分不熟识。翻身坐起来,客房带了个私人的洗手间,他草草洗了脸,将昨天的衣服再穿回来,拉房门走了出来。
康庆住的是以前桂叔的旧房子,上下两层。他住的房间在楼上,对着康庆的主卧,楼上静悄悄地,他倚着栏杆往下看,楼下客厅里,几个保镖在打牌,看见他醒了,说:”二少,康哥让你等他。”
封悦有些不自在,嗓子发紧,他咳了声,问:”他人呢?”
“桂叔一早叫康哥过去说话,应该快回了。”
封悦实在很想回去换身衣服,刚要下楼,康庆房间的门开了,走出来的人是俞小发,从他身边笔直地走过去,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在楼梯上说:”你要不爱等,就走呗,大门又没锁。”
封悦的心紧紧地攥着,并不是因为小发的话,而是小发明显刚起床,他怎么会从康庆的房间走出来?看来自己太天真,毕竟过了六年,并不能期待很多事依旧原封不动。他整理了一下,没有显出慌张或不耐。在楼下,他对那个看起来有点印象,好像叫阿昆的人说:”你和康庆说,我回家换衣服,他有事可以找我。”
康庆这里的人,似乎都很讨好小发,阿站对封悦倒是很认真,他郑重地点头,说:”好的,二少,话我一定传到,我送您出去。”
旁边的小发却刻薄地挑衅:”阿站,你很闲,没事情做吗?”
封悦先前忍让,此刻也觉得脸上挂不住,只想快点离开,他拦了阿站一把,说:”留步,我认识路。”
封悦出门,抬手叫了出租车。车子在林荫里穿行。这一带确实不同,甚至有点看不出是波兰街。非常安静,地势又高,绿树成荫,掩映着几幢精致的小房子,住的都是波兰街上的富人。当年封悦没搬家的时候,康庆就曾经和他说:”将来我也要住到那一区,封悦,我要接你过去和我一起享福!”
当时地封悦还太小。他还是喜欢破烂地公寓。桂叔住地区对他来说太静了。不够热闹。他想做地。只是天天和康庆一起傻跑而已。而如今。当康庆终于住进这一区。与他分享地。却不是自己。封悦呼吸突然有点难。有点换不过气。
他摸了摸口袋。药瓶不在那里。于是催了催司机:”师傅。麻烦您开快点儿。”
他下了车。赶忙要上楼。没有注意周围静静停着地几辆车。突然有人拉住他地胳膊。他回头一看。是阿宽。
“二少。大少找你有事。”
封悦正难受。心情烦躁。没好气地:”我没空。改天再说。”说完抬腿就想走。
阿宽近身跟着他。捉着他地手似乎更用力:”别任性。二少。跟我走吧!”
封悦本来给小发弄得心烦意乱,这里连自己的人都这么横,顿时来了脾气:”放手!你是谁呀?用得着你管我?”
阿宽似乎楞了一下,记忆中,封悦很少这样,他从小就在心里藏事,连反抗都是无声的。阿宽真的放了手,他意识到封悦脸色不好,说话着急,甚至有些喘。封悦见他退让,转身就往楼上跑,他胸口闷得难受,快挺不住。
阿宽紧紧跟在他身后,刚上了几级楼梯,封悦忽然栽倒,他喘得厉害,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了。阿宽拦腰抱住,返身就往楼下走。封悦捉着他,讲话很费力:”药……楼上。”
“大少在,别怕。”
停在不远处的房车,车门突然开了,里面跑出来的人,正是封雷,他在车上已经觉得不对,见阿宽半拖半抱着把封悦弄出来,脑袋里”轰隆”一声,他奔跑过去,和阿宽一起把封悦塞进车里,从口袋里掏出药,让他含住,用力喷了一下。见封悦渐渐平静,呼吸稳定下来,封雷才发现,自己也跟着冷汗一身。
封悦累了,浑身无力,蜷缩在座位里,他想不出上次在大哥面前发作是哪年的事,于是开玩笑说:”你那药不是过期的吧?”
“从你回来,我在每个地方都备了新的药,就怕你马虎忘带。”
“我没忘带,”封悦说,”可能昨天晚上出去丢在哪里了。”
“丢三落四的,别说话了,歇着吧!”封雷嘴上温柔,心里愤恨。
封悦的哮喘好了很多,许久也不发一次。这次回来,刚刚见了康庆那小子,就给刺激到发病,封雷默默地,把这笔帐都算在康庆的身上。封悦最近缺觉,加上那药本来就有镇静的作用,车子还没到家,他又已经睡了。封雷见佣人将他安顿好,才出了卧室的门。
“简叔在电话二线上等您,”阿宽上来说。
“知道了,”封雷朝书房走,进去前再嘱咐阿宽说,”你看着封悦,他醒了,别让他出门。”
康庆到的时候,桂叔正在拜神,他没进去打扰,在外头等着,他能大概猜出是为了封悦的事,毕竟桂叔是格外嘱咐过。可康庆觉得无所谓,他虽然尊重桂叔,也不会言听计从。过了会儿,有小弟出来对他说:”康哥,桂叔让你进去。”
里面香雾缭绕,跟在旁边都是贴身的,见他进来,纷纷点头,算是行礼。
“桂叔,康哥到了。”
“嗯,你们都下去吧!”桂叔递给康庆三柱香,”你也来拜拜,别祸事近身都不知道。”
康庆顺从地接过香火,拜完插好,然后跟着桂叔走到一边,那里有人沏好了茶。
“听说你昨天晚上留二少过夜了?”桂叔接过康庆递来的茶水,脸上似有不悦。
“是,封悦是我兄弟,他六年没来,我当大哥的当然要留他。”
“兄弟?”桂叔笑了,并不友好,甚至带出怒气:”这波兰街现在都把你当大哥,你倒还真不知道自己老几了?”
“桂叔!”康庆听他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