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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干嘛来钢七连?

    史今只好哑住了。

    高城说:我对这个兵不抱希望。

    晚上,灭灯后上铺的史今,听到下铺许三多的在不住地翻来辗去。

    史今探头看了看,吩咐道:早点休息。明儿早上五点半起床,连里得为春季演习做加强训练。许三多呆在床上,不翻了,他借窗外的月光,怔怔看着史今。

    我今天表现不好,是不是,班长?许三多突然轻声问道。

    现在不说这个,别打扰大家,别人还得睡。

    过了一会,许三多又说:班长,我想家,还想五班,想我爸爸和大哥二哥,还有老马。

    史今生气了:许三多,我命令你,睡!想想,又说:是你自己要来的,很多人想来这来不了,你在这折腾的时候最好想想,你对不对得住那些想来来不了的人。

    班长我知道,这叫机会。

    史今说对,这就是机会。

    许三多这才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没一会儿,他真的睡着了。

    然而,史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轮到他在床上不停地翻动了。

    早上,天色昏蒙,一声哨声忽然炸响,黑暗中,兵们扑通扑通地跳落地上。等到灯被拉亮时,兵们已经在叠被子了,十几个人的被子,转眼成了一块块的豆腐块,实在壮观。

    昏暗的走廊里,着装好的士兵,紧张而有条不紊地出去了。

    大部分士兵已经在操场上列队,小声而清晰的报数声。

    铺了半个操场的士兵已经集结进几辆发动机早预热好的军用卡车,转眼拖起烟尘,往外开走了。这其实也只是三两分钟内发生的事情。七连这两个月都在练机械化人车协同,许三多算是赶上了。

    拥挤的卡车里,士兵们都沉默着。风,在往疾驰的车厢里灌,刚从被子里爬出来的兵们,下意识地挤在一起取暖,有人利用这宝贵的时间抽上起床后的第一支烟。

    透过车厢的缝隙,许三多看着外边的蒙蒙星光。

    一支烟递了过来,是成才,问道:昨儿晚上睡得好吗?

    许三多亲热地笑了笑:你知道我不抽烟。

    装甲兵不抽烟是不可能的。成才凑了过来:挤挤,想多穿件毛衣又怕妨碍冲锋。咱们训练烟尘大,叫做每天二两土,上午吃不够,下午还得补。你不抽根烟熏熏,肺里边见天一股土味。点上?

    许三多犹豫再三,还是不抽。旁边的白铁军乘机把烟抢了过去。

    车子去的是靶场。所谓靶场,就是一片宽阔的装甲车辆射击场,交错的车辙印,尽头是灰蒙蒙的山峦。一排三辆步战车正在空地上驰骋预热,射击场上早辗出了近尺深的浮土,顿时满天如起了茫然大雾。

    对装甲兵来说,这早算正常了,但许三多却不停地打着喷啾。

    高城一步一个坑,从灰土里拔出脚来站到队伍跟前。

    立正稍息!今天的主要课目是步兵火力与战车火力的协同,你们一车连驾驶员十二个人,我眼里你们可是一杆枪一门炮,总之你们是一个而不是十二个单位,我希望你们能把协同观念给烙进脑子里……

    起了阵风,一阵子伸手不见五指后,满连的士兵顿时都落了层土。

    灰雾蒙蒙中,现出几个人影,当头的一个是团长,比士兵们绝干净不到哪去。

    高城一个敬礼,大声道:报告团长,钢七连正进行人车协同训练课目,请团长指示!

    团长回了个礼:继续训练。

    高城接着对部队喊话:今天风沙大,显然会给咱们的射击增加难度。不过我希望大家伙儿知道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个天气,战场上能见度多半要比这差得多,咱们又是刀尖子上的侦察连,必须学会不光靠肉眼也靠感觉射击!那个兵,你捂什么眼?我还开口说话呢!你以为我吃的土比你少吗?

    那个兵当然就是许三多了。他忙将灰迷了的眼睛睁开,使劲地睐着。

    高城瞪了许三多一眼,继续下命令:解散。上五号车领弹药,一排射击准备。

    士兵们散开后,高城转向团长:报告团长,讲话完毕,请团长指示。

    团长拍拍高城的肩:你就把嘴里的土吐了吧,还非得都吃下去呀?

    高城果然吐了一嘴的土,笑了笑:这满地土让车辗多了,到嘴里都有股柴油味了。

    团长把茶缸子递过去,高城毫不客气地喝了了口。

    您怎么还喝花茶?得换绿茶,在车里还不够上火的?高城说。

    你小子什么都要挑三拣四,听说对我推荐过去的兵也不满意?

    您也瞧见了,来把土他得捂眼睛,来颗子弹他不得尿裤子?

    团长说路遥知马力,你小子能对我没大没小,不也是好几年才磨出来的?

    一辆步战车突然驶过来停在许三多的面前,许三多看着宽阔的车体刚刚发愣,就听到了成才的声音,成才骄傲地说许三多,看看我的枪!成才说着在灰蒙蒙中举着一枝纤长的狙击

    步枪让许三多看。许三多正想过去。被伍六一叫住了。

    许三多,你跟我过来。

    许三多被伍六一带进了一辆步战车的后舱门。

    你新来的,这段时间会对你从宽要求。可你也得注意学习,比如说车停在这,你就可以练练登车,你不练没人盯你,可最后做了后进的就是你。

    许三多连连点头。伍六一拉开舱门:练吧。说完让到了一旁。可许三多刚一上车,又被伍六一叫了下来,他说你这么上车就上你一个得了,全车都堵在外边。你以为战场上跟今天一样就刮个风?飞的可全是子弹弹片。下来,注意观察。伍六一把身体蜷成一团,嗖的一声跃进宽高不过一米二的舱门,顺手将舱门带上,这一切只是一秒内的时间。

    拉门!登车!关门!看见了?再体会体会。

    许三多学着伍六一的样子,收一跃,咚地一声,脑袋撞在了舱门上,虽是戴了钢盔,也有些晕晕的感觉。伍六一一看就生气了:登车的要诀是,一个目标,三个注意。一个目标就是车里你的那个座位,三注个意是注意你的头注意你的脚还有注意你关门的手。几十公斤重的钢门一闸是多大的力量?我亲眼见过一个兵,被闸掉了两手指头。

    许三多一听就有些害怕,但他还是蹿上了车,而后轻手轻脚将门关上。

    伍六一还是说不行,他吼了一声:重来!车里有人睡觉你怕吵了人是不是?这是打仗!

    指导员洪兴国这时跑过来,让伍六一在班里派两个报靶兵。伍六一没有多想,就把许三多给派去了。

    一起去的还有白铁军。

    这是埋在地底近十米深的一道钢筋水泥工事。

    白铁军在地上找着一根粉笔头,在墙上乱写着。墙上早被人写了好些字了,其中有一行写着:“绝情坑主白铁军呜呼于此”。白铁军之下,又添了几个字:“又呜呼于此”,然后在下面的几个“正”字上,又加了一杠。

    咱们来这干啥?许三多有点茫然地问道。

    干啥?白铁军在“绝情坑主”四个字的下边,加了一横,说:做坑主呗。

    坑主?什么叫绝情坑主?

    坑,就是这靶坑,它不能叫战壕,战壕是打仗的,这玩意它是躲自己家子弹猫在里边用的,它只能叫个坑;坑主,你蹲了这坑就是坑主了;绝情就是没了想头,你蹲了这坑,听着脑袋顶上单发、连射、三发点射、急速射打个稀哩哗啦,车来车往轰轰隆隆,跟你啥关系没有。你只好数数枪声炮声,完事了上去报靶,你只好万念俱灰,这就叫个绝情。

    许三多说:我还是不懂。

    不懂没关系。你好好体会。坐坐,许三多,今儿就是我的坑主,你的副坑主啦。

    那以后我就是副坑主啦?

    白铁军说不不,你很快就能转正。白铁军有心里在暗暗地算计着,他说许三多,别人不喜欢你,我可喜欢你,因为咱们连一般是老末当坑主,你来了我就不是老末了,我这坑主很快就要撤了。

    啥叫老末呀?

    白铁军不说。

    白铁军说:你慢慢体会吧。

    靶场中上的战车,轰鸣起来了。车后成班的步兵,在一个响亮的口令之后,如压进弹匣的成梭子弹,压了进去。眨眼间,战车的射击孔,冒出了一串串火舌,弹道将战车和它们的目标连成了一线。

    靶坑里的白铁军,盘腿坐着,如老僧入定,听着那些炮弹不停地飞来。

    许三多则显得有些坐立不安,枪炮声和从工事口飘进来的火药烟雾,让他感到热血沸腾。他激动得不时地站起来,但一次次地被白铁军喊了下去。他说坐下坐下。做坑主就得坐得住,因为子弹绝不会长了眼睛。

    在战车们的轰击下,那些活动靶转眼就被完全的收拾掉了,剩下的只是一些半埋入式的地下掩体。

    下车冲击!下车冲击!

    车上又传出了新的口令。

    战车的舱门随声打开了,里面一身火药味的士兵被放了出来,匍伏着向那些目标接近,战车上的伪装烟幕发射了出去,烟幕中火焰喷射器的火光撩开了一个地堡,一发火箭弹飞出撩开了另一个地堡。

    先锋车在山腰上把一个个简易工事,统统地辗为了平地。

    突然,许三多从工事的缝隙里,看见成才匍伏着从工事前潜伏过去。

    成才!成才!

    许三多激动得大声喊道。

    前边的成才当然听不见,他跳起来跃入壕沟,又没影了。

    别喊了,听不见。

    白铁军玩着手中的粉笔头,他说现在知道啥叫绝情了吧?这就是个被人遗忘的角落。

    许三多茫然坐了下来,终算是体会到了。

    两人就那么呆着,一直等到报靶,等到有人远远地朝这边喊着:

    靶坑里的,出来吃饭啦!

    打饭的时候,史今问道:许三多,有什么体会?许三多说我啥也没看见,就听见响了。史今暗暗地发笑。许三多说,我耳朵里现在还嗡嗡的响。史今说:明儿跟指导员说说,让你上车体会体会。犹豫了一下,继续吩咐道:可下午你还得去。

    正说着,忽然听到高城地大声地吼着:

    起风啦!起风啦!赶紧隐蔽!找车后边蹲着去!把饭盒揣怀里!

    许三多一看,果然一阵风卷着烟尘,如同一座有形的山脉向他们压来。许三多端着刚刚打好的饭盒,在灰雾中一下傻了。

    高城看见了,忙喊道:你蹲着去!有心没肺啊?你这饭还能吃吗?大风过后,高城一看竟是许三多,顿时就来气了。他说怎么又是你呢?看了看许三多的饭盒,却没有训他的心思,只说了句:拨掉上面这层,赶紧吃了去!然后走开了。

    好在许三多能吃,他扒了扒,就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其实,这只是个开张,在后来的日子里,白铁军离开了那个绝情的靶坑,许三多成了惟一的坑主。他经常在登车的时候把一个班的兵都堵在了身后;登了车,他又时常坐错了位置,弄得别人不知说他才好。轮到他在车内射击时,别人总是打在靶上,就他,老是打在活动靶的周围,打是烟尘滚滚的,打得伍六一一脸的愠怒。有时,许三多还晕车,晕得大口大口地吐,吐得旁边的兵不得不鄙视地看着他,没有人表示同情。

    高城是希望他的兵神经高度紧张的,因为神经紧张时学得更快。可这位主一紧张,大脑便立刻停滞,连长的教训、指导员的开导、班长的软硬兼施、副班长的喝斥全不管事,许三多似乎打算就这样一事无成地渡过他的过渡期。

    我实在应该还在五班呆着。

    这天,许三多在操场边上终于把心里话告诉给了成才。成才对这种话已经不需要用脑子回答了,他告诉许三多,我最不爱听你说就是这种话。许三多说,我知道我没出息,可老马和李梦他们至少还把我当自己人。可这儿……几乎都不当我是自己人。

    成才说:你得争取当骨干,做了骨干,像我吧,那就什么都好办了。

    许三多说我怎么可能是骨干呢?我上车都会吐,昨天给满车人吐了一身。成才不由也替他感到有点为难,他说这倒也是,你跟我确实不一样。许三多说是啊,在老家就看出来了,你聪明,我笨。成才很愿意听到这样的话,他嗨了一声,嘴里却装着,说:那也不能这么说,就算笨吧……你也不能由人叫你笨蛋。许三多说可我除了内务还能想办法合格,别的啥都做不好呀?成才说那你就得处人,你得跟人好好处。许三多也觉得难,他说他们现在都不愿意搭理我。成才说你帮他们做事呀!帮他们扫地,帮他们打水,帮他们……许三多说我都做了,可他们不让,他们说好好练你的去,三班用不着扫地的兵。

    这让成才也头痛了。他说你怎么就能混成这样?

    这时甘小宁远远的看见了成才,便大声地问道:你知道那傻瓜在哪儿吗?他那说的就是许三多。成才不知如何给他回答,他让他自己看。甘小宁这才看见了许三多,可他却像没事一样。他说许三多,班长让你马上回宿舍。

    许三多没说什么,跳起来就跑开了。

    许三多铺上的被子出了问题了。

    许三多刚一进门,伍六一就拎起他的被子。

    你往被子上洒了多少水?我说你的内务怎么整得比老兵还平整,今儿一摸你被子,都湿的,背面都发霉了。你老实说,洒了多少?

    ……一杯。

    他吞吞吐吐地说。

    多大一杯?

    许三多指了指柜上的那一个大茶缸。

    那你每天晚上怎么睡的?伍六一恨不得狠狠地给他一个巴掌。

    就……就这么睡了。许三多好像无事一样。

    一旁的史今终于说话了,他说许三多,要求你搞好内务,并不是要你拿自己的身体扛,整齐划一是很重要,可你自己的身体重不重要?这笔帐你算不算得过来?

    许三多说,我怕……伍六一说怕怕怕,你怕什么?你是钢七连的兵!为个优秀内务就啥也不顾了,钢七连需要的可不光是优秀内务!说完,气得掉头就走。

    ……我怕拖班里的后腿。

    史今为此有些感慨,目光都不由温润了下来。

    他说许三多,今晚上用我的被子。

    许三多摇着头,他说我不。史今说别跟我犟。我知道你那心思,你不想给班里拖后腿,这事你急不得的。史今说我招了你,你来了五班,我就得把你照顾好,你知道吗?

    许三多的眼圈一下就红了。

    他说我知道就班长一个人对我好。

    史今说许三多,你说这种话是不对的,你应该跟全班每一个人都搞好关系。许三多说,可他们不理我。班长,你就像我哥,我大哥陪我说话,我二哥帮我打架,你就像我两个哥合在一块儿。许三多的联想让史今气得直挥手,他说可我是绝不会帮你打架的,我陪你说话也不是我想陪你说话!你知道吗?说着他看了看许三多,他发现许三多挺难受的,便改口说好了好了,行,我陪你说话,许三多,你是不是从小就这么过的?你大哥陪你说话,你二哥帮你打架,你自己什么事都不解决?

    许三多忽然说:我很努力了。

    让史今犯难的是,许三多这个样子,怎么办啊?

    演习终于开始了。

    一支不见首尾的装甲部队,准备了几个月后,向草原挺进而去。

    草原上却一如往昔,只是路边突然多了一处简易的小屋,屋边还扔了堆干了的羊粪,还有几头系在桩上的山羊。坐在里边的,却是团长和参谋长他们。一个牧民骑摩托车从路边经过,以为是新来的牧民,停下车,就推门进去。嘴里还嘟哝着:啥时候盖的?咋没人告诉我呢?话刚说完,两名全副武装的士兵站在了他的面前。

    快走!

    士兵轻声地吩咐道。

    牧民不由一愣,正要说什么,看着空屋中间掀起一块木板,木板下边是一个地洞。从地洞里出来的,便团长、参谋长和几个参谋。地洞下,全都是发报声、人声和发电机的声音,根本搞不清下边有多大的空间,藏了多少的人。

    团长笑着对那牧民说:老乡,我们打扰几天,回头就走。

    牧民一时摸不着头脑,转身就踉踉跄跄地骑车走了。

    团长得意地笑了:成了!能把本地人都瞒过了,我对这次伪装演习就有点信心了。

    参谋长在旁边警告他:骄兵必败。你可记得,上边要求是五十米不见车,二十米不见人,你非改成十米不见车,五米不见人这丢了人可是自己的。

    对对对。团长想了想:这就是个破绽,咱这民房伪装外边没个活人也不合理吧?

    团长回头吩咐那两个哨兵:你俩不是会说本地话吗?扒了迷彩放羊去!

    草地上有块与周围环境一体的山丘,贴近了看,草皮下居然有一个黑洞洞的炮口。

    这是钢七连的战车和人员掩体。史今带了几个人正在做最后加固。

    许三多凑在旁边问:班长,你歇会,我来帮你干。

    史今摇头说许三多,这是个细活,你翻出来草皮色不一样,从直升机上是能看出来的。

    许三多喜欢跟史今呆在一起,他问班长,我最近表现还可以吧?你没惹祸。

    伍六一却看不顺许三多:要真表现就别在这儿烦了!都进入倒计时了,知不知道?许三多喔了一声,低头走了。看着许三多的背影,伍六一觉得不可理解,他说这小子怎么回事?现在就贴上你了?史今还没回答,前边的许三多又回头嚷嚷开了,他说早饭来了,班长,快吃饭吧!

    果然是指导员押着送早餐的炊事车来了。

    史今只好对伍六一说:班副,你们先去吃,我再垫巴垫巴。

    伍六一说:还是垫巴垫巴你那肚子吧。

    许三多又回到了跟前,说就是啊班长,你先吃了再……

    伍六一不让他说完,一手就捂住了他的嘴,往炊事车拖去。许三多那一套他听烦了,听出了仇恨来了。士兵们簇拥在炊事车,刚刚吃饭,指导员忽然看见通信兵背着电台朝紧急跑来,知道一定有事,赶紧跑了过去,刚与通信兵说了一句什么,马上回头大声地喝道:

    立刻疏散!

    吓得丘地上的士兵顿时炸了窝。

    怎么啦?指导员。有人问道。

    侦察直升机提前出来了,这是存心给咱们搞突然袭击!

    史今不觉笑了:那也不用这样,都准备多少天了?您把这炊事车开走就完了,就它热源太大。指导员一进顿悟,说对对对。然后吩咐司机:马上给我开出演习区域!快!

    吃不完的东西都随车带走,别让假想敌看出痕迹。史今朝四周的兵们喊道。士兵从来都是无条件服从的,二话不说,就连手上只啃了一半的馒头,也乖乖地放了回去。史今回头看见许三多还在炊事车旁磨蹭,又单独吼了一声,许三多回头怪怪地笑了笑,才匆匆跟着跑开。

    士兵们刚散入半地下的伪装掩体,不一会,一架侦察直升机,果然来到了他们的头顶上。可他们看到的,只是两个牧民,一个坐在地抽烟,一个正在解裤撒尿。

    直升机当然看不出那两牧民是假的,直直地就往前飞走了,但它没有飞远,又狡猾地绕了回来了。毕竟,方圆几公里,就这小丘是可以让人不得不注意的。

    直升机似乎发现了什么。

    直升机从十五米降至十米,降至五米,几乎就悬停在了五班的头顶上。史今许三多和几个兵在一个伪装良好的工事里,咬牙死撑着。许三多一时有点慌了阵脚,但被一旁的史今给死死地盯住了,他让他不要乱动。

    直升机的机轮眼看就要触地的一瞬间,终于往上抬起了机头,毫不再犹豫地飞过了山丘,飞到前边去了。

    史今几个终于睁开了眼。

    他小声地传达着:没吹哨就别动。兴许这小子能杀个回马枪。

    回马枪倒是没有,但一辆越野车轰鸣着突然停在了他们的身边。

    这是谁呀?也不怕暴露?

    伍六一的埋怨声刚刚说出,就听到了连长高城的声音,在他们的头上横扫而过:

    三班的,都给我出来!还藏什么?让人给发现啦!

    工事里的几个人一愣,呼地从高城的脚下钻了出来,吓得高城不由退了一步。但他火气依旧:忙了足足一个星期,你们怎么几分钟就让人抄出来了?

    抄出来了?没有!史今极力地争辩着。

    你以为人还下来逮你呢?他直接把可疑点标电子地图上,指挥部一看,实时传输,经纬度都对,那就是咱们的事了!

    可伍六一向来自信,他说别不是碰巧了吧?高城说碰什么巧?指挥部电话里说了,红外成像上明显的一个热源!你们的防红外作业怎么做的?什么叫热辐射知不知道?是不是哪位公子哥儿还揣了壶热水呢?很会保养啊?

    三班没这号糊涂蛋。连长,别不是师部的红外成像又换代了?伍六一懊恼地问。

    没换!高城也搞不懂原因,他看看周围的兵,喊道:大家原地坐息。谁给棵烟?

    伍六一给了他一支,便大口大口地吸着想事。

    三班早已一脸的屈辱,只有许三多,却显得荣辱不惊,他悄悄凑到史今身边,说:班长,明儿就拉回去了吧?

    史今没有理他。许三多说:回去就给我爸写信。史今说许三多,现在别说这个。可许三多的嘴还是停不下来,他说班长刚才没吃饭,我瞧见了。史今说吃了……对,是没吃。

    这时,许三多悄悄地给史今递上了两个鸡蛋:我特地留的。史今伸手去接,竟烫得他当即缩手回来。许三多说:我刚在在炊事车上拿的。然后傻傻地看着班长,显然在等着史今的表扬。史今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把鸡蛋接过来,藏进了怀里。

    但他们两人还是引起了全班的眼光。

    只有高城还要琢磨着怎么回事。

    他说伍六一,你小子刚才偷着抽烟啦?

    伍六一说我还放火了呢。这当然是气话。

    得得,算我没说。

    听高城这么一说,史今靠了过来:报告连长,热源找着了。然后从怀里掏出许三多给的两个鸡蛋说,早上没吃饭,我揣了两鸡蛋。高城接过鸡蛋,眼睛狠狠地盯着史今。

    史今说:回营我写检查。

    你把我当傻子呀?高城咆哮道:你当了五年兵,不踢正步快不会走路了,上回防红外作业你连热水都不敢喝!三班的,全体都有,真觉得你们班长对你好就别靠他挡事,谁干的?

    伍六一看了一眼史今,挺身而出:报告连长,是……我。

    鬼扯!行,行,我看你们协同观念挺强的,我再追究也没意思,你们全班检查吧。高城嚷嚷完打算上车,许三多却拦住他,他说连长,鸡蛋您别拿走了,我给我们班长带的,他没吃早饭呢。

    高城瞧他半天,终于明白这位仁兄并非在坦白认错,而是在牵记着他班长的早饭。他一步冲到许三多的面前,说,我也没吃早饭。如果咱们这趟能不让人发现,我不吃明天的饭,不吃后天的饭我三天不吃饭!

    许三多好像没有听懂,他说:要不您吃一个,给班长留一个?

    全连三个星期的作业全部泡汤,我吃不下,你说咋办?高城的两只眼睛简直在燃烧。

    许三多不管,他说那也得吃饭,那不行,那饭得吃……

    高城的怒火突然按捺不住了,他猛地吼道:

    拖出去毙了!

    这当然只是一句气话,可所有的人都吓呆了。高城自己也愣了。他将鸡蛋突然往许三多的手上一拍,就掉头走了。大家看到,他的身子在气得微微地发颤。

    演习就这样结束了。

    准备回营的时候,成才悄悄地摸到三班,对甘小宁打听道:听说你们班让人揪出来了?甘小宁没有回答,只是两眼没好气地瞪着他。

    士兵们正在忙着上车,有说有笑的,只有701车前的三班,一点没有高兴的心情,一个个沉默着,想尽早钻进了车里。

    成才只好转过话题,问许三多呢?

    连长把他毙啦!甘小宁说着钻进了车里。

    成才一愣,但他随即笑了,他往车舱里瞧了瞧,看到一车都是苦大仇深的眼睛,成才知道是真的出事了,赶忙走开。

    坐在班长位置的史今看看许三多那个空着的座位,对伍六一说:去叫一下他。伍六一没有理睬,只顾摆着手上的枪。

    许三多正蹲在前边的地上,在无聊地揪着草根,因为没人叫他,所以没有勇气上车。

    最后,还是史今喊了他:许三多,快上车。许三多听了想哭。史今说上车吧,有话回去再说。许三多这才把身子塞到了车上,车里的人却像没瞧见他一样。

    车里的人,除了史今,都像躲瘟疫一样躲着他,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车子回到营地的路上时,去碰着了老马几个。他们是前来寻找他们的战友许三多的。他们虽然穿着军装,但一个个都像土包子一样。一看见演习的车,老马就一路走一路地问:

    是七连的吗?

    被问到的兵都摇着头。

    认识许三多吗?上过团报的那个?

    回答还是不认识。

    最后,老魏干脆猛然一声大叫:谁是七连的?!

    成才的车正好停在不远处,车上的士兵随即应道:

    我们是钢七连的!

    听到这话儿,老马几个连忙兴高采烈地跑过去。

    认识许三多吗?薛林问。

    就是刚去你们连的那个许三多!老马连忙补充。

    一听到许三多的名字,那个士兵的神情,便古怪地笑了笑。他转身看看成才,说成才,许三多不是你老乡吗?成才显然是不太想搭碴,嘴里说对,也算是吧。老马顿时高兴起来,缠住老马不在地问:许三多来了吗?他在哪辆车上?成才看了看身后的701号车,问道:你找他有什么事?成才决定不去惹那辆车。老马说:我们是一个班的,我是他班长,不,我是说,我是他原来的班长……李梦说一天班长,就一辈子都是班长,这要解释什么?喂,许三多到底来没来?

    看他们挺热情的样子,成才犹豫了。

    他……留守,他没有来。成才说。

    我就说嘛,他刚来,这演习没准不带他,早听我的,去团里一趟好了。老魏说。老马却说:这孩子有出息,我寻思他能进步挺快。大哥,你给我带个信好吗?薛林说什么哥不哥的,他比你还小!老马说:我都要走的人了,你们还跟我呛!兄弟,你给我带个信,我这就要退伍了,这一走,这辈子许就见不着了……

    成才的心有点软了:你到底要说什么?

    你让他得空回来看看,唉,战斗部队,也不能有空……老马犹豫了。薛林说没空也得有空!你告他,要走的是老马!他不能回来也得去送送!哪天走直接上红三连问指导员!

    成才的车,慢慢地往前开去了。

    你告诉他,千万得告诉他!老马一边追着成才的车,一边喊道。

    其实,许三多早就从瞄准镜里看到了老马他们,他早已泪眼婆娑。

    但一车的兵,仍是谁也不理谁。

    钢七连讨厌弱者!

    第七章:钢七连(下)

    作者:兰晓龙

    那时候我挺傻。

    说这话好像现在我不傻了似的。

    有时候我常常想起过去的事情,一个个人一件件事,打眼前回放,不是图个眼眶潮湿,只是想提醒自己:瞧,你有多傻。

    傻真不是件坏事情,一遍遍咂摸昨天的傻非常有趣,很多人喜欢把昨天的傻事完全否认,只对自己的记忆承认光辉的一面,结果把他枝繁叶茂的人生砍得像水泥电线杆子一样光秃秃的无趣,只剩下英明的,正确的,超酷的,牛气的这类修饰语,用那种臭哄哄到惟我独尊的墨水,写在孤峰突起的一根电线杆子上。

    唉,最牛气的人都还说:我来,我见,我征服,可很多人干脆把来和见都砍掉了,只剩下我征服,我还征服,我又征服……

    据说现在中国男人的平均年龄是六十九岁,那我愿意到时候回忆我六十九年里做过的傻事。同一件事情,有时候让你想哭,有时候让你想笑,这东西叫回忆。

    回忆没有傻与聪明的区别,正如我也没有必要用傻来标榜自己,正如我确定我是一个很平凡的人,和大家一样平凡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当兵不当兵甚至都没什么重要,可是每个人都只能经历一次,所以只好感激自己的这段经历。

    记得后来有位军报的记者采访我,我照常地说完了,他很不照常地郑重其事,说:你的不平凡就在于你意识到自己的平凡之处。

    我隐隐地觉得害怕,这样悖论反论的话听多了,我会丢失自己,即使我不同意他说的,也会因此成了他的对立。

    除了为我维护的东西,我不想与任何人、事、观点对立,对立不是平凡,我想要真正的平凡,像我被所有人认为傻子的那个时候。

    那非常安静。

    ★二级士官许三多

    车场寂静了。

    车库的门一拉上,这一季度的训练,就暂时告一段落了。

    伍六一打回宿舍之后,神色就一直不对,时不时地看着墙上那一面小旗发愣。白铁军明白班副的心思,便说:班副,我求求你别价了,要不我上镇里给您订做一副?伍六一说敢!回来我贴你脸上!他像一只不能惹的狮子。他忽然听到有人进来,回头一看,是七班的成才,以为是找许三多的,开口就说:许三多不在!

    成才却说:我不找许三多。我们班长让我来的。

    ……干什么?伍六一看到成才的眼睛一进就盯住了墙上的那面小旗。他知道了。他说了待会我送过去!成才说:我们班长说,还是悄没声拿走就算了。

    你这叫悄没声吗?……用得上悄没声吗?这玩意本来就是轮流挂的。

    那我拿走了。成才摘了旗,看看伍六一。

    拿就拿,废什么话?伍六一白了他一眼。

    成才有点尴尬了,只好掏出烟来,说伍班副,抽根烟?伍六一没理这茬,他说没告你吗?这旗不能单手拿,它大小是个荣誉。成才笑笑:我不寻思双手太招摇了吗?伍六一说:那你也得双手拿!成才不敢再招惹他,笑笑就走了。伍六一在后边自己嘀咕着,见这小子就有气,他心里幸灾乐祸着呢。

    被拿走的那旗,在五班实在是挂得太久了一些了,连墙上都有清晰的印痕。

    白铁军,把墙皮擦一擦,看着像什么样子!伍六一朝白铁军喊道。

    白铁军便满屋满装模做样地找抹布,找伍六一又生气了。他说你小子好像也想笑的样子?白铁军说我哪敢哪?我哭都哭不出来!伍六一说那倒用不着,不变先进班集体吗?这点小事在三班算什么?白铁军便有意要逗他,说是不算什么,可我就担心班副的鼻子腆不起来,连走道都不会走了。

    你还敢说你没有笑!伍六一是全师的擒拿冠军,一句话工夫就把白铁军摁在墙边,只剩了发出吱哇的声音。

    高城和指导员是全连惟一有权力住单间的人,十几平米的一间房,不过因为连带家具都只放了简单的几件制式,反而显得空空荡荡。看见史今进来,高城拖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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