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维新政府”的实权握在两个人手里,一个是清党时 期与杨虎搭档,颇建了功劳,被共产党斥为”狼虎成群”的 陈群。由于作风过分,以致投闲散置,做了杜月笙的食客;上 海沦陷,不肯跟杜月笙一起走。那倒不是什么意外之事,早 有人说过,陈人鹤——陈群的别号——生了一张曹操脸,早 就在等着落水了。
再有一个是任援道。”维新政府”的”绥靖军”首脑。圆 圆的一张脸,带些傻相;但却能言善道。此人是分赃会中心 情最平静的一个;因为他的胞弟任西萍在中央工作,早就为 他输诚,是中央安在敌后很重要的一着棋子。
当然,这3个人是汪精卫不能不卖帐的。至于华北的 “临时政府”,由于日本的决策,要把中国搞得四分五裂,所 以支持”临时政府”存在;汪精卫亦以战前有华北政务委员 会的成例可援,作为屈就现实的自我解嘲。但”临时政府”的 第一号头目王克敏,对于要奉汪政府的”正朔”,也是不大情 愿的。
因此,这个分赃会议气氛之僵硬,可想而知。倒是会外 的酬酢,相当热闹;头一天正式的晚宴结束以后,王克敏在 他的海浜别墅邀客作第二度的欢叙。主人一向以豪赌出名,自 然少不了一桌”梭哈”,入席的还有两名”贵公子”,一个是 岑德广,前清两广总督岑春煊的儿子。一个是杨毓珣,他的 父亲是袁世凯的智囊杨士琦;本人是袁世凯的女婿。杨毓珣 与东北军旗有渊源,汪精报在上海招兵买马,在哥伦比亚路 特设招待所,即由杨毓珣主持,经手收编各路散兵游勇,”讲 斤头”大部分由他经手,因而搞了不少钱,在赌桌上,财大 气粗,将岑德广比得黯然无光。
一场豪赌下来,杨毓珣大输;其实他是打的”政治梭 哈”,多”跟”少”看”,明知他人”偷鸡”,故意不”捉”,为 的是让大家觉得他豪爽够交情。
由于第二天上午还有会议,大多数的客人结了帐便即告 辞;其余的吃了消夜也都走了,唯独杨毓珣留了下来,跟主 人还有话谈。
“琪山,”王克敏喊着他的别号问说:”老汪安排你干什 么?”
“现在还谈不到此。”
“你自己呢,总有打算吧?”
“是啊!”杨毓珣答说:”我正要跟你商量。”
杨毓珣的目标是上海市长,希望王克敏能为他在汪精卫 面前多说好话。
“上海市长?”王克敏从墨晶眼镜中斜睨着他问:”你吃得 消吗?”
“怎么吃不消?”
“那面有戴雨农、杜月笙;这里面有个丁默更、李士群、 你夹在中间,两面受敌,莫非倒不怕?”
“不要紧。’仁社’的朋友,可以帮我的忙。”
“人家起什么帮你的忙?你跟我一样是’空子’。”
“有寒云跟内人的关系;’仁社’的人,不拿我当’空 子’看的。”
他口中所说”寒云”,就是袁世凯的”皇二子”袁克文。 杨毓珣的妻子,在姊妹中排行第3,名叫叔祯;与袁克文是一 母所出。袁克文在清帮是”大”字辈;他这一帮的字号叫做 “兴武六”,在前清漕运”一百二十八帮半”的粮帮中,势力 最大。与袁克文同帮同辈的名人,有张之江、蒋伯器;”老 大”叫张仁奎,先是扬州徐宝山的部下,做过镇守使,后来 参加革命,很出了些力。现在高龄八十有二,隐居上海海格 路范园,已经不问世事。
不过,他跟杜月笙的”恒社”那样,门弟子有个组织叫 做”仁社”,其中军政工商学各界的人都有。势力远到华北、 西南;川军将领外号”范哈儿”的范绍增,应该是”袍哥”, 居然亦会是仁社中人。
袁克文与张仁奎是”同参”弟兄;袁叔祯颇有丈夫气,跟 “门槛里”的人亦很熟;杨毓珣凭此关系,自信能取得”仁 社”的支持,但王克敏不以为然。
“就算’仁社’支持你,力量也有限。你跟上海没有什么 太深的渊源,何必去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王克敏又说: “况且,老汪亦未见得肯把这个缺给你。你要我说,也就是白 说;倒不如到我那里去。当上海市长,不如当北平市长。”
“我不能去。”
“为什么?”
“我怕人家笑。”
王克敏大为诧异,”笑你什么?”他说:”府上跟北方的渊 源很深,你去当北平市长是很自然的事。”
原来杨毓珣很怕北平的小报,怕一当了市长,小报借报 发挥,大谈袁世凯的丑史。当然这也不是主要的原因;问题 是他有一副班底,对北平的情形,非常隔膜。目前唯有先进 行上海市长;活动不成,另作他计。
“好吧,我替你探探口气看。”王克敏说:“我看希望甚微。”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恰好第二天开会之前,王克敏有个跟汪精卫单独谈话的 机会。原来这天需要讨论的”中央政府机构”及”中央政治 委员会”的组织草案,事先都说好了的;开会通过不过是一 个形式。只是有件事。却须在会中讨论,汪精卫特意请了王 克敏来商量。
“叔鲁兄,”汪精卫说:”本党’六全大会’决议,授权兄 弟’延请国内贤智之士,参加中央政治会议’;北方的耆旧贤 俊,能不能请叔鲁兄开张名单,给我参考。”
“怎么说能不能?汪先生交办,自然遵命。”
“言重,言重!”汪精卫又说:”我预定下个月中旬,在上 海开第一次’中政会’。关于时间、地址,叔鲁兄有没有意见?”
时间没有问题,地点却有意见;却又苦于不便直说。王 克敏认为在上海开会,有移樽就教的意味,十分不愿;于是 想了一下说:”北方的耆旧,年纪都大了,惮于远行;恐怕都 不会出席,似以在北方为宜。”
这是讨价还价的手段;如果一谈下去,必是采取折衷的 办法,仍旧选定具有中立意味的青岛为开会地点。汪精卫看 出他的用意,毫无还价,但有解释。
“叔鲁兄,”汪精卫以他特有的那种诚恳亲切的语气说: “开关地点问题,我考虑了很久。照我的本意,为了敬重北方 的耆旧,想到北平去开会。不过,这一次’中政会”’,对外 具有号召全面和平的作用;上海是国际都市,在宣传上易收 事半功倍之效。所以这一点,要请叔鲁兄支持。至于北方耆 旧,即或惮于远行,无法南下;将来我会请人当代表。到北 方去当面请教。但更希望会前有书面意见;这方面要请叔鲁 兄多多费心,能在下个月行旌南来时,搜集他们的宝贵意见, 一起带来。”
听他这么一说,王克敏觉得无可商量,心想:到时候我 亦表示惮于远行。看你如之奈何?
想是这样想,口中却唯唯敷衍着;顺口又问了句:”关于 中枢的人事安排;汪先生想来已有腹案了。”
“是啊!有件事我正要跟叔鲁兄商量。考试院一席,我想 借重逸塘;无论如何要请叔鲁兄支持。”
“逸塘本人的意思呢?”
“我还没有跟他谈。”汪精卫又说:”我知道叔鲁兄也不能 没有逸塘臂助;不过,论资历,实以逸塘长考试为最够资格。 我想不妨南北并顾,以考试院长兼华北政务委员。”
汪精卫所说的逸塘,就是安福系的要角王揖唐;他出身 很奇特,先是光绪三十年废科举前最后一科的二甲进士;后 来又弃文习武进日本士官。穿马褂、踱方步的进士老爷去学 “制式教练”,弄得笑话百出;不得已弃武习文,在法政大学 混了两年,回北京参加”游学考试”,发榜取中,钦赐同进士 出身,变成有清一代极罕见的”双料进士”。这样的出身来当 考试院长,自然最够资格。
王克敏心想,以考试院长兼任华北政务委员,岂不表示 华北的”小朝廷”,隶属于汪记政府?如果不让王揖唐兼任, 只干空头考试院长,似乎又对不起老朋友。左思右想,无可 拒绝,只得答应;不过,主意也打好了,尽管他”明令发 表”,只不让王揖唐就职,亦可以暗示,华北不受南京管辖。
“汪先生,”这时该王克敏提出要求了,”上海市长一席, 杨琪山人地相宜,敬为举荐。”
汪精卫不想他会单刀直入,这样”荐贤”!心想,如果饰 词推托,此刻正在利用杨敏珣招兵买马之际,殊多不便;唯 有找句好听的话,先敷衍过去再作道理。
“是的。杨琪山大才槃槃,出任上海市长,也很相宜;不 过,将来最重要的还是军事,我另有借重他的地方。”汪精卫 这时已想到了一个位置。所以紧接着又说:”一定比上海市长 一席,更能发挥琪山的长处。”
王克敏还想再问,已无机会,开会时间已到,进入会议 室,由梅思平宣读议案;日本方面的代表清水董三,担任传 译,草草通过。汪精卫等一行,当天就搭”奉天丸”启碇南 归。
4组班邀角
青岛”分赃”会议始末及汪精卫”组府”的形形色色。
”还都”的日期定在3月30日;正式筹备工作开始,首 先当然是决定”新政府”的人事。
第一要角当然是周佛海,已内定为财政部长;周佛海手 下的第一要角,则是罗君强。他早就有了一个构想,找一批 人来为周佛海做羽翼,曾经拟了一张名单,不下30余人之多, 请周佛海圈定10个人,安插到各部去当次长。这一来,除了 财政部以外,周佛海的影响力,便可扩张到其他各部门了。
周佛海所圈定10个人,以罗君强为首,有金雄白,有杜 月笙的学生汪曼云,有吴铁城当上海市长时的法文秘书耿嘉 基,连周佛海一共11个人,曾经义结金兰。但是,这”十弟 兄”,却不能个个当次长。
到了3月中旬,汪系第一大将陈公博,终于到了上海。他 是陈璧君亲自去拖他下水的;当她到了香港,陈公博曾经问 她,汪精卫是不是要组织政府?陈璧君答得很技巧:”对于这 一点,你是反对还是赞成,请你自己跟汪先生去说。从仲鸣 被刺以后,只有你在他面前,什么话都可以说。”
最后一句话打动了陈公博。他还悄悄跟杜月笙、钱新之 见了一次面;他们当然希望他能劝阻汪精卫不要组织政府。陈 公博也答应了;但一到上海,才知道一切都已就绪,简直令 人无法开口。
“名单是佛海拟的。他的意思是请你长立法;上海是根本 据点,亦非请你疲劳不可。”汪精卫又说:”公博,看在交情 份上,你也不能不陪我跳这个火坑吧?”
“我们自以为跳火坑,别人不是这么看。”
“那也顾不得了。但求无愧我心。”汪精卫转脸说道:”佛 海,你拿名单再跟公博商量一下。”
于是周佛海将陈公博邀到另一间关防严密的小客厅中, 从保险箱中,将新政府的名单拿出来给他看,只见头一行写 的是:”主席林森”;第二行才是”代理主席汪兆铭”。以下行 政院院长汪兆铭;副院长是褚民谊;再下来就是立法院院长 陈公博;监察院院长梁鸿志。
看到这里,陈公博问道:”陈老八呢?”
那是指陈群;“喏!”周佛海指着名单说:“把内政部给他。”
“喔。”陈公博点点头,往下看到有个社会部,便又说道: “这是新设的一个部,管什么?社会问题可多得很啊!”
“没法子!”周佛海皱着眉说:”大致跟警政部差不多;职 掌还待拟定。” ”既然如此,何必叠床架屋,另设一部。” ”只为——”
只为丁默更与李士群,对警政部部长一席,都是志在必 得。论资格应该让丁默更;所以周佛海的安排是:丁默更当 部长,而以李士群为政务次长。那知李士群坚拒不受;而丁 默更亦不甚欢迎这个次长,彼此闹得不可开交。最后只好另 辟蹊径,为丁默更特设一个社会部;由周佛海兼警政部,而 李士群则以政务次长当家,才算将这场纠纷摆平。
再看下去,陈公博不由得失声说道:”荒唐、荒唐!这不 成话。”
周佛海一听就知道了,”是不是褚民谊当海军部长,显得 滑稽?”他问。 ”岂止滑稽,简直是个笑柄。”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那一来一提到海军,大家就会联 想到他替’美人鱼’拉马,招摇过市的模样。无奈’老太 婆’说,没有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陈公博拔出自来水笔,将海军部长之 下的褚民谊三字勾掉。 ”那总得给他弄个部才是。” ”我看,”陈公博说:”汪先生不必再兼外交部,给他好了。 反正,现在只办日本一国的外交。” ”边疆委员会还没有人?” ”是啊!”周佛海说:“我想找汪曼云,那知他情愿当次长。” ”本来嘛!边疆在哪里?”陈公博说:”我看南京的城门, 就是边疆了。”
周佛海报以苦笑,拿出另一份名单说:”请你看看军委会 的安排。”
军委会的委员长是汪精卫兼;陈公博兼副委员长,再兼 政治部部长;次长还没有人。
“博兄,”周佛海说:”关于你的安排,是出于汪先生的指 示;有什么意见,尽可商量。”
“我没有意见。汪先生跳火坑,我是殉葬。”
出语不祥,周佛海不免扫兴,停了一下又问:”你夹袋中 有人物,开张单子给我。”
“没有,没有!”陈公博答说:”既无夹袋,亦无人物。”
这有些”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意味了。周佛海本想说罗 君强的事,此时亦就见机不言。
“除了褚民谊的海军部长,此外我都同意。”陈公博将名 单推向周佛海,身子往后一仰,意态萧闲地说:”上哪里去走 走好不好?”
周佛海不知他想到哪里?转个念头,方始明白;他们俩 “同病”,都有”寡人之疾”。便微笑着收好名单,说一声: “走吧!”
摒除随从副官,周佛海陪着陈公博上了汽车,向司机低 声说一句:”海格路。”
出了弄堂,汽车折而向南;陈公博问道:”你要带我到哪 里?”
“到了你就知道了。”周佛海忽然向司机问道:”老董,你 的儿子怎么样?”
“小儿麻痹症,很麻烦的事。送在宝隆医院,三等病房人 很杂;我女人陪在那里很不方便。” ”换个好点的病房。”周佛海从身上掏出一叠钞票,往前 座一丢,”不够再跟我要。” ”够了、够了。”老董说道:”先生最好搬个场;太太在疑 心了。” ”喔,”周佛海想了一下说:”回头你到潘先生那里去,问 问他们还有什么合适的房子。”
司机点点头,不作声;陈公博便问:“你们打的什么哑谜?” ”潘三省给我介绍了一个人——。”
周佛海当着司机毫无避忌地告诉陈公博;他替会乐里的 一个名妓大媛,在海格路筑了金屋;是潘三省拉的纤。此刻 听司机的口气,似乎他的妻子杨淑慧已有所觉,迁地为良;得 找潘三省另找房屋。
陈公博笑一笑问道:”思平是怎么回事?”
周佛海自己的艳史,并不避讳;朋友间的风流公案,却 不肯在司机面前谈论,只说:”话很长。”
陈公博也会意了,暂且不言。到得海格路,在一座平静 的小洋房前面停下,按了一长两短三声喇叭;等他们一下车, 司机随即将车开走了。
铁门戛然而启,司阍一见是主人,开了大门;周佛海领 着客人到了楼下客厅,有个梳着长辫子,风姿嫣然的”大 姐”迎了出来,开口说道:”小姐到先施公司去了。5点钟回 来。” ”好!你先煮两杯咖啡。”周佛海又说:”啊翠,陈部长在 这里吃饭。”
“陈部长是头一次来。”阿翠含着笑说。
“以后常常会来。”
“那末,”阿翠问道:”要不要预备客房?”
“对!你倒提醒我了。不过,”周佛海沉吟了一回说:”恐 怕要搬家;等搬定了再说。”
“好!我晓得了。”
说着,阿翠一甩长辫子,转身而去;陈公博直盯着她那 个扭动的大媛股看。周佛海等他转过眼睛来,含笑相问:”如 何?”
“明慧可人。”
“岂止明慧?”
“还有什么?”
周佛海笑笑不答;停了一下说道:”思平的事你也知道 了?”
“是啊!我在香港听人说,事情闹到汪先生那里去了?”
“可不是!组织部有个杨小姐——”
这杨小姐是伪组织部的日文秘书。长得妖冶异常;梅 “部长”不知道怎么勾搭上了。梅思平多少有些假道学,怕风 声传出去不好听;中道捐弃。那杨小姐可不是胆小怕事的人, 一封信写给汪精卫,告梅思平始乱终弃;表示如果不能善了, 将诉诸社会,讨个公道。
“这一下,思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了吗?”
“那还用说,汪先生大为震怒;老太婆还指着思平的鼻子, 训了一顿。”
“事情呢,如何善了?”
“汪先生把她的信交了给我;我托周隆庠去斡旋。结果, 4万元了事。”周佛海笑道:”4万元给思平买来一个外号,叫 做’祥生公司’。”
“怎么叫’祥生公司’?”
“出租汽车的祥生公司——”
“啊!啊!”陈公博恍然大悟;祥生公司的电话号码 “40000”,就漆在出租汽车上,全市皆知。
在笑谈声中,阿翠手托银盘,来送咖啡,先敬客人,后 奉主人;主客2人、相向而坐,距离很近,所以阿翠转个身, 就可以将咖啡放在周佛海身旁的矮几上;等她弯下腰去,圆 鼓鼓一个屁股正撅正陈公博眼前,他忍不住伸手摸了一把。
阿翠一惊,腰一扭很快地将下半身滑开;站直身子,向 陈公博敢怒而不敢言地看了一眼,低着头走了。
“气味如何?”周佛海忍着笑说。
“丰臀细腰,此扬州之’瘦马’也!”
“阁下不愧为伯乐。”周佛海说:”等大媛回来,我跟她商 量。”
陈公博反倒不好意思了,”不、不!缓缓图之。”他说: “头一次来,就打人家丫头的主意,不成了恶客了吗?”
“好吧!悉凭尊意。”周佛海忽然侧起耳朵,听了一会儿: “大媛回来了。”
果然,铁门启处,一辆苹果绿的”奥斯丁”,缓缓驶入; 周佛海随即迎了出去。
“来,来!”大媛喊道:”帮我拿东西。”
陈公博从落地玻璃窗中望出去,只见大媛打开车后行李 箱,取出一个大盒子;放着听差、丫头不使唤,偏让周佛海 捧住,然后大包小包,一件件往上摊,一直推到其脖子,他 用下颚抵住最上面的雪茄烟木盒,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 前走;同时还要跟大媛说话。
这样且行且语,上台阶,进客厅;脚下一不留神,绊了 一下,只听”哗喇喇”一阵乱响,大包小件摔得满地,而且 空气中立刻弥漫着浓郁芳烈的香味。 ”要死!把我好不容易觅来的一瓶香水打破了!真是饭桶, 一点用都没有。”
大媛且笑且骂,周佛海亦嘻嘻地傻笑着,弯腰帮大媛去 拾东西;却又彼此撞了一头,笑作一团。 ”乐在其中!”已走近来的陈公博,微笑着说。
这时大媛才发现有客人在;微窘地埋怨周佛海,不为她 引见。 ”这位就是我跟你提过的公博先生。” ”喔,”大媛惊喜交集地,”原来是陈部长,比报上登的照 片要年轻得多。请坐,请坐!”
来自”长三”的大媛,应酬功夫自是高人一等;将陈公 博延入原来的座位,对坐相陪,殷殷动问,那一天到上海,下 榻何处?又谈上海的市面,也问香港的情形。周旋得熟了;挑 一个空隙问周佛海,是不是在家吃饭? ”在家。我已经告诉阿翠了。” ”我去看看。”大媛站起身来,用自己人的口吻说:”陈部 长,你想吃什么?告诉我,不要客气。” ”我倒想一样东西,只怕一时没有;就有,只怕你也不许 我吃。”陈公博接着便念了两句诗:”’荻芽抽笋河豚上,楝 子花开石首来。’” ”对不起!”大媛笑道:”河豚没有。你气死也不行。说别 样。” ”河豚没有;石首应该有的。”周佛海说:”请陈部长吃黄 鱼好了。” ”黄鱼好像还没有上市。”大媛点点头说:”我知道陈部长 今天想吃些什么。我会预备。”
等大媛走远了,陈公博低声笑道:”佛海,你说吃黄鱼, 我倒想起来了;那年在扬州吃的’黄鱼’,真是别有风味。”
原来他口中的”黄鱼”,在扬州是私娼的别名。当周佛海 在镇江当教育厅长时,陈公博有一次与他同度周末;两人微 服过江,在扬州见识了”黄鱼”。他此刻追忆的就是这件事。
周佛海也记起有这回事,”我记得同行的还有君左;他倒 不似乃翁那么风流放荡。”周佛海指的是易君左。 ”是啊!那次君左不肯下水;一个人躲在旅馆里写文章。 后来闹成轩然大波的’闲话扬州’,就是那天开始动笔的。不 住温柔乡,自蹈文字狱;真正’易君左矣’。” ”’文字狱’对’温柔乡’,苦乐异趣,妙得很!”周佛海 问:”近来有什么佳作?” ”好久没有弄这东西了。在香港。有一天在浅水湾步月, 一时感触,吟成4句;自觉遣词用事都还不错,那知第二天 一查诗韵,3个韵脚分三处,八庚、九青,还有十三元。” ”庚、青犹可说,怎么会错以十三元上去的呢?” ”谁知道树根的根,会不在八庚里面?”陈公博说:”诗韵 是湖州人定的,跟我们广东音的距离太大,所以我对韵脚一 向没有把握。那一次我心里在想,庚根同音,这两个字一定 不会错,谁知道还是错!” ”真是’该死十三元!’”周佛海纵声大笑。
笑声中,大媛出现了。先前她大概因为自己要开车的缘 故,穿的是乌法兰绒裤子;上身一件收腰加带的麂皮短大衣; 下配一双平底、镶色的香槟皮鞋,这是教会大学女生的打扮; 手里要握两本厚洋书,显得格外俏皮。大媛的身材纤弱,也 缺少那点洋味,所以穿那种服装并不对动;此时换了件铁灰 色薄呢旗袍,挂一串紫水晶缀成的项链,下踏一双镶毛皮的 紫红色毡鞋,细腰窄袖,婀娜玲珑,将她那香扇坠的韵味,完 全托了出来,陈公博不由得脱口赞一声:”好靓!”
大媛报以愉悦的一声;向周佛海问道:“陈部长喝什么酒? 耿秘书送的那瓶白兰地,说是60年陈的,把它开了吧?” ”不,不!”陈公博接口,”别糟蹋了!我只能喝葡萄酒。” ”那么开瓶香槟吧。”大媛挪一挪身子,避到一边,肃客 进饭厅。
饭厅中一张桃花心木的椭圆形餐桌上,摆了4个下酒的 碟子,虾子拌春笋、荠菜鸡丝、金华火腿、糟鱼,另外有只 水晶玻璃碗,盛的是椒盐杏仁。 ”可人,可人!”陈公博喜不可言,”在香港还好;在重庆 想死了江南风味。”
对于客人的激赏,大媛自然很得意;春风满面地请他跟 周佛海对面坐下来,自己占了主位。这时阿翠已抱了个冰桶 进来,桶中冰着一瓶香槟,当着客人”嘭”地一声,拔开塞 子。酒沫推絮滚雪似地涌了出来,湿了她的手,也湿了陈公 博的衣襟。 ”你看你!”
大媛刚要责备阿翠,陈公博急忙拦住她说:”不要紧,不 要紧!”
一面说,一面掏出雪白的一方麻纱手帕。擦一擦自己的 衣襟;随即伸向在替他倒酒的阿翠的右手,替她抹去手背上 的酒渍。 ”谢谢、谢谢!陈部长。”阿翠笑着说:”我自己来。”
大媛对陈公博的态度,颇感意外;不由得转脸去看周佛 海,两人在目语中,取得了默契。 ”你去吧!”大媛从阿翠手中接过酒瓶,”菜不必太快。”
接着,她替自己倒了一杯香槟;周佛海是喝花雕,举杯 说道:”江南风味,实在诱人;有好些朋友谈起来,不愿到后 方,就是为了留恋江南风味。”
陈公博点点头,一张嘴忙着享受江南风味;顾不得说话, 大媛便问周佛海:”汪公馆的菜好不好?” ”也不见得好。汪先生生活很俭朴的。” ”喝不喝酒。” ”喝一点点。”周佛海说:”汪夫人限制他只能喝一杯;有 时候兴致好,想喝第二杯,只要汪夫人提高声音喊一句:汪 先生!马上就不喝了。” ”这样说,汪先生是很怕汪夫人的?” ”这是谁都知道的事。” ”那末,当然也——”大媛终于说了出来:”不敢讨姨太 太啰?”
她的话刚完,陈公博”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周佛海与 大媛都奇怪地看着他。 ”我在想,”陈公博说:”汪先生如果娶了姨太太,是怎么 一个样子?” ”无法想象。” ”做人像他这样子,’到死不识绮罗香’,似乎也太乏味 了!” ”你念的这句成语好熟。”周佛海说:”记不起是谁的话。” “杨士气自挽的下联。”
提起清末直隶总督杨士气,倒提醒了周佛海,”这一次在 青岛,王叔鲁举荐杨琪山当上海市长。这个位置,关系太大, 怎么能给他!”他说:”博兄,你在上海好不好?”
陈公博想了一下说:”无所谓!反正在南京也无法可立。” ”那就说定了。” ”其余各处怎么样?”陈公博说:”汪先生没有跟我提,我 也不想去问他;怕他以为我对这件事很关心。在这里,不妨 谈谈。” ”现在也还无从谈起。”周佛海神色黯然,“日本人的原则, 地方负责人最好暂且不动;要换也要一步一步来。” ”财政方面呢?”陈公博又说:”一笔开办费就很可观。不 能一上来就欠薪吧?” ”已经借好一笔款子了。是犬养健接的头,由正金银行借 4千万日币。” ”以后呢?” ”我编了个预算,岁入1800万。有700万的赤字,我想 总可以找到弥补的办法。”周佛海问道:”博兄,这方面你有 什么意见?” ”日本的军用品,一定要取消。日本的军用岂不能用于日 本国内;而且不列号码,不知道发行了多少?这样无限制的 通货膨胀,简直荒谬绝伦!” ”这件事当然要办的。我跟汪先生谈过;日本如果不肯放 启发行军旗的特权,即视日人为无合作的诚意。” ”倘或不肯放弃呢?” ”以死相争!”周佛海紧接着说:”这件事一定可以办到; 日本方面稍为通达一点的,都会支持我们的立场。”
正谈到这里,电话铃响了;大媛起身接听,只听她说一 句:”请等一等!”然后手掩送话器向周佛海说道:”秦副官的 电话,说有要紧事。”
于是周佛海接过听筒,听了一会,说一句:”知道了。”回 到座位,脸上便有些不大自在。 ”如果有事,你不必陪我。”陈公博说。 ”不相干。”周佛海举一举杯,管自己喝了一口。
这一来不免扫了陈公博的兴致;幸而大媛的交际手腕很 高明,找出好些有趣的话题来谈,能够维持陈公博轻松愉快 的心情。
吃完饭,为时尚早,大媛提议找人来打牌。牌搭子很多, 但能到这里来的没有多少;大媛打了六七个电话,只找到一 个搞银行的孙曜东。 ”怎么办?”她问周佛海,”只有老孙在。要不让老九也来; 她去洗头,说快回家了。”
“老九”是大媛的手帕交,花名玲华老九;后来由会乐里 转到百乐门当舞女,改名叫潘九玲。熟人仍旧叫她”老九”; 现在是孙曜东的新宠。如果他们来两脚,牌局就可以凑得成 功。
但周佛海却别有会心,”不必,不必!就让老孙一个人来 好了。”他说:”让阿翠凑一脚。”
“那也好!”大媛随即又打电话;打完,告诉陈公博说: ”一刻钟就到,我们在楼上打。说着起身上楼去安排牌桌。
“孙曜东熟识不熟识?”周佛海问陈公博。
“听说过,不认识。”
“不认识也不要紧。此人是个标准’篾’片。”
陈公博微笑着,表示会意;忽又问道:”刚才是个什么电 话?仿佛替你带来了什么心事!”
“唉!”周佛海轻叹一口气,”内人到南京去看房子,原说 明天回来的,今天下午到了。”
“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啊。”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内人最近防范很厉害;回头,我可 不能奉陪了。”周佛海踌躇了一下说:”牌完了,大媛会替你 安排。”
“安排什么?”陈公博多少还有些头巾气,”不必,不必!”
周佛海也不作声;等孙曜东一到,介绍过了,由他陪着 陈公博,自己脱身上楼。不一会,阿翠来请入局。
楼上专有间预备打牌的房间,一切都预备好了,大媛站 在牌桌旁边,面对房门;陈公博进门坐在她对面。大媛便指 着她上首说:”老孙,你请坐这里!”说着使个眼色。
剩下陈公博下家的一个位子,自然是阿翠的。她常替大 媛代牌;三缺一也总是她凑数,所以欣然坐下,在牌堆中去 找东南西北风,准备扳位。
“不必扳了!”孙曜东说:”你打个东好了。”
“一掷两个红,八点;该陈公博起庄,”陈部长今天一定 大赢。”阿翠将庄圈、骰子送到他面前,”双红大喜。”
“多谢你的双红。”陈公博问道:”你是客家人?”
“陈部长怎么知道?”
“你有客家口音。别人听不出来,我听得出。”
“阿翠!”孙曜东接口说道:”陈部长是你的知音!”
阿翠笑笑不响;大媛便皮里阳秋地向陈公博说:“陈部长, 你看,孙先生很会说话,是不是?”
“一点不错!”陈公博拈一枚筹码问道:”这是多少?”
“这个5千。”阿翠伸手到他面前,指点大小不同的筹码; ”一共1万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