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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些做工粗糙的架子,塞满了书、纸张,还有些显然废弃不用的器材。西莉亚注意到其中有些过时的曲颈瓶,她记得十九年前她做化学试验时用的就是那式样的。工作台的一部分权当书桌,前面有一把硬邦邦的细骨靠椅。还看得见几只肮脏的喝水缸子。

    一张工作台上有好些铁丝笼子,里面装着二十只左右的老鼠——两只老鼠占一个笼子,活动状态各不相同。

    实验室的地板大概好一段时间没清扫过了。墙上又高又小的窗户也没擦过,从那里看出去,只见停放着的一些汽车的下半部分和车轮子。这景象真叫人丧气。

    “不管这一切表面现象,”萨姆对西莉亚说,“不要忘记,这里创造了不少科学方面的历史。一些诺贝尔奖金获得者在这些房间里工作过,在这些过道里走动过。”

    “说得对,”马丁·皮特·史密斯欢快地说;他走过来时恰好听到这最后一句评论。“弗雷德·桑格就是其中之一;他就在我们楼上这间实验室里发现了胰岛素分子里的氨基酸结构。”他见到西莉亚在看那些旧仪器。“在院校实验室里,我们从来不扔掉任何东西,乔丹太太,因为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用到它。出于必要,我们的许多仪器设备都是自己临时凑合或做成的。”

    “美国大学里也是这样的,”萨姆说。

    “尽管如此,”皮特·史密斯表示,“所有这些,一定和你们两位熟悉的那种实验室完全不同。”

    回忆起费尔丁·罗思在新泽西的那些实验室,宽敞、洁净、设备齐全;西莉亚回答说,“老实讲,是不同。”

    皮特·史密斯搬来两只凳子。他让西莉亚坐那靠椅,萨姆坐凳子,他自己在另一只凳子上落座。

    “我必须公道地告诉你们,”他说,“我在这里想做的不光牵涉到科学上的难题,还有大量技术上的难关。想要找到的是一种传递信息的方法,将脑细胞核的信息传到能产生蛋白质和缩氨酸的细胞机能上去……”

    他讲着就兴奋了起来,不知不觉地用上了科学术语。“……从大小老鼠身上抽出一部分含信使核糖核酸(mrna)的混合物,放到无细胞的仪器里……核糖核酸(rna)的复制品是可以产生蛋白质的……一串信使核糖核酸可能为许多蛋白质定下其遗传密码……然后蛋白质可以通过电泳现象分离出来……可能有一种技术能利用逆向转录酶……然后如果核糖核酸和脱氧核糖核酸并不化合,那就意味着大老鼠已丧失产生基因的能力,于是我们就开始研究哪些缩氨酸起了变化……最终我要找到某一种缩氨酸……”

    谈话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时而萨姆插进几个精明的细节问题;西莉亚对此印象很深。尽管萨姆没受过科学训练,但他在费尔丁·罗思工作的岁月里,他吸收了很多当代科学的知识,现在效果显示出来了。

    在整个谈话过程里,皮特·史密斯的热情感染了他们两人。一边他在讲——他的话清楚、简洁,显然出自一个受过训练、思路明晰者之口——一边他们更尊重他了。

    快要谈完时,这位科学家指着笼子里的老鼠说。“这些只是少数。我们还有好几百只在动物室里。”他碰碰一个笼子,里面一只已睡着的大老鼠动了一下。“这老家伙已两岁半了,相当于人类中一个七十岁的老头。今天是它的最后一天。明天我们就把它宰了,然后把它脑子的化学构成和性质同刚出生几天的老鼠的脑子作一比较。不过要得到我们寻求的答案,还需要很多老鼠,需要很多化学分析,需要很多很多时间。”

    萨姆点点头表示理解。“根据我们自己的经验,我们知道时间因素的重要。现在请概括一下,博士——你认为你的长远目标是什么呢?”

    皮特·史密斯在回答以前考虑了一下。接着他审慎地说,“通过对基因的不断研究,找到使年轻人记忆力强的大脑缩氨酸,但这些人变老后体内就不再产生这种缩氨酸了。于是,当我们找到并分离出这种缩氨酸以后,我们要通过遗传学的技术学会制造这种缩氨酸。在那以后,任何年龄的人都可以用缩氨酸,使记忆力尽量不减退,尽量不健忘——说不定还能彻底消除智力老化现象。”

    这冷静的总结十分感人,既信心十足,却又毫不浮夸。两位客人听得都似乎不愿打破随后的沉默。尽管周围环境阴沉凄凉,西莉亚置身其间,忽然有一种此刻神圣难忘的感觉,一种正在创造历史的感觉。

    是萨姆先开了口。“皮特·史密斯博士,现在你可以得到你所要的资助了。此时此刻,你要的数目已被批准。”

    皮特·史密斯似乎迷惑不解。“你是说……就这么简单……这样就行了?”

    现在轮到萨姆微笑了。“作为费尔丁·罗思医药公司的总经理,我有一定的权力。行使这种权力偶尔使我很高兴。”他补充说,“唯一的条件就是通常的那一条,也是这一类安排中不言而喻的:希望能保持联系,了解你的进展情况,你可能生产出来的任何药物让我们最先试制。”

    皮特·史密斯点点头。“那当然,理当如此。”他似乎仍有点昏昏然。

    萨姆伸出的手被年轻的科学家握住了。“祝你交好运!”

    半小时以后,生化大楼到了午茶时间。在马丁的邀请下——现在他们三人之间已彼此直呼其名了——他们上楼去吃茶点。茶点由台车推到休息厅里供应。三人端着各自的茶杯和茶盘,走到教工茶室去。马丁解释说,那是在这儿工作的科技人员和他们客人的交际中心。

    茶室和大楼的其余部分一样朴实无华,里面有长桌和木椅,既拥挤又嘈杂。科学家们男女老少、高矮胖瘦、各式各样的都有,但传来让人听到的谈话片断却与科学绝对无关。一处讨论的是公家停车场的问题,一位年长的教员激烈地抱怨,说是对某个年轻人的偏袒使他丧失了停车的地盘。旁边,一个留着须、穿着白大褂的热心人在报告剑桥一位酒商的“轰动大贱卖”,并建议别人去买一瓶“默尔索尔特”酒。另一群人则在分析城里新上映的电影《教父》——由马伦·白兰度和艾尔·帕西诺主演。

    挤来挤去,又和别人换了位置,马丁·皮特·史密斯总算给他们三人找到一个角落。

    “总是这样的吗?”西莉亚问道。

    看来,马丁给这话逗乐了。“通常是这样。而且几乎每个人都到这里来。

    这是我们中一些人互相见面的唯一时间。”

    “在我看来,”萨姆说,“你们这座楼里的格局不能让人家免除干扰。”

    马丁耸耸肩。“有时甚至是妨碍。但逐渐就习惯了。”

    “但是为什么非得你们去习惯呢?”没听到回答,萨姆压低声音以免附近的人听见,接着说下去,“我倒在想,马丁,在条件优越,设备和助手都多一些的情况下,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照旧搞你目前的研究。”

    这科学家略带笑意地问,“条件优越,在什么地方?”

    “我要提的建议,”萨姆说,“毫无疑问你已经猜到了,就是你离开剑桥大学到我们费尔丁·罗思来工作。对你来说,那里有许多有利之处,而且就在我们打算建立在英国的——”

    “请原谅!”马丁插进来说,显得很担心。“我可以提一个问题吗?”

    “当然。”

    “你们公司提出资助,是否以上面说的为条件?”

    萨姆回答,“绝对不是。你已经得到资助了,这资助不带任何附加条件,只除了前面我们刚才双方同意的那一点。对此,我向你保证。”

    “谢谢。刚才我有点儿担心。”又是那开朗、孩子气的微笑。“我不愿意不讲礼貌,不过我想有些话我还是讲明的好,免得浪费我们双方的时间。”

    这回是西莉亚搭腔了,“你讲吧。”

    “我是搞学术研究的人,打算一直这样,”马丁声称。“我不想讲所有的原因,只讲一条,自由。我的意思是,自由做我愿意做的研究,而没有任何商业上的压力。”

    “你到我们这里来,还可以自由……”萨姆刚开始讲,看见马丁在摇头,就没讲下去。

    “那里总要考虑商业因素的。请告诉我实话——对吗?”

    萨姆承认说,“嗯,有时是要考虑考虑的。我们毕竟是做生意的。”

    “确实如此。但这里不存在任何商业上的考虑。只是纯科学,只是探索知识。就我说来,我要保持这个样子。你们还要茶吗?”

    “不要了,谢谢,”西莉亚说。萨姆也摇摇头。他们站起身离开。

    走到外面的网球场路,站在租来的美洲虎牌轿车旁时,马丁对萨姆说,“谢谢你说的一切,包括去你们那里工作的建议。也谢谢你,西莉亚。但我还要在剑桥待下去。除了这座大楼不谈以外”——他往后看了看,扮了个鬼脸——“这儿可是个美好的地方。”

    “我们来这里很高兴,”萨姆说。“至于替我们工作的问题,尽管你的决定使我很遗憾,我能理解。”

    他进了车子。

    西莉亚坐在他身旁,从已被摇下的车窗里对马丁说,“剑桥是一块美丽的地方。此前我从没有来过。我希望抽时间再来看看。”

    “好,说定了!”马丁说。“你在英国还要待多久?”

    她考虑了一会儿。“可能还有两个星期。”

    “那么何不再来待上一天?到这里来挺方便。我很乐意领着你到处看看。”

    “我也很乐意这样,”西莉亚说。

    萨姆把汽车发动时,西莉亚同他约好十天以后再来——也就是下下个星期天。

    西莉亚和萨姆坐在驶回伦敦的美洲虎牌轿车里,没有说话,各人想着自己的心事。一直到他们已离开剑桥,开上a10号路朝南而去的时候,西莉亚才开了口。

    她轻声说,“你想要他来,对吧?你想要他来领导我们的研究所。”

    “当然罗。”萨姆简洁地回答,声音显得失望。“他很突出,我看是个天才,是我到这里以后所见到的最出色的人。但是见鬼,西莉亚,我们得不到他!他是个搞学问的,而且他要一直这样。你听见他的话了,显然什么也不会使他改变主意。”

    “我半信半疑,”西莉亚若有所思地说。“我对这点是半信半疑的。”

    十

    后来几天,萨姆和西莉亚很忙,安排着把费尔丁·罗思的研究所设在哈洛的一些具体问题。做这些必需的工作时,总觉得不如人意。他们两人的懊丧——认定马丁·皮特·史密斯博士是研究所主任的最佳人选,但萨姆还深信不疑:马丁决不会同意从学术界转到企业界来——使他们深感失望,难以排解。

    在他们去过剑桥后的那个星期里,萨姆声称,“我看了好几个候选人,但没有一个人的能力及得上皮特·史密斯,真遗憾,他使我再也看不上别人了。”

    西莉亚提醒萨姆,她下个星期天还要去见马丁,让他领着逛剑桥。这时萨姆阴郁地点点头说,“当然,你尽力而为,但我并不乐观。他有献身精神,是个意志坚定的年轻人。有自己的主意。”

    然后萨姆告诫西莉亚说,“你和马丁谈话时,无论如何不要提钱的问题——我指的是如果他来我们这里,我们将给他多少薪水。不用我们说,他也清楚,那与他目前的收入相比要大得多。但如果你挑明了,就似乎我们认为可以把他买到手,他就会把我们看成又是两个狂妄无礼的美国人——满以为世上万物都可以用美元买到。”

    “但是萨姆,”西莉亚不赞成,“如果马丁来费尔丁·罗思,你总得有个当口讲一讲薪水问题。”

    “是要在一定的当口讲一讲的,但不能主动先说,因为钱绝对不是主要问题。请相信我,西莉亚,我知道这些学究型的人是非常敏感的,如果你以为马丁有改变主意的可能性,那么别由于鲁莽行事把这可能性打消了!”

    “算我感兴趣吧,”西莉亚问道,“究竟是个什么数目?”

    萨姆考虑了一会儿。“据我所知,马丁年薪大约两千四百英镑;大致相当于六千元。我们准备开始时给他四五倍的钱——比如说,两万五到三万元,外加红利。”

    西莉亚轻轻吹了一声口哨。“我不知道差距这么大。”

    “但是搞学问的人知道。尽管他们知道,他们还是宁愿只搞学术研究,认为思想上自由一些,并认为大学环境对科学工作者来说更具‘纯研究性质’。你也听见马丁说起过‘商业上的压力’以及他对这压力会反感到什么地步。”

    “我听见的,”西莉亚说。“但你和他争辩,说压力不大。”

    “那是因为我站在企业界的立场上,而且我的职位使我有这看法。但咱俩私下说说:我承认,也许马丁是对的。”

    西莉亚将信将疑地说,“在大部分事情上我同意你的观点。但对那整个事情我可有点犹豫。”

    她认为这次谈话不太顺利,后来她又想了很久。她下了决心,像她对自己说的,“再听听别人的意见。”

    星期六,也即去剑桥的前一天,她和安德鲁和孩子们通了电话——在逗留英国的一个月期间,她每周至少和家里通两次电话。他们双方都为她即将回家而高兴,现在这已不到一个星期了。谈完家常话以后,西莉亚告诉安德鲁关于皮特·史密斯博士的情况,说到他使他们失望,并说了她和萨姆在这问题上交换的意见。

    她还告诉安德鲁,第二天她要去见马丁。

    “你认为他会改变主意吗?”安德鲁问。

    “我直觉地感到这有可能发生,”西莉亚回答。“或许要在一定的条件下发生,但我不知道究竟是些什么条件。但明天我们谈话时,我不愿做把事情弄糟的事。”

    电话里沉寂了一会儿,她可以感觉到她丈夫在反复思索,心里在掂量。

    然后他说,“萨姆说的话部分正确,但也许不完全正确。我的经验是,让一个人知道他有很高的经济价值的做法,不会使他受辱。事实上,我们中大多数人很喜欢听这种话,即使并不想接受人家准备给的那笔钱。”

    “讲下去,”西莉亚说。她尊重安德鲁的智慧,他有一下子就说中要害的本领。

    他继续说,“根据你的描述,皮特·史密斯是个直爽的人。”

    “非常直爽。”

    “在这种情况下,我建议你以同样的方式和他打交道。为了要猜透他心意,把事情弄得很复杂之后,你反而会达不到目的。再说,拐弯抹角也不是你西莉亚的风格。还是以本色相见,那样的话,如果看来谈到钱——或别的什么——很自然,那你就只管谈。”

    “亲爱的安德鲁,”她回答,“要是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哪?”

    “没有要紧事了吧,我想。”他又加了一句,“你既告诉了我明天的日程,我可得承认:对于你和皮特·史密斯有一丁点儿忌妒。”

    西莉亚笑道,“纯粹是业务关系。以后也是这样。”

    现在已是星期天了。

    西莉亚独自坐在从伦敦开往剑桥的早车里,她乘的是禁止吸烟的头等车厢,她让头靠在身后的软垫上,全身放松地开始利用这七十五分钟的旅程整理自己的思想。

    一大早,她从饭店乘出租汽车来到利物浦街火车站——这是维多利亚时代的遗物,由铸铁和砖构成,样式难看;而从星期一到星期五都拥挤喧闹,只在周末安静一些。这安静意味着:当这柴油——电气列车隆隆驶离站台时,车上没什么乘客。对这种清静,西莉亚很高兴。

    她回顾了两星期来的经历和谈话,还是弄不清究竟今天听谁的劝告好—

    —听安德鲁的还是听萨姆的。与马丁相见,表面上是一般的社交活动,但可能对她本人和费尔丁·罗思都至关重要。萨姆的告诫言犹在耳:“别由于鲁莽行事把这可能性打消了!”

    车轮在铁轨上滚动的有节奏声音,使她有点昏昏欲睡。七十五分钟过得很快。火车减速开进剑桥站时,马丁·皮特·史密斯正在站台上等候,令人愉快的满面笑容表示出他真诚的欢迎。

    虽已四十一岁,西莉亚知道自己看起来很帅,她也感觉得到这点。她柔软的棕色头发剪得短短的,身材苗条、亭亭玉立,高颧骨的脸由于近几个星期的户外活动和难得如此之好的英国夏日,已晒得黑黝黝的,显得很健康,而今天天气依然宜人。

    近来她已开始有几绺灰白头发了。这种时光流逝留下的痕迹很少使她伤感,当然偶尔也用染发水掩饰一下。昨天晚上她就用过染发水了。

    她穿的是夏日服装,一件绿白相间的透明薄纱连衣裙,里面的衬裙饰有花边,脚登一双高跟白色凉鞋,头戴一顶宽边白草帽。这一身装束都是上星期在伦敦西区购置的。因为在新泽西整理行装时,她没想到在英国会需要这种热天穿的衣裳。

    她走下火车时,感觉到马丁赞赏的目光。他一时都说不出话来,接着,在握她伸出的手时,他才说,“嘿,你真漂亮!你来了我很高兴。”

    “你本人也挺帅。”

    马丁笑了一声,又闪现出孩子气的微笑。他穿着一件藏青茄克衫,一条白色法兰绒长裤,衬衫敞着衣领,没系领带。“我说过我要穿套服的,”他说。“但我发现了这一身多年没穿过的衣服。这样看来随便一些。”

    他们走出车站时,西莉亚挽住他的胳臂。“我们到哪里去?”

    “我的车在外边。我想过,我们先开车转转,然后走去看看几个学院,再就是去野餐。”

    “这安排非常好。”

    “今天你在这里,还有什么别的事想做做,想看看吗?”

    她犹豫了一下,说,“是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我想见见你的母亲。”

    马丁吃了一惊,扭头看着她。“我们一圈玩过后,我可以立即把你领到我父母家中去,如果那确实是你想做的事。”

    “确实,”她说,“那是我想做的。”

    马丁驾的是一辆莫里斯牌的微型车,也不知用过多少年了。他们挤了进去,他开着车在剑桥几条古老的街上兜了一圈,然后在“后院”旁的女王路停下。他对西莉亚说,“我们从这里走起。”下车以后,他们就沿着一条大路走向剑河上的国王桥。

    西莉亚在桥上站住了。她用手在额头上挡住上午明亮的阳光,惊叹道,“我很少见到比这里更美的景致。”

    马丁在她身旁轻轻地说,“国王学院的教堂——这是最壮丽的景色。”

    前面就是平静的草地和绿叶成荫的树木。再过去就是那著名的小教堂——只见在壮丽的拱形屋顶和一些彩色玻璃窗之上,矗立着许多塔楼、坚实的扶壁和高耸的尖顶。教堂两侧是些灰白色的石砌学院大楼,相得益彰地给人增添了历史感和崇高感。

    “让我来充当导游,”马丁说。“大致是这样的:我们学校成立很早,一四四一年,亨利六世开始修建你眼前这座教堂,而南边那座彼得楼造得更早一些,是它推动了一二八四年‘剑桥要探索知识’这一活动。”

    西莉亚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一个真正属于这里的人怎么可能离开它?”

    马丁回答,“许多人从没离开过。有些伟大的学者在剑桥生活、工作了一生。我们中有些人——年轻些的、在世的——也有同样的想法。”

    他们在剑桥时而驱车前进,时而走路,在这两小时中西莉亚逐渐了解并爱上了剑桥。一些地名她记住了:杰塞斯·格林、仲夏公园、帕克氏地段、科沼泽地、拉马斯地段、三一学院、女王学院、纽纳姆学院等等,地名一个接一个似乎没个完,马丁的知识似乎也无边无际。“一些学者留在这里,同样,也有学者把这地方带往别处,”他对她说。“其中之一是伊曼纽尔学院的文学硕士约翰·哈佛(约翰·哈佛是移居美国的英国牧师,美国哈佛大学的主要创办人。译者注)。还有一个做学问的地方以他命名。”他又亲切地张着嘴笑了。“可我忘记在什么地方了。”

    最后他们逛了回来,进了微型车。马丁说,“我想就看到这里行了。其余的留待下一次吧。”突然他的脸色严肃起来。“你还要去看我的父母吗?

    我不得不提醒你——我母亲认不出你和我,也不会知道我们去干什么。结果会很扫兴的。”

    “不要紧,”西莉亚说,“我还是要去。”

    这是幢筑在坡上的小房子,很不起眼,位于凯特区。马丁把车停在街上,用钥匙开门进去了。在光线很暗的小过道里,他喊道,“爸!是我,我带来一位客人。”

    随着拖拖拉拉的脚步声,一扇门打开了,走出个上年岁的人,穿着褪色毛线衫和松松垮垮的灯芯绒裤子。当他走近时,西莉亚对父子两人外貌的酷似大为惊讶。老皮特·史密斯和马丁一样强壮结实,同样是粗犷的四方脸——只是由于年龄大,皱纹多一些——介绍他们相识时,那腼腆的倏忽笑容简直是马丁笑容的翻版。

    老人一开口说话,就很不相像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不协调而又粗声粗气的土音;他说出的句子结构松散,说明他没受过多少教育。

    “看到你很高兴,”他对西莉亚说。转而又对马丁——“不晓得你要来,儿子。刚刚才给你妈穿好衣服。她今天情况不太好。”

    “我们待不长,爸,”马丁说,又告诉西莉亚,“阿尔茨海默氏症对我父亲是个很大的负担。情况往往就是这样——病人的亲属比病人本人还要难熬。”

    他们走进毫无特征的简陋起居室,老皮特·史密斯问西莉亚,“你来一杯吗?”

    “指的是茶,”马丁解释。

    “谢谢,我很想喝茶,”西莉亚说。“我们这一路过来,我很渴了。”

    马丁的父亲走进小厨房后,马丁去跪在一个灰白头发的妇女身边。她坐在已经陷下去的有花罩布的单人沙发上,他们进来以后她没有动过。马丁搂住她脖子,温柔地吻她。

    西莉亚想,老妇人当年一定很美,即使现在年老色衰还是好看。她的头发梳得很有样子,穿的是一身简朴的哔叽衣服,挂着一串珠子。儿子吻她时,她似乎有所反应,略有笑意,但看来并没认出自己儿子。

    “妈,我是你儿子马丁,”马丁说;他的声音很温柔。“这位太太是西莉亚·乔丹。她是从美国来的。我领她看了剑桥,她喜欢我们的小城。”

    “你好,皮特·史密斯太太,”西莉亚说。“谢谢你让我来府上做客。”

    灰白头发的妇女眼睛动了一下,又使人觉得她或许有点儿明白。但马丁告诉西莉亚,“恐怕是一点儿也不明白。她的记忆力已完全丧失了。不过在和我母亲有关的事上,我也就不讲科学了,一直试着让她听懂我的话。”

    “我理解。”西莉亚犹豫了一会儿,接着问道,“你是否认为,如果你的研究有进展,如果你不久能作出什么重要发现,也许可能……”

    “对她有好处?”马丁断然地回答,“绝对不可能。无论有什么发现,都不能使已经死了的脑细胞复活。对此我不抱任何幻想。”他站起身,忧郁地低头看着他母亲。“不是她,而是其他人不久将会得益,因为他们病情还没有严重到这地步。”

    “你很有把握,对吗?”

    “我有把握,会找到一些答案——由我或由别人。”

    “但你想做个找到答案的人。”

    马丁耸耸肩。“每个科学家都想让自己首先有所发现。这是人之常情。

    不过,”——他看了他母亲一眼——“更重要的是,总得有人发现阿尔茨海默氏症的起因。”

    “因此有可能,”西莉亚说下去,“是别人而不是你先找到答案。”

    “对,”马丁说。“在科学上,这种事总可能发生。”

    老皮特·史密斯从厨房走了进来,他端的大盘子里有一壶茶,几套杯碟,一小缸牛奶。

    大盘放下以后,马丁搂住他父亲。“爸为妈做一切事情——穿衣服,梳头发,喂饭,还有别的一些讨厌事情。有一阵子,西莉亚,爸和我的关系不怎么太好。但现在我们爷儿俩很亲了。”

    “说得对,往日我们常吵得不可开交,”马丁的父亲说。他问西莉亚,“你茶里要加牛奶吗?”

    “要,谢谢。”

    “一个时期,”老的说,“我认为搞学问那一套不怎么样,马丁和他妈硬要搞。我要他跟我一起干活儿。可是他妈赢了,就成现在这样。他是我们的好小子。这房钱是他出,还有好多我们需要的东西都是他出钱。”他看了马丁一眼,又说,“在那边大学里,听说他干得不赖。”

    “对,”西莉亚说,“他干得着实不赖。”

    将近两小时以后。

    “你在干这活儿时和你说话行吗?”西莉亚靠在垫得很舒服的座位上问道。

    “当然,为什么不行?”站着的马丁一边说,一边把长长的篙子扎在浅浅的河底,于是他们乘的那条难操纵的平底船就平稳地逆水滑行一下。西莉亚想道,看来马丁干什么事都在行,包括撑平底船——能有这一手的人不多,从他们在河上一路见到的那些人来看,相比之下,那些人撑的船只是在歪歪斜斜地前进。

    马丁在剑桥的船坞租了这条平底船,现在他们正往南面三英里处的格兰特彻斯特去,准备在那野外进一顿晚了点的午餐。

    “这纯粹是个人间谈谈,”西莉亚说,“也许我不该问。但我不明白,你和你父亲为什么这么不一样。比如,你们两人说的话——我不光是指语法上……”

    “我懂你的意思,”马丁说,“我母亲在她没忘记说话时,她说的话和我父亲的基本一样。萧伯纳在《卖花女》中称之为‘侮辱英语的具体体现’。”

    “我记得在《窈窕淑女》里有这种说法,”西莉亚回忆说。“但你却有办法避免了这一点。是怎么做到的呢?”

    “这事又得感谢我母亲了。不过在我说清楚以前,我们国家的一些事情你必须先了解。在英国,人们说的话一直是一种阶级隔阂,表明社会地位的差别。尽管有人会对你说不是这么回事儿,实际上还是如此。”

    “学术界也这样吗?科学家之间也这样吗?”

    “即使学术界也这样。或许更其如此。”

    马丁一面忙着用篙撑船,一面斟酌下文。

    “我母亲懂得这种隔阂。所以我很小的时候,她就买了收音机,让我一坐就是几小时地听跟前机子里英国广播公司播音员说话。她告诉我,‘你将来就说那种话,所以现在就开始学他们说的。你爸和我想学也太晚了,可对你来说不晚。’”

    西莉亚听着马丁悦耳而有教养,同时又毫不做作的语音,说道,“她收到效果了。”

    “我想是的。但这还只是她做的许多事中的一件,她还发现我在学校里对什么课感兴趣,于是就找到什么样的奖学金,然后一定让我去争取。正是那段时期我们家里吵得不可开交——我父亲刚才提到这事了。”

    “他认为你母亲痴心妄想?”

    “他认为我应该当个石匠,和他一样。他相信狄更斯写的一首押韵诗。”

    马丁引用时一边在微笑:

    “我们的活我们爱,

    不羡老爷好穿戴,

    粗茶淡饭香喷喷,

    乐天知命幸福来。”

    “现在你并不因此怨恨你父亲吧?”

    马丁摇摇头。“他当时只是不明白而已。在这一点上我也不懂!只有我母亲懂得有抱负的人可以取得怎样的成就——她要我去取得。现在你或许明白为什么我这样关心她了。”

    “当然,”西莉亚说。“现在我既然知道了,我也就和你抱有同感。”

    他们心满意足地沉默了一会儿,平底船在郁郁葱葱、一片翠绿的两岸之间继续逆流而上。

    过了会儿西莉亚说,“你父亲提到,他们的生活费大多由你负担。”

    “我尽力而为罢了,”马丁承认说。“其中我做的一件事就是雇了一名每周去两个上午的保姆。那样我父亲可以歇一歇。我想让她多去几次,但……”他耸耸肩,没把这句话说完,接着就熟练地把船靠在下有绿草、上有柳荫的岸边。“在这里野餐怎么样?”

    “一派田园情调,”西莉亚说。“简直就像卡默洛特一样。”

    马丁准备的带盖篮子里装着对虾、梅尔顿·莫布雷食品厂的猪肉馅饼、新鲜的拌凉菜、草莓、德文郡出产的黄丨色稠奶油。还有酒——质量不错的法国白葡萄酒——和一暖瓶咖啡。

    他们津津有味地吃呀、喝呀。

    吃完饭喝咖啡时,西莉亚说,“这是我回国以前最后的一个周末。不可能过得比这更愉快了。”

    “你的英国之行成功吗?”

    她正要回答一句客套话,忽然记起安德鲁在电话里的劝告,于是回答说,“不成功。”

    “为什么?”马丁的声音显得吃惊。

    “萨姆·霍索恩和我为费尔丁·罗思物色到一个理想的研究所主任,但此人不干。现在,其他人似乎都成了二流的了。”

    沉默了一会儿,马丁说,“我猜想你说的是我。”

    “你当然知道我说的是你。”

    他叹了口气。“我希望你能原谅我的古怪,西莉亚。”

    “没什么要原谅的。你的生活你自己决定,”她使他放心。“只不过,刚才我想到这问题时,有两点……”她住嘴了。

    “说下去。哪两点?”

    “好吧,先前你说过,你想最先找到关于阿尔茨海默氏症的病因和智力老化的答案,但是别人也可能走在你前面。”

    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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