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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这么说,你大概是从小让你爸打怕了,你爸就是你的个魔障!

    那……那也不能怪他,是我自个不长出息。

    许三多,班长可是也走了,七连可也散了,你就得靠自个了,你还能这么孬吗?

    可……那我怎么办?

    就问你一句话,你真想留在部队?

    想。许三多的话还真的很坚决。这一点伍六一看看出来了,他问他为什么?许三多沉默了一会,说:这个事情,你我之间还要问为什么吗?伍六一替他点了点头,忽然说道:你等着我。然后走开了。许百顺追上来正好看见,问道:

    你哥们咋就走了?咋这么不懂个人情世故的?

    许三多指着伍六一的背影说,他是我战友……

    话没完,许百顺对着他后脑勺又扣了一下子。

    你老子还说错了呢!带我去,我倒看什么了不起的部队,让你王八吃了秤砣子!

    这一说,许三多还不知道带父亲怎么走了,也只好往宿舍里走。

    营房空空荡荡的,寂静得吓人。

    许百顺一路走一路好奇地四处张望,说你这连队咋连个人动静也没有啊?许三多不知如何回答,想想只好横了心,他说爸,我们连现在状况是不太好,可他有五十三年光荣的历史……

    许百顺说少来。他要不放你走,一百五十三年我也跟他急!

    许三多说不是他不放我走,是我自己想留。

    许百顺说:老许家的事情什么由得你拿主意了?直进宿舍时,他又是一愣,说咋就能静成这样呢?

    许三多只好再一次咬牙了,他说爸,有件事情我一直没跟您说……

    许三多话没说完,宿舍里猛地响起整齐而热烈的掌声。

    许百顺被吓着了。

    许三多也被吓着了,吓得简直瞠目结舌。

    但凡还在这个团的原钢七连的士兵,全都在过道两侧站着,他们一个个军装笔挺,好像已经站了多久了。已经空寂了几个月的钢七连宿舍,顿然又聚起了至少两个班的人。

    毫无疑问,这是伍六一安排的。

    伍六一猛喊一声口令:立正!稍息!敬礼!

    众人齐刷刷地给了许百顺一个军礼。

    热烈欢迎许三多的父亲来我连参观指导!众人吼道。

    吼完,众又给许三多齐刷刷一个军礼:班长好!

    许三多虽然一直愣着,可许百顺却乐了,他推开许三多,充满兴致地打量着眼前这几十号人,嘴里说:啥叫许三多的父亲呀?老子还跟着儿子走了不成?

    伍六一马上纠正道:热烈欢迎许老伯来我连探亲!

    许百顺得意了,他给伍六一点点头,首长似的瞄了瞄眼前的伍六一,说你小伙子们倒是有心啊。几个人忙抢上去给他迎住,连搀带扶地伺候着,这个说许老伯,这边是我们士兵宿舍。那个说许老伯您瞧见我们连旗没有?这旗还是打四八年传下来的。

    许百顺能有不相信的吗?他只剩了不住地点头,嗳哟嗳哟,那可值老钱罗!

    伍六一看见许三多还在发愣,猛地就给了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

    还不赶紧开门去?全连的钥匙都在你一人手里!

    你们……?许三多傻了。

    伍六一说我们窜通好了,怎么着吧?

    许三多急忙开门去了。他的眼眶里感觉着有种热乎乎的东西在流。

    几十号兵前前后后地簇拥着,这对许百顺来说,大概是一辈子都没有过的事。他得意得不知如何是好。甘小宁说许老伯,刚才给您看的是生活片断,咱现在去看军事片断!许百顺说嗯,这个我爱看。伍六一便把许三多喊了过来:许三多,不过来陪你爸在那边晃什么?许三多一听马上跑了过来,服服帖帖过来在父亲身边陪着。

    马小帅拿着一个傻瓜相机,一边走,一边替老头子照片。

    老伯,回头,对,笑一笑,说个驴字。

    老人以为这样好,便笑了笑,给马小帅傻傻地说了一声:驴。

    为了让老人满意,伍六一一路地跑在前边,一路地先扫清障碍。

    下边就是车场了。可看车兵看着这乌压压的一帮人,显得有点为难。

    他说班长,这不太好吧?

    伍六一说有什么不好?这种事班长来负责。

    甘小宁说,我也是班长,我负责!

    行行,班长您进,您这不也是为战友吗?

    可许三多却觉得这样做不行,他跑过来对伍六一说:六一,你这不像话。可伍六一不理他,他推着他回去:你陪老爷子去,这边没你什么事。甘小宁也上来拉了拉许三多,他说我的班长,不把最好的拿给老爷子看,你凭什么留下来啊?

    伍六一不等许三多再说什么,就钻进车库,把一辆步战车发动了起来。

    这当然是许百顺所高兴的了。伍六一刚把车开出来,就把老人弄到了上边。

    老人戴着伍六一的帽子,披着马小帅的衣服,山大王似地冒在炮塔上,扶着机枪,威风凛凛地跟着步战车,前进着,旋转着。

    老爷子,看这边。

    马小帅拿着照相机前后地张罗着。

    驴。

    老人早就摆熟了。

    车下的兵们便都默契之极地鼓掌着,大声地称赞着,说许老伯真威风啊!伍六一说老伯,您坐过摩天轮,差点坐了空中客车,可这坐过步战车的人还真不多呀!许百顺说对对,我坐过摩天轮,也坐过步战车,还摸过重机枪,回家我跟老大老二说去!

    这可都是托您了老三的福啊!伍六一说。

    许百顺这才回头瞅了一眼一直在舱里给自己托屁股的许三多,心想:倒也是。

    许三多,出来跟老伯合一张吧!伍六一看见机会成熟了,朝许三多喊道。许三多也觉得应该,就把托父亲的事转交身边的一个兵,自己从舱口钻了出来。许百顺不知哪来的灵机一动,拼命地想把机枪口调过来,却怎么也调不致力。甘小宁急忙帮他打开插销,许百顺立刻把机枪掉过来,对住了刚钻到身边的许三多,喊道:

    投降!投降!缴枪不杀!

    许三多愣着,众人都有些愕然。大家都看着许三多。许三多僵在了车顶上,他说爸,这动作我们这从来不兴做的。老人说什么动作?然后自己举起了双手:是这个?为什么?许三多说穿军装的不投降,哪怕是对自个的爸爸。

    对自个老爸都不行?你就这么孝顺啊?

    父子两个僵住了。

    甘小宁扯了扯马小帅,对许百顺喊道:老伯,说驴,快!一、二、三……驴!

    许百顺果然就又“驴”了一声,马小帅忙胡乱地又给了他一张。

    这一天的伍六一,真是少有的活跃,他让许三多快钻进驾驶舱里,让他父亲享受享受他儿子开的车!许三多二话不说就钻进了舱里,然后在那块几十米的空地上,前进转弯,驶过旁边林立的炮车和战车,看起来许三多的驾驶技术着实不错。最乐的当然是许百顺了,他简直是乐不可支了,他说小王八羔子真会开车?

    伍六一替许三多应着,说会开!开得好着呢!

    甘小宁忙跟着说:都是在部队里学的,老伯。

    伍六一说:他还会开这炮,打这重机枪……

    他还会修车,车内射击是最难打的,可他车内能打点射。伍六一说。

    甘小宁说:他是夜间射击集团军第一,我们都叫他夜来香(响);打机枪,两百发弹链一百一十七发上靶,都说他上辈子就是摸枪的……

    许百顺乐得直点头。

    伍六一和甘小宁,两人的嘴巴一直没停,他们告诉老人,许三多是武装越野集团军第一,四百米越障集团军第一,侦察兵技能集团军第二,海了去啦!伍六一说:他是我们最好的班长!我一直跟他呛,可说心里话,最好的班长!

    许百顺眼睛瞪大了:你为啥跟他呛啊?伍六一说呛归呛,可我们绝不误事,军队里好比个高低。甘小宁把大拇指竖到许百顺的眼皮子底下,说我们班长说话我们都服,因为他说的他都做到了,他没说的他也做到了!

    这么好的班长您就给我们留下吧。

    是啊,老伯,这么几年我们都是一起共患难过来的。

    一个锅里盛饭,我们睡觉他站岗,我们射击他报靶,老伯,这都是些把命交给别人的事情。凭什么交?因为是个战友,放心。

    许百顺没吭气,他好像知道了他们的意图了。他犹豫着,玩着手里的枪。

    老伯,您让班长留下,我们这些个,我们这整个连!都谢谢您啦!

    您不知道我们多不容易,老伯,您不知道我们这个连多不容易!您也不知道许三多有多不容易!

    他们两个说着说着都快把自己说哭了,许百顺猛地拍打着车盖,喊道:停车!停车!许三多你个小崽子不听我的!不听我的我跳啦!说着果真就要往下跳,车了这才停了下来。

    许百顺刚一下车,士兵们又寸步不离地围了上去,这个说老伯,许三多真不是以前那个许三多啦!那个说老伯,许三多单杠大回环能做两百个!

    说得许百顺都烦了,他挥挥手:滚滚滚,滚一边去!能做两百个能做出个儿子来吗?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开。

    许百顺边走边嘟哝着,我当是不花钱玩一趟呢!敢情是要我拿儿子当门票啊?门都没有!甘小宁赶上去要扶他,被他狠狠甩开了,伍六一上来,也被他甩开了,他回头指着他的儿子许三多,大声地吼道:

    你,跟我走!

    许三多只好跟了上去。

    看着他们走去的方向,伍六一替许三多急了,他回头问问左右,想想,还有什么辙把老爷子留住没有?还能有什么辙呢?眼瞅许百顺和许三多越走越远,马小帅突然灵机一动,对伍六一说:捕!捕俘!伍六一听到自己熟悉的词儿,主意也上来了,他说对……捆,把老爷子捆成个粽子。甘小宁一听当即就拉好了架势。

    伍六一随即就追到了许三多身后,照许三多就是一拳。把许三多打了个正着。伍六一急了,悄悄告诉许三多:你还手啊!你不显点本事,你爸哪知道你在这长多大的出息!许三多躲了躲,只好来真的了。

    甘小宁一看有戏了,连忙朝前边的许百顺喊了起来:

    老伯,许三多跟伍六一打起来啦!

    这招是真有用。许百顺立刻回头站住了。

    两名警侦连执勤也跑过来,说停下停下!干什么打架?

    马小帅赶紧过去把他们拦住了。

    许百顺盯紧了伍六一和许三多,他看着他们打着,但他很快就看出了什么来,伍六一刚被许三多打在地上,许百顺却掉头就走,一脸的不屑。

    许三多愣愣地站着,看着父亲走去。

    伍六一突然对旁边的士兵说:找砖头!快找砖头!

    旁边的营房正在扩建,一堆砖就摞在那,士兵们不费啥劲就拿了些砖过来,不知要干什么,也不知道要多少,一口气拿了总有将近十块过来。

    伍六一提起嗓门大声喊道:老伯您瞧这个,这也是部队教的,在家里可学不着!

    许百顺是真不想回头,可那份好热闹的天性,还是回过了头来。

    十块砖摞在路沿上,很高的一堆。伍六一递了一块:许三多,快!

    ……干什么?

    劈了它!让你爸瞧瞧你的能耐!

    ……这有用吗?

    有没有用你做就是了!

    许三多扶住那摞砖,昏昏然看看自己的父亲。

    许百顺也莫名其妙地看着。

    许三多大吼了一声,一掌砍了下去,碎屑纷飞,十块砖断了九块。剩下那块是烧得起了黑泡的,这种砖比树上长的死疙瘩还要结实。

    不想,许百顺却呸了一口,说:这能耐拿哪去都没用!

    许三多看着手里的那块砖,脸上的无奈突然就成了愤怒了。

    他说爸!你看我!

    他又狠狠的几下,但那砖还是纹丝不动。

    许百顺的凶头凶脸,好像更有理由了。

    他说少耍花样,你还是跟我回去吧!

    许三多干脆不说话了,玩了命的又是一掌下去。

    可那砖还是完整的。

    伍六一有点不信,抢过来也是重重的一拳。

    那块遭老瘟的砖仍是完整的。

    伍六一忍不住骂了:这块钢板谁他妈找的?都烧糊啦!

    甘小宁说算了,别劈啦,不是砖的事。

    许百顺看他们好像都没有什么辙了,便对儿子说:连块砖都捣不碎,来跟你老子拧啥?办了手续,跟我家去。

    突然,许三多从伍六一手上把那块砖抢了过来,吼了一声,照着自己的额头就是一拍,谁知,那砖砰地一响,有半块飞了出去,另外半块,死死抓在许三多的手上。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所有人也倒吸了口凉气。

    手是早劈破了,血顺着那半块砖往下滴答着。

    许三多死死看着自己的父亲,眼睛里单调到只剩下执拗。

    许百顺也死死盯着儿子,一时间似乎只剩下父子两人了。

    你是怎么着也不跟我回去了?

    许百顺问。

    许三多点了点头。

    图啥?

    我跟您说我喜欢穿军装,喜欢摸枪,喜欢上战车,喜欢训练,这都对又都不对。爸,我就喜欢做这么一个人。

    你要我许家绝后?

    我才二十二,爸,您让我对得起我这几年兵,我回去就给您生儿子。爸,我是钢七连第四千九百五十六个兵,您看看我这些战友,您看看他们怎么对我。您让我怎么迈得开步子?

    许百顺看看许三多手上滴着的血,看看滴到地上的那滩血,再看看伍六一,看看甘小宁,看看马小帅,看看周围的兵,终于叹了口气:

    你们对他这么好,干嘛不给他把手包上?

    马小帅先就欢叫了一声,几个兵同时拥上,手绢纸巾齐上,把许三多一只右手给包了起来。而这时,许百顺已经走开了。

    许三多看着父亲,忽然喊道:

    爸,您上哪?

    许百顺回答说:

    我,回家去!

    许三多吓了一跳,挣开了身边的士兵,朝父亲苍凉的背影追去。

    许百顺说:你二哥给我看他的钱,说他用不着儿子;你给我看你的兵,说你不要儿子,我不回去干啥?

    许三多央求着:爸,您别走。

    住这让你们哄着,我心烦。

    爸,我送您。

    老子不用人送。他说你再跟我身边,我就揪你回去。

    许三多犹豫着停下了,看着父亲大步流星地走远。

    许百顺是当天来的,当天就走了,再没跟他儿子说过一句话。

    许三多自己也不知道把爸爸给伤得有多重。

    许百顺赶到火车站,正好赶着要走的火车,验了票就进去了。

    许三多几个追来却被人拦在了门口。伍六一连忙去买了几张站台票,等到他们几个冲上站台时,许百顺坐着的列车,已经往前驶去了。

    回到营房时,许三多才冒出了一句话,他说:

    我爸……老多了。

    伍六一听有有点沮丧,他说我们忒混蛋,对不住你爸。许三多,你转了志愿兵,一定得回家看看。甘小宁也拍拍许三多的肩膀说,你爸对你挺好的,许三多,真的!

    据说,一个男子的成长就是和父亲的交战,可许三多倒觉得,对父亲的第一次胜利却更像一场惨败。他很想追上老爸,听一下他到底想说些什么。

    一个月后,许三多入党了。

    在入党的同时,他终于成了志愿兵。

    许三多知道,他会继续这段军事生涯,直到军队有一天像对史今那样,说:你走吧,我们需要更好的。

    这地方有无数人在走同样的路。

    许三多戴了三年之久的列兵衔,终于换成了一级士官。

    他仍然驻守在七连的营房里。他仍然能听见宿舍里的报数声,可他不再惶恐了,他想那是战友在告诉他:这个连永远不止你一个人。有时候他就独自一人跑着步,偶尔向别连里的老战友行一个注目礼。总有人活跃地向他回挤着眼睛,除了伍六一。

    伍六一与他又是形同陌路,面无表情。

    他又成了与许三多漠不相干的一个人。

    因为对付许三多的老爸,伍六一擅自动用装备背了个处分。但他没有后悔。所以许三多觉得,伍六一后来之所以对他那样,是因为怕他跟他说:谢谢。

    这是秋季的一个下午。一辆漆成迷彩,挂着伪装网树着天线的猎豹越野车,实在不是野战部队的风格,以至刚驶过拐弯就被两名执勤盯上了。车自己停了下来。里边坐着的竟是特种兵指挥官铁路。他戴着墨镜,车是他开的。执勤一眼就看到了铁路肩上的上校军衔,但敬礼的时候,仍对着那两套见所未见的军装有些疑惑。

    团部在哪?

    右拐,到头东行一百米。

    谢谢。

    路铁的车开走了。

    他是海军还是空军?

    那两名执勤竟然弄不清楚。

    团长刚看着许三多的简历,铁路进来了。

    许三多简历上的最后一款,仍是钢七连驻守。

    铁路没坐,他一开口就问:准备好了吗?团长最后看了一眼许三多的简历,有意用一摞简历把它压上,他说接到师部通知了。可我准备讨价还价。

    铁路笑了笑着,点了一支烟说:漫天要价,就地还钱。

    团长无可无不可地笑笑,他说有几个兵我是绝对不给的。

    可铁路说:我就是冲他们来的。

    两人随后便聊起了上次演习的事儿。团长说你人少,就算我输。铁路说:a大队装备好,练得也更狠,那不能算你输。说实话,那一仗打得我对你们刮目相看。说着说着,就说到许三多身上来了。他说那一次,你有一个叫许三多的士兵,居然生擒了我的一名少校。

    他说这个兵我有兴趣,我一个十二年军事生涯的少校,竟然被他一个列兵给抓住了。

    团长说,他现在已经是士官了。

    铁路说:他要在我们那,可能是尉官了。

    团长知道铁路的意思了,他说许三多我不给。这兵我一直在观察,说实话他撑到现在都让我吃惊,他有上个时代的精神和这个时代的聪明,还不是小聪明。

    铁路却较劲了,他说,你越说我越有兴趣。

    团长说不可能。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我把他苦够了。本团也要成立擅于任何环境作战的分队,这兵得留着抱窝下蛋。

    你给我,我也不能就这么要。我们这回是在全军区三省两市范围选拔,他先得扛得住竞赛和筛选,贵精不贵多,你们这师也就选三个人。

    团长哼了一声,颇有些得意:他绝对能通过。可他不参赛。

    铁路说老王,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师里通知是不遗余力,要让最好的士兵参赛。

    团长说这兵重情义,通过了也不会去。

    团长和铁路说话的时候,军部赛场上的军事十项全能,正比划得如火如荼。许三多没有参赛,这几个月来,他已经习惯赛外照应了。

    赛场上,全副武装的伍六一高高跃起,却没有把住手边那根晃动的绳索,重重摔在地上。这一下实在摔得不轻,伍六一晃了晃脑袋才清醒过来,近在咫尺的加油声也变得很遥远了。

    他看了看场外叫着跳着的许三多,那个人嘴里几乎是无声的。前边几个参赛的士兵已经利索地攀过了障碍墙。伍六一站了起来,有些摇晃,他开始加速奔跑,翻上障碍墙,然后是又一次重重地摔在地上。伍六一冲向终点的射击位置,在那里开枪射击。

    场外的许三多有点替他担心。

    到了最后,宣传车公布竞赛成绩的时候,许三多听到:伍六一没有拿到第一名。

    这时他听到有人在叫他。回头一看,竟连长高城。

    高城戴的已经是少校军衔了。

    许三多真替他高兴,他说连长,两杠一星啦?

    你也是士官了。但高城问:你怎么没有参赛?

    许三多苦笑着:钢七连,就我一个,怎么赛?我是场外指导。

    老团队还真是风格过硬。可你看见六一没有,他干嘛那么玩命?

    我也觉得他今儿竞技状态不好。

    不好就先退一步,明年还有,这里犯不着拿命拼!

    第一名已经让几个士兵抬着一路欢呼地过去。高城看一眼,叹了口气:咱们师的第一是稳拿了,我就是担心你们。

    伍六一落落寡和地过来了,然而他没有注意到高城。

    他说许三多,咱们拿几项第一啦?

    高城说伍六一!比赛拿命玩,打仗你玩什么?

    他这才看见了高城,一时也高兴起来,说连长!你提啦?您想死我们啦!高城却叫少打碴!你知不知道你技巧本来不咋的,拿那些名次全凭了自个体力好,你还能这么拼几次?伍六一说连长,我去一连也是初去乍到,总得拿几个名次做见面礼吧。

    见面礼,不是卖命!

    伍六一了犹豫一下,小声地说出了心里话。

    他说:连长,我二十四啦。

    二十四怎么啦?跟我讲老资格啊?

    志愿兵快干到头了,再不拼,该走了。

    高城一时有些哑然,从袋里掏出瓶红花油塞给许三多:找地方给他揉揉去!本想给自个营的兵用的,没曾想还是被你们祸祸了!

    伍六一的背上,青一块紫一块,几乎都是伤痕。许三多看得愣了一会,就默默地给他按摩。片刻间,帐篷里充满了红花油的味道。伍六一自嘲地说:许三多,二十四岁的人就觉得自己有点老,是不是有点可笑?许三多说是有点。伍六一说,人这辈子最好的时间真的就是几年,过了这几年,想起来都忍不住要微笑。许三多说你怎么啦?伍六一说不怎么,就想感慨一下,不行吗?许三多说,我知道,当起兵来一年好像几年,一年学几年的东西。今天看昨天都觉得很傻,可又很想从昨天再活一下。

    伍六一愣了,他说你已经有了颗老兵的心了,许三多。

    许三多没有回话,轻轻触触伍六一腰上的一块伤,感觉到伍六一整个身子都轻抽了一下。也许是红花油的作用,没一会工夫,伍六一又恢复了常态,他说别在那偷偷摸摸的,许三多。我挺遗憾你这次没有参赛,再不比,以后我要真比不过你了。

    怎么会?你这次就总分排名第二!

    伍六一要的不是这个,他问谁是第一?

    黄耀辉,三项第一,两个第二,你只要再拿一个第二,就盖过他了。

    要拿就拿第一,第二有什么用?这句话刚说完,伍六一穿着衣服就往外走,他说许三多,你知不知道?我刚来时比你还傻,后来比你还牛,现在……

    许三多笑了笑,他说六一,不说这个。然后跟着他一起出去。

    两人转身来到了赛场上,耀眼的阳光下,k师那兵又撩倒一个,然后金刚般地立着。伍六一已经穿戴也散打的装束,然后盯着场上那兵,对许三多叫道:打我!

    许三多愣住了:什么?

    伍六一说:打我!

    许三多轻轻地给了他一拳。

    你家这么打人吗?

    许三多重重地给了一拳。

    再打!再打!

    许三多连接几拳之后,伍六一一声虎吼,冲了出去,直直冲向k师那兵,两人对打了起来,几个回合之后,对方一脚踹在了伍六一的腰上,伍六一晃了晃,但他却凌空格住了对手的腿,整个身子砸了下去。短暂的僵峙后,那名对手终于拍击着地面认输。

    伍六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等待着下一个对手。

    高城在赛场边坐着,拔了片草叶放在嘴里嚼着。

    许三多在他身边坐下。

    高城说:……真想你们。

    许三多点点头。

    ……别拼命,别跟那小子似的。

    许三多又点点头。

    不一会,伍六一也过来了,他告诉他们,四项第一,咱们师拿了六项第一。

    突然,宣传车里传来了广播:各位首长,各位战友,军部决定临时增加一个表演项目,请几位来自86749部队的战友将刚才参赛的项目再做一次。

    86749是什么呀?许三多问。

    86749就是不让你知道的意思呗!伍六一说。

    赛场上的官兵们齐刷刷将头转向了赛场。

    一辆越野车从坎坷不平的赛道上冲了出来,车门微晃了一下,几个人影已经从背着观众的那侧跃入了草丛,车子随后停下。

    伍六一看得莫名其妙:驾驶员在哪?

    高城却盯得仔细:已经下车了。车刚冲出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完成了潜伏。

    他的话音未落,草丛中已经响起了几个点射,离枪响处至少600米的几个靶子爆掉了。四条人影从草丛里腾了出来,并不见得紧迫,但速度和姿势上都有种压人的感觉,和伍六一们大不相同。

    奔跑中,又有人开枪,远在另一端的靶子爆掉了。

    伍六一不解:怎么在起跑线上就开枪?这不算违规吗?

    当然违规!可这个距离有几个人能打中?还是行进间射击!高城惊叫着。

    周围的士兵都看得目瞪口呆,许三多却看得心旷神怡。

    伍六一看着一个人在跨越他摔倒的地方,居然凌空射击,打掉一个靶子。

    他们根本不是在比赛!伍六一无比的感慨。

    他们是在打仗。许三多说。

    对,他们根本没把这当一个赛场,在他们眼里这里根本是战火纷飞,危机四伏。你看他们的枪,随时保持在待击姿势,连跳跃的时候都准备开枪;动作,随时保留力气准备应付突发事件;队形,四面兼顾。咱们跑的时候枪拿在手上当接力棒,谁冒个头都把你们给干掉了,跟他们比咱们简直是体工队。高城越说越来劲了。眼瞅着那四人翻越障碍墙,两人先托上去两人,那两人在墙上警戒,干掉几个靶子,后两人再翻越,落地同时又有几个靶子被打爆,这时墙上两人才落地。

    许三多一直紧盯着其中的一个身影,当那个身影在翻越障碍网时,居然倒挂金钟一枪中的,周围的掌声顿时沸腾了。

    86749,到底是个什么部队?高城激动地追问道。

    不知道,可我觉得当兵就得当这样的兵。伍六一早已一脸的神往。

    那几个人仍在冲刺,匍匐,枪口不断冒出火光,动作幅度很小而精确度却很大,还没到终点,已经没剩下可打的靶子了。

    当那几个正要冲破终点稍有松弛时,一排流动靶从四面八方冒了起来,四个人纵起,两

    个滚翻,周围的靶子转眼就全部被打掉了。

    掌声已经快掀翻了赛场了。

    伍六一也在疯狂地鼓掌,他说不用算了,咱们越障再打靶,他们跑不到三分之二就把靶子全削光了,比咱们快多了。

    许三多却说:真跑他们不一定跑得过咱们。

    高城却塞了许三多一句:当兵是来跑步的来打仗的?

    伍六一说当然是来打仗的,他们违规,可他们是对的。

    这句话让高城叹了口气,他说枪法、反应、体能、速度,最重要的是战场意识,这是钢七连都没有学会的东西,因为和平时期。

    他们远远地看着那几个人从终点往回走,枪上肩,头盔也压得很低,似乎根本没打算跟反应热烈的同仁们来个谢幕。

    许三多终于看出了那个身影,他大叫一声:袁朗!

    什么?高城不信。

    打头的那个,是跟咱们打演习的那个少校!

    高城可着劲地看,可从那个小小的身影确实看不出来,他说你肯定?就说他们是老a?

    许三多没有回答,而飞一样射了出去,射向赛场。

    就他那份速度,也足可以让正在散去的士兵们吃惊。

    当他跑到终端时,袁朗的身影刚刚上车,越野车就驶走了。

    许三多只好惋然地回过身来,他看到高城和伍六一正从身后赶过来。

    到底是不是?高城问。

    可能不是。许三多说。

    高城很失望地叹了口气。

    参赛的兵被军车送回来了,机一连的连长早在大院门口等得望穿秋水,一把手先把伍六一拽了下来。第几?他问道。伍六一没说,只是一脸的失望。连长赶紧说,没事没事,全集团军能人多着呢。这时,车上的一个士兵笑了。

    他告诉连长:第一。

    连长一把手扣着伍六一,气得就往连队里揪。

    伍六一一边乐着,一边对许三多挥手再见。

    许三多微笑着,走回自己的连队。

    那一个人的连队。

    许三多掏出钥匙刚要开门,突然,一条腿从他两腿间插了进来,那是要把他凌空架起,许三多反肘被人托住,索性坐了下去。那条腿迅速抽开了,否则被许三多压断。许三多弄不清楚是谁,回身就在光线暗淡的走廊里对打了起来,几拳过后,灯被拉亮了。

    是袁朗。

    他在灯下对许三多微笑着。

    你小子反应蛮快。他说。

    许三多简直惊喜万分。

    袁朗告诉他,他在这里等他已经一个多小时了。

    走进宿舍,袁朗像是进了大观园似的,他看着那些空空的板床发呆。

    许三多给他端了一杯水,说您喝水。这里什么都没有。

    袁朗说你的事情我听说了,你们连队的事我也听说了。

    可许三多说:我在这屋子里时常想起以前的事情,我觉得这几年兵当得挺值的。

    袁朗盯着他认真看了看,说:嗯,上次见也就半年多,你好像又变了许多。

    许三多憨憨地笑着:今天在场上表演的是您吧?

    我和几个老兵。你们军长非让献丑,说是更新观念。

    真是……太棒了!

    喜欢a大队?袁朗挠挠头:我好像已经是第三次问你这个问题了。

    喜欢,不止是喜欢。

    许三多的认真劲儿,让袁朗正色,他说许三多,我不是为了看你才来这儿的,我们第一次在军区范围内选拔人员,因为几年来真是觉得我们光靠招兵是不行的。我负责在你们师进行选拔,我是为这事来的。

    错不了的,我们师有很多好兵!

    可袁朗告诉他:只要三个。

    许三多颇为自信,他说肯定能超出这个数来!

    超不出这个数的,许三多。我提前告诉你一声,你会参赛。

    许三多愣了一下:您怎么知道?

    我要求你必须参赛。许三多,这会比你想象的要激烈,我原来还担心你因为太孩子气输掉这场竞争,今天我来,看见你的处境,我想你终于是长大了。

    许三多犹豫着。

    三班的宿舍只剩一张床板了,可袁朗还是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它的活力,那是许三多和所有三班士兵留下来的。袁朗明白了,他开始用老班长的口吻和许三多交谈起来:我知道,你想进老a,可又有很多疑虑,是不是?

    许三多点点着,他说是的。

    这个连队还有什么可以让你留恋的吗?

    许三多说有的,您不知道。

    袁朗点点头,他相信。他说怎么会不知道?老部队是所有老兵的情结,我就是怕你有疑虑才来找你。许三多,咱们是古老的步兵,从有军队开始就有的步兵,是不是?

    许三多莫名其妙地点点头。袁朗说:古老但是永恒。飞机会被击落,战舰会被打沉,但是步兵还在战斗,因为我们是最艰苦也最坚强的兵种,我们没有核弹和轰炸机,可我们用的是人用了几百万年的这个……袁朗指了指脑袋。还有我们的身体,和我们的意志。

    许三多听得很兴奋,他说是的,我们连长也这么说,他说步兵是最值得骄傲的兵种,步兵为自己而骄傲。

    那你想做最好的步兵吗?

    想。许三多毫不犹豫。

    全世界有那么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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