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朗除了重耳进来那会睁开过眼睛,除此之外,他的眼睛和嘴巴闭得同样的紧。
除了六大族老外,还多了些生面孔,从座位分布的情形判断,定是西、白两戎的族长亲临。一个高瘦的半百老者与阿里木各占帐篷一方,仅是那高高的额与鹰勾鼻,就显示出不同旁人的气势,一对眼睛深深的陷入眼眶,仅有的一丝缝隙却强光四射。这人定是西戎族长古尔罗蒂,那么他对面应该就是白戎的族长--一个才继位不到半年的十岁小孩。
阿里木族长为西戎族长做了简单介绍后,忽向重耳施礼道:“请圣使拿个主意。”
重耳沉思良久,摇了摇头:“事关族人生死,主意不该我拿。”
“清河草场养活了几代族人,亦是戎族进可伸退可守的缓冲地带,在清河草场,只要敌人不使诈,谁能与我族在马上争风。”沐布忽然走到帐前,对着风门跪下,须发戟张,情绪激昂道:“沐布将誓死捍卫草场,只要有一口气在,便不会离开草场一步。”
格鲁巴巫真亦紧随其后,叹道:“草场若失,戎族必亡,即使忍让一步,再寻找良场,但近年我族以老幼者居多,如迁场必然长途跋涉,则累死途中者必多;无论秦人多么强横,不也曾数败于我族,只要与其搏命,让他们一尝我族马战的厉害,定会知难而退。”
听了数言,阿里木摆了摆手,道:“秦人与我族乃是世仇,结怨数代,一直是互有胜败,可惜天不助我,今秦人日强,而戎渐衰,即使三族合一,能策马上阵者还有多少?不到鼎盛时期的万一。这仗焉能打之?”
西戎族长古尔罗蒂沉默不语,模样似在无动于衷,又如万念俱灰,静等亡毙。实际他与阿里木均为一族之长,考虑问题要比长老们更为实际,想得更远,他们绝不是怕死之辈,而是在他们身后,有众多的老幼族人。
战与退形成两大阵营,族长主退,他们代表更多的老弱龄幼者;长老们主战,他们是新生代,年轻戎人的代表。
见族长不语,沐布老泪纵横,转头向缠香圣女望去。
缠香圣女闭了闭眼,又睁开,神情凝重道:“缠香受上一代族主之托,辅佐小族长,责任重大,一直不敢妄言……这进与退之间难道就没有第三种方法可行么?”
“什么方法?”
缠香摇了摇头,眼睛直射重耳,一字一句道:“既然上天派圣使来,想必是有其含义,白戎按圣使的话去做,生死由命。”
话音刚落,沐布仿佛如见曙光般朝重耳看来。数名族老也好像找到依托似的,大声的附和,“圣使会指引我们方向,我们听圣使的……”
重耳极不情愿的坐正身体,干咳两声,心下暗恼不已,他已不是从前那个喜欢虚名的旬生重耳,更看重的是实际获得,眼下秦人压境,即使是晋国怕也全无胜算,何况这个日渐衰落的戎族呢。如今竟把决策权推给自己,这一战若打下去,但自己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胜,只怕秦人会更嫉恨自己;败,不说性命能否保住,戎族肯定是呆不下去,迁移的是自己。
不管如何,这仗是非打不可,但如何做到既能保证戎族利益,又不使秦人嫉恨。事情已然如此,已经不是靠语言可以化解得了的,现在也不是考虑得与失的问题,而是如何保住目前的栖息之地,然后再图其它。
看来,战与退都不可取,那么缠香所说的第三种办法……
心中一动,重耳猛然想起一个方法,若执行得好,则可让三方都可接受。
“戎族成了今日之局,全因族人隐忍退让。若一退再退,恐怕戎族福地亦将有失。戎族祖先千辛万苦,方寻到横岭圣湖。若面对外辱毫不抵抗,让场迁族,又如何对得起戎族先辈?”
一众人皆面面相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甚至连一直主张力战求生的沐布族老亦一脸的茫然,重耳不动声色的向两位族长看去,”族主心怀族人,奉行恕善之道,实乃戎族之幸。但秦人再三图我,伤我族人,歧山被夺,如今又窥视我清河草场,如此下去,不定那日秦人会登上圣湖。族长即使强忍怒火,不愿与秦人刀兵相见。可越是忍让,秦人愈加狂妄!”
帐篷里空气紧张到及至,仅闻心跳之声。
重耳突然高声道:“如各位相信圣使,便拿起武器,挑选三族精壮勇士,再现戎族铁骑之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大队在清河交战,小队潜入秦地,去韩原纵火,去河曲毁田,让他们人心惶惶,这仗他们还敢打下去么?”
“坚决拥护圣使!”
“杀光秦人!夺走他们的女人和草场……”
“圣雷啊,下落吧,落到他们的城镇,落至他们的农田,劈开秦穆公的脑袋!”
以沐布为首的主战派情绪激昂,眼中杀气腾腾,叫嚣之声或豪粗,或尖厉,此起彼落,震得篷布微微震颤。
阿里木轻轻叹了口气,用一种试探的口吻对索朗说:“巫真你的意见呢?”
索朗猛然睁开眼帘,目光如电,直射重耳,仿佛想要看穿重耳的五脏六腑。
重耳从没有这般坦然,他决定出手,所得的好处大过风险数倍,戎族是战是退,与他全无干系。战,胜败他都有时间带着自己的人离开,退,与败并无二至,他只不过把离开戎族的时间提前罢了。想起来,他自己都觉得委屈。到目前为止,他并没有掌握一切的能力,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是好是坏,由天去定。
沉吟良久,索朗突然咬牙切齿道:“纵论诸国,再没有比秦人更可恨之辈,死又如何,生又如何?我族宁死不辱。”
说着,他突然长身而起,快步行到重耳座前,猛的跪下,声若铜鼎道:“戎族第八代巫真愿跟随圣使杀敌,万死不辞。”
西戎族长古尔罗蒂郁闷已久,如今见族人斗志昂扬,毫无畏缩之意,不禁大感安慰,雄心顿起。觉得自己若不图雪恨而退,实非一族之长所为。现在的他,已是尽扫晦色,先是感激的看了重耳一眼,定了定神,面露坚毅之色笑意,沉声道:“西戎族上下五千余人,亦将跟随圣使,即使只剩下最后一人,也决不退缩。”
阿里木大笑道:“戎族三部一体,同生死,共存亡,坚决捍卫我族草场!听从圣使号令,若有不从,族刑重罚。”
缠香圣女淡淡道:“白族全族的生命都是圣使的,即使圣使吩咐去死,也不会有人皱下眉头。”
像是把所有的感情压抑,看得出缠香的决心,绝不低于族内男儿。联想到她挥剑杀斩敌时的狠劲,重耳甚至无法把她与那个在山泉内放纵高吟的女人联系起来。
“我们现在应该如何,请圣使示下。”阿里木道。
“该去拜祭先祖,希望那些曾经打得秦人狼狈逃窜的先辈保佑我族。”索朗的情绪亦有些激动,“再现我族辉煌之日到了。”
很快,大家一起前往宗庙所在,一番拜祭之后,便由巫祝巫真施展祈福招灵之术,摆香案,歃血为誓。
重耳默默的看着他们,不知为何,他的心间却异常平静。
天际一轮红日不知道何时悄然隐去,唯有一丝暗淡的黄铯衬托着几片云朵,显得诡异而凄惋。重耳忽然明白,世上之事,便如这太阳般忽起忽落,无法抗拒。
然而不经意间,却有一丝难言的困惑悄悄占据了他的心头。
横岭之颠,圣湖祭台。
重耳身穿戎族皮甲,皮革磨光处被酣阳照得发亮。脑后的发辫简单的挽一个鬏,足蹬鹿皮短靴,一把长剑斜挂腰际,气度浩壮,面露坚毅之色。他缓缓行至祭台,仰望圣岛便跪,双手高举,对苍天三拜九叩;台下的数千戎人纷纷跟着下跪,口中喃喃祈祷。拜完苍天,三大巫师面容凝重的请出戎族白玉鼎,交至重耳手中。重耳恭迎起身,一手托着白玉鼎,一手上扬,示意大家安静,接着缓缓道:“清河草场哺育了我族数代子女,整片草场可谓是我族的母|乳|之源,如今,外贼窥视这块布满戎族烙印的肥沃土地,你们告诉我,愿意拱手于人吗?”
话音未落,台下便骤然暴出吼叫之声,或愤怒,或激越,无数条手臂高高举起,手中标枪、盾牌、木棒、石斧、竹梭铺天盖地的擎在半空,有节奏地一起一落,“清河是我们的,死也不给……杀,杀死他们……”
叫吼声此起彼伏,声荡四野。一些戎族老人和小孩忍不住失声疼哭,也许过了今天,她们将失去自己的男人,孩子会失去爸爸、哥哥。虽然她们表情既焦急又愤恨,甚至于忧郁之极,但她们却没有一个人阻止自己的亲人拿起武器,个个紧握着拳头,只恨自己不能身为男儿,不能御寇杀敌。
与此同时,介子推已率领四千勇士悄然离谷。其中一千晋人由魏犨率领,三千戎族勇士则由狐氏兄弟领导。谷口宽敞处五花十色的停满了马匹、野驴,竟还有少量的驯服之牛。
戎族的辉煌时刻,健马过十万,那还用得着牛驴上阵。但毕竟今非昔比,三个部族给挑选出的八千战士配备了马匹后,竟再也凑不齐三千匹能车途奔袭的健马,马匹虽有万头,但多数未曾上过战场,为了保险起见,介子推提出的唯一要求是:只要是曾经骑着打过马战的畜生,非马亦可。
于是便有了百多头驴子,三十余头牛。
望着这怪异的景况,狐射姑一直眉头不展,虽然是不得已而为之,但也明白这也算是唯一的补救之道。此去清河路途不远不近,但靠人力徒奔则必然影响体力,战事素讲快速至胜,而戎族的唯一优势便在马上,说得不好听,那便是靠畜生取胜。
望了望身边的介子推,狐射姑陡然信心顿起。自入戎后,他也是第一次见到介子推,但不知是否感觉有误,他觉得现在的介子推犹如变了个人似的,没人能看清楚他,怎么看,都似乎蒙着一层面纱,既朦胧又显飘忽。
哎!他和公子每天都在变化,只是他没有公子那么明显,没有那么快速,若是长久下去,这个世上还有谁是他们联手之敌呢,没有,即使天上的神。狐射姑暗暗摇头。
本已稍许恢复了些的天空,又刮起了凛冽的寒风,把介子退一身青袍吹得如旌旗般飘动,但他依然不为所动。忽地,他睁开眼睛,望向谷口处。
地面微微地颤动起来,滚雷般的马蹄声由远而近,重耳率领八千戎兵正疾速而来。
他的身后依次是十二道墙与族老会成员,再加上三族中的高手,一共是一百一十人。这群人也组成了一个决策和指挥中心。身后几乎是三族的全部力量,八千名马上勇士。
此次出战,他力拒他的女人跟随,族老会两大圣女除外,即使强横于琉璃,最后亦不得不答应,乖乖的留在圣岛,等候着他的归来。为防止突发意外,重耳走前砍断了圣岛之索,若非他归来,没人可以登上圣岛,本来准备留下数年的谷物,但众女一致拒绝,说公子不归,她们活着便没有任何意义。重耳无奈,只得增加烟火哨的长度与密度,加大巡察力度,多准备竹盾,筑好围篱,严密防守。若秦人或它人来攻来,务须尽力防守,不可主动进攻。
第二十一章
不知为什么,他忽又想起离别之时,众女潸然泪下的样子。重耳咬了咬牙,硬起心肠,望向谷口处的四千勇士。
他到现在都不知道秦人主将是谁,有多少兵马等,而戎族所有的力量不过万人左右,其中还有三千年轻人是才接受训练的新丁,战鼓未响,他已落败一筹。然而,他的心经过无数次逃亡追杀的洗礼,已然坚如盘石,即使面对强大莫测的秦国,他的心也平静之极。对胜败的担忧似乎全都逝去,恍惚间有种错觉,清河之战将会给他带来某种转机。到底是什么,他却想不明白。
“参见主公!”
“参见圣使!”
耳听这两种称呼,重耳上涌一种奇怪的感觉。片刻前他还觉得体内缺失了什么,那么此刻却像全然契合。
是了,戎族虽是野性未驯,即使是他们的族长,在战场上都未必能驯服他们,但我是他们心中的神,是神圣的圣使,是上天派来帮他们解危的神,他们岂能不从。
自己若让他们眼睁睁的跳入火海,怕也无人不从。这便是秦军所不具备的优势,亦是所有过于聪明士兵所缺乏的战争因子--明知前面等待的是死亡,亦勇往直前。
一个念头从心头闪过,未经理智思忖,重耳忽然脱口而出道:“改变计划,我们应该兵分三路;魏犨与狐射姑带八百名晋兵绕至晋国边境,沿魔鬼之泽而入,若能不动声响绕到敌人身后,此仗想败也难;介子推与狐氏兄弟带领剩下的俩百晋兵与三千族兵作为先锋,沿戎族牧者盘踞的草场前行,争取就地招善骑戎人入队,避免和秦人大队接触,遇小则战,遇强就退,坚定不移的把马蚤扰进行到底,等秦人心气浮躁之时,前后三队人马再行一击。”
众人齐声道:“得令!”
他的声音仅限于族老会成员与介子推等人听到,那种轻松与自然的态度中却散发着一种无可抵御的披靡霸气。听着他侃侃而谈,一种战无不胜的信心在大家身上蔓延开来。
魏犨跳上马背,挺胸收腹,铿锵有力对八百名晋兵道:“兄弟们,我们能否穿越魔鬼之泽,将是此战的胜负手,你们给我句话,能不能作到?”
“能!”整齐化一的声音,直穿云霄,震得戎人耳膜发麻,也瞬间感染了他们的情绪。外族人都能如此,我们戎族自己是绝不能输给他们。
魏犨兴高采烈地欢呼一声,马鞭一扬,战马长嘶一声,举足向西绝尘而去。狐射姑向众人告完别,双腿一夹马腹,飞也似地追过去。
微风轻轻拂过大地,正是冰雪消融,万物复苏之际。莫故之伫立歧山,隐隐感觉到泥土与小草的气息,昂然勃发。他索性闭起眼睛,感受着小草的呢喃,空气的流动,与繁华的王都相比,真有一种隔离尘世的感觉。
莫故之不由舒服地叹了一口气,满足的睁开眼帘,万丈雄心顿起:自穆公即位,蹇叔、百里奚当政以来,除了有”战神”之称的大元帅由余依然享有无上荣誉外,秦国武将的地位一泄千里,而秦国新一代年轻武将中,自己却一直排在白颧、霍之章之后,这样的排位预示着若大战将起,他将无缘于由余的三军大帐,不能进入军中核心,也就不能独立指挥大型战役,到死也无法成为名震天下的名帅。而眼前却陡生光芒,穆公竟把剿灭戎族之大任交于自己,他深知这一战有多么大的分量,戎族似乎天生就是秦国的敌人,自有秦姓以来,每隔数十年便与戎族一战,死于戎人石矛石箭下的秦人不计其数,随着秦国疆域的拓展,国力不断增强,但戎人却永远是秦人的心腹大患,没有一任秦王不想彻底剿灭戎族,或是把他们赶出西部草原,遗憾的是,在西部宽阔的大草原之上,戎人马上几乎天下无敌,来无影,去无踪,即使秦军曾有个大胜的历史,但也只能剪其枝叶,动不了根本。
“这次我定立下不世奇功,戎族啊,就拿你来一祭我手中之剑。”莫故之抽出长剑,猛然擎向天空,一只比女人还柔美的右手似缓实急的晃动,剑气倏地不断扩大,一股股龙卷风似的狂暴气流,从他的站立之处向四面八方涌动。
虽然在朝中排名上低于白颧、霍之章,但他在剑道上的天赋却是连不败之帅由余也称赞不已。事实上秦人甚至忘记莫故之是秦国武将,只知道他是秦西第一剑手,剑下从无三合之敌。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总忘记我是个战将,我能一人敌,同样也能万人敌。”莫故之收回宝剑,喃喃叹道。
他不服气,他得证明自己,因此他几乎是顷尽家将、私卒,带上战场的家兵,比记录在册的三千私卒要多出数倍,多达八千余人,虽然有一半是奴隶兵,但他却从前年便开始私下训练他们,希望有一天能派上用场,没想到,工夫不负有心人,他等到了,即将花开的日子。
忽然,一道声音打断了莫故之的思绪。
“韩原驻将蒙裂求见!”莫故之缓缓转过身来,神态悠闲地向来人看去。
只见一个中等身材,年纪在三十左右的秦将出现在山坡中央。他脸容白净,宽额尖骸,一双眼眸带着温和笑意,除了一身盔甲,全身上下无有一丝的战将之气,整个人从骨子里透出一股文绉绉的味道。
蒙裂笑容可鞠的轻轻一礼,淡淡道:“韩原偏将蒙裂前来报道。”
莫故之不经意间向前跨出半步,两眼寒光乍现,声音稳健有力道:“免礼,西北健马可曾带来?”
蒙裂稍稍一愣,马上便恢复常态,道:“完全按照将军之意,末将在两天内跑便八地六族,挑选上等健马三千匹,已经到达歧山,请将军验收。”
“好,很好!”莫故之神情一松,淡淡道:“你一定觉得奇怪吧,本将为什么不关心兵车与四千精甲?”
“嗯!正是如此……”明知被一眼看穿心中疑问,蒙裂索性不再掩饰,直言不讳道:“车与兵才是战场上的胜负之手,将军剑道通神,想法亦异于常人,下将不太明白,要这上等健马有何作用。”
莫故之双眼精芒烁烁,傲然道:“若制戎人,非马战不可;兵车虽是战场制敌之道,那却是针对步兵而设,破阵冲锋之招;面对来去无影,以偷袭为主的戎人来说,即使启十万大兵,也很难围困纵马而飞之兵。”
蒙裂听罢愣了半晌,遂惊呼道:“将军的意思是,以快制快,以马制马……”
莫故之哑然失笑,“不错,正是如此。”
“佩服,好一个以快制快之招!”蒙裂接着长叹一声道:“哎,将军被称为秦西第一剑原来其谋略也如此通达剑意,飘渺无形,竟捕捉到戎人唯一破绽,若先辈们早想出此法,怕是世上早无戎族。蒙裂能列于将军帐下,福气,福气啊!”说到这儿他透露出一种发自心底的喜悦,尽显军人的豁达胸怀。
蓦地,天空中荡起一缕青烟,山下顿时响起了急促的号令声,蒙裂与莫故之皆是心中一震,但莫故之的眼中,除了震惊,更多的是喜悦,哈哈大笑道:“戎人终于进入清河,比预计的要早,可惜,他们急着投生,本将就承全他们。”
“传我命令:放弃清河北,往西南方回缩,退的速度不能快,也不能过慢,只要他们进入猊泽之地,便是他们的毙命之时。”
传命兵的身影刚刚消失,蒙裂犹在叹息不停:“猊泽之地,猊泽之地……”
清河号称千泽之地,上天虽给了肥美的草地,却又相对衍生了数千个湖泽,绝大多数在西南部,大多数湖泽狭小而偏离草场,对牧者没有威胁,但其中却有三个湖泽号称魔鬼之泽,它们外表看上去和草地一般,但若一脚踩上去,羽毛亦下沉,游牧族对这三个湖泽畏于鬼途,数百年了,无人敢轻入这湖泽之地。
猊泽之地的名字似乎只限于秦人知道,原因是这个湖泽是半月前才被人发现。一个秦国游牧部族在大雪中迷失了方向,遂向西南方前行,结果数十人与马匹陷入湖泽,瞬间就无声无息的消失无踪,因此而成为清河最为恐怖的沼泽之地。
时间过得飞快,传令兵几乎每隔半时辰便报来最新消息。
“戎人在清河入口停下……约千人”
“戎人既没有扎帐之意,亦看不出来有前进的动向,人数在不断增多,约三千人……”
“戎人依然停留在原地,人数似乎在下降……”
莫故之怒道:“什么似乎、大约……我要的是准确消息,若不确定,就不要报上。”
“将军息怒,草原上一马平川,没有障碍物掩身,前哨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再加前哨,宁可被发现,也要看清楚戎族人数和马匹,我要在天黑前拿到准确的数字。”莫故之的神色稍缓,但依然有着稍许的不悦。
蒙裂不禁皱眉道:“奇怪,按戎族的性格,历来都是猛打猛冲,来得快,退得快,从来没有像今天般畏缩不前,难道是因为力薄而改变了战法?不会,不会,那他们在草场入口干什么?还是等什么?”
这其实也是莫故之的疑问。在来歧山的路上,他调来秦国与戎人历次大小战事的竹简,亦总结出戎人勇猛顽强,但战法简单,只凭马战的优势,肆无忌惮的屡败秦人,而秦人也就是束手计策,有过的几次大胜,往往是利用戎人头脑简单,布下陷阱让戎人钻入,但从没有奢望过能全歼戎人。
上空不断的盘旋着猎鹰的身影,俯冲、升起、飞翔……
蒙裂仰望苍天,喃喃道:“但愿这次有准确的消息……”
“禀告将军,第三十八队前哨十八人,全体遇难,不过他们死前传回了一个重要情报……”
“快讲!”莫故之几乎与蒙裂同声催促,他们太想获悉心中的疑问。
“由于不断有游牧戎人从草场四周投奔,是以具体人数很难确定,但其中却发现大量身穿晋国皮甲的士兵,具体人数俩百余人。”
“阿!”莫故之不由与蒙裂面面相觑,满脸惊骇。要知道晋国非一般小国可比,若晋国参与期间,那么便非万余秦兵所能抵御,而得顷国之力。
但晋国频发内乱,在连死两代大王的情况下,绝对不可能对秦用兵,除非全朝大臣都疯了。但晋兵的服装怎么可能大批量出现在戎人身上……
“晋人……”蒙裂突然道:“据说晋国重耳公子逃往横岭深山,而横岭山脉却是犬戎族的居地,难道……”
“……重耳……一定是他……”莫故之颓然长叹道。
第二十一章 驰马清河
夕阳如血,山色如黛;清河草场如同一大片青色的帛布挂在天空,随着春的脚步来临,耳闻虫鸣不休,草声索索,蛇蜥游走,野兔呼啸而过;看似平静而广博的天地里,薄霭重重,依稀隐藏着无限杀机。风声呜咽中,好似天际地下传出阵阵哀鸣悲恸,久久不散。
按重耳的进军路线,除了狐射姑的八百奇兵外,其余的八千余人则分兵二路向清河深处延伸。但仅做出攻击之态,绝不轻易出击,以迷惑秦兵。前锋队由介子推与狐氏兄弟率领,领兵三千,暗遣数百兵勇至秦人牧场放火,制造声势,或吸引秦兵注意,或迫使秦将动怒,领兵来犯。另一队则由重耳与族老指挥,先进后退,迂回而进,避开秦人暗哨或据点,这样便好像突然从秦人的眼皮下消失般,让敌人去疑惑,才能产生判断上的错误与冲动。
三天过去,清河依然平静无波,双方似乎在比耐性,都在等着对方抢先出招。重耳深知,秦兵绝对忍不过第五天,因为他对自己制定的马蚤扰之策深具信心。秦国的游牧各族不停向莫故之施压,他虽不为所动,继续坚持引蛇出洞之计。但穆公一纸诏令,让其维护牧民的利益,不可任戎人猖獗。
莫故之接到诏书后,脸色低沉而茫然,呆愣良久,方长叹一声,“王上一向英明贤德,但偏偏有昏臣谗言……哎!清河草场如此广博,秦国牧民分布散而广,我军才万余人,如何去草场维护?这不是逼我进攻吗?”
蒙裂深深吸入一口气,垂下头默然无言。
“重耳智谋出众,乃少见的将帅之才,以前我本以为多少有些虚传,但他仅凭马蚤扰之招,便迫使我改变计划,若战下去必将进入他的圈套,败多胜少,大王不会饶我;若坚守歧山不出,以戎人的鲁莽冲动性格,必然不忍,再加上开春在即,戎族是以游牧为主之族,怎可割舍如此良机。”
似乎想到某种可能,莫故之脸上恢复了惯有的冷酷和肃穆,闷哼道:“不听君命是死,战败亦难逃一死,我莫故之要和老天赌上一把,死也要捍卫男人的荣誉,死也要昂头挺胸。”
蒙裂闻言色变,他明白莫故之做出这样的决定需要多么惊人的勇气和信心,何况秦国素来官吏严酷,即使此仗大胜,也逃不过灭族之灾。
“将军请三思!”蒙裂不由得跪求道。
“请起!”莫故之深深地吸了口气,缓和了一下情绪,“以韩原到歧山的距离,急行军不过一日,我们多少得给牧族一点交代,这样或许还能拖上三到五天,否则大王定遣将换防。”
蒙裂以前所未有的钦佩、肃穆、尊敬的态度,霍然道:“下将愿领兵清剿流戎,肃清小股戎贼。”
似乎在意料之中,莫故之并无惊喜之色,而是严肃无比地道:“我只能给你一千私卒,他们的能力绝对强于普通士兵,出弓没有回头箭,清剿流戎之事就拜托蒙将军了。”
蒙裂斗志高昂道:“末将绝不负将军重托,即使战至最后一人,亦不会给牧族进言大王的机会。”
“哼,身为领兵者,当为士兵的生命负责,怎能轻言死亡。所以,你必须尽量维护士兵的生命。”莫故之神情凝重,缓缓道:“戎人在不断增加中,蒙将军多加小心。”
蒙裂猛然抬头,双眼掠过异芒,一字一字地道:“韩原的兵马就拜托给将军,将军保重!”
说完,身体一挺,大踏步向山下走去。
莫故之眼放精光,犀利无匹的电眸紧盯蒙裂的背影,空气中布满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险气息。
“圣使说秦人定忍不过五天?第七天都快过去……”
重耳不由得叹了口气,道:“没想到秦将如此高明,竟甘冒灭族之危,亦不出战,仅派千人进入草场,与我族马蚤扰分队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端的是妙招。”
雪丹清与缠香圣女蓦然一怔,仿佛不认识地看向重耳。在她们的心目中,重耳是战无不胜的神,如今竟如此推崇对手,的确令她们意外。
“据俘虏的口供,莫故之之前并无军功,除了一身神鬼莫测剑术,一直在军部郁郁不得志,与另外两名将领数次争夺巴蜀战区均告失败,圣使怎会如此看重他呢。”
“正是因为机会难得,是以他绝不会放过这唯一的机会,身为绝世剑手,必然通悟剑道,讲究心剑合一,竭而不战,战必胜之。剑法与战法亦有共通之处,不过……”重耳忽然咧嘴笑道:“实际上莫故之已然落败,当他接到秦王诏书,拒绝出战那刻起,他就败了,而且很惨。”
“公……圣使的意思是?”雪丹清追问道。
“若我们均无束缚,洒脱一战,鹿死谁手尚且不知。但他上要应付秦王,下要敷衍游牧各族,势必影响心态,而秦兵气势十去其三,再战必败无疑。”重耳侃侃而谈道:“你们还记得今天抓到的秦人的口供吗?韩原的四千精甲在清河北一直是飞扬跋扈,横行霸道之徒,他们心中极其藐视戎族,如今受制不得掠战,上至各级将官,下至公车步兵,皆已到了痒不可忍的地步,哈哈!莫故之不该把韩原之将蒙裂派出,以至于韩原兵将失控,再不出战,必然内哄。”
“这样就好……”缠香的脸上顿时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恍若草之沼泽。
草原上极静,只有微微的风声,和偶尔的几声鸟鸣。踏着刚破土而出的绿芽而行,沙沙的脚步声听来格外清晰。这一瞬间,除了三人的呼吸之声,便是一阵清郁的花香之气,扑面而来。
“看来有了变化。”重耳忽然转过身去,眼神浮上异彩。
“禀告主公,秦人出动千余精兵,开始进驻秦之牧族,我先发部队与其遭遇……”
人马未近,声音却远远的传了过来,显然秦人来势凶猛,使其乱了方寸。
重耳从容不迫的道:“别急,慢慢讲。”
十二道墙之一的槎西飞身下马,定了定神,道:“刚才接到鹰哨来报,韩原守将蒙裂率千余快骑堵截我先发游骑,十八名晋兵死亡,伤八十四人,一百余戎人战亡,伤……”
重耳蓦然道:“确定只有千余人么?”
“确定。秦之大将莫故之与其主力依然停留歧山之脚。”
重耳暗呼一口气,他猛然间明白了一个问题。莫故之若知必死,那么定不再留任何后手,束缚不再,岂不再畏死。本来一道上上之计,却无形中转换为下计,这样的对手太可怕。
他不禁佩服起这位秦西第一剑手来。莫故之能把剑法中的险中求生运用到战法中,的确是天纵奇才。双方还未对阵,却已是大战两场心理战,各有胜负,而自己却隐隐落于下风。
饶是如此,重耳却陡生战意,冷然道:“请各位族老与将军们前来大帐。”
行至大帐,介子推与狐氏兄弟早已等候帐门,一干戎族长老则坐立帐中,一场口水大战正在上演。不知为什么,他们不畏生死的喊叫声虽是震天惊地,但重耳非但不觉得激昂,反倒有些不详之感。
“主公……”狐偃指了指帐篷,欲言又止。
重耳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在意。其实战事未起,他已然明白,戎人鲁莽冲动的天性,已注定灭亡,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神仙也救不了他们,只是……重耳表情复杂的看了缠香一眼。岂知缠香似有感应般对上他的眼神,里面包含着洞知天命的无奈与绝望……
重耳一颤,目光投向介子推,“子推怎么看?”
介子推沉声道:“主公把莫故之逼到绝境,实为下策,必死者难敌啊,若想挽回颓势,需给他一条生机……”
重耳长叹道:“传我命令,马蚤扰之计撤消。”
雪丹清呆了一呆,她虽然不解,但依然转身而去。
缠香则若有所思的低头沉思。
“大家进帐吧!”重耳挺了挺胸。狐毛掀起风门。
沐布正与另外两族长老口战不休,见重耳进来,俱都若看见救星般迎了上来。一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不过主题却非常一致--派兵剿灭秦兵先锋部队。
重耳既不开口,也不制止他们的争论,就那么默默的站立。
缠香不由得眉头大皱,她虽却不长于军事,毕竟智慧过人。重耳与介子推进帐前的一番话,使她隐约明白了什么,但又不甚明晰,不过她明白一点,戎族各自为战、横冲直撞的战法落后秦兵不止一筹,想起重耳怜悯的眼神,她依稀看见了血腥的未来,再听到族人的不断争执,她蓦地闭上眼睛,两滴泪不可抑止的垂落。
“你们辩够了没有?若没够就继续。”重耳淡然落座。
沐布不好意思的轻咳一声,“听圣使吩咐。”
“对,圣使说了才算。”
“圣使绝不会称赞同你的笨办法,不若倾全族之力,先灭了秦人先锋,给他们一个苦头,也使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