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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笑着,夸耀他们的功勋,同时又惋惜不曾击中那“乌龟”的要害。有几个人一边嚷着,一边又拾起小块的石头,遥击那愈去愈远的轮船。

    这无聊的举动,立刻被摹仿着,淘气的孩子们随便抓些泥块石子,向远远的轮船投掷。可是船已去远了,卜东卜东溅起来的河水反把这群小英雄们的衣服弄湿。祝大的孩子小老虎也是个不甘寂寞的,双手捧起比他的头还要大些的泥块,往河里扔;不料这泥块也很倔强,未到水边就自己往下掉,殃及了另外几个小孩。于是喧笑和吵闹的声浪就乱作了一团。

    被讪笑为“脓包”,又被骂为“冒失鬼”的小老虎,哭哭啼啼找他的父亲。从小桥到村里的路上,祝大和另外几个参加这袭击的农民,一边走,一边也在吵嘴。他们争论的是:明天那轮船还敢不敢来?

    “管它呢!来了还是照样打。”祝大暴躁地说。这当儿,刚巧他的小老虎抹着一张花脸哭哭啼啼到了跟前。祝大不问情由伸手就是一个耳光,喝道:“还不给我快回家去,在老子面前活现世!”他转脸对他的同伴们,“又不知淹了多少地,还得去车水。”

    他们脸上的兴奋的红光渐渐褪去。虽然对于损害他们的轮船第一次得到了胜利,虽然出了一口气,但是无灵性的河水依旧是他们的灾星。锽锽的锣声从西面来,召唤他们去抢救那些新被冲淹了的稻田。

    “真不知道是哪一门的晦气……”陆根宝哭丧着脸,自言自语的;忽然他抢前几步,赶着一个麻脸大汉叫道:“庆喜,程庆喜,你说,要是钱家村也能齐心,轮船就过不来么?”

    “城里来的徐先生是这么说的。”程庆喜一边走,一边回答。“曹大爷也是这么说!”他用沉重的语气又加了一句。

    “昨晚上钱家村忙了一夜,钱少爷出的主意……”祝大也凑上来,压低了声音,很机密似的,转述他今天早上从姜锦生那里听来的话;姜锦生就是住在两村的交界地带的。

    这消息,小曹庄的人们恐怕只有陆根宝还当作一桩秘密;然而麻脸汉子程庆喜和祝大他们都不打岔,任让陆根宝噜噜苏苏说下去。他们似乎也喜欢有这么一个机会多温习一遍,再一次咀嚼其中的滋味。

    “姜锦生是有苦说不出呢!”根宝鬼鬼祟祟朝四面看了一眼,“他那几亩田,地段好,倒是不怕水淹的。可是现在他也得代人家出钱了,这多么冤枉!”

    “钱少爷这回很怕事,真怪!”祝大接口说。

    程庆喜鼻子哼了一声,转脸向祝大看一眼,站住了,将搭在肩头的布衫拉下来擦一把脸,怪模怪样笑道:“有什么奇怪!人家钱少爷跟城里的王伯蛋有交情呵!”

    那几个都不作声。彼此打了个照面,都歪着脸笑了笑。谈话中断,各人怀着各人的心事,急步走回村里,各自照料自己的庄稼去了。

    蒙蒙雨还在落,但是高空的浓厚云层背后的太阳却也在逐渐扩大它的威力。好像是巨大无比的一团烈火,终于烧透了那厚密的云阵,而且把那冻结似的湿漉漉的铅色的天幕很快地熔开。

    小曹庄的人们的心绪也跟天色一样逐渐开朗起来。早上那班下行的轮船虽然依旧给了他们不小的损害,可是他们的袭击似乎到底发生了效果了,预料中的从县城开出的上行轮船每天中午十一时许要经过他们这村子的,这一天竟不见来!

    戽水的人们也格外上劲,刮刮刮的水车声中时时夹着喧笑;他们佩服曹大爷的主意好,他们又讥笑钱家村昨夜的白忙。

    水车的翻板戽着水连翩而来,水翻着白沫,汩汩地倾泻而去;水的歌唱是快乐的。水唱出了这样的意思:我是喜欢住在河里的,而且因为再不会被强迫着上来了,我更加高高兴兴回去了。

    但是也有两个人心中微感不安。这便是徐士秀和曹志诚。当听说船上有人给打倒了的时候,徐士秀口里虽然还说“这一下够他妈的味”,但不知怎地一颗心总有点摇晃不定。叫人家把守在那小石桥上,这好主意是他出的。他愈想愈怕,去和曹志诚商量道:“要是当真闹出了人命来,——志翁,这倒要请教您的高见?”

    “自然要抵命呵!”曹志诚板着脸回答。忽然皱着鼻子干笑了几声,他问道:“你看见船还是好好的?你看见打伤了几个?”

    曹志诚胖脸上的浮肉跳动了一下,便又绷紧起来。两只眼睛挤成了一条缝,他将嘴唇凑在徐士秀耳边,大声说道:“这些乡下人最不中用,这件事要是经了官,只要三记屁股,他们就会张三李四乱扳起来,——那时候,老兄,一个主谋教唆行凶的罪名恐怕是有口难分,逃不了的!”

    徐士秀脸色也变了,一半因为害怕,一半也为的忿恨;他知道曹志诚是故意恐吓他,但也明白了如果闹出人命,曹志诚对他最大的帮助便是冷眼旁观。

    过了一会儿,徐士秀冷笑着答道:“这倒不怕!他们扳我,那我自然也可以再扳别人。哈,放心罢,我姓徐的不会那样死心眼。”他晃着脑袋,正待扬长自去,忽又转身笑道:“今天早上从县里开出的轮船大概是中途折回去了,可是,志翁,难道王伯申就此罢休了么?如果明天的早班还是开出的话,王伯申准有点儿布置,请教你老人家我们该怎么办?”

    曹志诚只把他那双细眼睛睁一下,却又闭了,好像根本没有把徐士秀的话当作一回事,徐士秀仰脸长笑,就转身走了。

    曹志诚慢慢地再睁开眼来,转脸四顾,料想徐士秀已经走远了,便咬牙切齿哼道:“这小子,越发不成话了!岂有此理!”他口里骂着徐士秀,心里却在担忧明天轮船再来时王伯申能叫他丢脸。他也知道刚才小石桥上那一闹,既然已经见了血,事情便弄成不大不小——同时又可大可小,王伯申至少有三四宗方法来对付他,而目前的难处就在猜不透那姓王的究竟会采用哪一种手段。

    “咳,岂有此理!全要我一个人操心,倒像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曹志诚胖脸上的浮肉又轻轻抖动起来。“最可恨的,是钱良材;他简直明目张胆回护着王伯申,人家在这里干的满头大汗,他却站在那边笑呢!”

    他打算派人到县里给赵守义报个信,又想到还该在村里再放些空气,准备万一事情闹僵了的时候,好让小曹庄的人们都去抱怨那邻村的钱良材。

    风已经止了,满天的浮云亦已消散,太阳的威力使得曹志诚那样的胖子稍一搬动手脚就是满身臭汗。然而这胖子不得不腆出个大肚子在村里走动走动。“哎哎,为了大家的事,我辛苦一点不要紧,只要大家心里明白我是为了你们呵!”曹志诚擦着汗,气吁吁地对每个人说。

    太阳落山的时候,曹志诚坐在自家院子里乘凉,放怀享用程庆喜和别的佃户送给他的童子鸡和老酒,又催促徐士秀明天回县里去。他的二媳妇抱着孩子在一旁喂奶。天色一点一点黑下去,可是那胖胖的婴儿偎在那丰腴的胸脯前,竟显得莹然洁白。

    那一夜,曹志诚陶然大醉,做了许多好梦。最后的一个是赵守义居然肯把久成悬案的一块地让给了他。

    曹志诚从梦里笑醒来,听得院子里一男一女谈笑的声音好不热闹。他猛然睁开眼。忙又闭上。六十度斜射的强烈的太阳光正将他的胖脸晒得油光晶亮。

    “士秀兄,唔——”曹志诚隔着窗子叫道,“哈哈,好早呀,——哦,恕我不能送你了!”

    窗外的徐士秀忍住了笑答道:“可是,志翁,你一定要起来,一定要送我一下。”

    当是开玩笑,曹志诚不理他,却转过身去,背着阳光,打算再寻好梦了,这时,二媳妇的声音也在窗外叫道:“轮船又来了,说是轮船又来了,徐先生等你起来商量。”

    这可把曹志诚的睡意赶得精光。他一面还在说“胡说八道,没有的事”,一面就爬起来抓过床头的衣服急急穿上。徐士秀也已闯进房来,大声说:“真有这回事。根宝看见了回来报信的。”

    “不对。要来也没有那么早。”

    “早么?九点多了!”徐士秀不怀好意似的笑着说,突然将脸一板接着说,“你听,这是什么?”

    这是锣声,锽锽地自远而近,这是召集村里人的警锣。

    “怪了!平常是要到十一点光景……”曹志诚沉吟着,衣服的纽子刚扣上一半便忘掉了,那只手却在胸前乱摸。“那么早就来,”他想,“一定有文章,王伯申的把戏本就不小,”他的眉毛和鼻子又皱在一处了,朝徐士秀瞥了一眼,又想道,“难道当真昨天那一闹就出了人命案子?”

    “志翁,志翁,”徐士秀连声催促,“走罢!大家在等你呀!”

    曹志诚的眉毛眼睛鼻子更加皱成一团,他旋了个身,好像要找寻什么,可又突然转身对徐士秀决然说:“呵呵,昨晚多喝了几杯,而且小妾,咳,老兄,劳驾你先走一步,我还得洗个脸。而且小妾……”一边说,一边颤动着一身胖肉,唤着他那非正式的姨太太的名字,就往后边去了。

    徐士秀到了村外时,看见沿河滩散散落落全是女人和小孩子,闹闹嚷嚷都朝东望着。东面远远那小石桥上已经挤满了人,大小的石块正被搬运到桥堍。一些十来岁的孩子也在学样瞎帮忙,祝大的儿子小老虎这天又在发冷,可是他也夹在中间凑热闹。

    太阳光像在河面铺了一层金,耀的人们眼睛发花,两三丈外便什么也瞧不清。小石桥上的人们吵得很厉害,有的在骂那轮船道:“他妈的,怎么今天也不叫几声!”

    徐士秀走到桥边,手掌遮在眉毛上,也朝东看,忽听得桥上众声齐喊道:“来了,来了!大家当心!”这声音是那样雄壮,顿时使得徐士秀也满身是劲了。可是他并没瞧见什么轮船,只觉得两眼发眩,满空金星乱迸。麻子程庆喜在桥上叫道:“徐先生,你也来瞧一瞧,这里。”同时却又听得许多声音在喊:“石头,石头,小的不要,大的!”

    徐士秀上了桥,众人让开一个空位。程庆喜和另外一个农民很殷勤地指给他看那远远驶来的轮船。可就在这时候听见了汽笛的长鸣,足有一分多钟不停。桥上的人们脸都绷紧了,赶快将几块最大的石头扛在桥栏上,这些人的眼睛都发红。

    “你们要分派好,两个人伺候一块,”徐士秀兴奋地说,忽然感到拿羽毛扇做军师的滋味。“要不先不后一齐推下河去!……喂,你们这几个专管搬上来,要顶大的,……对呀,像这一长条就很合式,两个人扛不动,四个人!”

    轮船愈来愈近,汽笛不停地长鸣。

    轮船像一头受伤后发怒的猛兽,一路嗥叫着直扑向这小小的石桥。

    汽笛的尖锐的声音震的徐士秀心慌,同时桥上人发一声喊,便要去推那几块大石头。徐士秀正想喝他们“不要慌张”,瞥眼看见轮船左右舷各有一个持枪的警察,他立即怔住了,然而这只不过几秒钟,随即他像被人踢了一脚似的从桥上直滚到桥堍。

    这当儿,第一批大石头已经轰然落水,盖倒了汽笛的声音。徐士秀爬起来再跑的时候,桥上桥下震天动地一片声呐喊。他回头急看,船上一个警察已经举平了枪;他两脚发软,又一绊,便跌倒了。

    第二批大石头还没安置好,船上的两支枪砰砰响了。桥上人首先看见了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便慌乱起来。程庆喜大叫着“不怕,干呀!”一面早已挤开一条路,向桥那边飞也似的逃走了。有几个真不怕,祝大也在内,扛起一条三四百斤的石头就扔下去。轰!丈把高的水头飞了起来,将轮船的舵房打坏了半边。

    枪声砰砰地接连响。满河滩是乱跑逃命的人。慌乱中有一个孩子倒在地下,谁也不理会。祝大和两三个同伴是最后逃下桥来的,他们从那孩子身边跑过,也没瞧他一下。可是刚过去了五六步,祝大猛回头一看,认得是自己的儿子,再跑回来要拉他,这才看见儿子一身的血,这小老虎已经死了。

    徐士秀气急败丧跑回曹府,劈头就看见两个司法警察从曹府大门出来,脸色也有点慌张。枪声已经惊动了整个小曹庄,但究竟出了什么事,还没弄明白。二媳妇和曹志诚的非正式的小老婆在院子里交头接耳切切议论。

    “打死人了!”徐士秀跑进了院子就大声嚷,满脸的油汗,一身白洋纱的短裤衫沾满了泥污。

    “两个妇人都像母鸡生蛋一般怪声叫了起来,围住了徐士秀问是打死了谁。然而徐士秀实在也没知道打死了谁,他一路跑来只听说出了人命。而且他又亲耳听得枪声接连有五六响,他便断定死的一定不少。

    “管他是谁呢,”他板起了脸回答,觉得这一问真是妇人家的见识。“反正是死了,死的可真不少呵!”

    他撇下了这两个女人,正想进屋里去,曹志诚已经迎出来问道:“死的不少么?”

    徐士秀点着头,伸手在额上捋下一把汗水,又慌忙扯起衣襟来揩。

    曹志诚仰脸大笑,摇头晃脑说:“王伯申这回吊桶掉在井里了,哈哈哈!”他突然收过了笑容,定睛看着徐士秀又说道:“你还没知道王伯申可实在蛮横。昨天他船上的一个茶房受了点伤,他居然要了两个司法警察来,到我这里要人!今天他闹了血海似的人命案子,我不告他一状不姓曹!”

    说着,曹志诚又格格地冷笑。徐士秀听这笑声,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想刚才幸而自己运气好,没有吃着枪弹,不然,也是这胖子冷笑的资料。

    这当儿,闹嚷嚷的声音从大门外来了。十多个农民,其中有程庆喜,也有祝大,涌进了院子,大声的叫着嚷着。

    “曹大爷与我作主!”祝大的脸色铁青,神情恍惚地说,“我的小老虎……”忽然又骂起自己的老婆来,“都是这贱货他妈的不肯回来,没人照顾,让这小鬼乱跑!”

    曹志诚皱了眉头,不理祝大,却问众人道:“还有谁呢?

    还打死了谁?“

    “没有。”程庆喜抢着回答,“就只阿虎。”

    曹志诚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半晌,这才又问道:“总该还有受伤的罢?”

    “也没有。”仍是程庆喜回答。

    “哼!”曹志诚突然转过身去,又连声说道,“笑话,笑话!”

    满院子没有一点声音,除了农民们粗重的喘息声。没有人懂得曹志诚为何生气,怎么是“笑话”,只有徐士秀心里明白。

    “曹大爷与我作主……”祝大惶恐地又说了。然而曹志诚立即喝住他道:“他妈的真多嘴!我知道了,死了你的一个小子!”

    万分扫兴似的频频摇着头,曹志诚转过身来又对徐士秀说:“真怪,只打死了一个小孩子。不过,小老虎也罢,大老虎也罢,人命还是人命!祝大,你是苦主,告他一状,”曹志诚斜眼看了祝大一眼,他那胖脸上的浮肉又轻轻颤动起来了,“我们小曹庄全村的人们也要告他,一个公呈,一个公呈!”

    于是他又转身朝外站定,叉开了两条矮矮的肥腿,凸出了大肚子,异常庄严地对大家宣告道:“知道了,打死了小老虎,祝大的儿子,你们都回去。什么都有你曹大爷替你们伸冤!祝大你是苦主,明天得上县里去,——哦,可是,你得连夜找好替工,我那田里,也许还要车水……”

    十四

    黄和光夫妇备了五桌酒席,宴请至亲好友。钱永顺的岁半的女儿六宝是在上一天跟着良材来的。永顺自己没工夫走这一趟,但是苏世荣给选的黄道吉日又不便改换,恰好良材要上县里来,永顺便拜托了这位体面的老弟,请他代表一切。

    上午九点光景,婉小姐便打发女仆去催请几家至亲的女眷。从今天起正式成为她的女儿的这小女孩,婉小姐上次到钱家村去就已经见过,还量了她的身材,赶缝起几套时髦的衣衫。她要把这圆脸大眼睛老是爱笑的婴儿打扮成为画片中的洋囝囝一般。

    照婉小姐的意思,五桌酒席实在太少了,可是张老太太以为过继一个乡下小女孩不宜太铺张,使这小人儿折福,老太太以为一桌也够了,婉小姐这才斟酌定了五席,可是那酒菜十分讲究,婉小姐亲自排定了菜单。

    亲友们也都助兴,都送了礼物。从昨天起,黄府上就充满了暖烘烘闹洋洋的空气,这是向来少有的。人家都说婉小姐想得一个孩子想的太久了,所以今回认一个义女也那么兴高彩烈,殊不知其中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黄和光也定于这一天再开始戒烟。

    瑞姑太太和张家婆媳带了小引儿到来的时候,婉小姐刚刚把起身不久的黄和光打发清楚,正在吩咐阿寿到凤鸣楼去催酒席,又再三叮嘱,莫忘记了送四样菜到张府孝敬老太太。这当儿,木头施妈才来通报,婉小姐赶快出迎,瑞姑太太她们早已在二厅内了。见了婉小姐,都给她贺喜。张太太和恂少奶奶又拿出小件的金饰,说是给“外甥女”做见面礼的。

    其实这“外甥女”还没进自己家的大门却已经先在“外婆家”过了一晚。不过按照预定的仪节,要到正午时光才由钱良材正式送来。那时候这岁半的小女孩要在众亲友鉴临之下参拜她的未来的父母,并拜见各位尊长。

    这一切,都因为婉小姐想把这件事弄得热闹而郑重些,这才由朱竞新献议而被采用了的。

    十一点左右,黄府几位本家的女眷也都到了,二厅上早由凤鸣楼来的伙计摆开了两桌席面,一些年青的女眷们都到后院的小客厅里玩几圈马将。外边大厅上济济的嘉宾早已到齐,清茶喝了不少,水果皮和瓜子壳撒了一地,闲谈的资料也渐枯窘,各位的尊肚辘辘地响动,快要宣告不耐。

    然而钱良材还不见来。

    第二次去催请的阿寿回来了,在黄和光耳边轻轻说了几句。黄和光眉头微皱,只说了一句“你去告诉少奶”,便转眼向客人丛中找寻张恂如。忽然有人从背后将嘴巴凑到他耳边问一声“怎么”?把黄和光吓了一跳。

    “哦,没有什么。”和光转脸一看是朱竞新,眉头又微微一皱,慢吞吞回答。“还得等一等。良材好像今天很忙,这会儿张府里又没有了他。”

    “那就该派人去找他一找。”朱竞新的神气比主人还着急些。

    “上哪儿去找呢?”黄和光除了略皱下眉头,依然神色安详。“我打算问问恂如,也许他知道。”

    “对!恂如在那边谈天,我去问他。”朱竞新自告奋勇,不等黄和光回答,就匆匆走到大厅左首靠窗的一堆客人那里去了。

    那边有五六位客人正检起了前几天轰动一时的小曹庄的人命案件不冷不热谈论着。敦化会会长、关帝爷的寄名儿子,鲍德新,刚发过了一大篇的议论,弄得人家瞠目结舌,似懂非懂。

    “是非曲直,且不管它,不过,前几天,满城风雨,王伯申接连挨了三张状子:苦主祝大告他主谋行凶杀人,小曹庄全村六十八户由曹志诚领衔告他淹毁农田,激成众怒,蒙蔽军警,行凶杀人,赵守义又告他违反航行规则,酿成灾荒;住在省城的刘举人也打电报给县官,主张严办肇事的轮船,——可是,这一两天忽然又无声无臭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有人冒冒失失问。

    鲍德新翻起了眼白,对那人说道:“喂,喂,事情总有个是非,聚众闹事这是犯法的,然而王伯申要开轮船,这先就是他的不是!从前没有轮船,我们也一样过。”

    “怎么一回事么?”坐在一角的宋少荣笑了笑说。“听说省城还有一个电报,要轮船公司休息一下,等结了案子再商量。”

    “可是昨天轮船还是照样走呀!”

    “那么,大概是电线上出了毛病,县署里还没收到。”宋少荣又笑着说,把眼睛一睒。

    “不是,我听说倒是赵守义给捏住了!”有人在鲍德新背后说。

    宋少荣抬头正要看这人是谁,突然朱竞新的身子挡住了他的眼光。宋少荣就势拉着朱竞新的臂膊问道:“还没到时候么?倒像是等新娘!”

    “哦——”朱竞新回头望着,同时回答,“快了。可是找不到良材,正打算问问恂如。”

    “何必问他,”宋少荣微笑,“我就知道。”

    朱竞新不甚相信,看了他一眼。

    “你不妨到县公署去问……”

    但是宋少荣还没说完,朱竞新早已抽身走了。

    二厅上的太太们也在议论同样的事。瑞姑太太早已料到了良材被什么事情绊住,而且断定良材来的一定迟。她唤着婉小姐道:“我看不用再等他了,干脆叫恂如去把六宝接了来,咱们这里见过礼就坐席罢!”

    婉小姐还没回答,瑞姑太太又转脸对在座的女眷们笑了笑说:“他这次来县里,就为了小曹庄的官司。昨晚就说要找王伯申,又要去见县官;他这人想到什么就要做到什么。真不懂他干么要这样瞎忙?”

    “可是,姑妈,”婉小姐显得为难的样子,“怎么可以不等他呢?今天良哥是正主儿。——况且,”她回头望一下天然几上的大时钟,“十二点也还没有到呢。”

    “不要紧!这些事情上头,良材向来马马虎虎,决不计较。干脆叫恂如走一趟罢!”瑞姑太太一边说,一边就唤荷香到外边去请恂少爷进来说话。

    良材今天一早起来固然是忙着小曹庄的事,连跑了好几处,然而并没忘记还要主持一个仪式。十一点半他回到张府,心想这正是时候,该带着那小女孩到黄家去了,不料平空又来两个人将他缠住。这就是祝大夫妇,本意是向良材诉苦,求他替他们伸冤,可是正经话刚说得三句,这两口儿就吵起来了。

    “少爷,你听,”祝姑娘带哭带嚷,“你听,他这没良心的话!”转脸对着祝大,“怎么说我害死了阿虎?我不在家,你干么不管他?我不回家,又不是在干没脸的事。你才是痰迷了心窍,这会儿,连孩子的冤枉也不想申雪了,只想得人家一百大洋,可是人家给么?人家才不给呢!你还在良少爷面前说这些没天良的话!你还我一个阿虎,啊哟,死得好苦啊!”

    “谁说我想得人家的一百大洋!谁说,我就揍他!”祝大的脸涨得猪肝似的,爆出了一双眼睛,提起拳头,暴躁地威吓着他的老婆,然而照例是不敢打的。

    “是我说的,你打,你打!”祝姑娘哭着挨过身子去。“也是你说的!昨天你还说呢!没天良的,你打,你打!”

    祝大暴躁得乱跳,两个拳头都提起来了,可又退后一步,不让他老婆挨着他。

    良材看了又是生气又是可怜他们,只好半喝半劝道:“不要闹!好好儿说,你们到底打算怎样?一百块钱又是怎么回事呢?”

    祝大刚要开口,早被他老婆抢着说道:“少爷,你不知道;曹大爷给他写了状子,他刚到县里来,就有在王家当差的,姜锦生的兄弟姜奎来跟他说,不告状怎样?要是不告,王家给一百大洋……”

    “那时候你不是想要拿么?”祝大插进一句,脸色忽然青了。

    “你胡说八道!”祝姑娘猛可地转过身去,好像要扑打她的丈夫。“我拿了没有?拿了没有?”

    祝大退后一步,叹口气哭丧着脸说:“不瞒少爷,没有曹大爷拍胸脯,我也不敢告状。可是,八九天过去了,拖着这官司,我又不能回乡下去,庄稼丢在那里,……”他忽然又发起恨来,咆哮着向他老婆道:“都是你不肯住在家里,都是你要出来!”

    祝姑娘先是一怔,但立即哭着回嘴,其势汹汹,两口儿似乎就要打起来了。

    良材又喝住了他们,问道:“后来怎样?”

    祝大不作声,只是淌看眼泪。

    祝姑娘怒视着她丈夫,带哭说道:“昨天,他这没出息的,去找姜奎。他也没跟我商量,他去找了。他这没天良的,想卖死孩子了!可是他还咬我要拿一百大洋!”

    “找了怎样呢?”良材又生气,又好笑。

    “姜奎说,你们状子也进去了,你们打官司罢!”祝大呜咽着说,眼泪直淌。

    良材叹口气,看着这可怜的一对说:“你们上当了!”他皱着眉头,眼白一翻,又吸口气道:“你们小曹庄的人全上了人家的当!”他转身要走,可是祝大夫妇如何肯放他,两口儿一齐跪在他面前,哀求他。

    “官不是我在做,”良材的声音也有点异样,“我有什么办法?”

    这当儿,恂如来了。在窗外偷偷听着,陪着眼泪的陈妈也跟着进来。恂如先朝跪在地下的两个看了一眼,又向良材说:“良哥,只等你一个人了,咱们走罢。”良材点头,慢慢转身走了一步,却又站住。恂如又用了开导的口气对祝大夫妇说道:“起来,起来,这算什么。我不是告诉过你们么?你们这官司就是打赢了也不过判个误伤人命,给几个钱抚恤;可是你们相信了什么曹大爷的话,死心眼要人家抵命,那,那不是自讨烦恼?况且姓曹的几时真心肯为你们出力撑腰,不过是利用利用你们罢了。良少爷今天还有事呢,祝姑娘,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这样不懂事,缠住了良少爷不放?你们想请良少爷帮忙,也还有明天!”

    良材这时已经在门外了,恂如说完,转身就走,可是那祝姑娘突然爬起来抢前一步,拦住了恂如叫道:“少爷,求你再等一等,只有一句话:轮船公司和曹大爷讲好了,当真么?”

    “哦!”恂如皱着眉头,颇出意外,“谁告诉你的?”

    祝姑娘反手指着她丈夫道:“刚才他说的。昨天他去找了姜奎,——良少爷村上东头的锦生的兄弟,那姜奎说的!”

    恂如对祝大看了一眼,一边走,一边答道:“那也不算希奇,这样的结局本来是料得到的。”

    祝姑娘呆了一下,于是突然倒在地下,带滚带哭,叫着“我的苦命的阿虎,苦命的心肝!”老陈妈劝她,哪知她哭的更惨起来。

    良材和恂如匆匆走向黄府去,顾二抱着六宝跟在后边。一路上,这表兄弟俩,一句话也没有。良材低头走着,脸色倒还跟平常一样,然而落脚很重,似乎他一肚子沉甸甸的肮脏气都要从脚跟上发泄。

    快到了黄府大门的时候,良材忽然对恂如说道:“乡下人虽然愚笨,然而恩怨是能够分明的,不像曹志诚他们,恩怨就是金钱。”叹一口气,他又说:“乡下人容易上当,只因为曹志诚这班人太巧了又太毒辣!”

    恂如瞠目看了良材一眼。良材这时的思想的线索,恂如显然是无从捉摸的。

    朱竞新的阿寿,从黄府大门迎了出来。阿寿又立即缩身回去。当良材和恂如进了大门的时候,一片的爆竹声就在门内那大院子里劈劈拍拍响了起来。

    预定的仪式,一项一项挨次表演。这许多的摆布,使得那岁半的善笑的乡下小女孩老是睁大了惊疑的圆活活的眼睛。她被取定了新的名字:家玉。当婉小姐接过孩子抱在怀中的时候,忽然脸上一红,心有点跳,似乎从昨天起就紧张了的一身筋骨这时一下子松弛了,酥软了。

    大厅上摆开了三桌酒席,良材坐了首位。他老有点心神不属的样子,满厅的喧笑都和他离得很远。但后来,他就举杯痛饮,并且向邻桌挑战。他觉得需要多喝几杯洗涤一下肠胃了。

    席散后,女客们陆续告辞,男客中间朱竞新他们在大厅上凑合一桌麻将。主人黄和光已经十分疲倦,躲在自己房里抽大烟。良材和恂如也在和光这房内闲谈。

    婉小姐打发开了几项杂务,便也上楼来。木头施妈捧着两盘水果糖食,跟在后面。这时候,和光已经过了瘾,正在房里踱着,良材和恂如一边一个躺在烟榻上,良材仰脸闭着眼,手里却拿着和光的一枝烟枪,抡在手指上盘旋着玩。酒红兀自罩满了他的眼圈。

    听得婉小姐的声音,良材忙即坐了起来。

    婉小姐从施妈手里接过那两盘东西,一盘放在房中心的圆桌上,另一盘她端到烟榻前。良材欠身站了起来。婉小姐将那盘东西放在烟盘里,一面说道:“今天真对不起大哥了。

    大哥有事,忙得很,我们这点小事情又偏偏来麻烦。“”哪里的话!“良材微笑,”婉弟,1怎么同我客气起来了。“可是他立即感得这话不大妥贴,脸上一热,忙又接着道,”可不是,婉弟的事就跟我的事一样的。“话一出口,才觉得更不相宜,脸上更热了,便讪讪地一笑。忽然恭恭敬敬将右手一摆,说,”婉弟,请坐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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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婉弟照钱府的家法,亲兄妹,或堂兄妹间以“哥”“妹”相呼,而表兄妹间,不得呼“哥”、“妹”;表兄呼表妹应曰“x弟”,表妹呼表兄则为“x兄”。据说,这条法律,是钱良材的祖父立下来的,理由不大清楚。有一位考据家查书百二十种,费时十载,居然考出了这种立法的用意,据说是这样:江南民歌多称情妇为“妹”,情夫为“哥”,此盖由来已久,《子夜吴歌》可证;而在名门望族的后花园内出盟海誓之辈,又往往是表兄妹,《会真记》可证。钱老太爷结合此两者,认为欲免家门之丑,其重点在于隔离表兄妹,而防渐之道,首先在于正名;他以为表兄妹如果互呼为“哥”、“妹”,便会联想到民歌里的情夫和情妇,而由联想到“真个做出来”,其间如隔一纸;因此,他立下家法,不许呼“表妹”,只许称“x弟”。但日久法弛,表妹们还是用“哥”字呼她们的表兄,不过表兄们却还不敢在大庭广众之前呼他们的对方为“妹”而已。

    考据家之言不可尽信,但亦不可一点不信,姑附记于此。

    1958.4.作者补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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