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一年四月间,联邦德国的内科医生因出现一种海豹肢的症状而大为震惊。这是一种罕见的现象:婴儿一出生就是可悲的畸形儿,没有双臂或双腿,只有小小的、毫无用处的、像海豹一样的一对鳍状肢。据报,头一年有两例这样的畸形儿——即使两例也是前所未有的数字,因为正如一个研究人员说的,“长两个头的婴儿倒还常见一些。”如今,海豹肢婴儿突然出现了好几十个。
有的母亲,当人们给她们看她们生下的这些畸形儿时,由于吃惊和绝望而大声尖叫。有的母亲哭了,因为正如一个母亲说的,她们知道,“我的儿子将永远不能自己把食物送到嘴里,不能自己洗澡,不能解决自己基本的卫生问题,不能开门,不能把妇女搂在怀里,甚至不能写下他自己的姓名。”
在这些母亲中,有几个自杀了,更多的人则需要精神病医生的诊治。一个本来笃信宗教的父亲诅咒上帝。“我要在他身上啐唾沫和拉屎!”接着他又纠正自己的话。“根本就没有上帝。怎么可能有呢?”
而且,海豹肢畸形儿的出现原因一直没查清(据解释,海豹肢[phocomelia]这个词来自希腊文——phokc意为“海豹”,melos意为“肢体”)。有的研究文章说,可能是原子弹的放射性微粒回降造成的。也有人说,是一种病毒在作怪。
许多婴儿除了缺胳臂少腿以外,还有其他缺陷:没有耳朵或是耳朵畸形,心脏、肠子或其他器官不完整或是功能不正常。有的婴儿死去了——被称为是“幸运儿”。
接着,在一九六一年十一月,两位互不相识的医生——一位是联邦德国的儿科医生,一位是澳大利亚的产科医生——不谋而合地把海豹肢畸形儿与酞胺哌啶酮这一药物联系起来。然后,很快就证明,这种畸形儿的出生的确是酞胺哌啶酮造成的。
澳大利亚政府反应迅速,在上述联系公布出来的当月就禁止出售酞胺哌啶酮。联邦德国和英国禁用此药是在一个月以后,也就是在十二月份。但在美国,又过了两个月,直到一九六二年二月,食品药物局才驳回酞胺哌啶酮——反应停的申请。加拿大则莫名其妙地竟然一直到三月份才禁止出售此药——比澳大利亚停用此药晚了四个月,以致包括孕妇在内的许多人在此期间依然服用了它。
西莉亚和安德鲁注意阅读科学刊物和一般报纸对这惨剧的报道。他们经常议论此事。
一天晚餐时,西莉亚说,“安德鲁,我真高兴,在怀孕期间你不让我服用任何药品!”几分钟以前,她用爱抚和感恩的目光看着他们亲生的两个正常的健康孩子。“我本来可能也会吃酞胺哌啶酮的。听说有些医生的妻子就吃过。”
安德鲁平静地说,“我自己就有一些反应停。”
“你有吗?”
“是一个新药推销员给我的样品。”
西莉亚吓了一跳,她说,“但你没有用过吧?”
安德鲁摇摇头。“我倒是想说当时我对这药有怀疑,但这不是真话。我只不过忘记有这药了。”
“这些样品眼下在什么地方?”
“今天我才记起放的地方,我全都找出来了,有好几百片哩。在什么文章上我读到过,有二百五十万片以上已分送到美国医生们手中。我把我那几百片都扔在抽水马桶里冲走了。”
“谢天谢地。”
“我也要这么说。”
随后的几个月,不断有关于酞胺哌啶酮的新消息传来。据估计,在二十个国家里有两万名这样的畸形儿,尽管确切数字永远不可能知道。
在美国,海豹肢畸形儿的出生数字很低——大约十八九个——因为从来没有批准该药供人普遍使用。如果批准过,美国缺胳臂少腿的畸形儿很可能达到一万。
“我想我们都该感谢那位叫凯尔西的妇女,”一九六二年七月的一个星期天,安德鲁对西莉亚说。这时他在家,在他们俩的小书房里舒舒服服地坐着,他面前摊开着一张报纸。
“凯尔西”就是弗朗西丝·凯尔西博士,她是食品药物局里主管药物的一个官员,地不理会医药公司的催逼,用官样文章的办法拖延着,因此酞胺哌啶酮——反应停未能在市场上出售。现在,凯尔西博士声称:她一直怀疑这药的安全性是有科学依据的,从而成了全国的英雄人物。肯尼迪总统授予她一枚总统的金质功勋奖章,这是美国公民能获得的最高荣誉奖章。
“由于结果表明,”西莉亚说,“她所做的事是对的,我同意感谢她。
但也有人说,她是因为不干事才得到这枚奖章的,她只是迟迟不做决定,这是官僚分子总爱采取的一种保险办法,因此说她现在自称有先见之明与事实不符。同时,也有人担心,肯尼迪所做的事意味着,在将来,如果有其他食品药物局官员也想得一枚勋章,那么真正为人们所需要的好药也将受到拖延而用不上。”
“你必需了解的是,”安德鲁说,“所有搞政治的人都只管对自己有利、不顾是非。肯尼迪也不例外,凯弗维尔也一样。他们两人都在利用酞胺哌啶酮事件来标榜他们自己。不过,我们还是需要某种新法律。因为不管酞胺哌啶酮还起过什么别的作用,西莉亚,它确确实实说明,你们制药业管不好自己,还说明,制药业中有的厂商已经腐败了。”
这评语是由一系列的揭露引起的。对酞胺哌啶酮事件有责任的几家医药公司进行调查以后,几乎每天都有一些欺骗、狠毒、贪婪、掩饰、无能等等真相披露出来。
西莉亚忧伤地承认说,“我但愿能和你辩论。但是任何一个神志正常的人都不能这样做。”
令人惊异的是,虽然事先还有过政治花招,一些好的法案还是出现了,而且于一九六二年十月经肯尼迪总统签字后成为法律。尽管新法律远非完美,有些条款后来还使一些非常有用的新药不能到达急需使用者之手,但它总算给消费者提供了“酞前”没有的防护措施。“酞胺哌啶酮以前”的时代,后来就被制药界的人简称为“酞前”。
也是在十月份,消息传到西莉亚那里,费尔丁·罗思的总经理兼总裁伊莱·坎珀唐已经病了好几个月,就要死了。因为他得了癌症。
西莉亚听到这消息还没几天,霍索恩就把她叫到他的办公室。“伊莱传来口信,他想见一见你。他已经被人从医院接回家中。我已安排好,明天派车送你去。”
他家在莫里斯城西南五英里的肯布尔山湖的湖畔。房子在一条长长车道的尽头,远远望去,根本看不见,因为被树木和浓密的灌木丛遮住了。这房子又大又古老,它正面的砌墙粗石由于日晒雨淋而显得绿莹莹的。从外面看,里面似乎很暗。走进去,果然很暗。
一位弯腰曲背的老管家把西莉亚领进了屋。他把她带到一间以沉重的古老家具布置起来的华丽客厅里,请她等一会儿。房子很安静,听不见有活动的声音。西莉亚想,这或许是伊莱·坎珀唐一个人生活造成的;她知道他已鳏居多年了。
几分钟以后,一位穿白制服的护士出现了。她年轻、漂亮、活泼,与周围的一切形成对照。“请你跟我来,乔丹太太。坎珀唐先生正等着你哩!”
当她们踏着厚地毯,走上弧形的宽大楼梯时,西莉亚问道,“他怎么样了?”
护士实事求是地说,“非常虚弱,疼得厉害,虽说我们给他用止痛药减轻痛楚。但今天没用。他说他希望保持清醒。”她好奇地打量着西莉亚。“他一直盼望你的到来。”在离楼梯口不远处,护士打开一扇房门,示意西莉亚进去。
一开始,西莉亚很难认出那四柱大床上用好几个枕头垫起的枯槁人形。
伊莱·坎珀唐,这位不久前似乎还是力量和权势象征的人,如今却憔悴不堪、满脸病容、虚弱无力——是对从前的他所作的一幅漫画式写照。他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看着西莉亚,想微笑一下的脸都变了形。他说话时声音尖细。“恐怕晚期癌症患者并不好看,乔丹太太。我犹豫过,是否让你看到我这副样子,但是,有些事我想当面对你说。谢谢你到这里来。”
护士搬来一把椅子后就走了,留下他们两人。于是西莉亚在床前这把椅子上坐下。“我很愿意来,坎珀唐先生。您生病了,我真难过。”
“比我年长的人大多叫我伊莱。如果你也这样叫我,我会很高兴的。”
她微笑了。“那么我的名字是西莉亚。”
“哦,我知道你的名字。我还知道你对我说来很重要,西莉亚。”他抬起无力的手,指了指房间另一头的一张桌子。“那边有本《生活》杂志,还有几张纸。请递给我,好吗?”
她把杂志和几张纸给他找来了。坎珀唐开始费力地一页一页翻着《生活》,直至翻到他要找的那一页为止。
“或许你见过这个吧。”
“是附有畸形婴儿照片的关于酞胺哌啶酮的文章吗?对,我见过。”
他摸着其他几张纸。“这是另一些报告和照片,有的还没有公之于众。我一直密切注视着此事。真可怕,不是吗?”
“是可怕。”
他们停了一会儿没开口,接着他说,“西莉亚,你知道我要死了吗?”
她轻柔地回答,“我知道。”
“我硬是让那些该死的医生们对我说了实话。我至多只有一两个星期好活了;也许只有几天。因此,我要他们把我送回家中。就在这里死。”她正想说话,他用手势止住了。“别,你听我说。”
他住了口歇一会儿。显然,使劲说了这些话已使他疲劳。他又接下去说。
“这是自私的,西莉亚。公布这些东西对那些无辜的可怜婴儿没有任何好处。”他的指头碰碰杂志上的照片。“不过我很高兴,在我死的时候,良心上不必为这感到不安。而我能不负疚死去可全因为有了你。”
她争辩说,“伊莱,我看我是知道你在想什么的,可当我建议……”
他仿佛没听见似地接下去。“当我们费尔丁·罗思的人有那药时,我们准备大量推销。那时我们相信一定能赚大钱。我们打算广泛地试用,然后迫使食品药物局批准。或许那时它能获准,因为我们的时机不同,可能由另一人审定。这一类事情并不总是符合逻辑的。”
他又停了下来,以便积聚一点力气,集中一下思想。“你劝我们只在老人身上做试验;因而六十岁以下的人没有试过。而这药在老人身上不起作用。
我们放弃了。后来我知道有人批评你……但如果后来的事情……像我们开始盘算的那样……那我就有责任了……”他的指头又碰碰杂志上那些照片。“我将带着可怕的沉重负担死去。而现在……”
西莉亚的眼睛模糊起来。她握着他的手说,“伊莱,请不要激动。”
他点点头,嘴唇在动。她俯下身凑近一些听他说。“西莉亚,我认为你具备某种东西:一种判断是非的天赋,一种本能。我们这行业即将发生巨大的变化,这些变化我看不到了……我们公司有些人认为你大有前途。这很好……因此我要劝告你,我最后的劝告……利用你的天赋,西莉亚。相信你自己良好的本能。当你掌权时,要坚定地去做你认为正确的事……不要让风格低的人劝阻你……”
他的声音听不见了。一阵疼痛扭歪了他的脸。
西莉亚感觉到身后有动静,回头去看。那年轻护士已悄悄走进屋里。她把盛有注射器的盘子在床边放了下来,动作麻利迅速。她俯身问病人,“又疼了吧,坎珀唐先生?”他无力地点点头,她就把他睡衣的袖子卷起来,把注射器里的药打进他的胳臂。几乎在这同时,他抽紧的脸松弛了下来,眼睛也闭上了。
“他现在失去了知觉,乔丹太太,”护士说。“恐怕你逗留下去没什么意思了。”她又一次好奇地看了看西莉亚。“你们谈完了吗?看来这谈话对他很重要。”
西莉亚把《生活》杂志合上,连同另几张纸一起放回原处。
“谈完了,”西莉亚说,“我想已经谈完了。”
不知怎么的——反正不是西莉亚,她守口如瓶——她和伊莱·坎珀唐会见的消息在公司内慢慢传开了。结果她发现别人看她时,既好奇又尊敬,有时还有些害怕。包括西莉亚自己在内,谁也没有那种错觉,认为五年前她对公司提出酞胺哌啶酮的试验范围是出于特殊的洞察力;事实上只是试验未成功而已。但公司所走的路使它避免了灾难性的后果,这毕竟是事实;而西莉亚对走这条路所做的贡献使她有充分理由受人感谢。
公司的领导人物中只有一个人不承认西莉亚的作用,此人就是研究部主任。尽管他当初极力主张广泛试验酞胺哌啶酮,甚至要把这药交给产科医生让孕妇也试用——这一点西莉亚尤其反对——可现在呢,他绝口不提自己在这方面替该药出的主意。相反地,他还提醒人家:当这药在老人身上试验不灵时,是他做出决定放弃这药的。他的话不假,可是不全面。
不过,没有多少时间持续地议论下去。坎珀唐的死发生在西莉亚探望他两个星期以后。第二天,也就是一九六二年十一月八日,许多报纸怀着敬意登载着有关坎珀唐去世的长长讣闻。当然更长的一篇讣告是埃莉诺·罗斯福夫人的,她也在上一天去世了。正如西莉亚对安德鲁所说,“看来,似乎两个历史人物同时去了——一个是大历史人物,另一个是小一些的历史人物,不过我是那小历史中的一部分。”
费尔丁·罗思总经理的死引起公司内部的一些变动,比如董事会任命了新的总经理,另一些人沿着提升的阶梯移上了一级。得到提升的人中有萨姆·霍索恩,他成了副总经理之一和全国销售部经理。而特迪·厄普肖呢,使他非常高兴的是,竟然被任命为门市产品(门市产品在这里主要指不用医生处方即可买到的药品等。译者注)销售部经理,这种产品由公司的布雷联营公司分部供应市场。“在这部门工作是个绝好机会,真正干点把人们拉进来、打出去的买卖,”特迪兴奋地向西莉亚这样描绘他这即将到手的调动。
“我已推荐你接替我的职务,但我不得不告诉你,这里还是有人不喜欢让妇女做任何部门主任。”他又说,“讲实在话,过去我也常有同感,但你改变了我的看法。”
又过了八个星期,这期间西莉亚在一切方面都是销售训练部的主任,可就是没有这头衔。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她对于这种不公平待遇日益感到丧气。
后来,在一月初的一天上午,霍索恩不事声张地走进了她的办公室,满脸喜色。“老天作证,我们干成了!”他宣称。“有那么几个死硬派男人,我不得不和他们刺刀见红,不过现在总算传下话来。你是这一摊子的主任了。比这更重要的是,西莉亚,你已正式上了公司的快速跑道了。”
第二部 一九六三——一九七五
一
上了费尔丁·罗思的快速跑道,就同上了其他公司的快速跑道的意义一样,你已被选中为提拔当领导的对象,有着较好的机会去熟悉业务、去证明自己的才干。当然,并不是所有在快速跑道上的人都能一直这样到达终点线的。这条道上还有别人,竞争非常激烈。一个人的名字被除掉是随时都可能的。
西莉亚清楚这一切。她还知道,作为一个妇女,她需要跨越额外的偏见障碍,这障碍男人就不用去跨越。她必需取得双倍的成绩,这使她更有劲头了。
这就是为什么看来六十年代不太妙,因为六十年代在处方药方面已证明是个无所收获、无所创新的时期。
“这情况以前发生过,”当西莉亚提起这事时,萨姆·霍索恩说。“瞧,我们刚刚走过了满是奇迹般药物的二十年——各种抗生素、治心脏病的新药、避孕丸、各种镇静剂,还有别的一切好药。现在我们来到一个平稳阶段了,这阶段要到下一个重大的科学突破才结束。”
“平稳阶段要有多久?”
萨姆沉思地挠一挠他的秃头。“谁知道呢?可能两年,也可能十年。在重大突破以前,我们的罗特洛霉素销路很好,而且我们也在不断改进现有的药物。”
西莉亚尖锐地说,“你的意思是改进那些‘我们也有’的药吗(“我们也有”的药,指很多医药公司都生产的大同小异的药品。译者注)?模仿我们竞争对手的那些成功的药品吗?玩玩把克分子略加改变的花招,只要不因为侵犯人家的专利而被起诉就行,是吗?”
萨姆耸耸肩。“如果你要用批评者的语言,可能是这样。”
“说到批评者,他们责怪我们把研究工作浪费在‘我们也有’的药物上,说我们应该进行一些更有成效,更使人受益的研究,难道他们的批评不对吗?”
“我们这行业一向被批得一无是处,现在不也是你明白这一点的时候吗?”萨姆的声音里也不知不觉地掺进了尖锐的成分。“特别是有的批评者,他们不了解也不关心这样一点:正是这些‘我们也有’的药物,在科学上没什么进展时,能够使我们这样的公司维持下去。总是会有一些空白点的。你可知道,在种痘预防天花取得成功以后,科学家们又花了一百年来研究种痘能预防天花的原因吗?”
尽管这次谈话使西莉亚灰心丧气,后来她发现其他医药公司也经历着同样无所收获的时期,没有发明什么新的或令人振奋的药。这是制药业范围内的普遍现象,而且——虽然当时没人知道——一直延续到七十年代,结果证明了萨姆是准确的预言家。
那期间,也即一九六二年的大部分时间,西莉亚继续成功地当她的销售训练部主任。一直到十一月份。
“我把你找来,”在十一月下旬的一天下午,在萨姆那间有栎木护壁板的办公室中,他对西莉亚说,“是要告诉你,你有新任务了。哦,对了,也是一次提升。”
西莉亚等着,可萨姆没有下文。她叹了一口气,微微笑了。“你明明知道我好奇得要命,但你非要我开口问你,那我就问吧。好啦,萨姆:我的新职位是什么?”
“管门市产品的总经理。你主管整个布雷联营公司分部。特迪·厄普肖过去是你的领导,现在要向你汇报了。”萨姆微微一笑。“西莉亚,我希望你对此相当高兴并留有深刻印象。”
“啊!我是高兴!我真是高兴极了。萨姆,谢谢你。”
他机敏地看了她一眼,“在你那兴高采烈之中,我觉得你有所保留,对吗?”
“没有保留。”西莉亚决然地摇摇头。“只不过……好吧,有这么个事实:我对我们门市产品的业务一无所知。”
“你一无所知并不奇怪,”萨姆说。“我过去在这方面也有同样的空白点,后来我在门市产品系统工作了两三年,才了解一些。在某些方面,就像到了外国似的。”他犹豫了一下。“也好像从城市的这一头跑到了那一头。”
“是名声较差的那一头吗?”
“可能。”
他们两人都清楚的是:和其他大医药公司一样,费尔丁·罗思在它的两大部门之间竖起了一堵墙。一边是处方药生意,被认为是有出息的;另一边是门市产品,这方面的活动通常被认为没什么出息。两边各有其业务活动,互不相干。各自有其管理机构,研究人员,推销力量;相互之间毫无联系。
正是由于这种分离政策,费尔丁·罗思才保留了布雷联营公司的招牌——它原是一家独立的小药房。多年以前费尔丁·罗思就把它弄到了手,现在专门出售不需要处方的各种药品。在公众眼里,布雷联营公司和费尔丁·罗思没有任何关系,而母公司也宁愿这样。
“布雷联营公司将会对你起教育作用,”萨姆对西莉亚说。“你将学会关心各种止咳药、痔疮膏、洗发剂等等。而且,门市产品的业务是整个制药业务的一部分——很大的一部分,赚大把大把的钞票。因此你必须了解它,了解它怎样起作用、为什么起作用。”
他接着说,“还有一点:你可能得把你那些带批评性的判断搁置一段时间。”
她好奇地说,“请解释一下,好吗?”
“你自己会明白的。”
西莉亚决定不勉强他。
“我还要告诉你一点,”萨姆说。“布雷联营公司分部一直停滞不前,我们的门市产品需要新的主动精神、新的思想。”他笑了。“可能需要一个想象力丰富、有时善于磨人的坚定妇女的思想——嗯,有什么事?”
这后一句是对他的女秘书说的,那是位年轻漂亮的黑人女子。她进来了,站在开着的门口。
她没回话,于是萨姆说,“玛吉,我说过我不愿被——”
“等等!”西莉亚说。她看见萨姆没注意到的——眼泪顺着女秘书的脸颊往下流。“玛吉,怎么啦?”
这姑娘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一声一呜咽。“是因为总统……肯尼迪总统被枪击毙了……在达拉斯……电台……刚刚广播完。”
萨姆·霍索恩面带惊疑不定的神色,急忙啪的一下将办公桌旁的收音机打开。
同她这一代的大多数人一样,西莉亚从那可怕的一刹那以后,永远记住了当时自己在什么地方、正在干什么。它是一首令人精神崩溃、麻木的序曲,带来了以后死气沉沉的日子,一段希望破灭、灰心丧气的日子。不管卡默洛特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总有一种永远失去了什么东西的感觉,一种新的开端突然消逝的感觉,一种一切事物都太短暂的感觉,一种一切次要的东西都无所谓的感觉,这些东西里也包括——就西莉亚说来——她的雄心壮志以及关于她新职位的谈话和想法。当然,那段一切都停顿的日子终于结束,生活继续向前。就西莉亚说来,她继续向前,到布雷联营公司总部上任去了。该公司完全是费尔丁·罗思所掌有的子公司,坐落在距母公司总部一英里半的一幢朴实无华的四层楼砖房里。大约两星期以后,就在这里,在她并不华丽却很舒适的新办公室,她与分部的销售部经理特迪·厄普肖相见,检查门市产品的情况。
前一个星期西莉亚把她自己完全泡在文件堆里。她看了与她新职位有关的所有材料:财务报表、销售数据、研究报告、人事档案等等。她一面看材料,一面逐渐体会到霍索恩对她讲的话是事实。在缺乏灵感的人物领导下,这个分部办得毫无生气。它确实需要新的主动精神、新的思想。
同厄普肖的谈话开始时,西莉亚说,“特迪,我直截了当地提个问题:
我坐在这里,而你必需向我汇报,你对此感到不满吗?我们两人的位置倒了过来,你介意吗?”
这位精力充沛的销售部头头似乎大为惊讶。“介意?天哪,西莉亚,我不可能比现在更高兴了!你正是这个分部需要的人。当我听说你要调来时,我简直想欢呼几声。不信你就问我老婆去吧!我得到消息的那天晚上,我们夫妻俩还为你的健康干杯哩。”随着他说话的节奏,特迪的脑袋劲头十足地点着。“至于说对你不满,没那回事。我只是个推销员——顶呱呱的推销员,我今后也只有这点本事。但你有脑子,可以给我一些好东西去推销,一些比现在我们有的好得多的东西。”
西莉亚被这态度感动了。“谢谢你,特迪,”她说。“我也喜欢你。我们可以互相帮助。”
“对极了!”
“你在两边都干过,”她指出。“处方药和门市产品。告诉我,你认为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区别。”
“有非常根本的区别。门市产品大多是骗人的,”特迪瞥了一眼办公室里到处都是的文件。“我想你在查阅花销时已经发现这一点了。”
“别管它,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他探询地看着她。“要我推心置腹,毫无保留吗?”
她点点头。“我要的就是这样。”
“好吧,你可以这样来看待它。我们两人都知道,每一种处方药要花几百万元来研究,要花五六年工夫才能投放市场。而门市产品呢,搞个配方至多只要五六个月,花销极其有限。然后大量的钱花在包装、做广告、推销上。”
“特迪,”西莉亚说,“你真有窍门,一下子就说出了事物的本质。”
他耸耸肩。“我从来不骗自己。我们这边卖的东西可不是路易巴斯德(十九世纪法国微生物学家、化学家。译者注)发明的。”
“但总的说来,制药业中门市产品部的药物销售情况一个劲儿地往上蹿。”
“就像他妈的火箭似地!因为它符合广大美国公众的需要,西莉亚。当人们得病的时候——多半是些小毛病,如果他们聪明点儿,不理它,过段时间自会好的——有些人喜欢自己处理。他们喜欢自己当当医生,我们钻的就是这空子。因此,既然火箭反正要往上蹿,为什么我们这些人——费尔丁·罗思、你、我——不抓住它的尾巴跟着往上蹿呢?”他停下来想了一会儿,接着说,“眼下唯一的不足之处,是我们没把尾巴抓紧——我们在市场上没得到该得到的份额。”
“我同意你讲的市场份额的问题,”西莉亚说,“而且我相信我们可以改变这状况。至于门市产品分部的药物本身,一定比你说的作用稍稍大一些。”
特迪抬抬手,仿佛这回答无关紧要。“也许稍稍大一些,但大不了很多。
有几种好药——比如阿司匹林。至于其他药,主要使人们感觉上好过些,即使只是心理上的感觉也行。”
她坚持说,“比如有几种常用的感冒药,难道它们起的作用不比心理上的安慰要大一些?”
“不,不!”特迪断然地摇摇头。“去问问随便哪个好医生,去问问安德鲁。如果你我这种知道内情的人得了感冒,我们最好怎么办呢?我来告诉你吧!回家去,两只脚一搁,休息休息,多喝点水,吃上几片阿司匹林。这就是所要做的一切。科学上还没找到治普通感冒的药,我听说那还有很长很艰苦的一段路要走呢!”
特迪说得很认真,可把西莉亚逗乐了。“你从来什么感冒药也不吃吗?”
“从来不吃。当然,幸亏要吃的人很多。每年数不清的人抱着希望,花五亿美元想治他们那无法治好的感冒。于是,西莉亚呀,你、我、我们大家就卖他们需要的药。妙就妙在,这种药对他们都无害。”特迪的声音不知不觉地小心谨慎起来。“当然罗,你知道我不会对任何外人这样讲。眼下因为你问我,我才这样讲,我们是私下谈谈,而且我们互相信任。”
“我感谢你的坦率,特迪,”西莉亚说。“但你既然这样看问题,你干这种工作,是否有时心中不安呢?”
“回答是:我并没有不安。原因有二,”他说时伸出指头来表述。“第一,我干的这一行不判断是非。我接受现实的世界,而不像有些梦想家,认为世界应该怎样怎样。第二,反正有人要卖这玩意儿,当然特迪·厄普肖也可以卖。”他犀利地看了西莉亚一下。“然而,这使你心中不安,对吗?”
“对,”她承认说。“有时,这使我不安。”
“头头们跟你说过,你在布雷联营公司将干多久吗?”
“什么也没说过,我想,可能要一直干下去。”
“不会的,”特迪向她保证说。“他们不会把你搁在这里。或许会让你干上一年再提拔你。所以,坚持住,姑娘!归根结底,这是值得的。”
“谢谢你,特迪,”西莉亚说。“我听你的劝告,不过,我希望不止是坚持到底,而是大干一番。”
尽管西莉亚是有工作的妻子和母亲,她却决意把家放在心上,尤其是要和两个孩子保持亲近。莉萨这时五岁,布鲁斯也有三岁了;每天晚上(休息日除外),在她回家以后和晚饭前,她总和孩子们一起待上两小时——这是西莉亚的固定安排。不管她公文包里带回来研究的文件多么重要。
同厄普肖谈过话的当晚,西莉亚继续她几天前就开始干的一件事——朗读《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给莉萨听,如果布鲁斯还坐得住的话,当然他也听。
布鲁斯今晚比往常安静一些——他疲倦了,而且因为感冒还流着鼻涕——莉萨则和往常一样,全神贯注地在听。故事正讲到爱丽丝在一座美丽花园的小门旁等候着,这门很小,爱丽丝这样个子的人根本过不去,爱丽丝希望能找到……
……一本书,其中列出规定,怎样才可以像望远镜一样把人关进去:这次她找到一个小瓶子……(“这瓶子肯定原来不在这里,”爱丽丝说)瓶颈周围有纸标签,上面印着很漂亮的大字“喝掉”。
西莉亚把书放下,用一张卫生纸擦掉了布鲁斯的鼻涕,又接着念下去。
“喝掉”,说得倒好,但聪明的小爱丽丝并不打算匆匆忙忙就干这事。
“不行,我得先看看,”她说,“究竟上面是否标明‘有毒’二字。”……
她从来没忘记,如果你从标明“有毒”的瓶子里喝了很多东西,那你十有八九迟早要遭难。
不过,这瓶子上没有标明“有毒”,因此爱丽丝大胆地尝了一下,发现味道好极了(它实际上带有多种食物的混合香味,有樱桃酱馅饼、牛奶蛋糊、菠萝、烤火鸡、太妃糖、抹上黄油的烤面包片等等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