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刚刚,刚刚——欸,你们都看到了吧?」
高野充一边说着,一边询问站在身后的两个伙伴。
「对啊,看见了、看见了。」
「确实是贝尔蒙特撞倒高野的。」
他们一边回答,一边咧嘴笑着;其实他们已经私下做了约定——只要这么回答,高野充就会请他们吃起司汉堡套餐。
他们的露骨态度让苏菲亚的焦躁感达到最高点。
「别开玩笑了!你们不是一伙的吗?」
但是因为苏菲亚怒吼的关系,越来越吵杂,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仔细一看,甚至还有其他班级的学生从走廊偷窥教室里面的情形。
众人彷佛看着动物园里的稀有动物般看着苏菲亚。苏菲亚面红耳赤,紧咬嘴唇;见她这副不甘心的模样,高野充更加得意忘形,一张斯文的脸往前伸,嘲笑着她说:
「喂,快点道歉啦!」
(怎么搞的……这家伙……真低级!)
苏菲亚原本晶莹剔透的白色肌肤因为愤怒而变得红通通的。
再继续陪高野充胡闹下去,感觉也满蠢的。她考虑过干脆不理会这家伙,快点回家就好了;但是看热闹的人这么多,要是不证明自己的清白,搞不好会被人贴上标签,说自己是「突然撞倒人家还不道歉的家伙」,这样实在很讨厌。
然而现在的苏菲亚处于不利的状态。
首先,对方有目击证词(虽然是伪证),况且高野充跟着桌子一起跌倒,搏得了不少同情;就不知情的旁观者眼光来看,被害人的话远比加害人的话正确,这就是人情。
要是有人能够证明自己是清白的话——
另一方面,见到苏菲亚面红耳赤、毫不遮掩地发泄自己的情绪,高野充脸上的表情彷佛暗自窃喜般地扭曲了起来。
「喂,这家伙——」指着苏菲亚的他跟后面的伙伴说道:「该不会不知道日语的『对不起』怎么说吧?」
他的伙伴们发出下流的笑声。
苏菲亚的眼睛颜色瞬间因为怒气而为之一变,就像瓦斯炉的火焰从红色变成蓝色一样。
苏菲亚的母亲是日本人,父亲则是重度亲日派的瑞典人—田于双亲养育子女的方针,苏菲亚从婴儿时期开始便在充满日语的环境下长大。
在瑞典,当他们一家人外出时,如果苏菲亚在搭乘电车时想上厕所,就会用周遭乘客不知道的日语小声说:「妈妈,我想嘘嘘。」这是家人之间才知道的特别沟通方式。
决定举家搬迁到日本后,苏菲亚也靠着网际网路浏览日本的网站或是部落格,学了一些最近的流行语。
「你应该知道日语的『对不起』怎么说吧?」虽然高野充只是想轻松地调侃她,但是苏菲亚觉得她和双亲之间的羁绊,以及自己这几个月来的所有努力遭到全盘否定,这是不可原谅的侮辱。
(我非得打这个娘娘腔的脸两、三个巴掌才甘心!就算别人骂我是暴力女也无所谓!)
苏菲亚举起右手;就在此时,突然有人自后方出声:
「……快住手!贝尔蒙特同学又、又没有错……!」
她停下右手的动作,回过头,只见一名同班的男学生一脸战战兢兢地站在后方,对方是今天早上跟她攀谈,告诉她「黄昏」读法的男孩,名字应该叫做——
钢一奇迹似地看见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来到四年三班教室前的他一边喘气,一边看着教室内,只见此时高野充正好盯上苏菲亚,走了过去。
接着他很清楚地看见两人只是肩膀相碰而已,高野充却夸张地跌倒在地;钢一觉得那看起来比较像是自己故意跌倒的。
然而高野充却怪罪、责骂苏菲亚。
虽然苏菲亚高声反驳,但是她越吼,事情便越一发不可收拾,越来越多围观者聚集;不知不觉间,钢一的四周也聚集了其他班级的学生,窥视着四年三班的教室。
站在他头上的马奇尔发出高兴的声音:
「太好了,钢一!这是个超级好机会!」
所谓的机会指的当然是跟苏菲亚和好的机会。
看样子,现在在场的学生之中,只有钢一是唯一看清真相的目击者;高野充应该是趁大家的目光都从苏菲亚身上移开时实行这项计划的吧,但是他似乎没有连教室外面都留意到。
如果他现在走到正在争执的两人之间,说:「我看见了,贝尔蒙特同学才没有撞倒你!」证明苏菲亚是清白的,她对钢一的好感度应该会增加许多吧;不这么做的话,两人一定不可能当朋友。
(可是……总觉得……)
不知为何,他的内心深处涌起一股讨厌的预感。
「钢一,怎么了?再不快点,事件就快要结束罗?」
焦躁的马奇尔扯了扯钢一的头发,不过随即便察觉到对方的样子不对劲的他从钢一的额头侧边探出身体,担心地凝视着钢一:「你怎么了……?」
钢一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因为害怕高野充吗?不对,高野充的身材并不魁梧,身高跟现在的钢一差不多,应该不是会立刻诉诸暴力的粗鲁学生;况且精神年龄十七岁的钢一也不愿意承认自己害怕小学生。
真要说害怕的话——其实钢一害怕的是苏菲亚。
如果现在挺身而出,说出自己所看到的一切,为苏菲亚作证……虽然高野充不见得会乖乖结束争执,但是起码苏菲亚应该会对钢一产生几分好感。
一般来说应该是这样。
然而浮现在钢一脑海里的想像图却有所不同。
—苏菲亚在生气、焦躁之余,转过头对钢一怒吼:「不关你的事,闪一边去!」
这股预感不断在钢一的脑袋里扩大,甩也甩不掉。
连钢一也不晓得为什么自己会联想到这种状况。
是因为过于在意早上发生的事情吗?明明自己已经告诉她「黄昏」的念法,她却连一声道谢都没说,反而转头不理他;不过因为马奇尔的安慰,钢一并没有因此大受打击……总觉得这股说不出来的不安彷佛是从心灵深处缓缓渗出来的一般。
「钢一觉得害怕吗?」
不知道马奇尔是不是拥有感应他人心情的能力,觉得就算说谎也无济于事的钢一老实地点点头。
马奇尔缓缓地从钢一的头上爬下来,站在他的肩膀上,盯着钢一的脸:
「你可以做到的,『害怕』是了解勇气的第一步,没什么好害羞的哦!」
马奇尔温柔地微笑着。
钢一远离围观的群众,和马奇尔面对面:
「可是我……」
「……怎么了?」
「我……总是因为『害怕』而什么都不做,没办法再踏出一步……这是因为……我没有勇气吗?」
钢一不知何时热泪盈眶。说出真正的心情便是面对真正的自己——钢一正面面对既胆小又悲惨的自己。
马奇尔依旧保持微笑,摇了摇头:
「所谓的勇气,并不是无中生有、突然出现的哦!勇气的产生需要一些原因及理由,所以这次你一定没问题的。」
「没问题……为什么你可以说得这么确定啊……」
尽管情绪激昂的钢一忍不住拉高音量,马奇尔却露出一脸慈祥的笑容,微笑回答:
「因为你很温柔啊,你没办法放着那个女孩子不管吧?」
这句话彷佛雷电一般,贯穿钢一。
温柔?我?
这应该是钢一第一次听见有人对自己说「你很温柔」;他看着马奇尔的眼睛,对方的眼神看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
(为什么他说得出这种话啊?是因为我给他面包的关系吗?这么简单……就被收买了……)
但是——
听见「你很温柔啊」那一瞬间所带来的冲击余韵现在还留在钢一的体内,宛若柴火一般,劈哩啪啦地不断燃烧,带给他温暖。
不知不觉间,阴郁的预感和不安都消失了。
(这就是勇气吗……?那么,让我产生勇气的原因是什么呢?)
他想要帮助苏菲亚,但是光凭这项理由无法让他前进。
最大的理由——是因为钢一不想让马奇尔的期待落空;就算高估了钢一,既然马奇尔这么想,钢一便想要回应他的期待。
钢一用手掌抹拭眼角的眼泪,说了声:「谢谢,我会努力试试看。」并往前踏出一步。
他挤过堵在出入口的学生群,走进教室里。
一靠近正在争执的两人,钢一感觉得到大家的视线便纷纷转向自己;如果在以前,光是这样便会让他害怕得想躲在墙角逃走……但是现在不一样。
钢一站在苏菲亚的后方,气急败坏的她完全没察觉到他的存在。
「那家伙究竟想做什么?」所有人的视线彷佛贯穿了他的身体。钢一闭上眼睛,做了一个深呼吸;虽然膝盖喀答喀答地颤抖着——不过没问题,这种程度他还能忍受。
(加油……尽力而为吧……!)
然后他开了口——挤出所有声音开了口:
「……快住手!贝尔蒙特同学又、又没有错……!」
「什么?你在说什么啊?又不关你的事,还不快闪一边去,凸眼金鱼。」
高野充带着半笑不笑的表情瞪着钢一,「凸眼金鱼」是嘲笑钢一的眼睛而取的绰号。
这个很久没听见的禁忌名称刺进钢一的内心。虽然现在的他受得了,但是如果是在以前,这样的嘲弄或许就会让他簌簌哭了起来。
吓了一跳的苏菲亚维持转身的姿势、静止不动,并睁大那双绿色的眼睛,凝视着钢一的脸——因为脸小,所以眼睛看起来感觉很大——她不断地眨着那双眼睛,彷佛能发出啪嚓啪嚓的声音一般。
虽然高野充使出浑身解数恐吓自己,但是就钢一的观点来看,却像是小孩子在虚张声势,他并不觉得害怕;不过因为众人的视线纷纷集中在自己身上,让他觉得有些紧张,喉咙很乾,声音有点沙哑。
「什么叫做『不关我的事』……我们好歹也算是同班同学……而且我看见了……」
高野充的脸色顿时一变:「……看见……你看见什么……?」
「就是……贝尔蒙特同学的肩膀只是和高野同学的肩膀稍微擦到而已……她才没有撞倒你。」
——哦哦哦!
教室里一片哗然。
「说谎!」高野充大叫。
「我没说谎,我真的看见了。」
「难道你的意思是说我说谎罗?又不只我一个,还有两位目击者耶!你们……不是只有你一个而已吗?」
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都没有差别吧?钢一边思考着,一边试图反驳:
「那……那我就问问这两位目击者吧!贝尔蒙特同学是怎么把高野同学撞倒的?是用单手还是用两手?请尽量详细说明。」
高野充的伙伴们因为话题的矛头突然指到自己而露出惊吓的表情,并带着一脸「你事先又没讲」「该怎么办?」的表情望着高野充。
「等一下!要说的话就一个一个说!如果真的目击了事情的经过,内容应该会一样才对。」苏菲亚逮到机会诘问。
这次教室里的视线纷纷集中在两位目击者身上,只见两人含糊其词地嘟囔着:
「呃……这个嘛……」「虽然有看见,可是并没有看得很清楚……」「好像……没什么自信耶,当我们刚刚没说吧……抱歉,高野。」
话一说完,两人便推开围观的学生,匆匆忙忙地逃离现场。
「你好像没有目击者了。」
彷佛宣告自己获得胜利一般,苏菲亚抬起胸膛。
高野充露出凶狠的眼神瞪着钢一,而非苏菲亚,几乎可以听见从他紧闭的嘴巴中传来咬牙切齿的声响;过了一会儿后——
「什么『只是肩膀稍微擦到而已』啊……」
他喃喃控诉:
「我是在行走中的情况下突然被推倒的耶,当然是有人把我撞倒的啊!怎么知道对方是用手还是用肩膀!我被推倒的这件事实根本没有变嘛!」
或许是失去伙伴的缘故,这应该是高野充拚命绞尽脑汁想出来、可以说是很即兴的藉口吧?没想到却成了他的要害。
「这家伙真是笨蛋耶,居然自掘坟墓。」
马奇尔发出讪笑。
(高野刚刚说的话……自掘坟墓……?)
钢一反覆思量着方才高野充所说的台词。
『我是在行走中的情况下突然被……』
『当然是有人把我撞倒……』
『我怎么知道对方是用手还是用肩膀……』
这么说来——
「高野同学在被推倒的一瞬间并没有看贝尔蒙特同学吧?」
钢一故意使用「被推倒」的说法;尽管苏菲亚露出不满神色,不过情况特殊,不得已的他只好无视这点。不晓得钢一真正意图的高野充一边戒备,一边点头:「嗯……」
这种让对方自投罗网的方法让钢一感到有些罪恶感,但是为了结束这场纷争,这样的手段是不得已的——他如此说服自己。
「换句话说……高野同学应该是边东张西望边走路的吧?」
苏菲亚轻声发出「啊」的一声,围观的学生也纷纷嘟囔着相同的声响。
高野充不发一语。
然而钢一继续表示:
「这么一来……或许是高野同学撞到贝尔蒙特同学也说不定哦!至少我看到的状况就是这样。」
——哦哦哦!
教室里的喧哗声越来越大。
「开什么玩笑!你又没有证据,少在那里胡说八道了!」高野充用力地拍了一下附近的桌子。
钢一的确没有证据,不过这么一来,高野充便失去了「单方面被害人」的立场;不专心开车的驾驶一旦被卷进车祸事故中,大部分的人都会认为驾驶不专心开车也有错。
已经没有人愿意照单全收高野充的说词了。
「嗯……高野的说法好像也挺奇怪的。」
「而且他为什么这么坚持啊?很可疑哦~~」
怀疑的眼光聚集在高野充身上,当事者本人则把所有的愤怒和焦躁集中在眼神上,瞪着钢一,因为当他正在享受戏弄心仪的女孩子的乐趣时,钢一却来搞破坏;他朝钢一踏出一步,接着又再跨出一步——
「逞什么英雄啊……八户,你想当正义的使者吗?」
高野充彷佛礓尸一般,踉踉跄跄地逼近钢一;第一次感到几分恐惧的钢一往后退了一步。
「我不是想当正义的使者……只是——」
「哦,你喜欢贝尔蒙特吧?」
这句话让围观的学生们再度喧闹了起来。
苏菲亚露出宛若被人从身后惊吓的吃惊表情,哑口无言。
觉得心情很差的钢一难以正视苏菲亚的脸,但是苏菲亚的表情并不像是厌恶,使高野充的表情更加丑陋地扭曲着。
下一瞬间,高野充像是跳起来准备捕捉猎物的猎豹般揪着钢一的衣领。
「明明就是凸眼金鱼……真让人不爽!」
他高举右手,紧紧握拳,打算殴打钢一。
要被打了……!就算是小孩子的拳头,还是很痛吧……?钢一反射性地用双手保护脸部,此时——
「怎么了?你们在吵什么?」
走廊上传来声音,是四年三班的班级导师七重有子的声音;她大概是想来检视学生们是否打扫完毕了。
反应相当敏捷的高野充以咂嘴取代自己的暴行,松开钢一的衣领,然后抓起书包,迅速地冲出教室,导师则取而代之地走进教室里。
「还没打扫完毕吗?发生什么事了吗?」
大家的视线纷纷集中在钢一和苏菲亚身上,彷佛要求他们回答问题一般。
「你们两个……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察觉到众人视线的七重老师询问两人。
当不晓得该不该据实以报的钢一支支吾吾地说:「呃……那个……」时,苏菲亚转头表示:「我不知道!」然后搬起搬到一半的桌子,开始粗鲁地移动桌椅。
接着,其他学生们也开始搬起桌子。「……呃,有没有人能告诉老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尽管七重老师拚命询问,却没有半个人回答。当所有桌子终于都回到原来的位置后,大家便迅速地离开教室,连在走廊上逗留的围观学生们也在不知不觉间离开了。
宛若祭典结束后的安静教室中只剩下钢一和七重老师。
钢一抬起头,发现老师正低头看着钢一;两人的视线瞬间对上,钢一连忙挪开视线,心脏怦怦跳着。
他听见深深的叹气声:
「那么……八户同学,再见罗,回家时要小心……」
七重老师一边说着,一边有气无力地走向教室门口。
类似罪恶感般的存在在钢一的心中不断膨胀,彷佛某种沉重的物体压在心上,感觉很痛苦;他不自觉地对缓缓拉开拉门的班级导师背影喊了一声:
「那个……老师……!」
七重老师停下脚步,缓缓回过头:「有什么事情吗?八户同学……」
「呃……那个……谢、谢谢老师!」
「咦?」七重老师睁大眼睛。「谢谢我……为什么要谢我?」
「刚……刚才因为老师来了,我才能够得救,所以……」
由于当事人苏菲亚表示:「我不知道!」,所以钢一无法深入说明;他抓起书包,低头说了声:「老、老师再见……!」后,便从另一个门口逃也似地跑出教室,使出全力飞奔。
目送钢一离开的班级导师有点苦恼该不该叮咛他:「别在走廊上奔跑。」
但是最后她并没有这么做。取而代之的是——直到钢一弯过走廊转角,看不到身影为止,七重老师都一直挥着小手。
弯过转角的钢一脱力似地在楼梯前停了下来,将手贴在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头上的马奇尔看着他,露出温柔的微笑。
某人突然从背后叫他:
「喂。」
因为全身都放松了,钢一因此吓了一跳,几乎要跳了起来;回头一看——只见站在身后的人是苏菲亚。
钢一以为苏菲亚早就回家了……她是在等自己过来吗?眼前的苏菲亚一脸认真地凝视着钢一。
苏菲亚出乎意料的埋伏让钢一全身僵硬,宛若被蛇盯上的青蛙一般。
她慢慢地走向钢一。
虽然钢一应该没有灵感或者超能力,但是他确实感觉到肉眼无法察觉的神秘压迫感;随着苏菲亚一步步逼近,这份压迫感便越来越强大……钢一不自觉地想往后退一步。
靠近到只要伸手便能碰触到对方的距离后,苏菲亚的脸上出现红晕,与小巧的脸蛋不怎么相配的大嘴巴生硬地动了起来:
「那个……刚才……谢、谢谢你了……」
她带着一脸阴森恐怖的表情,说出令人意外的话语。
受到冲击的钢一一瞬间呆在原地,直到马奇尔拍了拍他的额头,说:「喂,她是来跟你道谢的!」才回过神来。
「没什么啦……又不是什么大事……而且结果其实是被老师救了……」
「不对。」苏菲亚摇摇头。
「当时八户同学已经完全胜利了,就像律师一样!高野那家伙因为无法反驳,才会失控地动手打人。」
光是听到苏菲亚的口中说出「八户同学」这个词汇,便让钢一的心跳加快,脸颊似乎开始发热,头皮也痒了起来。
苏菲亚的表情渐渐地柔和了不少,并害羞地轻轻一笑:
「不过……幸好老师来了!要是八户同学因为这样而被打的话,不就是我害你被打的吗?我讨厌这样……啊,我的意思不是说只要不是我害你被打就无所谓啦……嗯~~哎呀,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比较好。」
无论是露出困扰的表情、不好意思地笑着,还是极力摇手撇清、并扭扭捏捏地交叠双手……每个都是钢一第一次见到的苏菲亚,这一定是班上任何人从未见过的——她真正的表情。
从大脑满溢而出的欢喜之情扩散到钢一全身,似乎就连指尖都充满幸福的感觉。
「贝尔蒙特同学的日语很流利呢。」
钢一很老实地说出正在想的事情,对他而言,这是相当罕见的反应。
苏菲亚突然以两手用力地握住钢一的右手。
「谢谢!我很高兴听到日本人称赞我的日语很好!」
如绿宝石般的眼睛闪闪发光,她上下摇晃着钢一的右手,连带着钢一的头也跟着摇了起来……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快脑震荡了。
过了一会儿,停止手部动作的苏菲亚突然皱起眉头说:
「不过,你别叫我『贝尔蒙特同学』啦!虽然大家都这么叫我,可是我不喜欢,因为别人都叫我爸爸『贝尔蒙特先生』,叫我妈妈『贝尔蒙特太太』,总觉得『贝尔蒙特同学』好像不是在叫我一样。」
「呃……那……」
「我希望你能确实地叫我的名字;还有……呃,对不起,八户同学的名字是什么呢?」
「嗯……钢、钢一……」
「钢一……?那么,我希望今后能够叫你钢一,可以吗?」
(……什么?)
苏菲亚说出了令人吃惊的事情。光是她叫钢一「八户同学」,就让他觉得飘飘欲仙了;如果要用名字称呼对方的话,换句话说——
(我……我要叫她苏……苏菲亚吗?怎么可能办到嘛!)
然而苏菲亚那张凝视着钢一的脸庞露出天真烂漫的微笑,几乎完全没有考虑到对方会说「我不要」;而且被她用那张脸凝视着,右手还被她紧紧握着……在这种状态要说出:「不行,对不起。」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
毫无选择余地的钢一只能点头:「嗯……嗯。」
「太好了,谢谢!」说完,苏菲亚总算放开钢一的手;或许直到钢一点头答应为止,她都不会放手……钢一的右手瞬间热了起来,渗出汗水,苏菲亚的手上应该也沾上了钢一的汗水才对,但是她似乎一点也不在意,依旧保持微笑说道:
「欸,要回家了吗?我们边走边聊吧?」
虽然这项提议让钢一感到十分高兴,但是提到聊天,他并不晓得该聊什么才好,只能僵硬地点点头:「……嗯。」不只手掌,现在连额头都开始出汗了;马奇尔连忙从湿答答的头顶逃到书包上,并在钢一的耳边低语:
「钢一,你太紧张了!放轻松!放轻松!」
6
钢一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能跟女孩子并肩同行。
并不是因为步行的方向刚好相同,而是因为两人打算一起放学回家:总觉得这对自己来说简直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他们边走边聊。苏菲亚很喜欢讲话——看她平常的表现,实在难以想像这点——由于几乎不必主动提起话题,钢一着实在内心松了一口气。
但是苏菲亚在说话时总是会不客气地盯着对方的眼睛;最多只能忍受苏菲亚的视线停驻三秒钟的钢一每次都会移开视线。
他同时也很在意并肩走路时的距离;要是太靠近,对方或许会觉得「你在装什么熟」,但是如果太远也很奇怪;为了找到最好的距离,钢一不停地偏右偏左,蛇行走路。
总之,他很努力地不让苏菲亚感到厌恶,之后光是配合她说话应对进退,钢一便已经竭尽全力了。
苏菲亚说了很多很多关于自己的事情。
她的日语之所以能说得如此流利,全拜双亲之赐;苏菲亚的母亲是日本人,母亲的双亲——也就是苏菲亚的外祖父母——从来没有出国过。考虑到双亲只能从照片见到长孙女的模样,她的母亲希望至少让双亲能透过电话和孙女说说话,于是贝尔蒙特家每周都会交替使用日语和瑞典语,终于让苏菲亚得以十分流利地说日语和瑞典语。
「但是一开始我还是会把日语跟瑞典语混在一起说,爸爸妈妈说要让我改过来还挺辛苦的。」苏菲亚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双亲的育儿方案奏效,苏菲亚几乎跟一般日本孩童一样能听和说日语。
「可是读和写方面还是有点困难,所以我最近开始阅读日本的小说来学习……」
苏菲亚露出突然想起什么的表情,停下脚步。
「对不起,这么说起来,关于早上的事情,我还没跟你道谢呢。」
早上……早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吗?稍微思考了一会儿之后,钢一这才想起来是「黄昏」的事情。
「那种事情没关系啦!而且似乎是我多管闲事,你别在意。」
但是苏菲亚垂着头,眼神瞟向钢一,看起来似乎很难受。
「不对……那个……我……」苏菲亚吞吞吐吐地说着:
「我其实……完全不知道『黄昏』的念法……对不起!」
强势、自尊心高傲的苏菲亚低下头;钢一在惊吓之余,反而觉得很过意不去,模样既慌张又狼狈。
「没、没关系、没关系啦!你真的不必放在心上。」
「可是——!」
「呃……这个、那个……」
见苏菲亚的表情越来越歉疚,钢一总觉得好像是自己做错事;为了转换话题,他努力地用混乱的脑袋思考着。
「那个……我……我倒是觉得贝……苏菲亚同学很厉害呢,这么用功……又很认真……一般来说,『黄昏』对小学四年级学生算是很难的词语,我、我只是刚好知道而已……」
钢一已经搞不太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了。
苏菲亚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
「『一般』……可是又很难?」
「嗯……啊,那是……」
(原来如此,苏菲亚同学不知道比较口语化的日语用法,因为双亲所说的日语就是她所知道的一切,的确是这样呢……)
所以她的遣词用字十分微妙,不太像小孩子会说的话……嗯,这下子该怎么说明呢——钢一思考着。
「嗯……『一般』的意思是指『普通来说,对小学四年级的学生很难』的意思……吧?」
「『普通来说』……?」
越来越不明白意思的苏菲亚将脸贴得更近了,距离近到几乎可以一一细数反射在她眼中的光芒,左眼下方的哭痣看起来则显得异常大颗。
令人嫌恶的汗水积在腋下,衬衫湿答答地黏着肌肤。
「呃,换句话说……就是『一般而言』……『用常识思考』……的意思……」
苏菲亚带着一脸认真的表情,凝视着钢一的脸,努力地理解他话中的含义。
钢一的眼睛彷佛钟摆一般,滴答滴答、左右左右地来回动着,宛若绿宝石般的眼睛映着自己困惑的脸,钢一瞬间觉得自己的灵魂似乎会被吸入对方的眼睛,被困在其中。
那双眼睛眯了起来。
「嗯,我觉得我好像有点懂了!」
见苏菲亚天真地笑着,钢一松了一口气——被囚禁的灵魂总算解脱了。
「你又教了我!钢一,谢谢你!」
苏菲亚露出灿烂笑脸及充满尊敬的眼神。
初次得到别人毫不掩饰的好意相对,钢一的大脑思考回路差点短路而无法说出:「不……不客气……」同时脸颊热了起来,感觉皮肤有点发痒,想必此时的自己一定是满脸通红吧。
他们在校舍出入口换穿鞋子,穿越人潮逐渐稀少的校园,走出校门。此时——
「欸,要是之后我还有不知道的单字或词语,可以问你吗?」
苏菲亚将两手交叠在身后,上半身往前弯,撒娇似地瞟向钢一。
她是不是本能地知道什么样的姿势会让自己看起来更加可爱?不习惯女孩子这种举止的钢一立刻回答:
「如……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只要是我知道的事情……」
承受不住苏菲亚惹人怜爱的模样,钢一移开视线回答;无论是奇迹的碎片,还是她和自己在精神上有着七岁差距的这件事,全都被抛到九霄云外了。
道谢后,苏菲亚轻轻笑着:
「——对了!那你快点告诉我『凸眼金鱼』是什么意思?」
「什么……?」
「因为高野这么叫你嘛,那是骂人的话吧?要是明天高野再缠上来,这次就换我这样叫他。」
苏菲亚从鼻子用力呼气;不过即使她露出这种恐吓人的模样,依然让人觉得很可爱,钢一在干钧一发之际忍住发笑的冲动:
「不……那是不可能的,因为这是专门针对我说的坏话。」
「……什么意思?」苏菲亚眨眨眼睛。
「凸眼金鱼是金鱼的一种,意思是笑我长得跟它一样。」
「金鱼……是养在水族箱里面的那种宠物鱼吗?」苏菲亚露出惊讶的夷隋。
「嗯。」
「……虽然家里没有养,但是我之前在电视上看过,那种鱼不是很可爱吗?这样算是坏话吗?」
「呃……因为凸眼金鱼跟其他金鱼不一样,眼睛凸出得很严重,如果你家里有电脑的话,就上网搜寻看看吧!应该可以看到照片才对。」
听见钢一这句话的瞬间,苏菲亚的脸上出现阴影。
「……我会用电脑搜寻,别当我是笨蛋。」
当钢一发觉不妙时已经太迟了,由于尚未完全掌握对方自尊心高傲的个性,就算再怎么可爱,一旦苏菲亚发起脾气来,胆小的他可受不了;于是钢一连忙道歉,试图打圆场。
「对……对不起,那个……我绝对不是在笑你啦……」
然而他的话却被苏菲亚的锐利眼光堵住。
「凸眼金鱼……很像钢一吗?」
冷静却又带着压力的询问口吻,让钢一只能点头。
经过一阵沉重又苦闷的沉默后,苏菲亚终于开口:
「钢一讨厌被人叫做凸眼金鱼吗?」
「嗯……虽然……多少习惯了,但是还是很讨厌……」
「为什么?不是真的很像吗?所以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吧。」
「什么……?」
她在说什么?
「既然是事实的话,就只能接受啦!就是因为你会为了这种事情觉得心情不好、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