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就是历史遗物之一。
西莉亚喜欢这餐厅的气氛——那低低的天花板,铺有座垫的靠窗凳子,红白两色的餐巾,还有周到的服务,包括顾客进餐厅之前,先在隔壁的酒吧休息,等点好的菜肴摆上餐桌后,才请顾客进来入座。
今晚,西莉亚坐的是靠窗凳子,马丁坐在她对面。
用餐时,他们接着在马丁家里开始的谈话往下谈。马丁很自信地讲着科学方面的事,西莉亚注意地听,偶尔提个问题。但她对本特利昨天讲的话记忆犹新:“皮特·史密斯博士是个领导,对任何领导人来说……表现出软弱或怀疑都是错误的……”
从外表看,马丁总那么信心十足,他内心有没有一点不为人知的怀疑呢?
西莉亚想了个策略来套他实话。这是她昨夜看了本特利送来的书——他如约送到饭店——才琢磨出来的。
她字斟句酌地盘算定当,眼睛直视对方说,“一小时前,你在家里谈到你有那种科学上的傲慢。”
他赶忙分辩说,“请不要误解那个话,那是褒义的,不是贬义的。那是由知识、信心和乐于对自己的工作进行批评的态度三者合成的东西,是有成就的科学家赖以生活下去的条件。”
他解释的时候,西莉亚觉得他那泰然自若的表面似乎第一次露出一丝犹疑、一点软弱的痕迹。但她没把握,就继续钉下去。
“可不可能,”她追问道,“科学上的傲慢,或者不管你叫它什么,会太过了份;可不可能有人对他们想要相信的东西过于有把握,以致死抱住一厢情愿的想法呢?”
“一切都有可能。”马丁回答。“尽管这次是例外。”
可是,他的声音很平淡,不像刚才那么自信了。现在她有把握了,她已触到他的痛处。他就要让步,或许就要有转折了。
“昨夜我读了一段文字,并写了下来。虽然我估计你也知道。”西莉亚从身边的手提包里抽出一张饭店的便笺,高声念道:
“失误不在于吾人知识之欠缺而在于吾人判断之过错……一个人倘脑中不考虑某事之诸多后果,又不认真权衡处于优势地位的反证……或许易于误入歧途,赞同那些不可能实现的主张。”
双方沉默了一会儿。西莉亚感到自己的这一下很无情,甚至很冷酷,就打破了沉默。“这是从约翰·洛克《人类理解力论》中摘下来的。作者是你信赖和敬仰的人。”
“对,”他说,“我知道。”
她紧追不放,“那么有没有可能,你没有权衡那些‘反证’,你在坚持那种‘不可能实现的主张’,像洛克讲的那样呢?”
马丁转脸对着她,露出默默恳求的神色。“你认为我是那样吗?”
西莉亚平静地说,“对,我认为是。”
“我很遗憾你……”他的话哽住了,她也几乎听不出这是他的声音了。
接着,他有气无力地说,“那么……我放弃。”
马丁垮了。洛克是他崇拜的偶像。西莉亚用他来对付马丁,那段话直刺马丁心中。不仅如此,他像一台突然出了毛病的机器,里面乱折腾起来,变得控制不住自己了。他脸色煞白,张着嘴巴,颌部松垂,断断续续地说些不连贯的话,“……去告诉你们的人停了吧……关闭算了……我确实相信,或许我不够好,但不光我自己……我们寻求的东西会发现的……会的,一定会的……不过在别的什么地方……”
西莉亚吓呆了。她干了些什么?她本来只想吓吓马丁,让他看看她认为是现实的状况。但并不想,也不希望做得这样过火。显然,两年多积起来的压力,他独自挑起的艰巨重担,都一直在折磨他。这一点,眼下已一清二楚了。
又是马丁的声音。“……乏了,太乏了……”
听到这句句泄气的话,西莉亚心里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愿望,想把他搂在怀里安慰安慰他。这时,她突然悟到将要发生的什么事了。她毅然决然地说,“马丁,咱们离开这儿吧。”
打边上经过的女招待好奇地瞥了他们一眼。西莉亚已站起身来,招呼她说,“把这顿饭记在我的帐上。我这朋友有点不舒服。”
“好的,乔丹太太。”这姑娘把桌子小心地向外移了一下。“要我帮忙吗?”
“不用,谢谢,我对付得了。”她扶着马丁一只胳膊,推着他走到外面的酒吧,那儿有楼梯通一排客房。西莉亚的房间近楼梯口。她用钥匙打开门,两人走进室内。
饭店的这一部分也是从詹姆士一世时代保留下来的。长方形的卧室,天花板很低,上面是长条交织的图案,墙上有橡木护壁板,壁炉是石块砌成的,带铅条的玻璃窗都比较小,使人想到玻璃在十七世纪时是贵重的奢侈品。
床很大,四根床柱上有个顶篷。晚餐时间女侍来过,床已给侍弄得马上可以就寝,西莉亚的长睡衣也给放在枕头上了。
西莉亚在思量,谁知道这屋里经历过多少往事:古代家族中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风流韵事、龃龉争斗等等。好吧,她想道,今晚还会添上一件呢。
马丁站在一旁,仍昏昏然痛苦难言,神情迷惘地注视着她。她拿起睡衣朝浴室走去,轻声细语地对他说。“上床吧。我一会儿就来。”
见马丁依然两眼盯着她,并不行动,她走近他低声说,“你也……”
只见他胸部挺起,发出一声终于透过气来似的叹息,“天哪!”
两人相互搂抱着的时候,她像安慰小孩一样抚慰着他。不过时间不长。
西莉亚知道这件事可说迟早必定发生。他们在剑桥初次见面时,两人间就闪过一种远比一见钟情更为强烈的欲望。从那时起,西莉亚就意识到,问题根本不是“会吗?”而只是“什么时候?”
选择此时此地满足心愿,从某个意义上说是偶然的。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马丁突然处于颓丧和绝望的境地,这时急需从外部给以力量和慰藉。不过,这事即便不在今晚发生,其他时候也会同样发生的,他们每见一次面,就使这事发生的时刻更近一些。
马丁在狂热吻她的时候,她一边回吻,一边也感觉到他的结实的身体。
在她脑海的一个凹角里,她知道早晚要正视这个道德问题,要掂量其后果。
但不是眼下!西莉亚这时已没有余力去想别的了。
过了一会儿,两人都在亲热地呼喊着对方,感到无比的愉快。
后来两人都睡着了。西莉亚觉得马丁睡得很沉,很安详。凌晨两人醒来后又亲热一番,这次更温存,可愉快如初。
西莉亚再次醒来时,阳光已射进旧式的窗户。
马丁已经离去。她不久就发现一张便条。
最亲爱的:
你曾经是、现在也是我灵感的源泉。
一清早,你还在梦乡的时候——啊,你睡得多甜美!
——我有了个想法,这“或许”能解决我们研究中的难题。
我现在就去实验室,看看这个办法有没有希望。尽管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
不管怎么说,我将矢志不渝,要一直坚持到收到驱逐令为止。
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将是个永远的秘密和愉快的回忆。请别担心。我知道找到天堂只有一次机会。
建议你不必保留这信。
永远属于你的
马丁
西莉亚洗完澡,要了早餐,就开始整理行装,准备踏上归途。
六
在英国航空公司的协和式客机上,西莉亚用过午餐后,闭上眼睛开始整理思绪。
先是个人的事。
同安德鲁结婚十八年来,直到昨夜之前她没有和别的男人发生过性关系。倒不是没有机会,机会很多。她甚至偶尔也被引得动了心,想顺水推舟地作乐一番,但总是打消了那种念头。这或者是出于对安德鲁的忠诚;或者是用商界的话来说,看来不明智;而有时两种理由兼而有之。
萨姆·霍索恩不止一次向她示意过,愿与她风流一番。不过她早就拿定主意,这事对他们两人都会成为最大的不幸,因此萨姆少有的几次表示都被她有礼但坚决地拒绝了。
与马丁的关系则又当别论。他们初次见面西莉亚就很爱慕他,而且——她现在也承认——当时就希望与他发生肉体关系。好吧,如今这愿望实现了,而且同任何情人可能希望的一样,结果很满意。西莉亚明白——如果两人的处境和现在不一样——她和马丁可能再发生多次这种关系。
但马丁很明智,认识到他们的这种你欢我受没有前途。这点西莉亚也是看到的,除非她准备和安德鲁一刀两断,准备冒和孩子们疏远的风险。然而她对此并无准备,也决不会这么干,何况她非常爱安德鲁。他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岁月,安德鲁又有很多优点:他聪明,体贴人,意志坚强,在这些方面,西莉亚所认识的任何人,连马丁在内,比起他来都差远了。
所以那天早上马丁才写了那么句:“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将是个永远的秘密和愉快的回忆……我知道找到天堂只有一次机会。”这话听起来不像出于科学工作者之口,却像出于诗人之口。
她想,有人会认为她对昨夜的事理当感到内疚,她才不呢——倒恰好相反!——就那么回事嘛。
她的思路从自己转到了安德鲁身上。
安德鲁是否曾纵情于这种婚外的关系之中呢?很可能有过。机会他也是有的。再说,他在女人的眼里也是颇有吸引力的。
那么,西莉亚问自己道,她对这种事有什么感想呢?
假定真有其事,当然她不会高兴,因为在这类事情上,即使不是不可能,至少也是难以用逻辑来推理的。另一方面,只要是她不了解的事,她决不让自己去操那份心。
在莫里斯城的一次鸡尾酒会上,西莉亚听见一个不相信有正经人的论调:“一个结婚二十年的正常男人,要是声称从无外遇,那么他不是在撒谎,就是个傻瓜。”这说法当然不对。因为很多人从没那种机缘,而另一些人宁愿对自己的配偶忠贞不贰。
不过她记得的这种说法倒也有其真实性。从人们的闲谈里,有时还从公开的不检点事件中,西莉亚知道,在她和安德鲁活动其中的医务界,乱搞男女关系的事比比皆是,在制药界里也有此种现象。
由此引伸出一个问题:一方偶有外遇,会影响牢固的婚姻关系吗?她认为不会——只要不是真正变心,也不想永远私通下去的话。西莉亚认为,实际上许多婚姻之所以会不必要的破裂,是因为夫妻双方常对一些无伤大雅的调情心怀嫉妒或假装正经,有时则是两者兼具。
最后,她认为不管安德鲁有没有过外遇,他总还会对她关心体贴,行为检点,西莉亚决心要同样检点,所以也就接受不再同马丁幽会这一既定局面。
对个人问题的冥思苦索就此结束。
现在考虑哈洛问题。西莉亚问自己,她明天应该向萨姆提出什么建议呢?
显然可提的只有一条:关闭这个研究所,承认当时建立它是错误的,尽快减少损失,承认马丁那个大脑老化的科研项目是令人失望的失败。
难道这是唯一的办法?是唯一的最好办法?尽管西莉亚已耳闻目睹了哈洛的一切情况,她依然拿不准该怎么办。
特别有一件事老在她脑子里萦回,那是昨晚临离开饭店的餐厅前,处于悲痛中的马丁讲的话。今天早晨,从坐上开往伦敦机场的轿车起,她像反复听录音似地听到这话在她心头响起:“我们寻求的东西会发现的……会的,一定会的……不过在别的什么地方……”
他说那话的时候,她没有往心里去。可是不知怎么的,此时此刻其重要性似乎大得多了。会不会还是马丁对,而别人都错了?“别的什么地方”是哪儿呢?是别的国家?别的制药公司?如果费尔丁·罗思放弃马丁对人脑老化的研究,可不可能有别的制药公司——一个竞争者——把这个课题捡去继续搞,最后取得成功?——这“成功”是指生产出一种重要而有利可图的新药。
还有其他一些国家在搞同一科研项目的问题。两年前马丁提到过:德国、法国、新西兰也有科学家在搞这项研究。西莉亚通过询问,也知道那些国家还在继续搞,虽说进展情况显然不比哈洛研究所强。
但要是哈洛关了门,另外那些科学家中有人忽然取得了突破,作出了哈洛如继续下去本可作出的激动人心的发现,那怎么办呢?如果情况竟然那样,费尔丁·罗思将有何感想?如果是西莉亚建议关闭哈洛的研究所,她自己会有什么感想?——公司的人又会怎样看待她?
因此她盘算来盘算去,总觉得还是按兵不动为好。这里所谓“不动”是建议这研究所继续办下去,指望它会搞出点名堂来。
然而,西莉亚还在左思右想,这样的决定——不如说是不决定——不就是那种“最保险”的办法吗?对!这正是那种“暂不采取行动”、“等着瞧”
的哲学。她曾听到萨姆·霍索恩和文森特·洛德都以此挖苦华盛顿的食品药物局,说是这种哲学就是该局盛行的工作方式。各种想法在脑子里兜了一圈,又回到临出发前萨姆对她的指示上来了:“你要是觉得必须狠心冷酷……就不妨狠心冷酷。”
西莉亚叹了口气。光巴望不碰上这种叫人为难的抉择,这有什么用?事实是,她必须作出抉择。同样重要的是,狠心地作出决策是最高层领导的职责。对这种职责她曾向往过,现在不是有了吗?
但是,协和式客机已在纽约机场着陆,究竟该主张什么,她仍然没有确定下来。
西莉亚向萨姆·霍索恩的汇报后来推迟了一天,因为萨姆的工作日程已排得满满的,到汇报前,她对哈洛的问题已有了坚定而明确的主见。
她在总经理办公室面对萨姆坐下后,萨姆并未浪费时间和她寒暄,开口就说,“你给我的建议准备好了吗?”
问题开门见山,西莉亚凭直觉感到,萨姆显然无心听取细节或背景简介之类的汇报。
“准备好了。”她回答很干脆。“我权衡了一切利弊之后,认为如关闭哈洛的研究所将是一种鼠目寸光的严重错误。此外,马丁的人脑老化研究项目我们应让他继续进行,务必再给他一年,也可能更长一点。”
萨姆点点头,干巴巴地说了声,“好。”
对建议既没有强烈的反应,又没有提出任何问题,这清楚表明西莉亚的建议已被全部接纳。她还觉得萨姆听后如释重负,好像她的答案正是他所希望的。
“我写了报告。”她把四页备忘录放到办公桌上。
萨姆把它扔进文件格里。“这东西我另找时间看,只要有助于应付董事会的提问就行。”
“董事会要让你作难吗?”
“很可能。”萨姆勉强一笑,显得很疲乏。西莉亚觉察,外来的压力使他近来心绪极度紧张。他又说,“不过别担心,我能把这事定下来。你通知过马丁我们要继续办下去吗?”
她摇摇头。“他以为我们要关闭它。”
“这样看来,”萨姆说,“我今天要办的高兴事之一就是写信告诉他,研究所要办下去。谢谢你,西莉亚。”
他的头略微一点,表明接见到此为止。
一星期后,西莉亚的办公室里出现一大束玫瑰花。她打听花的来历时,秘书对她说,“乔丹太太,花束上没有名片,我问过花店,他们说他们接到的电报上说是送给你的。要不要我再问问送花人是谁?”
“不必麻烦了。”西莉亚说,“我想我知道是谁送的。”
七
在一九七五年剩下的日子里,西莉亚出差的任务不多,不禁舒了口气。
她现在工作虽忙,但主要是在莫里斯城,这就有较多时间和安德鲁在一起,也可以到莉萨和布鲁斯的学校去看看他们。
莉萨在埃玛·威拉德女校已是最后一年,是毕业班的班长。她不仅学习成绩好,还参加学校里的各种活动。实习计划就是她筹划的一项活动,据此,高年级学生每周去奥尔巴尼的州政府机关工作半天。
莉萨认为,要办成一件事,就要去求职位最高的人。她搞起来的这个实习计划正表明了这一看法。她把实习的事写信给纽约州州长,州长看了助手交给的那封信后,觉得很有意思,亲自给莉萨复了信,赞同她的计划。这件事学校里除莉萨外,人人都感到意外。后来这消息传到安德鲁那里,他对西莉亚说,“毫无疑问,那姑娘是你的女儿。”
莉萨搞起组织工作来就像人们呼吸一样自然。最近她向好几个大学写信,申请入学,但是她最大的抱负是进斯坦福大学。
布鲁斯现在是希尔学校的二年级学生,已成为一个比以前更厉害的历史迷。他对历史有特别浓厚的兴趣,全部精力几乎都花在这上面,结果其他课程有时勉强得个及格。有一次,乔丹夫妇来校探望布鲁斯。舍监对他们讲,“布鲁斯并不是学习不好,他可以成为一个各科都优秀的学生。只要我们有时盯住他,要他放下历史书,坚持要他学学其他几门功课就行。乔丹大夫,乔丹太太,我看,你们的孩子将来会成为历史学家。我估计不用多少年,我们就可以从出版物上看到令郎的大名。”
西莉亚一面告诫自己切莫沾沾自喜,一面欣慰地想到,职业妇女照样可能有发展均衡、成绩明显的儿女。
当然,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有温妮和汉克·马奇两人,他们过去和现在一直高高兴兴地把这个家安排得井井有条。在庆祝温妮来家干活十五周年的日子(这天正巧是温妮三十四岁生日),倒是安德鲁想起温妮早已放弃的去澳大利亚的计划。他说,“澳大利亚人的损失,正是乔丹家的收获。”
温妮性格开朗,只有一件事使她闷闷不乐:没有小孩。她非常盼望有个孩子。她私下对西莉亚吐露说,“我和汉克一直在努力。天知道,咱俩啥办法没试过?有时我什么劲儿都使了出来,可就是没用!”
经西莉亚的催促,安德鲁给温妮和她丈夫做了生育能力试验。结果表明双方都正常。一天傍晚,厨房里只有安德鲁、温妮和西莉亚三人,安德鲁给温妮解说道,“这只是个时机问题,妇科医生会帮你解决的。另外也还有个运气问题。你们还得继续努力。”
“咱俩是要努力的。”温妮说着就叹息了一声。“但我明儿再告诉汉克。
我先要好好睡一晚。”
九月里,西莉亚去加州出差。在萨克拉门托时,正巧有人谋刺福特总统,而她当时站的地方离福特不远。只是那试图行刺的女人无能,连手里的枪都用不来,才避免了又一场历史悲剧。西莉亚的这一经历吓得她够呛。过了不到三个星期,听说在旧金山又有第二次谋刺,也同样使她觉得可怕。
在全家团聚欢庆感恩节那天,西莉亚向大家谈起这事时说,“有些天我在想,我们变成越来越多地使用暴力的国家了。”接着她来了句修辞疑问句:
“暗杀这主意源出何处?”
她本不指望有人回答,可是布鲁斯提供了答案。
“妈妈,我真没有料到,你是干医药这一行的,怎么不知道在历史上此事与麻醉药有关?‘暗杀’一词即麻醉药之意。它起源于阿拉伯文的hashishi(hashishi是焙干的大麻之意。英语中“暗杀”(assassin)一词由之而来。译者注),也就是‘吃大麻叶的人’。十一世纪到十三世纪,有个叫尼扎里·伊斯麦里斯的伊斯兰教派,他们搞宗教的恐怖活动时就吃大麻。”
西莉亚有点气恼地说,“要说我不知道,那是因为我只知道大麻不是用来做药的。”
布鲁斯从容不迫地回答,“做过药的,而且也不是在很久以前。精神病医生曾用它治过记忆缺失症,只是疗效不好才停止使用。”
“知道得比我这医生多!”安德鲁说。而莉萨这时既惊喜又敬佩地注视着弟弟。
一九七六年一开始就带来令人愉快的插曲。乔丹夫妇一年前在霍索恩家里见过而且很喜欢的德怀特·古德史密斯,二月里与朱丽叶·霍索恩结婚。
德怀特刚从哈佛的法学院毕业,就要去纽约开始工作,并将和朱丽叶在那里定居。
婚礼豪华热闹,包括乔丹夫妇在内,宾客共有三百五十人。莉莲·霍索恩对西莉亚讲,“这毕竟是我作为新娘母亲参加的唯一的一次婚礼——至少我希望只这一次。”
早些时候,莉莲曾向西莉亚吐露,朱丽叶才二十岁,年纪轻轻刚上两年大学就辍学结婚,感到有点担心。但在举行婚礼那天,萨姆和莉莲看来喜气洋洋,非常高兴,原先那种担心显然已搁置一边——西莉亚寻思,这颇有理由。看着这对既聪明能干又谦虚真诚的新婚夫妇,西莉亚印象很好,相信他们的婚姻一定美满。
这年五月,《南北美洲用麻醉药的问题》一书问世。西莉亚对该书特别感兴趣。
这是一本吸引广大读者的书。它列举了好多事例,指出美国和其他国家的制药公司的可耻行径:在拉丁美洲销售处方药时,故意不标出对有害副作用的警告——发达国家有法律规定必须标出此种警告。书中描述的实例,都是西莉亚过去搞国外销售时亲自观察到的、而且还在费尔丁·罗思里提过意见。
该书与其他这类书的不同之处在于,作者对制药业不作例行的刻薄攻击,而是以学者风度来彻底探讨问题。作者米尔顿·西尔弗曼博士是药物学家,旧金山加州大学的教授。他不久前还在国会一个委员会上向恭听者作过证。在西莉亚看来,该书的出版是又一次警告:制药业不仅应履行法律上的义务,还应履行道德上的义务。
这书她买了六七本,分送给公司的领导,他们的反应同她估计的一样,其中有代表性的是萨姆的看法,他潦草地写了个便条:
我基本上同意西尔弗曼和你的观点。但要作改变必须经各方面一致同意。在所有相互竞争的同业中,没有一个公司敢让自己处于不利地位,尤其是我们财政状况正处于脆弱的时刻。
在西莉亚看来,萨姆的论点只是貌似有理,可她不想再争,知道争也争不赢。
意外的倒是文森特·洛德的反应。他的回条措辞友好。
书收到,谢谢。我赞成作出改变,但估计我们的主子会暴跳如雷,大声反对。要等到枪口对着脑袋,他们才会转过弯来。继续提意见吧。要是我有用,我会帮忙的。
西莉亚想,近来研究部主任似乎越来越温和了。她记得十三年前送过他《女性的奥秘》一书,他将书退回时草率无礼地说那是“胡扯的东西”。她纳闷,难道这是因为洛德认定她在公司里的地位已经够高,可以作为同盟者为他所用?
四月间,莉萨给家里挂了电话,激动地说她秋天就要去加州,因斯坦福大学已接纳她入学。接着在六月份,莉萨从埃玛·威拉德女校毕业。露天举行的毕业典礼很隆重,安德鲁、西莉亚和布鲁斯都出席了。那天全家在奥尔巴尼进晚餐时,安德鲁议论说,“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但就全世界来说,我预言今年将很沉闷。”
可转眼间,乌干达首都恩德培机场发生的事证明他预言错了:一群阿拉伯恐怖分子,在反复无常的乌干达总统阿明的支持下,虽在机场劫持了一百多名人质,但以色列的空降突击队大胆袭击了机场,改变了局面。西方世界听到这鼓舞人心的好消息,正为之高兴欢呼的时候,以色列人解放了人质,把他们用飞机送回到安全地方。
然而,沉闷的日子确实回来了,安德鲁很快就指出了这点。在纽约举行的民主党全国大会上,佐治亚州出了个默默无闻的民权派人物。他在很大程度上靠他是“再生的”南方浸礼会教徒这点,获得了民主党总统候选人的提名。
尽管美国公众先是对尼克松,后来又对福特不再感兴趣,但一个新来者要想获胜似乎不大可能。在费尔丁·罗思的自助餐厅里,西莉亚听到有人提出这样的问题:“谁能想象这世界的最高职位会被一个自称吉米的人占去?”
但在莫里斯城的总公司,谁也无暇去考虑政治。人们大部分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即将出笼的使人振奋的新药——蒙泰尼上面了。
约两年前,西莉亚曾对萨姆表示过她对蒙泰尼的疑虑和不安,不过经萨姆的劝导,她已同意不抱成见地去阅读有关的研究和试验资料。
这段时间里出的大量材料,西莉亚多数已看过,看后越来越认为萨姆说得对:十五年来药物科学进展惊人,不能只因许久以前有一种药对孕妇有害,就不让她们用有益的药。
同样重要的是,对蒙泰尼的试验——先是在法国,接着在丹麦、英国、西班牙、澳大利亚,而今又在美国——显然已尽了人之所能,做到了最仔细周到的地步。因此,根据这些已证实的结果和她自己阅读后的体会,西莉亚对蒙泰尼,不仅相信它安全可靠,而且对它的效用和商业上的前景都抱有很大希望。
在家里,西莉亚好几次试图把她这认识同安德鲁谈谈,让他转到她的新看法这边来。但安德鲁似乎不愿敞开心扉,总设法把话岔开。显然他由于要避免争论,对蒙泰尼的问题宁愿敬而远之。这表现和他平时的性格大相径庭。
最后,西莉亚也只好作罢,在安德鲁面前把这股热情憋在自己心里。她知道,一旦费尔丁·罗思的推销活动认真开展起来,表露她热情的机会多着哩!
八
“关于蒙泰尼,我们搞销售的全体人员必须牢记和强调的是,”西莉亚对着落地式扩音器讲,“它是一种对孕妇十分安全的药,而且,是吃了会非常舒服的药!妇女在怀孕期间要受呕吐、恶心的折磨,蒙泰尼就是多少世纪以来妇女们需要的、渴望的、也应该获得的一种药。眼下,我们费尔丁·罗思终于成为这种苦痛的解救者,让美国妇女从古老的枷锁中解脱出来,让她们在怀孕期间每天都能过得更舒服些,更愉快些,更幸福些!永远消除‘午前恶心’的药就在这儿!我们有了!”
听众里爆出了一阵兴高采烈的掌声。
这是一九七六年十月。西莉亚在旧金山主持费尔丁·罗思的地区性销售会议,与会的是公司在西部九个州——包括阿拉斯加、夏威夷两州——的男女新药推销员,经销督察员和各地区经理。这次为期三天的会议在诺布山上的费尔蒙特饭店举行。西莉亚和公司其他几位高级职员住在对街高雅的斯坦福宾馆里。高级职员中有西莉亚在门市产品部时的下级比尔·英格拉姆。他现在已成为她的主要助手——药品销售部副主任。
蒙泰尼的推销计划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因为费尔丁·罗思指望在明年二月就让它上市,离现在只有四个月时间了。这期间有必要让推销人员尽可能多地了解该药的有关情况。
在这支销售大军中,人们对蒙泰尼的前景表现出高度热情,有个总公司来的人按照《美丽的亚美利加》这支歌的曲调,填配了新歌词:
啊!你给快活的日子增光;
你为母亲的绮梦添彩;
你这安全简便的良方,
有了你朝朝安宁来!
蒙泰尼,蒙泰尼!
蒙泰尼,蒙泰尼!
孕妇吃了你心欢喜;
让我们大力销售,广为宣扬
它万无一失的效力!
当天上午,与会的推销人员就兴致勃勃地大唱这歌,还准备在今后两天内反复唱。西莉亚个人对新填的词是有保留意见的,但销售部的其他人都为这词辩护。为了不给大家高昂的情绪泼冷水,她也就同意用这歌词。
在美国,对这药的试验计划已进行了一年半——在动物身上,在五百名病人身上——只偶尔有极轻微的副作用,不存在医疗上的大问题。它的积极效果与其他国家取得的相似,那些国家已出售蒙泰尼,很受欢迎,也受到开这处方的内科医生及其女病人的赞赏。
在美国试验蒙泰尼以后,那一向浩繁的新药申请材料已送到华盛顿,只希望食品药物局总部早日批准。
不幸这指望落了空。至今食品药物局还未发下出售该处方药的许可证,这是笼罩在费尔丁·罗思煞费苦心搞的销售计划之上的两小朵乌云之一。
然而,总公司的人认为不可能把一切准备工作停下来傻等批准,否则将会损失半年以上的销售时机和一大笔收入。他们假定该局在公司原定上市的最后期限前会开绿灯的,因此作出决议:把该药的生产、广告宣传的准备工作以及类似这次会议的“热身”会继续搞下去。
萨姆·霍索恩、文森特·洛德等人深信,该局的批准通知不久便会发出。
他们也注意到对费尔丁·罗思有利的一个因素,那就是社会舆论。
因为在海外,蒙泰尼的进展很快,深受欢迎,人们就公开质问:食品药物局为何做个决定要这么久?既然外国妇女用这种好药安全有效,为何不许美国妇女用?“美国药品滞后”这话又一次到处传开了,人们纷纷指责这全是食品药物局的过错。
批评得很尖锐的人里有个丹尼斯·多纳休参议员。通常他总是指责制药界的,但这次他看清了哪一方能得到公众的支持。在答记者问时,他把食品药物局对蒙泰尼迟迟不决一事说成是“在这种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