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半开放式的帐篷,正中央放着一张巨大的木床充当手术台和诊疗合。刺鼻的血腥味远远便可以闻到,帐篷内到处都是鲜血,已经干了的、才刚刚溅上去的,血迹交织成的地面触目惊心。
凯莉站在帐篷外,里面的伊恩看起来一夜未寝,因为他比昨天她所看到的更。憔悴了!深色的胡渣几乎占领了他半张脸,垂下来的黑色发丝凌乱得像是一百年没有梳理过。他正在为一个士兵包扎伤口,断了手臂的士兵死气沉沉地坐在诊疗台上,两眼空洞地直视着前方。
“你最好多照顾自己一点。因为你如果再如此轻视这伤口,很快的,我不但要锯掉你的手臂,可能连你半个身体都要锯掉了。”伊恩平静地替士兵包扎。他说话的语气那么平静!好像只是在谈今天的天气。
士兵低着头半句话也不说,但是他另外一只完好的手紧握成拳,青筋浮上他的额际。
“好了,你可以回去休息了。”
“听说可以装义肢不是吗?你为什么不替我装?”士兵突然问。
伊恩没有回答。他背着士兵安静地整理医疗用品。
“你怎么不说话?”士兵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是不是因为没有钱?等战争过去我就有钱了,到时候再还给医院不可以吗?”
“卡卡诺——”
“我需要一只手!”名叫卡卡诺的士兵突然一跃而起,狠狠撞倒伊恩。“你听到没有?我一定要一只手!我还要种田、还要照顾妈妈和洁西卡,我不可以没有手的!”
伊恩狼狈地倒在地上起不来,一堆医疗用品全砸在他头上。而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看起来疲惫已极。“卡卡诺,我现在没有办法给你一只手臂。”
“可是我一定要手!我不可以没有手!”
卡卡诺疯了似的一把抓住倒在地上的伊恩。痛苦使得他原本善良和气的脸纠结在一起,狰狞的模样十分骇人。“我要一只手!现在就要!”
伊恩没有反抗,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卡卡诺,任卡卡诺死命地摇晃他,到最后卡卡诺甚至一头撞在伊恩的额头上!
“碰!”好大一声!
“卡卡诺!”史蒂芬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他连忙焦急地冲上前拉住卡卡诺。“你发疯了你!你难道不知道你的命是伊恩救回来的?”
“我要一只手!我只是要他给我一只手……”看到伊恩头上冒出的鲜血,卡卡诺也傻住了,他手足无措地定在当场,半晌之后忍不住哭了起来。“对不起……我只是……只是…”
“不要紧的。”伊恩皱着眉头直起身子,懊恼似的摸摸自己的额头。“没什么事,不过有点浪费这些血就是了。”
史蒂芬火大地瞪着卡卡诺,“你这个思将仇报的家伙!你知不知道联合国的医生本来要把你整只手臂都切掉,是伊恩坚持自己替你动手术才保住你的上臂,你现在居然——”
“史蒂芬。”伊恩挥挥手示意史蒂芬让开,自己则走到卡卡诺面前,和气地看着慌乱的少年。
卡卡诺其实还是个孩子,不过二十岁的年纪就要与家人分离、独自上战场的少年能有多理智?更别提失去了手臂,他受不了事实也是理所当然的。
“卡卡诺,我保证等战争结束之后会帮你装一只手好不好?你要有点耐心。我们现在没有经费帮你买手。”
卡卡诺哭得不可遏抑。“对不起……医生……我不是故意……我从没想过要伤害你……”
“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伊恩叹口气,让卡卡诺靠在他的肩上放声大哭。“我知道。别难过了,我答应你,一定会替你装一只手,到时候保证连你自己也搞不清楚哪只是真的、哪只是假的。”
“真的?”卡卡诺擦擦鼻子,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你不要忘记了!”
“我保证不会。”
凯莉站在门口,刚刚所发生的一切全都落在她的眼里。她又有拿起相机的冲动,但是她没有。她开始发现,有时候用眼睛拍照也是不错的选择,尽管她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老是有些湿润。
卡卡诺出去了,史蒂芬又气又急地检视着伊恩的伤口,同时不满意地嘟嚷着:“我真是受不了你!你又不是打不过他,你有两只手嘛,最起码闪一下也不过分吧?怎么真的让他撞成这个样子?万一脑震荡要怎么办?”
“卡卡诺不是真的想伤害我,他只是不能适应没有手的日子而已。”伊恩很听话地让史蒂芬包扎伤口,眼光却飘向门口。“门口那位小姐是?”
“喔!”史蒂芬愣了一下,随即连忙转身走到门口。“这是六国观察团的成员,凯莉·霍克小姐。凯莉小姐,这位是伊恩·伍德医生。”
“本台综合报导。负责监督巴尔干半岛情势的六国观察团,本日稍早在阿尔拜特发出最后通碟,要求南斯拉夫联邦旗下的依特丹在五月二十三日之前就阿尔拜特问题召开和谈,否则北约将动武介入。这项最后限期稍后也获得联合国安理会的正式支持。同时,英国外相库克昨天也到达南斯拉夫,向依特丹总理黎诺费奇及阿尔拜特总理奇亚卡克发出和平最后通碟……”
此时帐篷内的收音机传来播报新闻的声音,附近的人们全都集中到帐篷外面认真地倾听着消息。他们脸上亦忧亦喜的表情,复杂得连世上最好的相机也无法完全捕捉。
“五月二十三日……那就是说我们有整整三天的时间可以安心喽。”伊恩微笑地注视着凯莉。“这都要感谢你们的来临。”
听他的口气,他并不认为这次的战事会在各方的压力下平息。
凯莉对战争与政治茫然无知,面对伊恩微笑的注视,她的心傻得漏跳了一拍,然后猛然加速起来,而她的脑完全不知道应该如何反应。
伊恩站起来走到她面前,挽住她的手转身面对帐篷外的人们。
“这位是凯莉·霍克小姐,也就是刚刚新闻里说的‘观察团’小组成员,他们是为我们带来和平的使者。”
他的声音不大,但是帐篷外的人们全都清清楚楚听到了,他们开心得欢呼起来,好像和平真的已经降临,就躲在凯莉的口袋里一样。
凯莉傻傻地回头注视着伊恩,他的脸上有一丝黯然的笑容;那是个白色谎言,只是他的笑容很美。
拍过世上无数良辰美景,她现在才发现,原来男人的笑容也可以这么美。
阿尔拜特每个清晨都有雾,迷迷漂漂的雾气穿过众多山峦来到阿尔拜特,轻纱一样的雾气阻隔了战机的视线,让清晨的阿尔拜特总是特别宁静。
伊恩领着凯莉来到附近的田野,那里曾经是一整片嫣翠花田,如今却杂草丛生,惨不忍睹。
伊恩在花田边坐下来,他微笑地采一朵小巧的黄丨色花朵交给凯莉。
“这花名叫丽塔,在阿尔拜特人们的心中代表了希望。丽塔花很容易活,阿尔拜特的每个地方都可以轻易发现。很漂亮吧。”
丽塔花的造型十分简单,五片小小鹅黄丨色的花瓣簇拥着浅紫色的花心,柔嫩的模样像是风一吹便要夭折。为什么这样的花会代表着希望?如此脆弱的希望?
伊恩的眼光双向远方的山峦。阿尔拜特是如此的多山,隐藏在山峦之中的地方不都是桃花源吗?怎么这里却是如此战乱纷扰?如此血腥?
凯莉在他身边坐下,眼光随着他的取得老远。她隐约知道他为什么带她来这里,是因为这里还保留着阿尔拜特过去的些许容貌吧。因为这里看不到战争、看不到炮弹所造成的丑陋伤痕。
深吸一口气,这里的空气带着微润的青草香气,凯莉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睁开眼睛,伊恩微笑的表情立刻映人眼帘。凯莉的脸立刻红了。
伊恩很有趣地瞧着她。“你这么容易脸红,与传闻中的你很不一样。”
“传闻中的我?”凯莉的心顿时冷却,脸上羞怯的表情也消失无踪。“传闻中的凯莉·霍克是不是跟个冷血杀人魔没什么两样?”
伊恩摇摇头。“我以为你看起来会更老一点、表情更硬一点、也许眼光会更锐利一点,而不是……”
“而不是?”
“而不是像一朵丽塔花。”
凯莉愣愣地注视着伊恩,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但是伊恩似乎也没打算解释;他只是微微一笑,眼光很快又转向山峦。
“我以为你们现在正与总理一起吃早餐。”
“他们没有我一样可以吃早餐。”
“你是摄影师。”
“但并不是政治记者。”
伊恩感到十分有趣。传闻中的凯莉·霍克冷血无情,几乎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女人,但是眼前的女子怎么看也不像个冷血狂魔。相反的,她看起来很脆弱、很迷惑的感觉,像个刚从梦中醒来,却还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的少女。
“你为什么来这里当医生?”
“因为这里有很多人需要我。”
“美国当地也有很多人需要你。”
“是啊,帮派械斗、高速车祸、谋杀……”伊恩苦笑叹息。“我厌倦了那些事,更厌倦一天得救同一个自杀者三次的情况。”
“有那么糟糕?”凯莉被他话中的无奈说得楞住。
“也许我太悲观,但是我宁愿到这样的地方来。这里的人善良纯朴,而且愿意来这种地方的医生很少,我算是奇货可居。”他脸上依旧带着一抹微笑。
她听说伊恩过去救过现在的总理奇亚卡克,两个人私底下乃是至交。这会是他愿意留在这里的原因?一个皇室御医头衔?
她没有开口问出她的问题,因为不想破坏现在的气氛;在这样战乱的地方,目前的宁静显得多么难得,他们甚至可以听见不远处难民营里孩子们值笑传来的声音。
“你呢?你又为什么来这里?没有更好的题材了吗?”
“因为我失去拍照的感觉。”凯莉坦白耸肩。
“什么样的景象才能让你有感觉?”
“像……就像你昨天救回那个小孩子的景象。就像——”一回头,发现伊恩深蓝色的眸子正专注地看着她,她立刻张口结舌,发不出声音来。
“像什么?”
她觉得自己的脸火焚地燃烧起来,而她的心跳严重失速。
“伊恩!伊恩!”他们的身后墓然传来孩子哭叫的声音:“快点来!露露……露露……”
伊恩霍然跳起身。
一名穿着十分破烂的孩子跌跌撞撞地朝他们的方向冲了过来。
伊恩很快赶上去。“怎么了?慢慢说妮迪。”
“露露……”小女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露露”
小女孩没命地拉着伊恩的手往难民营的方向冲,凯莉也跟在他们身后。这才发现那小女孩全身上下都是伤口,说话的口音与当地的孩子们也不一样——那是个吉普赛小孩。
伊恩的帐蓬外已经集合了一堆人,他们往帐篷里面指指点点的、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着。看到伊恩回来,他们竟有些不情愿似的让开一条路。
“那只不过是一条狗!”
“何必为一条吉普赛狗浪费我们的医药?”有人极为不满地说道。
“就算是个吉普赛人也不值得!”
“对!”
凯莉好不容易挤过人群,只见帐篷里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紧紧地抱住一条老狗。女人咬着牙,一双坚毅而明亮的大眼睛努力隐藏表情,但终究敌不过对于老狗的爱护而流露出一丝恳求:“露露……它早上起来就很不对劲,不肯吃也不肯动……我上前看它的时候才发现……。它肚子下面的伤口裂开了!”
“让我看看。”伊思温柔地走到女人面前,轻轻地将奄奄一息的老狗翻个身子,它肚子下方果然破了好大一个洞。黑色的污血不断流出,阵阵恶心的臭味飘散在空气中。
“臭死了!”帐篷外的人们掩鼻大叫。“医生,你不会真的要救那条吉普赛狗吧?”
吉普赛人在当地极不受欢迎,甚至许多依特丹人也讨厌吉普赛人。因为吉普赛人的政治立场时左时右,许多吉普赛人喜欢见风转舵,哪一派获胜的机率高,他们便投靠哪一派,然后在投靠之时自然也就免不了出卖另一方的人马,这样的政治心态,让两边的人们都极为厌恶吉普赛人。
难民营里的吉普赛人通常都是遭到当地居民报复而失去了屋子田地才躲进来的,只是他们在难民营里的处境依然非常艰困,许多人喜欢偷偷地袭击吉普赛人以发泄内心的怒气。
“这种狗还救它做什么?”
“我们反对用我们的资源去救这种没有用的吉普赛狗!”
帐篷外的人们愈来愈激动,他们的吼叫声渐渐淹没了帐篷,小女孩妮迪恐惧得紧紧抱住母亲与老狗,无邪的眼惊慌地四下张望?害怕他们会冲进来夺走她的露露。
史蒂芬这时候赶了进来。看到眼前的景象,他也有些慌张,但是他很快恢复镇定,立刻走到凯莉身边佯装出歉然的神态。“很抱歉,霍克观察员。他们通常不是这么……呢……不友善的。”
帐蓬外的人们这时候终于注意到凯莉,也想起伊恩介绍她是什么“六国观察小组”的成员,会为他们带来和平——想到这一点,他们登时禁声,警告的眼光同时转向其他人,示意对方不准开口。
凯莉有点好笑,但却非常配合地让眼神阴暗下来,表情也转为怀疑。
“我们这里的人们呢,都是非常善良的。不管是人还是狗全都一视同仁,只要是生命都会尽心尽力抢救的。”史蒂芬得寸进尺地说道。
这次帐篷外面没人敢反驳。
凯莉的眼光转向伊恩,只见他眉头深锁,似乎面对重大难关。
“伊恩,露露是不是生病了?什么时候才会好?我不要露露死!你帮我救救它,就像上次一样把它缝好好不好?”妮迪埂咽地轻问,明亮的大眼睛里蓄满泪水。
“这次恐怕不行。”伊恩轻轻地叹息,无奈地摇摇头。“妮迪,这次伊恩救不了露露,露露要去很远的地方,去到那里,露露就不会再这么难过了,妮迪应该祝福露露才对。”
妮迪似乎了解伊恩的意思,她很想放声大哭,但是她还是强忍住泪水,用力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妮迪的母亲无言地放下老狗,她的眼光忿恨地转向帐篷外的人们——就是这些人杀了她的露露!前不久,不知道是哪个可恶的家伙,趁着夜色想偷进她们的帐篷,被露露发现之后,对方在慌乱之中用刀子划开了露露的肚子!
伊恩叹口气,轻轻拍拍女子的肩。“阿瑞塔,你带妮迪回去吧。我会照顾露露让它好过一点的。”
阿瑞塔咬着牙,泪水含在眼眶中。她轻柔地碰碰老狗的头,依依不舍地再望它一眼,然后起身带着女儿,挺直腰杆走出伊恩的帐篷。
“呸!吉普赛表子!”人群中有人低声骂道。
老狗呜咽的声音让人心疼,凯莉走向伊思的身边,发现他的伤心并不在阿瑞塔母女之下。她无法理解伊恩这样的感情。
“露露受伤的时候就是伊恩救回来的,本来它应该可以度过这一关,只是难民营里的环境实在太糟糕……现在露露走了,阿瑞塔一定难过极了,她的处境也很不好,真是令人担心……”史蒂芬叹口气摇头。看到凯莉的表情,他无奈地耸耸肩。“伊恩就是这样,要是没办法救回病人,他会和家属一样难过。所以我说他这个人实在不合适当医生。”
帐蓬内的伊恩默默地准备针筒与药水。
凯莉茫然地转向史蒂芬。“他还想救那条狗?”
“不是……”史蒂芬黯然地摇摇头。“露露伤得太重,已经不可能救活了。伊恩只是想让露露走得平静一些。”
安乐死!
凯莉愕然看着伊恩。他悲悯的形象几乎像是另一个圣芳济了!
看着他瘦长的身材、瘦长的手和憔怀的落腮胡——还有他的笑容,像是发光宝石般照亮他人心房的笑容……
阳光穿破迷雾照耀这片大地,帐篷内却显得更加阴暗。
凯莉默默地注视着伊恩,他的一举一动落人她的眼中。那狗,动了一动后,安详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伊恩无言地坐在诊疗台边,他的双手合十,脸则靠在手上。
阴影中,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她的心知道……她的心因为知道他的痛,所以……竟像是被火红的烙铁狠狠地烙着!
第三章
迷雾散去,难民营里阵阵骚动却才刚刚开始。
“六国联合观察团”与上议会议长多力·卡布雅联合走访难民营。
凯莉刚离开伊恩的帐篷,便对上芮娜好奇的眼神。
许多来自各大报纸的记者亦步亦趋地跟随着观察团,随着多力的步伐走在难民营的每一个角落里。芮娜做个手势示意凯莉走在她身边。凯莉虽然不愿意,但也无法可想,她毕竟是随着观察团而来的记者。
“这里有什么东西或是什么人让你一大早连早餐都没吃就匆匆忙忙赶过来?”芮娜小声问道。
“那不重要。”凯莉淡淡回答。看着多力的背影,她不由得蹩起眉问:“你们与奇亚卡克总理谈得如何?他愿意和谈吗?”
“他当然愿意。可问题不在他,而在依特丹的总理身上。黎诺费奇那狂人不愿意和谈,他只想征服。”
“我们不是晚上就要到依特丹去了吗?”
“我以为你已经完全忘记这码子事了。”芮娜轻笑道。
“芮娜!”
“没错,我们晚上的确应该到依特丹去,不过如果你不愿意去的话也可以留在这里等我们回来。”
“芮娜!”凯莉原以为芮娜开玩笑,但是看到芮娜的神情之后才发现她居然是认真的。“我也是观察团的一员。”
“我们都知道你之所以来这里只是为了你父亲,留在这里拍照与到依特丹拍照并没有什么两样,留在这里或许还安全一点。”
“我既然来了就有义务陪你们走完全程,更何况我也不是为了我父亲而来。”凯莉面无表情地回答。
“凯莉,这种时候不是赌气的时候吧?”
芮娜有些焦急,她不希望凯莉跟着观察团一起到依特丹去;事实上如果可能,连她自己也不愿意去。黎诺费奇这个狂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如果他连北约与联合国的威胁都不怕,那么观察团人员的性命在他眼中又算得了什么?
“凯莉小姐!”多力此时回头,表情很高兴,好像他现在才发现凯莉的存在,更像他们之前的冲突从没发生过一样。他热情地走到凯莉身边拉住她的手。“来为我们拍张照吧!我们的孩子可爱吗?我敢说他们应该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小孩了!”
“陪着演场戏吧。”芮娜低声推推她的腰。“别太让人下不了台。”
凯莉只好勉强装出笑容,随着多力走到一群好奇的孩子身边。
多力十分热情地抱住一个个头最小的孩子,和蔼可亲的模样,倒像个慈祥的老爷爷。“来来来,看凯莉姐姐的方向,笑一个!拍完之后爷爷给你们每个人十块钱。”
镁光灯此起彼落,成堆的摄影记者拼命接下快门。这景象可不易得,向来以脾气暴躁且好战着称的卡布雅将军竟然有这种表情,这张照片就算上不了头条,至少也可以放在第二版了。
孩子们天真的笑容里包含着许多疑惑,稍大些的孩子知道有钱可拿自然高兴,年纪小的孩子则一脸莫名其妙的笑容。
凯莉无奈地取镜、拍照。
她知道自己拍了几张还不错的照片,影像中的多力·卡布雅看起来铁定像个亲民爱物而且童心未纸的上议会议长——多么虚假啊!照片的真实性到底在什么地方呢?她要用什么样的镜头才可以把多力眼中的野心也拍进来?
“卡布雅先生,请问您对于观察团的来访有何意见?”
“您认为和平有希望吗?”
“听说您命令军队封锁所有前往其他国家的主要道路,您不愿意自己的人民逃往他国吗?”
记者的问题随着镁光灯闪烁而不断涌出,孩子们慌张地面对着记者,表情都僵硬起来。多力抱着的小孩挣扎着想下地,但是多力却没有放手的意思,孩子的神情愈来愈慌张,泪水已经合在眼眶之中。
多力一边回答问题,一边笑着抚摸孩子小小的头——那孩子,是他的道具。
原本观察团的访问行程如今已变成多力·卡布雅的个人秀了,立场、角色转换之巧妙,连美国参议员吉姆也要甘拜下风。
“好个抢风头高手,那小朋友真可怜,莫名其妙成了舞台道具了。”芮娜忍不住笑道。“我敢打赌这位多力先生想要的可不只是上议会的议长。”
凯莉经起眉,她想上前解救那小孩,但又担心与多力发生冲突——她不想再让他有更多可以借题发挥的理由了。
远远的,凯莉撇见角落中那熟悉的身影,她的眼光猛然亮起来。伊恩·伍德正缓缓往他们的方向走来,他瘦长的身材动作十分缓慢,但一股风格自成的权威也在那缓慢中渐渐形成。
“就是他?”芮娜在她身后轻笑着问。
凯莉错愕地回头,芮娜却只是无辜地指指她的眼睛。“这可是你自己的眼睛说的,你眼睛里热情狂野得都要冒出火花了!”
“卡布雅将军,这孩子是我的病人,我可以带他走了吗?”伊恩终于拨开人群走到卡布雅面前。
多力在看到伊思时,那瞬间暴怒的表情清晰落人凯莉眼底,伊恩一定也看见了,但他依旧不卑不亢,挺直站在多力面前——挡住摄影机的镜头。
“伊恩·伍德,战地医生,五年前就到阿尔拜特为这里的人民眼务过,连奇亚卡克和第一夫人藏诺娜也是他的病人,据说他们私交非常之好。阿尔拜特独立成功之后,伊恩前往雨林为当地人服务,一直到最近才又回到这个地方。有消息说伊恩不但是奇亚卡克的好朋友,也是他重要的眼线之一。你知道,当人受伤的时候什么话都守不住的,而且世界上还有什么人能比医生更让人失去戒心?”
凯莉这次真的惊愕了。她一直知道芮娜十分能干,但是她没想到芮娜居然还兼之无所不知。
芮娜只是耸耸肩。“要担任观察团的大使,把每个地方的背景还有重要人物的资料搞清楚,绝对是不可或缺的条件。如果你喜欢的话,我还可以把他的身家背景交代得更清楚一点。”
“啊,阿尔拜特的圣芳济医生。”多力微笑地放下孩子,然后伸出手。“伍德医生,我们阿尔拜特的人民都非常崇拜你啊,来来来,让我们也拍张照片吧。”
孩子一溜烟跑得不见人影,伊恩看着孩子消失的方向,严肃的表情稍稍缓和。面对多力伸出来的手他视若无睹,对于多力的建议他也全当成没听到,他只是微微一笑,对着多力点个头,然后转身离开。
多力·卡布雅忿恨的表情再也藏不住,只是这时候的镁光灯却停了下来,没有人拍到那怨恨的表情。只有凯莉拍到了,她用眼睛拍下并牢牢记住那神情。
“现在伊恩的档案上又可以多添一笔了。”芮娜叹口气说道:“伊恩与多力不和,将来若是不幸让多力得势,伊恩铁定会因为今天的行为而付出代价。”
观察团短暂的访问行程很快结束,但凯莉并没有跟随他们离开难民营。晚上观察团必须前往依特丹,到时候她也必须同行,只是现在她还不想回去。
她想留在难民营里。
凯莉目送观察团成员搭上车之后,有些无助地呆站着。留在这里做什么呢?
芮娜带着些许惊讶笑意的问话还在她耳边回响:你该不会是对伊恩·伍德一见钟情了吧?
多年以来未曾动过心,只是因为伊恩是个悲天悯人的好医生,她便无法自制地陷入情网?
在战地里人与人之间很容易产生感情哟!
芮娜试探性的语气让她茫然不知所措。是环境让她爱上伊恩?她不愿意这样想,她宁可跟随着自己的心意走。但是芮娜的话却像是警钟一样,不断在她心头响起。
摇摇头,甩去令她头疼的问题。她决定随便走走逛逛,也许她可以在漫步中找到一些答案。
眼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伊恩的帐篷。
伊恩是个非常忙碌的医生,好像整个难民营的人都只相信他似的;病人与伤患不断涌进他的帐篷之中,他忙碌的身影不曾停顿过半晌。
这里的环境长期下来已经变得非常糟糕,孩子和老人绝大多数都患有皮肤病,空气里恒久弥漫着燃烧煤炭与木材的焦味,也教呼吸道有问题的人生活起来大为吃力。伊恩不仅得与战争对抗,他还得与恶劣的生活环境对抗。
这世界上有许多人拥有崇高的理想与不可思议的行动力,伊恩无疑便是其中之一。虽然她无法理解他的热情,但她不得不佩服他坚毅的耐力。
只是……伊恩还有多余的爱可以分给情人吗?
当凯莉漫无目的地走在阿尔拜特的乡野时,这个问题不时浮上她的脑海。
她是多么的肤浅啊!当伊恩满脑子都是救人的念头时,她却满脑子都是情爱的念头。
情爱……凯莉傻傻地停住脚步。难民营已经离她有一段距离了,只是当她回头的时候,怎么还是看得到伊恩那灿烂的笑容呢?
冲动。
教导她进人摄影的启蒙老师克雷先生曾经这样对她说过:一个好的摄影者必须对她所拍摄的物品或者事物产生冲动,也就是产生感情,要不然是不可能拍出好的作品的;照片也需要灵魂。而人的感情正是照片的灵魂。
想到这里,她冲动的心跃跃欲试地往难民营的方向奔驰,但是她的理智却让她里足不前。
冷静啊凯莉!光有冲动是不能决定爱情的。你只是太过寂寞、太过孤单了,匆匆忙忙为自己找一个没有时间爱你的情人,绝非明智之举啊!她站在路口,遥望着难民营的方向良久。这不像她的举动,过去她一直是那么冷静、那么理智的人,她不能让一时的冲动给冲昏了头。就像她从来不适合当个摄影师一样,她也不适合当个被热情冲昏头的女人。
想到这里,她的脚步很快往相反的方向前进。她决定为自己找一件需要专心的事来做,而她唯一想到的就是回去冲照片。于是冲动的凯莉以令人惊讶的速度走回饭店,一般人需要走上一个半钟头的路程,她居然只花了四十分钟便完成了。
“需要我帮忙吗?”史蒂芬笑嘻嘻地在他身边打转。
伊恩斜脱他一眼,他已经在那里转了十几分钟,从观察团离去之后,史蒂芬便不断找些奇奇怪怪的理由进来,绕个圈出去、再进来,现在则是死皮赖脸贴在他身边不肯走了。
伊恩不想理他,闷着头将诊疗工具收好,好不容易终于可以喘口气休息一下。
“你今天真的很忙,我想下午应该没什么病人了,想不想出去走一走?”
“你想说什么?”
史蒂芬还是笑嘻嘻地。“你觉得早上来的那位凯莉小姐如何?”
伊恩闭闭眼睛,用一种极为忍耐的语气回答:“她很好,但也仅止于很好。你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觉得你们很相配。”史蒂芬无辜地摊摊手。“而且你陪她出去散步。”
“就因为我陪她出去散步?”伊恩又好气又好笑地瞪他。“史蒂芬,你的脑子真的有很大的问题,我陪她出去散个步有什么不对?她是观察团的人,我算是略尽地主之谊罢了。”
“你从来不陪女人散步。”
“无聊!”伊恩没好气地转身想离开帐篷,却遇上正好端着两杯咖啡进来的艾美。
“休息一下,喝杯咖啡好吗?”
艾美是个非常可爱的黑发女子,圆圆的小苹果脸蛋加上甜甜的笑容,看起来像个稚气未脱的小女孩,但其实文美已经在医疗团服务超过五年的时间,从伊恩成立医护团没多久,艾美便跟在他身边,像个妹妹一样照顾着他。
“伊恩正在生我的气,他觉得我很无聊,说的话一点道理也没有。”史蒂芬端起咖啡,可爱地朝艾美扮个鬼脸。“你看过伊恩陪女人散步吗?”
艾美作势想了想,回给史蒂芬一个同样可爱的鬼脸。“没有耶!”
伊恩受不了地摊摊手。“你们两位任何事都可以用来打情骂俏,我承认你们的感情很令人嫉妒,但有必要在我面前炫耀吗?”
艾美假装没有听到,但是她泛红的双颊却泄漏了她甜美的感情。她微笑着将咖啡交给伊恩。“史蒂芬说的一定是早上来的那位凯莉小姐吧?我也觉得她很好,跟你很合适。”
“因为你们两位正沉浸在爱河之中,就受不了别人孤单度日吗?”伊恩好笑地斜脱艾美。“要是我打搅了你们,你们大可明说,没必要替我也找一个对象。”
艾美圆圆的脸蛋红得更厉害了,这次她可没办法再假装听不到,于是她害羞地瞪了史蒂芬一眼之后转身出去。“不跟你们胡说八道!我还有事要做!”
“艾美!”史蒂芬焦急地喊着,文美却一点也没打算理他,径自离开。史蒂芬沮丧地瞪着伊恩。“你这个家伙真是不识好人心!明知道她害羞嘛,老是喜欢取笑她!”
“你要是不打我的主意,我也不会作弄文美啊。”伊恩难得轻松地笑了笑。艾美像是我的妹妹一样,要是你不好好对待她,我保证亲手用手术刀杀了你。”
“连杀人也说得如此和蔼可亲!”史蒂芬咋舌摇头。“你这男人真是够可怕的!”
“我杀你的时候保证也像现在一样和蔼可亲,免得破坏形象。”他还是一脸可爱的笑容。
史蒂芬摇摇头。“我不跟你说了。都是你啦,艾美一定又不理我了!我得赶紧过去找她。”他冲到门口,又想到什么似的回头。“喂!那位凯莉小姐真的很好,虽然人看起来冷淡了一点,但是正是你喜欢的类型,你要是不好好把握,可就真的要终生遗憾了,别怪我没提醒你。”
伊恩吸了口咖啡,一脸不置可否。
史蒂芬耸耸肩离开了,只留下他一个人安静地沉思。
凯莉……的确是非常不同的女子。他从她身上看到一种深刻的孤寂,几乎与他一样强烈的孤寂,像是可怕的附骨之蛆,挥之不去地攀附在她身上。愈是在人多的地有,孤寂的影子愈是紧紧贴住她的身体,那种强烈的熟悉感让他心疼。
一个已经得到最高荣誉的摄影师为什么会有那样的表情?她冷若冰霜的外表掩藏不了深刻的孤独感,他从她的眼中看到脆弱、孤单……
伊恩深深地叹口气。现在不是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没有能力再去爱一个人。就算有,他又怎能要求对方与他生死相随?
他这一生注定了要四海漂泊,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