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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缱绻三个世纪》

    作者:叶小岚

    序幕

    一九九二

    舞动的雨刷奋力地刷着滂沱而下的雨,但对於雨柱形成的雨露却无能为力,正如恩慈沮丧、挫折的情绪。

    浓浓的黑夜加上如注的雨,整个覆没了景物,她仅能追踪着在一片茫茫中的微弱车后灯。幸好这时是凌晨雨点过后,弯曲的山道上只有她和前面的那辆车。

    恩慈的心情也像山路般曲曲弯弯。前面她跟着的那辆保时捷里坐着她丈夫。不到十分钟前,他接了个电话,立即穿衣悄悄出门。

    她回想过去将近三个月他如谜的行踪——经常接到个电话,低语一会儿,便匆匆出门。恩慈不晓得打电话的是谁,她问以初,他总是支吾其词。她自己也接到过几次神秘电话,对方一听到她的声音,一语不发就挂断。

    现在恩慈回想起来,她接到的几次,都是通常以初应该会在家,临时有事迟归的时候。而他自己接着时,若他们一起在客厅、起居室、或房间,他便会躲进书房。有好几次,她几乎忍不住想自分机听他到底和谁说话而不能让她听见。

    她和以初相爱,互相信任,彼此间没有任何秘密。几时起,他有什么事瞒着她,非得背着她进行?或者是为了什么“人”瞒着她?

    恩慈不愿胡乱猜疑,更不愿想以初对她不忠实,但情形越来越严重,过去一个星期,神秘电话一到将近午夜就响,以初总抢着去接,不到一会儿,他便急急出门,最长三个小时之后才回来。她装睡,装聋作哑。

    直到今晚,她装不下去了。他出门后,她也出来上了她的车,打定主意要弄清楚他去和谁见面。

    当以初的保时捷开上中山北路七段尽头的山道,恩慈的心开始往下沉。这上面只住着一个他们认识的人,而且这个人和恩慈的关系十分密切。她住的屋子还是恩慈请以初买了让她住在那的。

    慢慢地,保持一小段距离,恩慈将车停住,已经开始冻结的心,寒意浮上她双眼,她透过挡风玻璃望着渐小的雨势中,由停在车道的保时捷下来的以初,急急忙忙跑向白色楼梯。一个恩慈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纤细身影由屋内奔出来,等在楼梯顶端,以初一到,她便投入他怀中,他紧紧拥住她。

    那一刻,恩慈浑身冰凉。那一刻,她觉得她已经死了。

    她感情深厚的丈夫和她亲爱的妹妹。她作梦也想不到。

    晓色缓缓抹白天际时,雨早已停了。酷爱观赏日出的恩慈,在车内坐成了僵硬的雕像。她不知道她在等什么,事情等于已摆在她眼前,只差没有进去当场捉j在床了。

    捉j这两个字如利刃刺进她心口。她奇怪她还会感觉到痛。

    以初高大修长的身形由屋里出来时,恩慈以为她已成化石的身体内,蓦地翻江倒海的翻腾起来。

    她妹妹没有出来,以初疲倦地步下楼梯中途,倏地一僵,他停住,眼睛望向她的车子。那双一直都那么温柔、深情的眼睛,刹那间变得惊愕、不知所措。这表情,对恩慈来说,已说明了一切,她不需要听他解释了。

    他向她跑来时,她绕着车道飞快地掉转车子。他奔到她车旁,用力敲她的车窗。她疾驰而去,看到他险些被她的车擦撞倒地。他颠跛了一下,又朝她追来,双手在空中狂挥狂摇。

    她将已升上泪雾的眼睛由后视镜掉开,笔直、视而不见地望着前方。

    她所有的感情,她所有的爱,都随着她滴血的心粉碎了。她的意识和脑子都一片空白。

    看到那辆如庞然大物的车时,恩慈的车头已经撞上了它,接着她整个人和车子都弹了起来,飞向空中。世界在她模糊的视线中开始旋转,飞快地旋转。她不确定是她还是她的车子变成了一个翻滚的球,一直朝地底深处滚落。

    恩慈没有动,没有挣扎,没有恐慌和惊慌。她感到她在向生命尽头下坠,她不在乎。

    某样东西击中了她的头,或她的头撞上了它,她不在乎,她什么都不在乎了。

    隐隐约约地,她听到尖锐的叫声,似乎在呼唤她的名字。是以初的声音。是吗?也许是幻觉。她不在乎,黑暗向她伸出魔爪,她欣然把自己交出去。她不要醒来,她再也不要醒过来。

    楔子

    二三○○年缅因州

    早上露面的阳光,软软的拂过地面仍积着的前一夜才停止的雪。阳光的温度仿佛被雪吸走了般,感觉不到暖意。

    章筠站在窗旁,不是在赏雪,或想藉薄薄的阳光感受—点冬末初春的交接节气,她两眼视而不见的望着窗外,思潮起伏、混乱。

    一个半月以前,章筠乘坐的一架飞行巴士坠毁,驾驶及其余十尽名乘客全部罗难,她是唯一幸运的幸存者,除了四肢几处擦伤,脸部受了灼伤,经整型手术后,她换了一张新的脸孔,不久即复原出院。

    但自那以后,章筠脑子里常常无故突然浮现一些和她现实生活无关的影像,一些模糊的人影,模糊的声音。每当她行将入睡或进入半睡眠状态,耳边就响起奇怪的声音,像是有人重复喃念着要地醒来,语句含糊不清。

    最教章筠不安的是那些声音还夹缠着绝望的哭泣,那悲泣声如此悲痛,有男也有女。

    起初章筠以为是些混沌的恶梦。“我挣扎着想要醒过来。朦胧中,我看到一些脸孔,但看不清楚,它们俯向我,俯得……很近,我几乎可以嗅到气息,人的气息。我亮了灯,它们就不见了,声音、影子都消失了。”

    章筠轻轻深呼吸,揉揉悸痛的太阳岤。

    “然后呢?你睡回去了吗?”一直坐在那静静聆听她述说的向伟志,章筠的好朋友,温和地开口问。

    章筠摇摇头。“头两晚可以勉强睡着,后来就不行了。那些声音和影像似乎坚持要我醒着。”她转过困惑的眼睛,望向伟志。“你会说听起来是作梦没错,但我知道它们不是。渐渐地,它们持续不断,进而不分日夜,随时随地的冒出来。”

    “有一次比一次清晰吗?”

    “没有,都一样。”章筠回来坐在伟志对面。“我去询问过我住院时的主治医生,他认为是我坠机跌出来时,头部受到碰撞引起的后遗症……之前。机身开始剧烈摇晃,某种东西掉下来打中我的头。当我醒来,我已经躺在医院病床上。”

    伟志凝眉沉思。有件事章筠自己不知道。那次飞行巴士坠毁,机身残骸烧得只剩零落的碎铁片,其余乘客的尸体也烧得难以辨认。章筠,奇迹似的,下半身不见了,上半身头部以下,右臂仅余半截,左臂自肩以下也烧得只剩炭黑的骨架,一快铁片当胸划入,她的身体部分已经死亡,但验尸官发现她的颈以上仍有生命迹象,换言之,她的脑还活着。

    章筠是位声誉卓著的外科医生,失去她,将是医界一大损失。医院集合了几位著名的医生和科学家——包括伟志这位科学电脑专家,在科学实验中心的人体冷冻库,找到一名脑死但身体四肢健全的女性,将章筠这颗对医学界有过且仍将具有重要贡献的脑移入另一个人脑壳中。

    也就是说,章筠并非如她所相信的,只做了个简单的脸部整型易容手术,而是经由电脑传输,把她整个思维组织给了她现在所使用的的躯体主人脑中。由於这项不需经开刀、完全藉电脑电子科学功能的转换技术尚在实验阶段中,从未对外公布,除了发明者本人,和少数几位一流医生及似伟志这样参与实验研究的科学家,外人皆不知其情。

    为了避免引起受转换者心理上的恐慌,不易适应自己新的“身脑不一”状况,同时章筠是第一个还在实验阶段便被冒险拿来当临床实验品的人,虽然转换一个多月以来,她看来一切正常,回到工作岗位上之后,仍是位出色、技术一流的好医生,在无法确定假以时日她不会出现任何适应不良症,产生异常副作用之前,这项转换过程必须是绝对机密,包括她本人,伟志也绝不能透露半个字。

    在章筠之前,他们用来做实验的白鼠、兔子及猴子,最后都出现不一的症状,格外焦躁或暴躁,及如章筠这般,无法睡眠,或在睡眠中发出古怪的声音。

    尽管他们救章筠之前,她等于已死亡,但既然让她的脑意识活了下来,伟志希望她不要发生他们都不愿看见的意外。如果最后他们被迫必须像结束那些实验动物的痛苦,也要用同样方式结束她的……他不认为他下得了手。

    “除了声音、影像,你还听见或看见什么?”他关心地垂询,为了她,也为了探寻实验结果。

    “一些……”章筠手掌托在眉上,像似思考,其实是遮着她的难为情。

    怎么说呢?那些云雨缠绵的“梦境”,教她如何启齿?这个部分的影像也多是模糊的。她不清楚两具缱绻交缠的躯体,女的是不是她自己。

    她摇着头,张开神思混乱的眼睛。“伟志,你的电脑时光转换机实验到什么阶段了?”

    她突然的问题令他一凛。“你想做什么,小筠?”

    她双眸中自进到他的办公室的困惑、迷惘、无措,瞬间减弱,加入了一份他熟悉得不得了的坚决和果敢。

    “我想试……”

    “不行。”她没说完,他就坚定地打断她。“绝对不可以。”

    “会有什么伤害呢?你那是一部时光转换机,又不是搅肉机,难道会把我搅拦成肉酱?”

    “可是我不知道它会把你送往何处,过去或未来。万一你回不来了,怎么办?”

    “我就随遇而安。”她倾身拉住他的手,“好嘛,伟志,让我试试。我只是要回到失事当时,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造成这些严重困扰我的声音和影像。”

    对於这件事,伟志更不能答应。他怎能让她回去看到她自己尸体不全的惨状?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再说我根本没有把握掌握得住精准的时刻。例如你要回去的是坠毁之前?过程当中、还是之后、而且惨剧已经发生,你回去也改变不了,救不了其他人。”

    “我总可以试一试。”

    “要是你这一试,把自己放回意外里,再救不回你,怎么办?不行,不行。”他的头摇得跟波浪鼓似的,并把手抽了回来,插进他的外袍口袋。

    “你忍心看我为这些无法解释的困扰继续失眠?再这么下去,我会发疯的,伟志。”

    注视她眼下因睡眠不足造成的深深阴影,受尽困扰折磨而变苍白、瘦削的瓜子脸,伟志踌躇了。

    “我们是好朋友吧,伟志?”章筠继续动之以他们深厚的友情。

    “正因为是好朋友,小筠,我不能答应你。你不明白可能的后果,而我无法对不能预知的结果负责。”

    “不要你负责。”

    “胡说!你要用我的机器,它还是一部尚在研究阶段的未完成机器,我当然有绝对的责任。”

    “向博士,国家科学研究所所长来电。”空中传来他的电脑电话语言输送讯息。

    “谢谢,我到一号电脑室接。”伟志回答。

    “一号电脑室转接中”

    伟志站起来。“我要去接个电话,小筠。你等我,我一会儿就回来。”

    章筠是个绝不浪费时间,也痛恨浪费时间的行动派,她一旦决定了一件事,必定全力以赴,从不轻易改变。而她知道要说服伟志让她试他的时光机,他说不行,便没有折衷余地。他和她一样固执。

    固执和坚决的意志是他们两在各自的工作上获得无人可比拟的成就的主要因素。

    伟志发明并完成构筑时光机时,章筠曾有幸进入他的新实验室,看见过那部宛似太空梭火箭的时光机。他一离开办公室,章筠半秒也没耽误地立即起身也走了出去。

    她来到时光机所在的实验室空气压缩门外,凭她细密的观察力和记忆,她在电码表上按下上次她看见伟志作用的六个英文字母密码。门无声地开启,她吐一口气,走进去,再由里面的同一型电码表按另外七个英文字母,门消然合闭。

    转身,她面向成圆弧型的精密电脑操控室。那座时光机就在玻璃围墙外,一个同样用超精细玻璃纤维围着,有着巨型车厢的密室里。

    她知道除非有人由里面解码开门,伟志或其他知道开门密码的人一时还进不来,所以她有充足的时间。当然,伟志是创造这间密封实验室的人,一旦发现她不见了,而她的铁龙还在外面,他一定想得到她在这,他也一定有办法让他自已进来。

    章筠尽管着急,仍冷静地寻找如何启动及操作时光机的电脑按钮。在主控室和时光机之间来回走了几趟后,她发现所有启动系统都要在主控室操作完毕。那就是说,她得启动所有按钮后,以最快的速度进入时光机。

    她试了几次,决定可行了,便开始按下几个主控钮。实验室门打开,伟志冲进来时,她正要按autostart。

    “小筠!你疯啦!”

    惊慌间,她一手按下“autostart”却在转身时,另一手拂过了定时数字钮。灵敏的触键按钮在她轻轻拂触过时,数字竟然变了。而她不知情地飞奔向时光机,跳进机舱,砰地拉上轨门。

    “等一下……老天,小筠……”

    一切都仅发生在眨眼间,她动作快得惊人,伟志喊都喊不及,更别提阻止她了。他奔到主控电脑前,瞥了一眼液晶萤幕显示器,脸色变得灰白。

    “上帝,章筠!你在搞什么呀”

    液晶萤幕上显示她要去的年代,竟是“一九九四”。

    第一章

    一九九四年台北·金瓜石

    一连下了一个多月的雨,车子里也潮潮的。娄以初放下车窗,湿冷的空气立刻争先恐后地涌进来,他只好把它升回去。恩慈怕冷。恩慈不喜欢下雨天。

    雨昨夜不知几时停了,山里弥漫着湿雾。恩慈喜欢雾。

    但恩慈不在了。

    是忽地汹涌而上的悲伤,还是刚才冷风吹进来的雾湿了他的双眼,他不知道,也不在乎。几个星期来,他哭得视觉都麻木了。

    但愿他的知觉也麻木一些,他就不会这么痛苦。但是这深入骨髓的痛苦,以初视之为对他的惩罚,所以他也不很在乎。

    他不再乎的是他如此的想念恩慈,然而他再也看不见她了。

    不到四点半他便起床,五分钟之内,他穿好了衣服,坐上了车子。趁夜出发,从阳明山的山路驶往瑞芳,一方面避开周日假期可能有的车潮,一方面。也是最主要的,恩慈喜欢在山上看晨光降临在山头,那种清澈透明的光芒。

    以前他们常常如此,在星期六凌晨驾车离开他们在阳明山的家,沿山路直驱瑞芳金瓜石,在那度周末。

    金瓜石是恩慈出生、成长的地方。她母亲现在还住在那。恩慈出了车祸之后,以初仍然每个星期来,只是他不再在那过夜,也不去探望他岳母。他到山上恩慈的墓碑附近盘桓一天,便独自回阳明山。

    晓色升起时,阳光意外地,却是如他所期望的,灿灿露了脸。

    “恩慈,你看,太阳出来了。”他向身旁空空的座位低语。

    座椅上放了一把草莓果花。

    他们有一年去纽西兰度假时,在花市看到这种花果形状有如许多小颗粒草莓密结在一起的罕见花科,嗜爱奇花异草的恩慈向花店主人买了一包种子,回来居然种活了它。

    很多属季节性、一年只开一次的花,而且有些花性不适宜台湾的亚热带气候,到了恩慈手中,便毫无顾忌地盛开得满园满处。

    因此他把她的墓碑立在她老家后面的山上,让她永远地沐浴在她酷爱的大自然中。

    以初对亡妻的感情,就像“西雅图夜未眠”那个丧偶三年、依然挚爱妻子的男人。对以初而言,恩慈并没有死,她只是……去了另一个地方。

    她总有一天会回来的。以初如此告诉自己,如此深信。

    他爱的恩慈一定会再回到他身边,他们将会如以前一样相爱,所有的不幸都没有发生,他的恩慈会回来的。

    “我说过我会等你,恩慈。不管多久,我都会等你,等你回来。”

    章筠跌了个七荤八素。她隔了一会儿才自停止冒金星的眼睛看见一片蓝天,接着阳光亮得又使她几乎眼盲。她闭着眼睛坐起来,再张开眼看她降落在何处。

    眼前的景致美得令她发出一声轻叹。巨人般的群山环绕,阳光在山峰镶上了金色光芒,密密的森林,野花遍地,四周宁静而安详,连风都是轻轻拂过。仿佛听到水流声,章筠从半干半湿的草地站起来,往前走。

    山谷间一条窄长的溪流蜿蜒而下,反映着阳光的水面像一条蓝色的宽锦带。她这一起来,走了几步,才发现她降落的地方只消有了点点差池,她就有可能坠落山谷而跌个粉身碎骨。

    她轻喘一口气,再次举目四望,一种升自心底的奇异感觉笼罩了她,在她脚下这片原野,她周围的山与树林,这整块由七彩缤纷的五颜六色拼成的大地,甚至俯视着大地的阳光,都和她有着亲人似的亲密关系。

    也许这种熟悉感,是因为她的确来过这——当她上次“降落”的时候。这表示她来对地方了。

    章筠感到一阵松弛。嗯,运气还不错。

    她开始缓慢地移动脚步,试图寻找蛛丝马迹。问题是,她不能确定她要找什么,因为她不知道她降落的时候,是飞行巴士坠毁前或之后。

    她走回到她落地的地方。不经意地瞥见一块石碑。章筠蹲下来。石碑上刻有字。

    爱妻凌恩慈驻足生於一九六七远游於一九九三

    “什么意思“?”她奇怪地喃喃。

    石碑四周环绕着紫色和粉色花朵,她同时注意到石碑附近是整片平野中唯一整理得有若一个小小私人花园,没有杂草的地了。

    “凌恩慈,”她念着。“凌恩慈。这名字……好熟。”

    章筠思索着,记忆中,她认识的人没有叫“凌恩慈”的。

    “凌恩慈。”而这名字念起来,不仅十分熟悉,好像和她有某种密切关系似的。

    或许是她其中一个病人的名字吧?她如此猜忖,随即自己推翻这个想法。她的病人她全部记得。一旦成为她的病人,章筠把每一个都当她的至亲好友地关怀。一个人是不会忘记自己的至亲和好友的。

    她正在纳闷,空中忽然爆响一声震荡了宁谧的狂喊。

    “恩慈!”

    那男性的声音刺进她耳膜,同时带进来另一个似乎来自遥远的地方的相似的声音,震得她一阵晕眩。

    接着,一双强猛有力的胳臂紧紧抱住了她。

    “恩慈!哦,恩慈!恩慈!恩慈……你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会回来,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哦,恩慈……”

    章筠试着挣脱,但抱着她的男人箍得她毫无出力的余力,他抱得那么紧,怕她会逃走似的。

    “先……先生,请你……放开我,好吗?”她呼吸困难地礼貌地要求。

    “恩慈,哦,恩慈……“这简直像作梦……告诉我这不是梦……”兴奋、激动过度,以初这时方错愕地抬起埋在她柔软的肩头的头,微微退开一些些,好看着她。“你叫我什么?”

    章筠往肺腔吸进些空气,望向仍然不放松地搂着她的男人。这么近的距离,加以她脑子因他狂喜的呼喊受到的震动,仍有些许混沌,他的五官在她眼前似乎混合在一起。

    “先生,请你放开,你这样,我没法呼吸。”她依然客气而礼貌。

    拾级走上山,远远看见她立在恩慈墓碑前时,以初一阵惊愕,起初是不敢确定。不敢确定,因为他不敢相信,他想或者是他思念恩慈过度的幻想和妄想。毕竟一个多月前,他亲眼看着医生关掉勉强维持她的生命的机器,亲眼痛不欲生地看着他们把她的“遗体”带走。

    但是她果真活生生的站在他眼前。那身形,那若有所思看着花的神情,千真万确是他苦苦想念的妻子。

    而此刻,她却用看陌生人的眼光疏离地看着他。

    是的,她回来了,但是,他提醒自己,她恨他。

    “恩慈,”以初慢慢的、温柔的、求恕的开口,“我知道你生气。你有权利生气,可是请你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好吗?”

    章筠发觉她不很在意这个陌生人搂拥着她,她不认识他,然而她竟有些喜欢他。这对她是很奇怪的事。

    “恐怕你认错人了,先生。”她温和地对他说,“我不是恩慈。”

    忽然,她想起那块石碑。章筠明白了,那是这男人埋葬他妻子的地方。她心里油然升起同情。

    见到她时兴奋的光芒自以初眼中褪去,沮丧、挫折阴暗了他的双眸。

    “你恨我,我知道。”他痛苦地凝视她,而她没有一丝往日情意的表情更加深了他的痛苦。

    章筠试着拉开他的手,但他执意地紧圈住她的纤腰。她叹一口气。

    “你放开我,我答应绝不会走开。”

    他犹豫。“你保证?”

    “我保证。”

    “你不会跑开?你愿意听我解释?”

    “我会听你要说的任何话,但请你先放开我。”

    他又犹豫了一下,环紧她的双手松开了。他没有碰到她,但双臂仍留在她身体两侧。

    “不要恨我,恩慈。你可以生气,可是不要恨我。”他无比温柔地请求。

    当她退一步,他的表情立刻紧张起来。拉开些许距离,章筠看见了一张饱受悲伤的痛苦折磨的脸。他很瘦,很憔悴,不过自他深刻的轮廓,凌角分明的五官,她看得出他是个很好看的男人。

    他起码有一百八十公分,瘦得近乎单薄的身架,立在无际的旷野中,背衬着高山,很有份玉树临风的艺术家气息。

    深绿色灯芯绒衬衫和卡其色长裤,褐色登山鞋,显示了他对穿着色调和品质的品味。

    章筠奇怪她何以注意到这些。她自己向来不大讲究衣饰,她的穿着多趋向男性化,为了工作行动方便,她永远是简单的衬衫和长裤。她也极少去注意别人的外表。

    她打量的眼光回来遇上他更形忧虑的眼睛,他的浓眉几乎凝聚成一条线。

    “我不恨你,先生,我不认识你啊。”

    他一迳紧紧望住她。“恩慈……”

    “我告诉你了,我不叫恩慈。我姓章,章筠。”

    “章筠?”

    “立早章,竹均筠。”她转头看一下草地上的石碑。“凌恩慈是你的妻子。”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恩慈,为什么……”

    “我不是恩慈。”她耐心地再说一遍。“我和你太太长得很像吗?”

    以初双臂仍然防着她随时会跑掉,留着一点点距离围住她。他渴念的眼睛在她姣好的脸上梭巡。

    “恩慈,你既然回来了,为什么要否认呢?你可以假装不认识我,但你不能假装你不是你自己啊。”

    “我没有假装。”章筠伸手进她的白色外袍口袋,拿出她的医院工作证。“我叫章筠,不叫凌恩慈。”

    以初的目光一刻不离她,他接过那张蓝色卡片,很快瞥一眼上面的英文字。

    维克科研医学中心,章博士。他不解地看着她。

    “行为心理学博士,但我是外科医生。”她说明。

    “心理学博士,外科医生?”以初喃喃重复。

    章筠拿回工作证,放回口袋。“请问贵姓?”

    “我姓娄。”以初直觉地回答,“你……真的不认识我?”

    “我不认识你,娄先生。我也不是凌恩慈。。我也许和她长得很像,但我不是她。”

    以初的双手垂到身侧,目光仍然定定望住她。她不只是很像.她分明就是恩慈。除了……

    她说话的语气,温和中有着不容驳辩的坚定、刚毅。恩慈全身找不出半丝刚硬,恩慈是柔与美的化身。

    恩慈害怕医院,畏怯针药。这个……章筠,她穿的是医院里医生穿的白袍。他现在才看见。白袍底下的黑色长裤,是恩慈最不喜欢的颜色。她也绝不会穿这种黑色皮鞋,恩慈只有两双细跟高跟鞋,还是他买给她的,平时她多穿棉布鞋。

    恩慈有一头如丝如缎的及腰长发,她最宝贝他钟爱的那一头乌丝,绝不会剪成这样的发型,短得像个男孩子。

    恩慈的心肠比豆腐还要柔软,她就算再气他,也不会用这种毫无感情的眼神看他。

    “我想,娄先生,你一定是太思念你的妻子,所以把我错认为她了。”

    再一次,以初紧盯住她端详。“不可能。”他喃喃,“怎么可能有如此一模一样的脸?”

    章筠摸摸她的脸。“真是这么像吗?”

    以初突然想起来,他自裤子后面的口袋掏出皮夹,打开来,抽出他和恩慈的一张合照递过去。

    “这是我们结婚一周年,去你最喜欢的意大利餐厅吃晚餐,请餐厅领班ben帮我们照的,记得吗?”

    看到依偎在一个英俊的男人臂弯中,巧笑倩兮,脸庞闪亮着幸福快乐光辉的凌恩慈,章筠吓了一跳。若将凌恩慈的一瀑乌丝剪短,她们果真是一模一样,难以分辨。

    章筠把照片还给以初。她几乎无法亦不忍对那双充满希望和期盼的眼睛说他不想听见的话。

    “怪不得你会以为我是凌恩慈,”她静静地说,“但是我这辈子从来没有留过长发。”

    疑惑开始出现在他表情里。“你真的是外科医生?”

    “这要如何证明呢?”她笑。“我真的是。我父亲也是医学界的名人,我母亲原来是护士,她去世了。不过你或许听过我父亲的名字,他叫章粲英。”

    以初没有听过这个人。他摇摇头。“可是……你来这做什么?你怎么在这?”

    穿着她工作时的白袍,出现在山里中?是有些奇怪,章筠不知如何解释。一般人恐怕听都没听过时光机这种东西。

    “我……嗯,来找……东西。”

    “什么东西?”她迟疑的口吻加深了他的疑窦。

    “今天几号?”

    “七号。”

    “三月七号?”

    以初纳罕地点头。

    她却兴奋地露出笑容。“那就对了。”

    她早到了。飞行巴士坠毁的时间是下午两点左右,也就是说,伟志的担心将不会发生,她既不在巴士上,自然不会跟着坠亡。更好的是她可以亲眼看到它坠落,说不定她还可以救活其他在这次意外中身亡的乘客。

    “太好了。”她举目四望。“希望这里地点正确,那么我就不虚冒险此行了。”

    以初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她欢欣的笑容,再度令他坠入迷雾中。

    “恩慈……”

    她望向他,叹一口气,“你真固执,娄先生。只是面貌相同,你也不能就认定我是你的亡妻啊。”

    她些许不耐的语调,教以初又迷惑了。

    “恩慈是世界上最有耐心的人。”他喃喃自语。

    “如果我表现得不耐烦,很抱歉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做,不过我还有一些时间,你想聊聊,我不介意,但你得停止把我当你的恩慈。”

    她长得是和恩慈一个模样,她的身高、苗条体态,也和恩慈如同一人,然而越听她说话,她却越不像恩慈。

    “我可以请教你一个问题吗?”他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只要在我能回答的范围内。”她说。

    “你最喜欢什么,最讨厌什么?”

    她微笑。“这是两个问题,不过你问得很容易。我的嗜好是工作、做研究。我非常讨厌有人在我工作时打扰我。”

    她往山上走。“我要勘查一下地形,你还有其他问题的话,我不介意你问,不过若太隐私,我有权拒绝回答哦。”

    就算没有问题,以初也绝不肯让她走出他的视线。何况他的确有满腹疑问。

    “这儿是什么地方?”她倒先问了个问题。一这个问题浇熄了以初仍保有的一丝希望。恩慈怎会不晓得她的出生地呢?”

    “金瓜石。你是从哪来的?”

    “金瓜石?”章筠顿住。“金瓜石在什么方位?”

    “瑞芳,台北县。离基隆很近。”

    “瑞芳?台北?基隆?”她听都没听过这些地名。她仰首望山顶的一座石砌擎大牌楼。

    “那是什么?”

    “据说是日据时代,日本天皇的宫殿。你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恩慈?”

    她回头不悦地看他一眼。“你再这么叫我,我就不会理你了。”

    以初一阵撼动。“你忘了。”

    他的神情又激动起来。“我们第一次就在这见面,在山下。我一见到你就情不自禁地为你吸引。你那时正要到这上面来,我不由自主地跟着你,就在这,你现在站着的地方,你回头对我说:“你再跟着我问东问西,我就要喊色狼了。“”

    章筠深深一叹,身子转向她。世上竟有这样的痴情男子!

    “好吧,反正我还有时间,你想谈你太太,”她在石阶上坐下。“就谈吧。”仰望着他,她附加警告,“可是别再把我当她,否则我真的不理会你了。”

    “我以为看不见你……”

    她脸色一愠。

    无奈,以初只好改口,“我以为看不见恩慈,已经够痛苦绝望,现在面对着你,我相信你就是恩慈,却要我把你当另一个人,不能碰你,不能……”他痛苦地吸一口气,“这才是最残酷的折磨。”

    章筠深感同情,也为他对他死去妻子的深情感动,但她想不出适当的词句安慰他。而当她这样坐着,和他四目衔接;此情此景……她似乎曾经历过,她困惑地想道。

    “也许你的脑子受了震荡,暂时失去记忆,”他满怀希望地说,“这类事情我们在新闻和杂志上听过也读到过。”

    “脑震荡?”

    “是啊,恩慈,车祸,你记得车祸吗?”

    “车祸?”

    “你看,你连车祸都不记得。”希望重新在他沮丧的眼中升起。“但是你却回到这儿来。我们初次相遇,一见钟情的地方,恩慈,你出生、成长的地方。你脑子里一定对这些有印象,对不对?”

    她赖得再纠正他对她的称呼了。“我来此并非出于我的刻意选择,娄先生,我之所以会在这,是……意外。”

    “不要再叫我娄先生,如果你这个也忘了,我叫以初。”

    “以初。很好听的名字。”

    “我第一次告诉你时,恩慈,你也这么说。”他柔声道。

    章筠又一声叹息。“好,再告诉我一些凌恩慈的事吧。”

    她决定把他当作一名需要向心理医生倾吐心事的病人。

    以初乐于从命。多谈谈关于她的事,他充满希望地想,或许可以帮助她恢复记忆。

    “你热爱大自然,恩慈,你爱这块土地。许多你的同年,一起生长的朋友、邻居,中学便到外地去读书,从此不原再回来。你不同,你高中念的是基隆女中,每天不辞辛苦的通车来回,一大早赶第一班巴士到瑞芳,再转车去基隆。”

    听起来凌恩慈至少有一点和她相像——除了面貌之外——对于自己喜爱的事物,有股执着的傻气,别人视为麻烦的,她乐而不疲。

    “即使你高中毕业考上世新,那么远,你还是每个星期六最后一堂课上完,迫不及待地就坐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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