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正,城内城外街市灯火通明。
但城内逛夜市的市民,已开始陆续返家了。
三更一起,开始夜禁,来不及返家犯禁的人,很可能在枷号三天中,头一天便死在枷上,谁敢半夜三更还在街上鬼混?只有治安人员能在街上走动,巡城御史当然也捉小偷鼠窃。
王千户的黄家井大宅中,会议厅灯火明亮。会议桌两侧,十余名心腹爪牙,轮番报告各宗案件的进行情形。
王千户通常把机密的公私案件,带到私宅开秘密会议,许多阴谋毒计,皆在秘密会议中策定。
会议已接近尾声,他对忠心部属办事的能力颇感安慰。
最后一名爪牙刚报告完毕,合上卷宗回答他所提出的一些细节问题,厅门外传来隐隐人声。
“外面怎么啦?”他突然抬头问。
门外的守卫闪出,站在门外欠身行礼。
“启禀长上,是外面的人,捉到一个可疑的和尚,正押往刑室审问。”守卫恭敬地禀告。
“和尚?带来我看看。”他信口说,同时举手示意,让爪牙继续回答他的问题。
片刻,两名大汉架着一个慈眉善目,人才一表的穿灰色僧便服和尚入厅,将和尚向下一按,和尚跪下了。
“人已带到,请长上过目。”一名大汉行礼禀告。
“怎么一回事?”他瞥了跪伏如羊的和尚一眼。
“这和尚经过大门外,鬼鬼祟祟举动诡异,被巡哨的人捉住,送来交给内堂管事讯问。刚送到,还没移交内堂总管。”
“这是从和尚身上搜出来的物品,呈请长上过目。”另一名大汉取出一只精绣的荷包,递给在堂下伺候的一名随从,由随从登堂呈交。
荷包是目下时兴的男人饰物,用途甚多,但通常只有身分不低的人使用,平民百姓仅使用皮袋布袋。
荷包内有一支金钗、一只碧玉指环、一锭十两庄的金元宝,可算是一笔不小的财物了。
“唷!这和尚是财主呢!”他脸上出现平时稀有的开心怪笑意,狰狞的面孔不那么可怕了:“这是有身分地位人家的内眷饰物,平民百姓不许拥有,怎么出现在和尚身上的?给我问。”
精制的金银饰物,平民百姓甚至不许持有,只许使用木石制品,持有违禁品将受到严惩。
直至本朝中叶,百姓生活水准逐渐提高,大户人家更是日趋奢侈,首饰衣着家俱房舍的禁令,才逐渐废弛。
比方说,严格禁止使用金银的禁令,正在半公开地解禁,百姓用以物易物的借口,钻皇法的漏洞,不是用金银做买卖,而是以金银易物。
当然,官府是否严格认定,得看运气好不好了,一旦被认定是做买卖,那就灾情惨重。
认定是可以作多方面解释的,聪明人知道如何改变查获公人的认定,有钱可使鬼推磨,认定的改变是可以轻易改变的,除非真的走了霉运,碰上一个铁面无私执法如山的猪头三公人。
“遵命。”第一名大汉欠身应喏,揪住和尚的耳朵强迫和尚抬头:“供出你的身分来历,说!”
“小僧在……在牛首山崇崇教寺出……出家。”和尚浑身发抖,脸如土色;“在……在街尾汪员外家作……作七天法事,经过贵……贵府,看到许多将爷走动,心中发慌,所……所以……”
“是个不守清规的偷香和尚。”王千户的兴趣消失了,打断和尚的话,将盛首饰的荷包丢给大汉:“姘上的女人,一定是大户人家的姬妾,拖出去把他阉了再赶走。”
“饶……命……”和尚狂叫:“请老爷大发慈悲,佛祖菩萨会保佑老爷万代公侯……”
“去你娘的!古往今来,史迹所载不过两千多年,哪有人享受万代公侯的?”王千户笑骂:“你敢讽刺我?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拖他出去。”
大汉两耳光把和尚打得天昏地黑,叫不出饶命声了,左右一挟,拖了便走。
“这贼和尚长得人模人样,难怪能勾引大户人家的荡妇滛娃。”一名爪牙收起卷宗准离席,信口自言自语:“家有众多娇妻美妾荡女的人家,最好少与僧道或三姑六婆往来……”
“等一等。”王千户突然高叫。
京都的大官小官,谁没有几个娇妻美妾?王千户的这座大宅中,连他自己也弄不清,到底有多少个供他受用的女人,歌姬艳婢充塞内院,派有专人防止这些女人偷腥,内无三尺之童管制极严。
“长上有何吩咐?”两大汉挟着和尚转身等候指示。
“和尚有多大年纪了?”王千户大声问。
大汉踢了和尚一脚,促使和尚回答。
“小僧今……今年三十二岁……”晕头转向的和尚,不假思索急急回答。
“三十二岁?”王千户脸上杀气怒涌。
“小……僧……”和尚知道失言了,脸色死灰。
“四十岁以下的人出家为僧道,该当何罪?”王千户的话,令和尚心胆俱寒。
“秋后决。”一名爪牙接口。
“把他剁了,绝不待时。”王千户拍案怒叫。
“饶命……”和尚狂叫。
两大汉一耳光把和尚的话打断了,拖了便走。
佛门弟子把朱洪武列为第二个灭法罪人。
朱洪武做和尚时,参予香军造反打江山,知道宗教的力量有多可怕,知道有史以来,僧道造反有多少次。
所以登基之后,首要之务便是整顿天下僧道,取缔黑道组织雷厉风行,严刑峻法杀无赦。
四十岁以下的人出家为僧道,不但本人要处死,收容的寺庙住持,也格杀勿论。
天下的寺庙拆掉大半,没有四十岁以下的人出家,佛门各宗派道家诸法师,找不到天资优秀的子弟传以衣钵,后继无人。
这制度直至永乐皇帝归天,洪熙皇登基,才逐渐半公开弛禁。
洪熙帝也就是目下的皇太子,糖尿病严重,登基在位仅一年,便龙驾归天去也。
死后镒仁宗,真正可称为妇人之仁,而非行仁政的仁,半生忧患,没享过一天福,在他老爹和兄弟的险影下度日如年,登基后也毫无作为。
和尚被拖走了,心腹爪牙也就一一告退出厅。片刻,又陆续进来了七名爪牙,参见毕分别就座。
“你们都准备好了吗?”王千户这次是召见爪牙,而非召开述职会议。
“咱们都准备就绪,明晨一早渡江就道。”那位左颊生了一个指头大毛痣的大汉,说的话带有江湖味:“所备妥的证件、行装、勘合,皆一应俱全。有凤阳府派来传讯的人引导协助,追缉行动定可顺利展开。”
“很好。”他点点头,脸色极为阴森狞猛:“你们携有本司的符牌勘合,可以便宜行事。我再提醒你们,一定要把活的飞天鼠带回来,他是飞贼,居然破戒伤害事主,而且救走重刑罪犯的家属,是否牵涉到其他阴谋?所以一定要严加拷问追出根底。他救了罪犯家属向西逃,另由强盗伙伴怨鬼在京都遥相策应,极为可疑,很可能蓄意进行不可告人的不法阴谋。本来早些天便派人前往凤阳究办的,两次皆被意外的事故耽搁了。你们此去,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多带些盘缠,沿途也可向各地官府征调,多聘请精明的江湖高手名家,务必尽快把有关的人缉捕归案,我等你们的好消息。”
“长上请放心,既然知道是飞天鼠涉案,就算他逃到海角天涯,属下也会把他追捕归案。我四海游神足迹遍天下,交游广阔,熟悉江湖情势,有名有姓稍有名气的江湖牛鬼蛇神,休想逃出我的手掌心,近期?内定有好消息,保证可以把活的飞天鼠押解回来。”大汉四海游神大拍胸膛保证,表示出信心十足大言不惭。
“我要知道你们进行的计划,说来听听。”王千户信心仍然不足,要知道进行计划。
这其实说的是外行话,情况不明,追缉路线谁也不可能事先订,很可能发生上千上万种变化,仅凭知道作案者的姓名去向初步讯息,便闭门造车在遥远的京都,策划行动大计,一听就知道是外行。
“好的……”四海游神得意洋洋,开始大吹法螺。
◇◇◇◇◇◇◇◇◇
街尾的一条小巷中,三个奇形怪状的人影,从一家平房的屋顶飘降,无声无息有如鬼魅,外表的形象,与真的鬼魅毫无分别。
小巷幽暗,夜间已无人行走,既没有人悬门灯,也没有更夫巡丁走动。
养在屋内的家犬,整夜都发出不规则的吠叫声。
养狗人家夜间照例关上狗洞,以免家犬外出伤及在小巷行走的人,打起官司来麻烦得很,夜间狗守屋内而不守屋外。
如果伤了更夫或巡丁,搞不好会破家。
三人跳落小巷,隐没在两侧的屋角失去踪迹。其中一人取出一支两寸长的骨笛,吹出三声长鸣。
不远处的暗影中,传回的却是芦哨的三短声。
三人身形再起,向芦笛声传来处掠去。
进入一座后堂的卧房,灯光乍现。
里面共有十一名男女,全都是清一式打扮的可怖怪物,仅携带的兵刃不同。
每人的脖子上,皆系了五寸宽的白巾,在幽暗的夜空下,十余步外亦可分辨。
披头散发,青紧身夜行衣,手臂和腿部,护臂护膝用破布条缠绕,活动时散开像长了尺长的粗怪毛丛,具有吓人的功效,增加扮鬼怪妖物的视觉效果。
胸腹前,是一个大革囊,既可盛搏杀时的杀人法宝,也可抵挡兵刃的伤害。
腰间另有百宝囊,有四爪攀登索钩。
背上除了兵刃之外,另有一匣三尺长的标枪。
被引来的三个怪物,打扮完全相同,披头散发,加上黑白红三色的怪班大花脸。夜间突然出现,即使最大胆的人,也会一看胆寒,再看魂飞。
“都准备好了吗?”三人中的一个笑问,笑容真可把胆小的人吓死。
“呵呵!一切停当。”扮成鬼怪,已完全失去本来面目的怨鬼欣然行礼说:“恕在下冒昧,可否请三位老哥稍稍透露些少名号?”
“不行。”为首的人断然拒绝:“在此之前或以后,你们都不知道咱们三个人。诸位是为复仇而来,必须绝对避免分心沾手财物,那混蛋的地底库房,想攻破不啻痴人说梦。稍一耽搁,想撤走难比登天,咱们唯一的优势,是快速突入速战速决,像尖刀一样贯入,立即拔出。”
“放心啦!咱们这些人中,没有一个人是为财而来,就算踩在一座元宝堆成的金山上,也不会有人拾取。”怨鬼今晚改用刀,本能地抬手抚向肩后的刀靶:“咱们唯一的要求,是替死去的朋友复仇,把京都闹个烈火焚天,见一个杀一个绝不手软。被他们杀死,咱们也心甘情愿九泉瞑目。事后不论成功与否,咱们都会立即远走高飞上
“好,我放心了。记住,我们先杀进去,替你们开路。当第一声火弹雷爆炸时,你们在心中默默计数,一百数尽,才可以猛然乘乱突入大开杀戒了。这一百数的时间内,我保证里面一定像被打破的蜂窝蚁巢,预定撤走的西跨院,不会有多少人截击。时辰到了,我们先走。”
“谢谢三位老兄成全。”怨鬼诚恳地行礼道谢:“你们替咱们准备的这些歹毒玩意,足以让咱们出入一趟紫禁城。三位老兄先请,彼此小心,预祝彼此平安胜利。”
“记住,一百声数,用正常速度数。”
“记住了,在下心中有数。”
◇◇◇◇◇◇◇◇◇
王千户的大宅真是大,大得可比王侯的府第,仅正屋就有五进,每进七间。
再加上院、厢、南房、耳房、后花园、各院的亭台阁……老天爷,大白天闯进去,也摸不清东南西北,深入些更是不见天日,陷进去可能就出不来了,除非没有人拦截,而且高来高去的轻功必须了得。
三鬼怪从右角门利用屋顶爬行接近,距宏丽的大院门四名警卫相当远。
角门外也有两名警卫,与大院门的四警卫形成相当广的警戒线。
在街上行走的人,皆畏畏缩缩利用对街的行道树往来,避免走街心,更不敢走王家大宅的一边。
如非必要,最好少在这段街道往来,宁可绕远些,从相邻的街坊往返。
权贵人家的大宅,少接近为妙,被豪奴打手看不顺眼,被狠揍立送官究治,那才冤哉枉也。
豪门贵胄人家,就有这种特权,百姓小民不必怨天,只好认命。
接近目标而没被外围的警戒发现,已成功了一半。
领先的鬼怪一打手式,不再隐起身形,人化流光飞跃而入,再一起便登上屋顶,向第一进大厅堂飞掠,纵落在广阔的院子,一闪再闪便到了四盏大灯笼高悬、厅门大开灯火辉煌的厅廊下。
两名警卫看到乍现的怪影,大吃一惊赶忙拔刀向阶下抢,同时发出一声怒吼传警。
“千幻修罗……”另一名警卫则用狂叫示警。
一声狂笑,鬼怪首先投出一只大包,穿越厅廊,投入大厅,然后两支小标枪化虹而去。
“啊……”两名抢下阶的警卫,几乎同时中枪向下栽。
“轰隆……”眩目的火光一闪,巨震声天动地摇。
宏丽的大厅柱倒屋坍,而且起火。
左右两院厢有人抢出,呐喊声大起。
鬼怪连发七支小标枪,发出一声怪啸,跃登右面的房舍,向里面疾冲,沿途投掷碗大的雷火弹,用最后的三支小标枪,射倒登屋搜寻的三个人,到达第二进院子。
“我先走。”他向跟来的两同伴说:“尽快开辟西跨院退路,小心了。”
两同伴也在用小标枪大开杀戒,向高大的房舍投掷雷火弹。
雷声连绵不绝,天动地摇,火光烛天,惨号声惊心动魄。
全宅大乱,谁也弄不清发生了何种灾祸。
除了负责警卫的人以外,抢出的人皆衣衫不整,老少妇孺的哭喊声,与火雷的爆炸声相应和。
京都天子脚下,居然发生这种不可能发生的灾祸,简直匪夷所思,没有任何人家,有这种应变的心理准备,更不用说有应变的能力了。
大宅成了地狱,谁也没弄清情势,也看不到入侵的人在何处,真像被戳破的蜂巢蚁窝,人们只顾逃命,操兵刃找寻入侵者拚命的人没有几个。
暴乱中,十一名男女鬼怪到了。
爆炸声强烈十倍,被杀的人多了十倍,整座大宅,成了杀人的屠场,说惨真惨。
王千户名列十大刽子手的首位,为恶一生,满手血腥,屠杀了成千上万的无辜,虽说是奉圣旨行事,但兴大狱的主谋除了他的主子绝世人屠之外,部份罗织的冤狱有他一份。
他这座可媲美公侯府第的大宅,积蓄了他造孽一生所得来的子女金帛,被一群志切复仇的强盗,杀得七零八落庐舍成墟。
为首的鬼怪独自深入,速度骇人听闻,沿途投掷雷火弹,投完最后一具,已贯入第四进秘厅。
这里正是秘密会议厅的所在地,警卫最为严密强悍。
应变的能力,比其他宅院强数倍,当爆炸声初起时,这里便迅速动员应变,灯火全熄,警卫快速地就位,每个人都有预定的防守位置,入侵的人不可能发现。
可是,火光烛天,前院有些房舍,火舌已冲破瓦面,满天火鸦飞舞,各处一片通明,熄灭灯火等于多此一举,有些警卫失去屏障,暴露在火光下。
看到鬼怪似的人影出现,最后一枚火弹已破空投入黑暗的大厅。
“千幻修罗来了。”有人惊惶而又兴奋地大叫:“他值五千两银子。”
这一叫叫坏了,贪图五千两银子的人争出,最先掠到的人,是乾坤大天师无净道人。
“他是我的……”大天师兴奋莫名,左手大袖一挥,罡风乍起,灰雾飞腾,挺剑随后切入,剑发指天划地,上攻手臂下削腿脚,志在击伤活擒。
剑刚挥出,灰雾也刚接近鬼怪,蓦地轰隆一声巨雷狂震,似乎地动天摇。
鬼怪左手一扬,疾退丈外。
乾坤大天师骇然失惊,被震得几乎摔倒,身形一顿,突觉胸口有异,左手一抬,摸到心坎位置露出的锋利刺状物,长度不足一寸。
这位大天师是行家,是见多识广的老江湖,知道这种刺状暗器的长度,自四寸至八寸。
这是说,刺至少贯入心坎三寸以上了。
贯入一寸半,便可伤及心房。
砰一声响,这位想来京都打天下的江湖魔道高手,向前一栽倒下了,永远起不来啦!
大袖挥出的毒雾,毫没发生作用,却把从他上空冲出超越,扑向鬼怪的同伴薰倒了。
会议厅起火,蜂拥而出争先恐后的人,被猛烈的爆炸声吓得冲势一顿,杀神已猛然光临。
鬼怪像狂风,双手抡剑无畏地贯入人丛,剑上风雷骤发。
左荡右决宛若虎入羊群,在挥动的窄小空间内,剑运用得极为灵活,速度比单手使用快捷一倍,力道却超出两倍,剑到人体剖裂,当者有死无生,一冲之下,杀开一条血路,脚下成了血胡同,尸体向两侧抛摔。
火光烛天,天宇中一片血红,火鸦满天飞舞,全城马蚤动,警锣声狂鸣,在编的救火壮丁紧急出动,纷向黄家井大街集中。
火光明亮,鬼怪砍翻了廿余名高手,看到近台阶下拥来的一群人中,断后的正是王千户,左右共有八名贴身保镖,挥动着绣春军刀,喝叫着咒骂着,催促前面十余名爪牙冲上,冲上,冲上!
鬼怪砍翻挡路的两个人,一闪即至,剑交由右手使用,左手连续急扬,霸道的四寸双锋三棱刺,连续从怪异的护臂套中滑落掌心,也立即脱掌连续破空飞出,没有人能看到这种小体积速度快的暗器,贯入体仍无所觉,太锋利了,直至生理机能突然崩溃,这才倒下挣命。
十余名高手爪牙,等他冲近时,已倒了七成以上。
“杀!”他发出震耳的怒吼,是用压舌破音发出的,特别强劲震撼力惊人,比用正常发音的杀字,威力强数倍极为怪异,外行人几乎不知道他在叫甚么,不像杀字,倒有点相近呀字。
重新双手运剑,最后三个人在他狂野的剑下崩溃,一冲便到了王千户面前。
八铁卫两面齐上,八把绣春军刀有如刀山聚合。
鬼怪一声长啸,右闪急旋,避开刀山聚合的中心,剑光在近距离内闪烁旋舞,看不清招式,只看到光华连续闪耀,听到与军刀接触时的铿锵震耳金鸣,以及军刀脱手飞腾或折断的模糊景象。
四名铁卫在一冲错下崩溃,不是腹裂就是胸开。
第二十五章
剑光续进,猛扑惊得停止咒骂的王千户。
“铮!”绣春军刀居然对住了刺来的一剑,王千户不愧称出身锦衣卫的大汉将军。
大汉将军,不是领兵打仗的将军,而是侍卫的职称,侍卫在锦衣卫的地位最高,职位与官品皆相当于正三品从三品,但最穷最辛苦。
愈优秀愈能干的人,活该留在皇帝身边忍苦受穷。
j佞的小人命该飞黄腾达,正直有为的人活该受苦受难下地狱。
刀突然脱手,向侧上方急剧翻腾。
剑尖乘势突进,指向王千户的胸口。
生死须臾,大劫临头。
另一铁卫从斜刺里冲到,鱼跃前扑,在千钧一发中,弃刀把王千户拦腰推倒了。
仍然晚了一刹那,避开胸口的致命一剑,却避不开右胁和右臂受伤,剑尖在及体前扭转,以便贯骨缝而入,却贯入王千户的右胁侧,锋刃两面伤人,不但把右胁割了一条缝,右臂也肌裂骨伤。
上臂的肱骨只有一根,割裂一半必定损及骨髓,即使能及时包扎接上,日后这条手臂也活动不便,几乎成了废臂,不能与人拚命搏斗了。
剑光下沉,把鱼跃平飞而来,舍命抢救王千户的铁卫,拦腰一剑砍断了脊骨,几乎被腰斩。
另三把刀一涌而至,剑势未尽,变招躲闪已力不从心,精力已耗损得差不多了,反应难免迟钝了些。
十一名男女鬼怪,就在这生死须臾间涌到,第一枚暗器便击中第一名铁卫的背心,尺长的单刃飞刀,旋转贯穿力极为猛烈,贯入背心尽偃而没。
砍断铁卫腰脊的鬼怪,危急中随剑仆倒在铁卫的背上,同时扭身急滚,铁卫仆地前他便滚了半匝。被飞刀击中的那位铁卫,也随刀仆倒,军刀贴鬼怪的右胁疾下,反而砍中仆倒的铁卫,等于是在断脊上加上一刀。
超人的反应,是生存的最大凭藉。鬼怪这手临危走险自救的险招,便是超人的反应的具体结果。
鬼怪一滚而起,十一名鬼怪正在赶杀四面奔逃的人。
受伤的王千户不见了,乘乱丢下部属逃走啦!
“够了,撤!”鬼怪大吼,声震长空,压下了木材焚烧时所发的爆烈声。
◇◇◇◇◇◇◇◇◇
全城沸腾,御林军封城搜捕匪徒。
王千户的大宅成为瓦烁场,所有的财物化为灰烬。
谣言满天飞,有人手舞足蹈快活地声称,大群千手修罗突袭黄家井大街王宅,尸体抬出一百廿三具之多,伤者无算,大快人心。
知道风声的人,当然嗤之以鼻。千幻修罗作案,三年来一直是独来独往,是唯一的独行剧盗,怎么可能突然冒出一大群千幻修罗?不值识者一笑。
而且,千幻修罗从没用火器作案。千幻修罗作案是为财,火攻焚毁了一切,何来的财可劫?这不是千幻修罗作案的手法惯例,谣言不攻自破。
一早,城门并没关闭,名义上的封城并非指关闭城门禁止出入,而是指派有大批官兵守住城门,检查进出的可疑人物,搜出携有一尺以上的刀械凶器,立加扣押囚禁盘诘,雷厉风行。
城外各市镇也人心惶惶,治安人员满街巡逻,成队便衣人员在有案的问题郊野,进行威力搜索,搜寻可能藏匿在该处的疑犯。
一早,水龙神便光临李季玉的家,把门拍得一响,不住大声呼喊。
大门终于拉开,李季玉赤着上身,头上的懒人髻半散,睡眼惺忪似乎还没清醒。
大多数地方的平民百姓,睡觉赤身露体平常得很,只有大户人家的男女,才有所谓中衣(内衣)穿着睡觉。
平常人家一辈子也没穿过绫罗绸缎,一件粗布直裰可能新三年旧三年,睡觉时穿上一定破得快,那舍得穿?
常州一带近年来开始大量生产木棉布、苎布,纺织业蓬勃发展空前繁荣,平民布料大量上市,但仍然价格不低,一件外衣还可以上当铺当三两百文钱。拦路打闷棍背娘舅的小贼,当然不可能打劫到大户人家的男女大爷,对象全是苦哈哈单身汉,剥衣裤是最大打劫目标,这些苦哈哈怎么可能穿绸着缎?为了一件粗布衣衫而打死人背死人,可知衣衫得来不易,做一年工赚不到一件衣衫不是奇事,工钱大部份用来填肚子了。有楼房着绸缎穿金戴银,呼奴唤婢乘车坐轿,在平民百姓眼中,那是天外的天云外的云,只能在清秋大梦中去求。
要不,就拿起刀枪做强盗,甚至打江山。
朱元璋的前半生,穷得父母死无葬身之地,当乞丐做和尚混粥糊口几乎饿死。最后脱下僧袍把心一横,红帕包头拿起刀枪,投入香军造反去也,才打出大明皇朝一片江山。所以,想造反的大有人在。这与那些权贵人士想造反的心态完全不同,成功的机会也十分渺茫。
他出现在门外,魁梧雄健的身材,比水龙神那种土豪装束威武百倍,像怒目金刚面对小鬼。
“干甚么呀?早觉最惬意,存心不让我睡吗?”他不再对水龙神表示尊敬,怒容满面虎目彪圆:“今天我还得养好精神办事呢!看你这惶急的神情,准没有好事,是不是左邻右舍失火了?”
两个随从愤怒地左右齐上,要动手了。以往,水龙神的大爷地位,所有的蛇鼠谁敢不尊?包括他在内,见面便矮了一截。
水龙神赶忙挥手阻止随从妄动。情势不由人,早已明白江东门仁义大爷的地位,已经非比往昔,小霸王的声威名气,早已掩盖了他水龙神的光彩,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换旧人.!江湖名头的起落,淘汰率是非常高的。江湖没有不倒翁,武林没有长青树。
“正是城内失火。”水龙神苦笑。
“城内失火,关咱们城外甚么事?”他的怒容消失了,语气调侃味:“咱们三山门的城墙很高,中间还有西关城,烧不到城外来的,你急甚么呀?吃饱了睡足了,关心起城内的水火,你未免太闲得无聊了吧?”
“是王将军的黄家井街大宅失火。”
“哦!难怪半夜三更之后,爬伏在左邻右舍瓦面,监视我的两个轻功惊人密探,慌慌忙忙撤走了。反正烧不到城外来,别耽心好不好?咱们江东门四面都有水,不会发生火灾的。”
八十年后,城外大火燎原,包括西关在内,直抵江东门,被火烧得精光。西关与江东门相衔接的市街,成了火海烧成白地。淡粉楼、轻烟楼等等的名楼,秦淮十六楼中的六座教坊,以及所有的曲院勾栏,小街巷的半公开娼寮烟花巷,被夷为平地。
后来由中山王府出面,叩请皇帝开恩,不要再把秦楼楚馆建在莫愁湖附近,毕竟徐家的子孙,一直是南京守备最高指挥官,家门口是教坊娼馆,至少有碍观瞻。
从此教坊娼馆在这一带消失,六座楼也没重建,把教坊区迁入城内,在秦淮河大张艳帜,与府学县学为邻(贡院那时已经北迁),学生士子生员,出了学舍便往教坊跑,秦淮画舫一艘比一艘华丽。
从此,展开娼门新页,秦淮脂粉名满天下,以后整整繁荣了四百年。
“你怎知道他们撤走的?没睡?”
“宿醉醒来便急,在天井的阴沟小解。右邻那位仁兄,恰好在屋脊向下瞄。我一气捧起一只花盆想向他投掷,没想到他惊叫一声便消失了,大概怕被花盆掷中,原来是看到城内的火光才撤走的。”他仍然堵在门外,不想请水龙神进屋:“他们只想知道我的动静,记下我的一切活动情形以便建档而已,其实并无恶意。他们在济阳侯府,甚至派人住进宅内监控呢!这是镇抚司的职责,无意完全隐身藏匿监视,也表示我在他们的掌握中,警告我不可着手为非作歹。除非他们踩破我家的屋瓦,我是不会和他们计较的。”
这表示昨晚他一直就在家中睡觉,监视的眼线可以作证,其他地方出了任何事故,皆与他无关。城内王家大宅失火,他还在天井中小解呢!
天色黑暗,天井下更暗,高高站在脊角向下瞧的眼线,能看到人影活动已经不错,绝不可能分辨搬花盆准备掷击的人是不是他。
水龙神接受他的解释,成为他第二个有力证人。
“原来如此,难怪你要睡回头早觉。”水龙神确是接受了:“酒完全醒了吧?”
“你不是来管我是否睡早觉,是否宿酒已醒的。程大爷,到底有甚么十万火急的事?希望你知道人情世故,大清早报喜不报忧。”
“是喜是忧,得由你的心态与看法而定。天地双杀星赶回城去了,白无常常老兄要和你谈谈,赶快穿妥衣裤,千万不要带剑,跟我去见他。”
“他娘的,他该来找我,难道他不认识路,不认识我的家?”他粗野地拒绝。
“他忙得焦头烂额,调动人马抓疑犯脾气特别暴躁,你行行好,跟我去别惹他生气好不好?那家伙恶毒阴险,惹火了他不会有好处的。”水龙神几乎在哀求了:“不要让我为难,我也算是京都一雄,沦落成传话跑腿的人,已经够霉够可怜了,不要再落井下石好不好?”
“好吧好吧!你等一等。”他见好即收,进屋准备。
◇◇◇◇◇◇◇◇◇
白无常在码头区长街,征用一座房屋作为临时指挥所。镇抚司的人,不需以任何名义,便可任意征用一般的民宅,作为处理事故的指挥所。他是密探三头头之一,拥有生杀予夺的特殊权力,要说他可以代表皇帝,一点也不夸张荒谬。
堂屋里有不少人进进出出,一个个神色肃穆、阴沉、紧张……神情各异,气氛慑人。
白无常的狞恶面孔,比往昔更难看了,挥手赶走了厅中的同伴,阴森森地抬手示意四位来客落坐。
“李季玉,出了事故你知道吗?”白无常刺耳的嗓门,今天显得更为刺耳,开门见山日气凌厉。
“事故?我知道甚么?”他的嗓门也不小:“老天爷!你以为我是神仙?掐指一算仙眼一转,就知道过去未来,皇朝的兴衰?昨晚没睡好,大清早程大爷几乎把门拍破,惊醒了我的连床好梦,十万火急把我揪来,我能知道甚么?不会是天坍了一半吧?”
“少给我耍嘴皮子。”白无常拍案怒叫:“怨鬼失踪了好几天,你知道一些风声吧?”
“前天傍晚,酉牌末左古,他带了六七个男女,在三汊河镇码头,化装成舟子和水夫,先后登上一艘中型百石货船,向下游驶走了。”他把预先编好,颇有根据的消息坦然说出:“如果我所料不差,目下他可能在黄天荡某处睡大头觉。那艘货船是水贼的。何时重返京都,我就不知道了。我的朋友虽多,却没有在水贼卧底的人。”
“真的?”白无常的吊客眉锁得紧紧地。
“我的消息多数是正确的,我现在已经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必须努力发展我的局面,消息必须保持灵通。这个强盗精明阴险,你们最好不要让他卷土重来。哦!到底发生了些甚么事故牵涉到他?”
“我怀疑他伙同水贼,昨晚在城里明火执仗,扮千幻修罗,杀入王指挥家放火杀人报复。你的消息如果正确,他就涉嫌不大了。”
“谁也不敢大拍胸膛,保证自己的消息绝对正确无误,我不想负误导你们追查方向的责任,你们最好加派人手追查线索。你们无缘无故向他大张挞伐,而且碎剐了他的朋友,向你们肆意报复大有可能。消息传出江湖,他怨鬼的声威,将扶摇直上九霄,不但可跻身超等高手之林,而且升上天下级的豪强宝座。没获得确证,最好不要让谣言传播,长他志气灭你们的威风,日后更难对付他了,可得小心处理哪!”
“我们会派卫风快船到黄天荡找他,哼!”白无常显然听信他的消息,也可能是一时气在头上的话:“听说你与平江土地的瓜葛,愈来愈复杂了。”
“平江土地是你们的人,你该去问他呀!”他冷冷一笑,虎目中冷电一闪即没:“老实说,我不见得怕他。强龙不压地头蛇,即使他是超级强龙也无奈我何。惹火了我,我会到苏州挖他的老根。你替我警告他,最好放明白些,我京都小霸王已经站称脚跟,他休想摇动我的根本。他手下那些江湖高手名家,用辛苦一生得来的名头声誉,和我这种初入江湖的后生晚辈赌命,实在愚不可及,”
“你和他今天有约会?”
“那是他们一厢情愿的想法。哦!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