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宇越
马李二人在画店相遇,双方互为对方的特质吸引,相爱,同居,但因为人生观不同,时有争吵。李梅开车撞伤了正要去婚纱影楼挑照片的安莉娜。在医院照顾安莉娜的过程中,马文明与安莉娜互相欣赏,暗生情素。李梅为了挽救二人的感情,安排马文明进入父亲的公司,担任董事长助理,参与生意。但马的艺术气质始终不能融合于商业环境,非常痛苦。马李最终分手,马与安幸福结合。
第一章 苍白声色
更新时间2011-4-9 13:07:31字数:3451
“滚,滚下去!”李梅声色俱厉。我除了尴尬,已经非常难堪,尽管我爱她,但也有男人的血性。虽然那血性只剩下了血丝,却也能引燃心底的郁闷,我咬着嘴唇看着车窗外,把不悦摆满了脸面。
李梅感觉我真有些生气了,语气缓和下来,有点循循善诱:“今天是圣诞节,你就不能让我高兴高兴?”
“元月十号,青年画家五人展就开展,只剩两个星期了,可我还差着三幅作品,油画就邀请了我一个。”我于是借坡下驴,口气也有了些商量的意味,“你说过的,无条件支持我的事业。”李梅立刻针锋相对:“马文明,你别忘了,你是我男朋友,有陪伴我的义务。”
我闷闷不乐地嘟囔:“我连着陪了你三天了,什么都没干。”
今天是圣诞节,昨晚当然是平安夜,我俩参加了“上林苑”的圣诞狂欢夜。本来有同学发起了一个饭局,各自带上“老婆”,吃完去真爱唱歌,唱完去富桥洗脚,然后各回各家、各搂各的孩子妈,最后就是一年平安。当我把想法告诉梅梅时,她说了两个字——农民。发现我脸色不对,梅梅立即改变了态度,箍住我的脖子,拿出两张请柬在我眼前晃晃:咱们去参加这个party,西安很多名流都参加的,我想让你认识一些人。
印刷精美的请柬内热情地写着一行龙凤字——恭请李董事长携夫人光临。李董事长就是梅梅的爸爸,掌控着赫赫有名的星火集团。贫富有别,同学们组织的叫做“饭局”,而这场声色犬马的聚会就是“派对”。
看着梅梅期待的眼神,我讪笑一下,点头答应,说实话,我也想见识一下上流社会怎么度过平安夜。梅梅特别高兴,似乎把犟牛的头摁进了水里,又掏出两张一模一样的请柬:这是他们送给我妈的,你有特别好的朋友吗?送给他们。
我犹豫着接过来,上面还是那个文书先生的龙凤字——恭请刘书记携先生莅临。上林苑圣诞狂欢夜的组织者面面俱到,一个光临一个莅临,把梅梅的父母各请了一遍。我把朋友们滤了一遍,穷人穷伙儿,倒真没适合参加这个派对的人。
梅梅亲了我一下:我最喜欢你攒着眉头想问题的样子。有高档自助餐,有歌舞表演,还有18k金的生肖赠品。给吴家宝怎么样,就当给他过个年。想想阿宝,他也许会找个鸡一起去,而且还要亏表子钱,用赠券充嫖资。我摇摇头:还是给你的朋友吧。
梅梅立刻柳眉倒竖,把请柬夺过来扔进鱼缸,嗔骂道:给狗也不给别人。
我无所适从,都怪自己无意间点了她的死丨穴。梅梅没有好朋友,因为特殊的身份,四周围满了各怀鬼胎之人,却没有一个知心朋友,这不怪她,怪只怪她太聪明,一眼就能看出对方的目的。我糊涂得难得,所以朋友很多,梅梅评价是狐朋狗友,却也有狐狗成群、狼狈为奸的快乐。我觉得自己有些不该,但是她也不能这样暴虐,虽然不欢而散,闹到最后还是我服低,满怀“憧憬、艳羡、享受”等等该有的心情,去参加了这个派对。
有了这场算不上争执的口角,车里的气氛变成了“智齿嗑瓜子——别扭”,我们两个都沉默下来。车子刚拐上雁塔西路,梅梅的手机突然响了,优美的音乐旋律也变得刺耳,惊了人一跳。梅梅左手握方向盘,右手把手机放在耳边:“……好的,你先稳住他们,……无理取闹,咱们有批准书啊……你在我办公桌中间的抽屉找一下,肯定在,先拿给他们看,我这就过去。”
我知道她的华泰公司又有了紧急情况,夸张地摆了一脸痛苦:“梅梅,我就不去了吧?完全没有意义,也没一点作用。”梅梅把手机放回仪表台,一脚踩死刹车,语调冰冷:“那还不滚?”
我张嘴欲语,看看她绝决的表情,抿了抿嘴,只好打开车门离开了银灰色的mb-slk,踏上了仿唐街的青砖甬道。梅梅没有丝毫停留,松刹车加油门,朝纬二街开去。
买这辆车之前,梅梅到我的画室来商量,很兴奋地打开广告折给我看:我爸答应给我的生日礼物。七十七万,我看着价钱直了舌头,不知道为什么就想泼点冷水:两座的,不实用。
它有很多优点呀,容易控制,适合女孩子开,反正,我喜欢,而且是电动车篷,按钮一按,就是敞篷车。梅梅看着我咯咯笑着,然后故意模仿广告语——享受顶级的都市驾驭乐趣。
我心里已经很是羡慕,历数收过的生日礼物,最贵的也不够手里的小奔打次蜡,但是自尊挟持着我继续冷淡,微笑说:你就看中开车篷容易,想炫耀就弄个敞篷车,不出半个月,西安城都知道你了,一个漂亮富姐儿,没事儿找事儿,欢迎黑社会劫财劫色。我说她喘,她就使劲儿咳嗽。
梅梅问我想不想去兜风,我含笑不答,拉开车门又合上,车门发出好听的声音:血统高贵,就是不一样,你听这声音。坐进去后我报以一个讨好的微笑,欣喜地四处打量完善的装备,可怜的自尊又来作怪:空间小,不实用。
梅梅傻笑了一下,媚眼如丝看着我:又不是大货车,要那么大空间干吗?只要能装下你和我就行。梅梅拧钥匙打火,一直朝南,载我去沿山公路飙车,快到长安开发区十字,她突然按下车篷开启钮,随着几声轻微的机械声响,小奔如同变形金刚汽车人,打开后备,隐藏车顶,合上后备,迅捷地变成敞篷车。她戴着墨镜,风把我吹得睁不开眼,气急败坏叫道:得了,领教了,赶紧关上!
梅梅突然笑得不能自持,合上车篷,意犹未尽说:就是空间小,将来孩子坐你腿上,给你尿一裤子。
她提起孩子,让我也有十足的幸福感觉,虽说床已上了n遍,但结婚却遥不可及,更别提孩子。我总觉得,梅梅要叫我滚蛋,我连争辩的权利都没有。今天梅梅两次叫我滚蛋了,此滚蛋虽非彼滚蛋,那也就趁势一滚吧。
雁塔西路和纬二街笔直相连,可以一直看见母校西安美院的大门,令人遥想公瑾当年。梅梅开了一段路,把车停在长安路十字的慢车道上,远远可以看见。我心里暗笑了一下,虽然磨蹭着,但还是越来越接近小奔。
圣诞日托了耶稣的福,一切都挺美好,就是不期而至的争吵叫人郁闷,破坏了一切。我不能如此就范,走着走着,突然钻进了路边的“kfc”。快餐店里的侍者都戴着红色尖帽,连连祝我“生蛋快乐”。我无暇顾及,到洗手池去洗了个手,然后缓慢地烘干。侍者里一个姿色不错的小女孩盯着我看,似乎看穿了我不可告人的目的,我冲她笑笑说声“圣诞快乐”,她连理都不理,谁叫咱没吃人家的汉堡呢!出来一看,小奔还在路边,我无可奈何,还是走到了车旁。
梅梅打开车门哭笑不得:“大象,上来。”
夏天的时候,我问把大象装进小奔里拢共分几步,她惶惑地摇头。我说第一步把车门打开,第二步把大象塞进去,第三步——她和我异口同声——把车门带上。梅梅笑得花枝乱颤,我又笑着模仿广告语:一般人儿我不告诉他,这个你也知道?梅梅收住笑:那时候我还在法国,也看春晚,从同学那里借光碟看,一张光碟能传上百人,没有现场感觉。好吧,既然你自己都承认了,那我以后,就叫你大象,大象,呵呵,大象!
我没有答应,憨笑着看车的前方。
梅梅平静之后突然正色道:作为你,不应该喜欢这些低俗的东西,要记住,你要成为一流的大画家。我脑子里浮现出陈逸飞的儒雅形象,他娘的,货比货得扔。
此后我就有了“大象”的外号,相应地我叫她蚂蚁,她问为什么,我就讲了蚂蚁怀孕后嫁祸大象的段子,她又笑得天昏地暗。我原以为普及率如此之高的笑话,梅梅早都听过,谁成想效果之好出乎意料,“低俗”是我的强项,手到擒来,探囊取物,让这枝傲雪的寒梅充分领略了民间的智慧。
梅梅今天还想用“大象”把“滚蛋”拉到玩笑上去,我不领情:“你忙你的吧,别管我了,我自己走走。”她碰了一鼻子灰,立刻又摆上厌烦的表情:“那你把德龙的卡给我,一会儿忙完了,我一个人去德龙买东西。”
我从西装里掏出皮夹子,抽出“德龙”的购物身份卡递过去。德龙这家伙玩酷,没有身份卡不让进入,整的和富豪俱乐部一样,实际里面和家乐福、家家乐这些平民超市没有区别。
梅梅就爱去德龙,她的理论——购物环境好,人少得如同欧洲人口负增长国家的超市。我却没有好印象,上星期梅梅以我的身体为重,以我爱吃肉为由,一起去买了许多肉类速食,准备储备在我的画室。出门结账,我怕“培根”的硬包装划破塑料袋,黏一小奔荤腥,想多要一个方便袋,收款小姐怎么都不给。我循循善诱,她反倒蹬鼻子上脸训斥我,机关枪哒哒哒狂扫,认死了我多要的目的,就是用他们的进口塑料袋做垃圾袋,而且不停反复强调“进口”这词。梅梅气愤不过,把卡直接扔她胸上:我们家垃圾都是进口的!又骂了一句脏话,拉着我跑到停车场。
梅梅笑完说:别人都是英雄救美,我是美女救熊。
早上开车出了上林苑停车场,梅梅还睚眦必报,突然说:“去德龙买点东西,看那傻瓜当班不,你的卡在身上吧?”“看,还是我冷静,呵呵,没把卡扔她身上。”
“本来想扔脸上的,你信不信我弄一百张卡扔她?”
“信。”我仰天笑了一声,“往右拐。”“左拐,顺便去大唐蔷薇园看看,赵总搞的这个狂欢夜不错,我昨晚给爸爸打了电话,也想搞一个迎新酒会。”
“你还是带着任务来的,不简单,呵呵。”
第二章 难得流连
更新时间2011-4-9 13:09:26字数:1992
我假装不知,指指盘子,回报以微笑。
表演开始了,一些贵宾鱼贯入场,被组织这场活动的赵总一一介绍。钱这东西还真不是万能的,满场都是富翁富婆,但贵宾却是一些文化娱乐界的弄潮儿。官员不来这种场合,就像梅梅的妈妈没有莅临一样,真正的企业家也不来这种场合,就像梅梅的爸爸没有光临一样。
介绍到几个画家的时候,梅梅满含诱惑地冲我招手,绽开迷人的笑容,我坐过去。梅梅压低声音说:你将来就和他们一样风光,而且你会超过他们。我苦笑:他们是国画,我是油画。
晚会主持人是西安音乐台的当家花旦,说话急切得可以和韩大嘴一拼高下,显得热切亲昵,倒也适合。节目乱七八糟,贵宾们拿了钱,也表演了一些节目。
四个作家集体颂扬赵总,朗诵了一首近乎狗屁的长诗。几个画家现场泼墨,画了几幅写意,赵总隔着人把一幅递给梅梅,抢过麦克风说献给今晚的公主,梅梅含羞带娇地站起来接过——谢谢赵叔叔。一个相声泰斗又卖了一次香烟,我小时候看这节目还以为是即兴发挥,原来也不过是精心编排的。一个歌坛常青树又让世界变成了美好的人间,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那还离婚干吗?还有两个摇滚乐队,一个梦游,一个乱吼。
十一点左右,贵宾和长者相继离开,有的驾车回家,有的开房休息,有的麻将扑克,有的洗浴按摩,厅里就剩下年轻人。侍者把一盏盏高脚杯摆上台子,里面的蜡烛燃烧着五颜六色的火焰,然后熄了大灯。
等我走到财经学院门口,小奔早已不见踪影,想拦车去追梅梅,又觉得有些委屈,还怕热锅炒豆子爆得噼里啪啦,反让冲突升级,于是决定先回画室等她,无非她闹闹我哄哄,重修旧好。我低头给她打个电话,陕西移动那个毫无感情的女声一再重复——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您稍后再拨。我轻叹一声,扭头看看财经学院那个著名的抽象雕塑,变形的金属条状物扭曲着直冲云霄。当年我们美院一帮子同学,一起经过财院门口时,曾经讨论过它的深刻涵义,实在摸不准设计者想表现什么。有同学打趣说不过是想表现大便,可不是么,真像啊。大家哈哈大笑,在口头上对它进行改造。有人提议在它的头上安一个金属球,有人反对,那岂不就是“财院顶个球”吗,于是又有人建议把金属球放在腰部,也有人反对,那岂不就成了“财院球不顶”吗?
那些“粪土当年万户侯”的青春,已经“逝者如斯夫”。我回头看看纬二街西头,母校美院的大门立于尽头,我的画室就在南边的明德门,相距不远,于是我决定步行回去,顺便经过母校门口,重拾一下莘莘学子的感觉。
“韩星驰式的”女主持人亢奋地喊:赵总送给在场男士每人一条领带,祝大家新年快乐,万事如意!话音未落,一群赤裸女郎从休息室鱼贯而出,双手提着领带放于肚脐位置,遮住海胆,笑盈盈朝各位男士走来,然后各施绝技,青藤缠树。领带拿开,才发现都穿着丁字裤,叫人虚惊一场。以我为目标的“领带”让我毫无防备,一下子斜躺进怀里坐于腿上,用领带箍住我脖颈,我不知所措,看看梅梅,她在烛光里笑得难以琢磨。
我嫌恶地推开艳舞女郎,她冲我妩媚一笑,又冲梅梅歉意一笑,留下领带跑到台上。而其他兄弟们正与领带纠缠,high到极点,不堪入目。最后她们挣脱纠缠全部跑上舞台,列队操练,舞姿绰约,肉球乱晃。
绅士们要么很high地叫闹,要么很柳下惠地装正经;淑女们要么盯着杯中的饮料,要么盯着烛火纯情。尽管我在网上收藏了n多精品,但第一次在公共场合经历活色生香的挑逗,在梅梅面前,我从内到外都是一副吃了苍蝇的表情。梅梅挑衅似的笑看我,然后乖巧地起身,善解人意地带我提早离开声乐场。她喝了不少红酒,不能开车,我们乘电梯到五楼,进入准备好的房间休息。梅梅把那张画揉了揉扔进垃圾桶,我对峙似的也把领带扔进去,梅梅跃起朝后倒在床上,仰天咯咯乱笑:大象是个纯情少男!我刚坐下来,她箍住我就是一阵乱亲:别怕,我不会介意的。
我解开她的双臂,攥住问:你爸承包油井之前,是不是农民?
梅梅看我非常认真,也来劲了:不是。你妈回城工作之前,是不是农民?
不是!
我一下子来气了:一家子陕北的鼻音都改不掉,就糟蹋农民,有我这样的农民吗?中国朝上数三代,谁不是农民,你爸你妈总感叹着老了要去农村生活,因为落叶归根。你爸年轻时就是农民,你妈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也成了农民,然后嫁给了村里最出息的农民,生的你,算不算农民?老子根红苗正,从爷爷开始就是宝鸡长岭的工人!梅梅挣脱了我的手,脱下一只高跟鞋朝我扔来,我闪身躲过,她又脱下另一只,把电视砸得“嘣”一声,然后赤脚跑出去,在走廊里大声嚷嚷:服务员,服务员!
梅梅借着酒劲一番胡搅蛮缠,楼层服务员只好给她开了另一个房间。我正在洗澡,电话铃响个不停,一遍又一遍,一定是寄生于上林苑的野鸡来电。我胡乱擦掉肥皂,接起电话嚷道:老子粜了玉米进趟城,钱只够住店,下次卖了牛再嫖你!
电话那头咯咯笑个不停:大象,老子也告诉你,我爸这农民当成了大亨,人见人爱;我妈这农民当成了大官,人见人怕;你这三代工人阶级,这辈子恐怕连牛都没的卖!听完我也笑了。
第三章 出乎其外
更新时间2011-4-10 17:24:56字数:5975
走到医科大门口时,很多行人超过我,朝子午路十字环岛跑去。对面过来的人幸灾乐祸地说:“出车祸了,奔驰把人撞了,奔驰跑车。”
我心里“咯噔”一声,该不是冒失的梅梅吧?紧跑几步,就看见一堆人围在西南角,人缝里露出小奔的屁股。啊,梅梅!我攉开围观者挤进去,只见一个女孩子躺在小奔前面,穿着毛领短大衣、牛仔裤。另一个穿长靴的女孩站在小奔驾驶座一侧,一边拍着前盖,一边像疯了一样大声咒骂。李梅坐在驾驶室里,刘海低垂,盖住了左边的眼睛,无动于衷。有几个小伙子幸灾乐祸,上来拽门把手,想要把梅梅拉出来。
我拽着衣领把他们几个人拉开,其中一个质问我是谁,我火冒三丈吼:“我是她老公!”
大家都是一愣,我趁机继续大吼,压住他们落井下石的气焰:“车祸嘛,咋了,抢人呀,赔得起你们就砸!”几个愣头青憨笑着离开,拍前盖的尖靴女错愕地停手。我赶紧去车前看那倒霉的仔裤女,她斜躺在地上,没伤没血,叫得如此凄惨,一定是借机生事,我伸手拽住她的毛领,想把她拉起来。仔裤女突然醒了,凄厉叫了一声,神智昏乱地双手乱舞,大呼小叫:“啊——!腿——!疼——!”
尖靴女叫嚷着扑过来,冲我就是一脚,我毫无防备,踢在小腿板上,那尖靴简直就是一件武器。她还不干不净地咒骂:“日你妈,放下,不敢动,赶紧放下。”
我疼得跳了起来,悻悻地蹲在一边揉搓着小腿,恐怕这就是传说中的开碑破石腿,尖靴女如同护崽儿的母老虎。“日你妈,你干啥?”我看了看车里的梅梅,她也刚好抬起头来,二人目光相遇,眼神里满是漠然。
尖靴女赶紧蹲下照看伤者,摸着仔裤女的脸蛋,大声叫着:“莉娜,莉娜!”
我连忙也凑到跟前,叫莉娜的伤者还有些迷糊,看了我一眼,居然笑了。我赶紧关切地问:“撞到哪儿了?”“左腿。”尖靴女没好气地回答,说着想查看一下伤势,不知轻重提了一下裤腿,莉娜“呜嘤”一声又休克过去。尖靴女吓哭了,摇着昏厥的莉娜咧嘴大叫,声音气急而嘶哑。
这时几个正义的化身、公德的代表又开始围攻小奔,几个年轻人嚷嚷着要砸车,过去拍着车窗玻璃大喊:“下来,下来。”
我赶紧前去解围,没了刚才的气焰,摘开拍车顶的几只手,张开双臂阻拦:“有话好好说,好好说。”一个小伙子气愤异常:“把人撞了还躲在车里不下来,哪有这个样子的,这是什么道理!”
“她也不是故意的,被吓着了,对不起,对不起。”
尖靴女的气愤无处排遣,站起来飞起尖靴,踢向小奔前脸。小奔不识时务,用宽大的散热栅夹住了鞋尖,摔了她一个结结实实的屁股墩儿。大家哄堂大笑,我知道自己不应该,但还是忍不住笑了,尖靴女更加狼狈不堪,哭嚷得惊天动地。
有个生活经验丰富到指手画脚的长者勿庸置疑地说:“赶紧叫120,救人要紧。小伙子,救人要紧!”
我站起来赶紧掏出手机拨号。又有个处变不惊到欺行霸市的长者不容否定地说:“还叫啥120,医院没两步远,还叫啥120呢!”我抬头看看近在咫尺的联合医院,赔笑说:“我急糊涂了,这就去叫医生。”我真是慌神了,就是呀,联合医院大门不足五十米,还是加拿大与中国联合开办的,中加人民的友谊打白求恩起就很深厚了,我怎么忘了。我赶紧装起手机,转过来冲围观人群说:“我这就去叫急救,大家多担待,大家多担待。”
然后朝车里的梅梅做了一个双臂下压的手势,示意她心放稳,坐在车里别动,她肯定打不过剽悍的尖靴女。李梅轻轻点了一下头,我就三步并作两步朝医院大门跑去。
我带着两个急救中心的医生,推着担架车跑回事故现场,围观的人少了一些,已经有辆黑白相间的警车停在那里,车前盖喷着“交警巡查”四个字。梅梅半开着车门,人还在车里坐着,和站在门边的一个三十多岁的交警侃侃而谈:“她们突然冲出来,我赶紧踩刹车,但来不及了,蹭了一下,她们过这边马路,却看那边,我也没办法。”另一个年轻点儿的交警正在竭力拦阻尖靴的袭击,尖靴女一蹦一蹦朝梅梅扑着,带着哭腔大叫:“你个杀人犯,你下来,下来!”
医生放下担架,蹲在莉娜身旁,一个翻眼皮查看各项生命体征,另一个变魔术般变出把剪刀,“喀哧、喀哧”剪开伤者的左裤腿,很自信地说:“小腿骨折,裤子上有个包,看,断骨龇出来了。”
医生手起处,莉娜左腿上鼓起一个怪异的包块,透过一层薄皮,能看见断骨的形状,差一点就要脱颖而出。两个医生赶紧从担架车下的医药箱里取器械,尖靴女停止哭闹,围过来观看,连冷带怕,抖得如同筛糠。我凑到车门前,只听那交警说:“刹车印这么长,速度不慢,新交法,车撞人,负全责。”
梅梅翻了我一眼,目光如同路人,嘴角一撇:“我不过是说一下事故原因。”
交警回看我说:“一边儿去,围这么近干啥,啥热闹都看。”梅梅皱皱鼻子:“他是我未婚夫。”
交警打量我了一眼,我赶紧赔了个笑容,他侧身观看车牌,把车号抄在事故单上,抄完后恍然大悟:“李梅,哦,怪不得你叫李梅。”
小奔的车牌号,比交警大队长老婆的还吉祥,有钱买不到。李梅冷冷看看他,不置可否,“乓”一声关上车门。交警看看她,转眼又看看我,有些尴尬。我俩只好转身围到伤者跟前。一个医生取出夹板,用绷带缠绕在莉娜的伤腿上,另一个帮忙,二人动作娴熟,配合默契。两个医生把伤者朝担架车上抬,我连忙伸手帮忙,尖靴女抬腿又是一脚,我赶忙躲开,气急败坏:“你有病啊你?”尖靴女咆哮道:“不许你碰她!”
医生们推动担架车,其中一个回头喊:“事主跟上。”
我白了尖靴女一眼,跟着担架车朝医院走,走了两步回头看看李梅,指了指医院,她还是面无表情。
尖靴女左右为难,不知该到哪里去,年长的交警提醒她:“救人要紧,你跟着去医院吧,你要相信我们,肇事者跑不了的。”她用泪眼打量了一下警服,乖乖跟在了担架车后面,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了什么,伸手拽住了我的西装后摆。我回头苦笑:“你这是要把开衩撕到领子上去啊?”尖靴女嘴巴连嘟带咧,表情难看,只是牢牢抓着我的衣服不放。这时从美院那边又拐过来一辆警车。我看看母校大门,看看周围这些人,还有誓把我西装后缝扩大到肩胛骨才肯罢休的尖靴女,心里苦笑一声,世事真他妈难以预料。我眼睛扫过莉娜的苍白面容,她尚在昏迷中,表情安详,我知道自己不应该,但还是心里赞叹了一声——奔驰撞美女,两边都不亏。
划价、交款、开票,尖靴女一直拽着我的西装后摆。在住院部登记时,我得知伤者“莉娜”姓“安”,安莉娜,低声嘟囔了一句:“俗名字。”
尖靴女问我说什么,我没理她。窗口里递出开好的押金条子和病历,我接了过去,里面又递出我的身份证,尖靴女也伸手过来接,我们二人撕扯起来,僵持不下,排在后面的人不明就里,惊讶地看着。窗口后面的中年妇女问:“你抢人家身份证干吗?”
尖靴女辩解:“交通事故,他是肇事者。”
妇女很不耐烦:“我知道是交通事故,你是家属?”“我是安莉娜的姐姐。”
“他人在这里,又不跑,你要人家身份证有什么用?”
尖靴女很不情愿放开手,我得意地将身份证和押金条子装进了钱夹子,把她气得柳眉倒竖,然后很粗暴地问中年妇女:“那他叫啥名字?”“马文明!”
安莉娜被推进手术室之前,尖靴女被主任医师请到办公室签字,她看着最下面一行字发呆,“如手术中出现非事故死亡,院方不承担任何责任”,手抖得筛糠。我一再鼓励,说那只是个形式,出了事医院肯定逃不了,她才颤抖着写下“安妮娜”三个字。
我突然反应过来:“你们俩是亲姐妹?”“堂姐妹,我比她大。”
我和安妮娜在手术室外等候,她打了许多电话,恨不得把车祸告诉所有的亲朋好友,情绪时而低落时而激动,也够她忙活的,还要盯看并非善类的我。她几乎是尖叫着给安莉娜的妈自己的二婶娘述说了整个事件:“婶子,你们快来啊……我给二叔已经打过电话了……亲属签字是我签的……啊,我签的……吓死我了。”
我无所事事,现在平静下来,才发觉汗水湿透了衬衣,羊绒衫潮乎乎的,寒彻入骨,遭瘟的西装一点屁用都不顶,于是朝塑钢排椅里缩了缩,朝天长长舒了口气。安妮娜恨恨地盯了我一眼,又拨了个号码放在耳边,态度恶劣得无可匹敌:“喂,我,安妮娜……莉娜出车祸了,你赶紧过来……别废话了,在联合医院。”
我故意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眼神很无赖,掏出手机拨了李梅的电话,却没人接听,我只好把电话装回去,站起来扩了几下胸,朝走廊门迈了两步。安妮娜一边打电话一边紧张地看着我,赶紧过来又拽住我的西装后襟,把手机拿离耳边,双手协力使劲一拉:“你不能走!”
我回头耸肩笑答:“我不走。”然后坐回塑钢排椅,揉了揉头发,抬头看着天花板,心里说:逗你玩儿。“手术中”的红灯非常刺眼。安妮娜站在窗口看着外边沉默不语。我的电话突然响了,一看是李梅母亲办公室的号码,估计她正坐在宽大敞亮的副书记办公室里,身后是一排书柜,一根落地旗杆上挂着国旗。梅妈的电话里有杂音,估计是秘书弄出来的响声,她和所有领导一样,喜欢用免提和人说话。“小马,你在哪里?”
“阿姨。”我拿着手机朝楼梯门走了两步,安妮娜赶紧跑过来,这次揪的是西装领子,我捂着手机麦克风眼儿,龇拉着脸:“我不跑。”
安妮娜听后放松手,大有一股你逗我玩我就和你玩的架势,我转过身赶紧对手机说:“我在医院,联合医院。”“梅梅呢?”
“我也不知道,刚给她打电话,没接。”
“哦,交警支队的人刚给我打电话,汇报了情况。那个女孩子不要紧吧?”“正在手术,左小腿粉碎性骨折。您放心吧,我在这儿盯着呢。”
梅妈松了口气,略微思索:“交警叫梅梅先走了,你也放心吧,那先这样。你和梅梅联系上了,叫她务必给我打个电话,打我手机,她不接我电话。”
我给梅梅打电话,她还是不接听,于是就发了个短信:给你妈回个电话。
梅梅和母亲向来比较生分,没有普通母女之间的亲昵。她初中就被送到西安读书,那时候没有贵族学校的说法,寄宿学校,叫做海伦中学,一百多个学生用几十个高级教师来教育。中国的改革是从农村开始的,所以第一批富翁基本上都是养殖大王、种植大户和矿山油井的承包主,梅梅的同学来自全省各地。梅梅爸经过初期积累,在榆林承包了几口贫油井,住在油田事必躬亲,于是油如泉涌,个中奥妙不言而喻。梅梅妈刚当了延安地区一个县长,锐意改革、开拓创新、四面树敌,既没有时间照顾女儿的起居,也没有时间操心女儿的安全。梅梅说过:那时候我爸我妈进行了分工,一个经商一个从政,都有了初步基础,全心全意搞事业,相互扶持,一定要拼上来。与此同时,我在宝鸡美专上学,爸妈也进行过分工,爸爸当了长岭厂第二食堂主任,灶上有啥我家里就有啥,妈妈当了第十六家属区居委会主任,水电取暖费免交。
有时候梅梅枕着我的肩膀,就想起了往事:每个星期六上午,小轿车从四面八方开到西安,停在我们宿舍楼前,下午整个楼就只剩我一个人,电话打到家里都没人接,感觉自己可像个孤儿了,我就抱着洋娃娃昏天黑地地睡觉。她说着双臂紧箍住我:我现在不抱东西都睡不着,你就是我的大洋娃娃。
我说:我不是洋娃娃,我是流氓兔。
我抚摸着她的后背有些感叹。也许梅梅妈从离开西安下放到安塞县那天起,就下了我胡汉三还会回来的决心;也许梅梅爸从因地主成分被挡在参军门槛外那天起,就下了拉了我家的牛再给我还回来的决心。他们虽然缺失了对女儿的溺爱,却用农村包围县城、安塞包围延安、延安包围西安,一步步成功地走了过来,成为西安家喻户晓的政治与经济双丰收的双文明户。我恨我妈妈。梅梅经常这么说,当我深究想要帮她排遣时,她就拒绝:只要你愿意听我说这句话,就是对我最大的安慰。这话给我爸说过一次,他动手打了我一耳光,这辈子他就打了我这一次。
手术室门开了,一个年轻医生推着担架车,安莉娜盖着洁白的被单躺在上面,左腿被铁夹板固定,缠着绷带吊在支架上,周围挂着四五个输液瓶,晃荡着。我和安妮娜连忙迎上去。安莉娜安详地躺在雪白的被单下,紧闭双眼,脸色苍白。一个护士在旁照看,主刀医生跟在最后,他是骨科主任医师。我跟在主任旁边焦急问:“怎么样?”
主任轻描淡写:“挺好。”安妮娜又激动得哭了,伸手爱怜地抚了下堂妹的脸蛋:“莉娜。”
我跟着担架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