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莉亚一面调着望远镜,一面看来看去地搜索,一会儿工夫便喊叫起来。
“我真正看见了,我简直不相信……”
“你可以相信,”安德鲁说,“确确实实是他们俩。”“莉萨!布鲁斯!”
西莉亚高兴地大声喊着两个孩子的名字。接着她一手拿望远镜,一手使劲挥动。安德鲁也挥手了,他看见在那大玻璃窗后,莉萨和布鲁斯正在笑,在激动地向他们挥手。
西莉亚还有疑问。“我不明白,我们没想要孩子们来,他们怎么会来的呢?”
“我想要他们来,”安德鲁平静地对她说。“实际上是我的安排。我们在新加坡的时候,趁你不在身边,我打了好些个电话才办妥,不过……”
西莉亚仍感茫然,似乎没听见什么。“见到他俩我当然高兴,不过他们暑假要干活,怎么脱得开身呢?”
“那也容易——我给他们讲清楚要他们来这里的缘由就行。”他取回望远镜放进匣里。
“我仍然不明白,”西莉亚说。“你要孩子们来这里?”
“就是,”安德鲁让她释疑。“这样我才能信守诺言,那是我多年前许下的。”
“对谁许下的?”
“对你。”
她望着他,还是困惑不解。
安德鲁温和地提示说,“那是在我们度蜜月期间。我们谈心时你对我讲起,为什么你不愿在夏威夷而愿在巴哈马度蜜月。你说夏威夷会引起你伤心。
接着你讲到你父亲牺牲在珍珠港,随亚利桑那号沉到了海底。”
“等一等!”西莉亚的声音勉强算得上悄悄话。对,现在她确实记起来了……过去这么多年也记起来了。
那是在巴哈马海滩上度蜜月的一天,她向安德鲁谈起她印象已淡的父亲——海军军士长威利斯·德·格雷……“只要他回来休假,家里就总是很热闹,很开心。他个子很大,说话声音很响亮,他使人笑口常开,而且很喜欢小孩。他还是个强者……”
安德鲁——当时就理解她,那以后也如此——曾问道,“你去过珍珠港吗?”
她曾回答,“我尽管弄不清什么原因,至今还没打算去……你会觉得我这念头奇怪,但总有一天我会乐于到我父亲牺牲的地方去,但不是一个人去。我想带上儿女去。”
正是那时安德鲁才许诺说,“当我们有了儿女,当他们懂事的时候,那时我会安排这事的。”
这诺言……是二十年前许下的。
圣伊莎贝拉号向十号码头缓缓靠拢,盘着的缆绳抛了出去,这时安德鲁悄悄对西莉亚说,“咱们明天就去,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去亚利桑那号纪念馆,去你父亲殉难的舰只那儿。
并且按照你的愿望,让孩子们跟你一块儿去。”
西莉亚的嘴唇哆嗦起来,她伸手紧握安德鲁的双手时,激动得似乎话也说不出。她抬头眼对眼地望着他,眼神里的倾倒之情,很少有男子见到过。
等她终于说出话来时,声音由于激动而显得深沉,她说,“啊,你的心灵真美,真美!”
二
上午十点,安德鲁叫的豪华轿车已由司机开来,在卡哈拉·希尔顿饭店门前等他们一家。八月下旬,天气虽热,却有南风轻吹,所以并不难受——这就是夏威夷人所谓的科纳天气(这种天气的特点是刮南风或西南风,有时有大雨。译者注)。要不是有零星的片片积云,倒是个万里晴空。
他们的套间俯视威阿拉艾高尔夫球场,往南可看到太平洋。莉萨和布鲁斯一早就在这里跟父母共进早餐。昨天和今天,他们四人就一直乐呵呵地谈个没完,讲阔别半年来的经历见闻,有生动的问题和回答。莉萨以洋溢的热情高兴地在斯坦福读完了第一学年;布鲁斯即将升入希尔中学的毕业班,现已申请上马萨诸塞州的威廉斯学院——这学院本身就有历史意义,与他那一贯的主要兴趣相一致。
一方面是对历史有兴趣,再方面也预见到今天的事,布鲁斯说,他最近完成了对一九四一年日本人偷袭珍珠港的研究。他一本正经地说,“如果你们有问题,我想我可以回答。”
“你真叫人受不了!”莉萨对他说。“不过,既然你愿意免费效劳,我不妨屈尊享用。”
在早餐桌上,西莉亚尽量做到和家里人一样互相逗乐,但异乎寻常地有点心不在焉;很难说清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只觉得在今天,她过去的岁月有一部分似乎又回到了——或者即将回到——眼前。今天一早醒来,她就意识到这是个向往已久的重大日子,穿着上也应与之相称。于是细心挑了挺括的白色百裥裙,藏青色与白色相间的定制上衣,穿上白凉鞋,准备再拿个草编小白包。她这身穿着想取得的效果是:既不随便,又不过分正式,而是潇洒大方,要……她想到的词儿是:怀有哀思和敬意。去和家人会合前她检查了一下自己,这时一种怀念父亲之情油然升起。开始,她竭力控制自己,终于这怀念明确了起来:要是他活到今天该多好!他就能看到我——他的女儿,还有我的丈夫、儿女了!
大家似乎事先就感觉到西莉亚的情绪,穿得都不像平日随便。莉萨头天穿的是牛仔裤,今天却是简朴而漂亮的印花薄纱连衣裙,显出她那光彩照人的青春美丽。西莉亚一时从莉萨身上看到自己当年的身影——十九岁——已是二十七年以前了。
安德鲁选了一套轻便服装,多日来头一次系上了领带。西莉亚在想,丈夫快五十岁了,头发全都花白了,随着岁月流逝,越发显得仪表堂堂。布鲁斯虽严肃,却仍带孩子气;他外穿一件印有希尔学校字样的茄克,里面是敞领衬衫。
乔丹一家来到车前,司机举手触帽为礼,拉开了后车门。他问安德鲁,“是乔丹大夫吧?我想你们这就去亚利桑那号?”
“对,”安德鲁看了看一张纸,“不过他们要我对你说先不去游客中心,直开太平洋舰总的专用码头。”
司机扬起眉毛,“您一定是要人。”
“我不是,”安德鲁笑着朝西莉亚看看,“我太太是。”
大家上车出发,莉萨问,“什么叫舰总——你怎么说的?”
是布鲁斯作的回答。“那是太平洋舰队总司令的简称。嘿,爸爸,你搞幕后活动了吧!”
西莉亚好奇地盯着安德鲁。“这一切你怎么安排的?”
“我抬出了你的大名,”他告诉妻子。“亲爱的,恐怕你还不知道,你的名字还挺管用哩,敬佩你的人真不少。”
其余的人要他讲清楚,他才说,“如果你们一定要弄明白,那好吧。我给费尔丁·罗思夏威夷地区的经理打了电话。”
西莉亚插话,“赤村田野?”
“是他。他要我转告你,人们都非常想念你。而碰巧赤村的连襟是位海军上将,其余的事就不难办了。所以我们要乘上将的专用汽艇去亚利桑那号沉没处。”
“爸爸,”布鲁斯说,“你安排的一切太棒了!”
他父亲笑笑。“谢谢你。”
“我谢谢你,”西莉亚说,然后又问,“你跟赤村交谈时,有没有偶尔问起目前的情况?”
安德鲁沉吟一下,“你指的是费尔丁·罗思……关于蒙泰尼的事?”
“对。”
他本不希望她问,但也只好回答,“看来很顺利。”
“你知道的事还没说完。”西莉亚不依。“把其余的都告诉我。”
安德鲁很不情愿地说,“他说蒙泰尼是个大胜利。用他的话说,‘销路好得要命’。”
西莉亚点点头。这情况跟大家指望的其实并没有什么出入,可同时也进一步证实了蒙泰尼刚上市时所传出的消息。然而这情况也确实加重了她最近的疑问:她辞职是否太轻率愚蠢?接着她决心在今天——这特殊的日子——一定要把这想法抛开。
轿车飞快地驶过鲁那里洛和摩亚那拉两条高速干道,穿过建有现代多层高楼的檀香山闹市。约二十分钟后,他们在阿洛哈运动场附近离开了高速干道,不一会儿就开进美国海军专用的阿耶艾亚湾。小小的舰总专用码头周围景色秀丽,是军人家属的住地。
一条五十英尺长的海军通用艇,即所谓上将专用艇正开动了柴油机等在码头边。该艇由两名身穿白制服的水兵驾驶,艇内已有六、七位乘客坐在主甲板的天篷下面。
一名水兵是年轻女子,她管“艇首锚缆”,见乔丹一家上了汽艇就解开缆绳。在汽艇中部驾驶室里的舵手将小艇缓缓驶离码头,进入珍珠港内船只来往如梭的航道上。
早先在陆上感到的微风,到海上就强劲一些;小小的海浪轻拍着艇身,偶尔小水花也溅到艇里来。港内海水呈暗淡的灰绿色,水下的东西不是看不清便是根本看不见。
他们这汽艇按逆时针方向环绕福特岛航行时,女水手开始讲解了。安德鲁、莉萨、布鲁斯都在全神贯注地听,唯有西莉亚因沉浸在回忆中,思想开了小差,只听见一些片断。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星期日早上……日本人携带鱼雷的俯冲轰炸机、战斗机以及袖珍潜艇突然袭击了……第一阵攻击于早上七点五十五分开始……八点零五分战列舰停泊区炸得地动山摇……八点十分亚利桑那号的前弹药舱被击中,一声爆炸随即沉没……八点十二分犹他号被炸翻……加利福尼亚号和西弗吉尼亚号沉入海底……俄克拉何马号倾覆……总共的伤亡人数为:死两千四百零三人,伤一千一百七十八人……”
这都是那么久以前的事了,她在想——三十六年,相当于一个人的大半辈子。然而此刻却觉得并不久远。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一种感觉。
汽艇在珍珠港入口海峡附近的小湾里颠簸起来,它绕过福特岛南端便改变航向。突然,前方就是白色的亚利桑那号纪念馆,正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下。
这就是发生事情的地方。我终于来了。西莉亚脑子里闪出几行诗句。“给我扇贝壳般的宁静吧……然后我将踏上征程。(语出英国探险家沃尔特·瑞利(1554-1618)的诗作《多情人的征程》。)”当她向船头前眺望时,一种不相干的想法冒了出来:这纪念馆跟她想象的不同,倒像一节中间瘪进去的、长长的白色火车车厢。
又响起了讲解声。“设计师讲,‘这中间内陷、两头坚挺有力的结构形式表示开始的失败和最终的胜利’……设计师想到这一点是在设计之前还是设计之后呢?反正无所谓,要紧的是战舰。现在这战舰的形状可以看见了。
真不可思议,就在那灰绿色海水下几英尺的地方。
“……纪念馆横跨在沉没的战舰上方。”
这就是我父亲的战舰,离家后这就是他的家,是他的葬身处……那时我才十岁,远在五千英里外的费城。
安德鲁伸手将西莉亚的手握住,两人都没有说话。汽艇上的全体乘客似乎也都有所抑制,缄默不语,仿佛大家的感受相同。
舵手利索地把汽艇靠在纪念馆入口处的浮桥码头边,女水手系好缆绳,乔丹一家与其他乘客一起离了艇。他们朝馆内走去时,不再感到脚下在晃动了,因为纪念馆筑在打入港底的桩上,同沉舰毫不相关。
在靠近纪念馆的中心处,西莉亚、安德鲁、莉萨站在这水泥建筑的一个露天处,望着水下亚利桑那号现已清晰可见的主甲板——近得真有点吓人。
就在我们脚下的某个地方,有我爸的遗骨或是残骸。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是死得又快又没痛苦呢,还是经历痛苦后才死去的。哦,但愿是第一种死法!
先前走开的布鲁斯现在回到他们身边,平静地说,“我找到外公的名字了,我带你们去看。”他父母和姐姐跟着他一直来到一方大理石前,石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姓名和军衔。他们站在其他很多人的边上,一个个神情肃穆。
在日军猛袭的几分钟里,单是亚利桑那号战舰上就死亡一千一百七十七人。由于无法把船打捞上来,这战舰就成为一千多名死难者的最后安息之所。
大理石上的铭文是:
忠骨长埋于斯
立此以资纪念
布鲁斯指点着。“在那儿,妈妈。”
威·德·格雷海军军士长
他们毕恭毕敬地站在那儿,各有想法;结果还是西莉亚带头回到他们先前站的地方,俯视那舱面建筑早已被清除后的船身。它近得令她如痴如迷。
他们在观看时,从水下深处冒出一个油泡,油泡在水面化开,像花瓣似地漂在水面。说来也怪,过了几分钟,这种现象又重来一遍。
“这些油泡来自油箱里的剩油。”布鲁斯解释说,“从船沉之日起,油泡就一直这样往上冒,谁也不知会冒多长时间,可能会再冒二十年。”
西莉亚伸手拍拍儿子。
这是我的儿子,你的外孙。他正给我讲你战舰的情况。
“我真希望见到过外公,”莉萨说。
西莉亚正要说点什么,突然她那感情的防线毫无预兆地顶不住了,垮了。
似乎莉萨那句纯朴而感人的话虽是极小的砝码,却使本来勉强平衡的天平偏斜了。悲伤使西莉亚忍不住了;悲的是她同父亲相处的时间这样短暂,但她爱他,来珍珠港后更是触景生情,勾起了对父亲的回忆;又联想起母亲至今去世也已十年;加之西莉亚因自己新近的失误而所引起的痛苦——如今看来她的判断大错特错,还丢人地把一生的事业断送了。六个多月来,她曾决心把这后一种想法抛开,但就像欠帐终须偿还一样,眼下这想法加深了她的悲痛。她忍不住了,不顾一切地哭了。
安德鲁见此情景便向她走去,但莉萨和布鲁斯比他快。两个孩子抱住母亲,安慰她,接着也不害羞地哭开了。
安德鲁温情地伸出双臂把他们三人全揽住。
这天晚上,乔丹一家在卡哈拉·希尔顿饭店的餐厅进餐。西莉亚坐下后的第一句话是:“安德鲁,亲爱的,我希望咱们大家喝点香槟。”
“当然,当然。”安德鲁招呼管酒的侍者,向他要了台丁格尔香槟。他知道西莉亚最喜欢这个,然后对她说,“今晚你容光焕发。”
“我也这样觉得,”她回答时喜滋滋地看着他们。
上午以后,就没怎么谈论珍珠港之行。西莉亚在纪念馆中哭的那会儿,旁边的人都有意转过脸去。安德鲁感到,亚利桑那号的沉没勾起了许多来访者的伤心,有时是悲惨的回忆,因此这样的哭泣场面是常有的。
下午睡了一大觉后,西莉亚去饭店的某处商场逛了逛,给自己买了件红白相间的漂亮夏威夷式礼服,现在她穿的就是这件。
“妈妈,你哪天不喜欢穿这件衣服的时候,”莉萨很羡慕地说,“我很愿意把它接收下来。”
这时,香槟送上来了。等各人的杯子斟上酒以后,西莉亚举杯说,“敬你们大家一杯!我深深地爱你们,感谢你们!我要你们都知道:我永远不会忘记今天发生的事,不会忘记你们的安慰和体谅。不过你们也应该知道:我现在没事啦。我想,某种意义上哭一场倒是个清除积虑的过程,是一种——那个词儿怎么说?”
“感情净化,”布鲁斯说。“事实上这是希腊词,是弄干净的意思。亚里士多德用它来……”
“哎呀,别来劲了!”莉萨朝前一靠,隔着桌子打了下弟弟的手。“有时你也太自命不凡了!”
安德鲁哈哈一笑,其他人都笑了,布鲁斯也不例外。
莉萨催她妈妈,“妈妈,你接着讲吧。”
“好,”西莉亚说,“我已下决心不再难过,我要完全恢复原来的生活。
这是次好极了的假期,空前的好,只是再过两天就要结束。”她深情地看着安德鲁。“我想你已准备回诊所了吧?”
他点点头。“准备好了,而且急不可耐。”
“这心情我理解,”西莉亚说,“因为我有此感觉。所以我不会在家赋闲的。我打算找工作。”
布鲁斯问,“你要找什么工作?”
西莉亚呷了一口香槟才回答说,“工作的事我考虑了很久,我向自己提出许多问题,但问来问去,答案都一样:我最熟悉的是药品生意,继续干这行最合情合理。”
安德鲁赞同说,“对,是这样。”
“你还能回到费尔丁·罗思去吗?”这是莉萨在问。
妈妈摇摇头。“我已断了退路。我敢肯定,就算我想去,费尔丁·罗思眼下也不愿接纳。所以我想试试别的公司。”
“如果有些公司不赶紧跑来把你抓牢,那他们眼光大有问题。”安德鲁说,“你考虑过哪些公司没有?”
“考虑过,”西莉亚若有所思地接着说,“在所有的医药公司中,只有一家我最敬佩,就是默克公司。你们要是问制药行业中哪家名气大,那就数默克了。它好比汽车里的‘罗尔斯·罗伊斯’牌,所以我将首先向那儿申请。”
“其次呢?”
“我也喜欢史密斯克兰,还有厄普约翰,这是两个我愿意为之效劳并引以为荣的公司,再往后数,必要时我还可以列出个名单来。”
“我料定你不必往下考虑了。”安德鲁举起酒杯。“这杯酒敬给那获得西莉亚·乔丹的走运的公司!”
酒后进餐时布鲁斯问,“咱们明天干什么?”
“既然咱们在夏威夷只剩明天一个整天,”西莉亚说,“去海滩上悠闲自在地玩玩怎么样?”
大家一致同意,他们最需要的莫过于悠闲自在地玩它一天。
三
还差几分钟就到早上六点。在乔丹夫妇所住套间的卧室里,床头的电话发出刺耳的铃声。铃声稍一停又响了。
西莉亚睡得很熟。响个不停的电话却把她身边的安德鲁惊动了,使他从梦乡醒来。
昨夜临睡前,他们没关上通阳台的玻璃移门,所以有轻轻的微风和淙淙的海水声传来。此刻正是黎明时分,屋外灰蒙蒙的一片,万物刚刚看得出轮廓,仿佛有个舞台监督正从黑暗处缓缓走来,照亮了一台新的场景。再过十五分钟,太阳就要从地平线冉冉升起。
安德鲁坐起身子,电话铃使他全醒了。他拿起话筒。
西莉亚动了动,睡意蒙眬地问了句,“什么时候啦?”
“早得不像话!”安德鲁对着话筒说,“嗯——什么事?”
一个接线员声音说道,“有人要西莉亚·乔丹太太听电话。”
“谁打来的?”
电话里换了另一个女子的声音。“是新泽西州费尔丁·罗思的塞思·费恩哥尔德先生。”
“费恩哥尔德先生知不知道这儿现在是什么时候?”
“知道的,先生。他知道。”
西莉亚已坐起身子,这时也完全醒了。“是塞思?”见安德鲁点头,她就说,“我来接。”
他把话筒递给西莉亚。接线员再接了一次线以后,西莉亚听到了老审计人的声音。“是西莉亚吗?”
“对,我就是。”
“听说我们把你们吵醒了,真抱歉。不过这里是中午,我们实在等不及了。”
她迷惑不解。“你说的‘我们’指谁?等什么等不及了?”
“西莉亚,我要告诉你的事极端重要,请仔细听好。”
费恩哥尔德的声音听来有点紧张。她对他说,“讲吧。”
“我是受董事会的委托,代表董事会给你打电话的。首先,我奉命通知你,你辞职的时候——理由我们都清楚——你是对的,而其余的人……”他支吾起来,然后接着说,“除你以外,我们这些人都错了。”
她弄胡涂了,不知是自己听错了,还是没醒透。“塞思,我不明白,你不会是在讲蒙泰尼的事吧?”
“很不幸,我说的正是它。”
“可是根据我听到的和从报上看到的,蒙泰尼的成功十分可观。”她还记得昨天安德鲁转述的话,费尔丁·罗思夏威夷地区的经理田野当时说得还那么肯定。
“直到不久以前,我们一直是那么认为的。然而一切都变了——变得很突然。如今我们这里处境很糟。”
“请等一等。”
她边捂住话筒边对安德鲁说,“出了什么大事,我还不清楚。不过你去分机听着吧。”
浴室里有个分机。西莉亚等安德鲁走到那里才对着话筒说,“塞思,讲吧。”
“我刚才给你讲的是第一件事,西莉亚。第二件是,董事会请你回来。”
她仍难相信听到的话。过了会儿才说,“我看你最好从头说起吧。”
“好的,我从头说。”
她感到塞思在整理思路。她一面等着一面纳闷:为什么由他打电话,而不是萨姆·霍索恩打?
“你还记得来自澳大利亚、法国和西班牙关于受害婴儿的报告吧?就是关于那些听着怪可怕的‘植物人’婴儿的?”
“当然记得。”
“这类报告又来了好多,来自我刚讲的那些国家和其他国家。这类报告很多。再也不用怀疑:根源就是蒙泰尼。”
“天哪!”西莉亚那只空着的手捂住了脸。她第一个吃惊的念头是:可不能让这是真的!这只是个恶梦,没有发生这种事。我不需要证明我正确,不需要以这可怕的方式证明。浴室的门敞开着,她看见安德鲁脸色阴沉,又注意到外面的曙光越来越亮,这才知道发生的这一切并不是梦,而是现实。
塞思继续在讲,在讲述细节。“……两个半月前就开始零星收到一些报告……病例都与以前发现的相似……接着数量增加……特别是最近,报告连绵不断……那些做母亲的都在妊娠期间用了蒙泰尼……迄今为止,全世界病残初生儿已近三百……显然还会增加,特别是在美国,因为在美国销售蒙泰尼还只有七个月……”
越听越毛骨悚然,西莉亚闭上了眼睛。几百个初生儿本应是正常的,可今后将没有思想,没人扶着连坐立也不会,一辈子都不能正常生活……而且这样的初生儿还会增加。
她真想放声痛哭,发泄其气愤和失望。可对谁哭呢?没有对象。你哭也罢,气也罢,都没有用,为时已晚。
要是她原先多使些劲,可不可以防止这可怕悲剧呢?
可以的!
她本可在辞职后大声疾呼,公开表明她对蒙泰尼的怀疑,而不是缄口不言。但这能起作用吗?人家会听她吗?大概没人听,尽管个别人可能听。哪怕挽救了一个初生儿,她的劲就没白使!
五千英里外的塞思好像猜透了她的心思,他说,“西莉亚,这里我们都扪心自问过,有好多个晚上睡不安席,良心不安,我们免不了都要带点内疚去见上帝。但是你可以问心无愧,你做了你所能做的一切。至于你的警告没人听,那不是你的过错。”
西莉亚在想:接受这种观点容易,也挺舒服。但是她知道自己至死对这点也始终有所怀疑。
她突然想到一个揪心的新问题。
“塞思,你对我讲的几点是不是让大家都知道了?有没有发紧急公告?是否已发出警告,叫孕妇停用蒙泰尼?”
“嗯……没有完全以那种方式,只零星地有所公布,可奇怪的是并不多。”
西莉亚这才想起,她和安德鲁一路旅游,并没有听到不利于蒙泰尼的消息,其原因就在这里。
塞思接着说,“看来新闻界至今还没人把零星情况凑到一块来考虑,不过,我们担心不久他们就会捅出来的。”
“你们担心……”
她懂了,公司显然还没打算将此事公之于众,这就意味着蒙泰尼还在销售、还在使用。西莉亚想起安德鲁昨天讲的情况,他用的是田野评论蒙泰尼的原话:“销路好得要命。”“有没有采取措施停售此药,收回全部存货?”
她在提这问题时,紧张得一阵哆嗦。
塞思小心翼翼地说,“吉伦特公司通知我们说,他们这个星期就要在法国停售蒙泰尼。我了解到英国正准备发表声明。澳大利亚政府已禁止此药出售了。”
她提高嗓门喊道,“我问的是美国。”
“我向你保证,西莉亚,法律要求办的事我们件件照办。费尔丁·罗思收到的点滴情况都立即转告华盛顿的食品药物局,毫无保留。文森特·洛德亲自照管这事。眼下我们正等待该局的决定。”
“等待决定!天哪,还等什么?除了停售蒙泰尼,还能有什么别的决定吗?”
塞思争辩说,“咱们的律师执意向我们建议,在这节骨眼上,最好先由食品药物局作出裁决。”
西莉亚几乎要叫了,她克制住自己,说,“食品药物局办事慢慢腾腾,等它运转起来可能要好几个星期。”
“我想那是可能的。不过律师们都坚持,如果咱们主动把药撤回,就等于承认有错,也就承认负有责任。即使现在,经济上的后果……”
“孕妇正在用蒙泰尼,还谈钱的事?当胎儿……”
西莉亚停住了,意识到争论没用,争不出个结果来。这时她又奇怪起来:
为什么和她谈话的不是萨姆·霍索恩,而是这位审计人?”
她断然说,“我必须跟萨姆讲话。”
“遗憾得很,这办不到,起码眼下办不到。”随着是一阵令人不安的停顿。“萨姆他……噢,他本人没事,他有些个人问题。我们请你——需要你——回来,这也是原因之一。”
西莉亚抢白说,“说话进一句、出一句的,什么意思?”
她听见对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事我本想以后告诉你,我知道你会难过的。”塞思的声音低沉忧郁。
“你该记得……在你离开我们之前,萨姆添了外孙。”
“朱丽叶的娃娃,我记得。”西莉亚回忆起萨姆办公室里的欢庆情况,当时她也在场,但后来由于她对蒙泰尼表示怀疑,扫了大伙儿的兴。
“看来当初朱丽叶怀孕时,早晨恶心呕吐得厉害,萨姆曾给她用了蒙泰尼。”
“听到塞思最后一句话,西莉亚浑身冰凉,预感到下面将听到什么了。
“上星期,医生们确诊朱丽叶的娃娃已受到这种药的危害。”塞思的嗓音大变。“萨姆的外孙心智不全,四肢不会动弹,跟其他这类婴儿一样,也是个植物人。”
西莉亚发出了一声权力抑制的哀叫。接着怀疑又占了上风。“萨姆怎么会干出那种事来?当时蒙泰尼还没有获准使用哩!”
“你知道内科大夫那儿是有样品药的,萨姆用的就是这个。这事除了朱丽叶外,他没对任何人讲。我猜想他对蒙泰尼深信不疑,认定没有危险,这药跟他本人也有关连,或许是自豪感吧。不知你是否记得,蒙泰尼的产销专利是萨姆亲自从吉伦特公司弄来的。”
“对,我记得。”西莉亚这时脑子里一片混乱——沮丧、气愤、痛苦、怜悯交织在一起。塞思打断了她的思绪。
“西莉亚,我说过我们需要你,你看,我们确实需要你。你想象得出,萨姆因悲哀和内疚十分痛苦,目前不能履行职责;不过这只是部分原因。眼下这里全乱套了,我们像条没舵的破船,需要你来估计它受损的程度,把它接管起来。一来唯有你具备足够的知识和经验,另外,我们大家——包括董事会——都敬重你的判断力,尤其是现在。还有,对啦,你回来就担任常务副总经理。关于报酬待遇,我不细说了,不过,那将是优厚的。”
担任费尔丁·罗思的常务副总经理,只比总经理低一级,比分管销售的副总经理要高,这后一职务本来是准备提拔她担任的,由于她的辞职而失去了。
西莉亚心想,在过去,要是给她刚才提出的这一职位,她必定喜不自胜,把这看成是她一生中闪光的里程碑;可是多么奇怪,眼下这职位突然变得无关紧要了。
“你可能已猜到,”塞思说,“我旁边还有几位董事,他们在听你我谈话,我们都等在这里,望你答应下来。”
西莉亚发现安德鲁从浴室那里给她打手势。于是,自从谈话开始以来,她第二次对着话筒说,“请等一等。”
安德鲁挂上电话走了出来。西莉亚同先前一样捂住话筒问他,“你有什么想法?”
他告诉她说,“这决定得由你自己作,但要记住一点:如果你回去,你辞职而去的事人家是不管的,蒙泰尼的混乱局面就将由你来收拾。”
“我知道。”她思考了一会儿,“但是我在公司待了很长时间,那是美好的岁月。现在他们需要我,我只有回去。当然,要是……”
她回过来对着话筒说,“塞思,你讲的话我都仔细地听了。我可以回去,但是有个条件。”
“你说吧。”
“费尔丁·罗思必须今天起就停止销售蒙泰尼,公开声明此药危险。不要等明天,不要等下个星期,也不要再等食品药物局作出决定后。要今天就做。”
“西莉亚,那是办不到的,我已把我们律师的警告给你讲清楚了,这涉及责任问题,会招致数以百万元计的诉讼,足以把公司弄得破产的。”
“反正总会有诉讼的。”
“这我们知道。不过我们不愿把局面弄得更糟。肯定很快就会撤回蒙泰尼。你回来我们再商量好了……”
“我不要商量,我要你们去办,我要的是今天就在电视、广播上向全国宣布,二十四小时以内要在美国各地见报。我会收看、收听的。你们不办就拉倒。”
这次轮到塞思来说“请等一等”了。
西莉亚听得见电话那头放低声音的交谈,显然意见有分歧。接着她听见塞思说,“她态度强硬,”过了一会儿又听见,“当然她是说一不二的。别忘了,是我们有求于她,不是她有求于我们。”
新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