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费秋澍转身拉开一个抽屉,拿出一个u盘和一本本子,抬头道,“我只是不相信我自己。”
石正辕瞥见那本标着“中一班”字样的画图本,怔了怔,没有再说话,抱着纸盒率先跑下楼。
当他们从后门跑出研究所时,前门发生的事件已陷入了胶着状态。
这大概是曾迩和高霏霏过得最刺激的一天了。
她们看着警车呼啸着开到自己面前,几个人用警戒线将她们隔出几米之外,又眼见刚才那个男生掏出两个瓶状物,一手一个。然后只听得“炸弹啊”之类的尖叫,有人跑开逃命,也有人跑来围观。
场面之混乱,大大超出了她们的接受范围。
虽然此等场面警匪片里也有演的,但观摩和亲历毕竟是两码事。她们只能待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其间还隐约听到了一大段炸弹男怒吼般的内心剖白。大致就是抱怨自己的人生境遇,努力了许久,破釜沉舟、背水一考,但还是未能如愿进入e大。大骂老天不公,苦叹命途多舛,如此等等。
听到这样一番独白,曾迩笑了。
要是这也能成为发狂的理由,那整座城市估计早就被她夷为平地了,曾迩惆怅地想着,重新抬头,将目光投向絮絮叨叨的炸弹男。
语言所门口仿佛成了一个天然舞台,他被人围着,旁若无人地诉苦,里三层外三层的观众则指指点点。
他不觉得伤心或是羞愧吗?
他也不觉得疲倦?
不知为何,曾迩没有一丝害怕,只是觉得这样的场景无比熟悉。
她歪着头想了又想,不知不觉走近警戒线。
她一步步靠近,就像她跨入e大走进语言所那样。
那不是短短几分钟的路程,而是迷茫之后的再度启程,一年、两年,甚至更久。周围的雾霭隔绝了她和整个世界,她欢笑,或者流泪,没有人能作见证。这是一座迷宫,她亲手堆起的迷宫;这又是一条太远太长的路,她一步一步走出的路。没有路标、没有信号灯,只是一点一点明确自己的所欲所求。
她忽然明白过来,自己站在这里的真正目的。
是终点,她本可以放弃的终点,但是——没错——每个人一辈子总有几件克制不住拼命想做的事。所以她还是坚持到了最后。
一刻钟之前,她还对自己说,她要尽自己所能地保护研究所。这和她是不是语言所的大人物无关,只因为这是她执着了那么久的终点站。
你有什么权力去伤害它?!
曾迩看着炸弹男,也不明白自己这股气是从哪儿来的。
她又走近了一步。
可现在的形势是,那哥们儿有炸弹,但她什么都没有。她总不能对他说:哎,同学,你的炸弹做得很别致,能不能借我欣赏一下?
警戒线里,有人拿出扩音器准备喊话,有人则悄悄绕到语言所后面,还有人不停地打着电话。
曾迩摇了摇头,她觉得自己必须做些什么,可此刻她却什么都做不了。
她讨厌这样束手无策的自己。
02 入迷的总该醒觉(二)
“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了。”范澄扉站在窗口,关注着对面的语言所。一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绿地,恰好把两栋楼隔开。
“范老师,我的手机……”曾遐推门进来,惊动了范澄扉。
范澄扉转身,道了谢将手机交还给曾遐。
注意到炸弹男的奇怪举动时,范澄扉本想打电话的,没想到手机却不争气地黑屏了,正巧曾遐来办公室拿实验记录册,便问她借了手机。
范澄扉想着,摸出自己的手机又试了一遍,正常开机。她无奈一笑,最怕这种间歇发作的毛病了。
曾遐也望向窗外,虽然得知语言所的人都撤到了安全地带,但一想到曾迩,还是不免担心起来。
范澄扉看出曾遐的心事,安慰道:“去年警队就处理过一起类似的案件,那种自制炸弹,杀伤力一般都不太大,尤其在人不靠近的情况下。”
她看着那些忙前忙后的人,她相信她的旧同事,更相信自己的判断力。
曾遐勉强一笑,忽然想起来:“老师你是怎么看出那家伙有问题的?”
“直觉,你信不信?”
曾遐一怔:“我们系的女神探也凭直觉办事?”
“我?神探?”这回轮到范澄扉发愣了。
“是啊,神探。”曾遐坦然道,她可没少听其他人聊起范澄扉在警局的光辉历史,原本还有些将信将疑,现在终于相信了,“就像这次的事情,你随便一瞄,就看出谁有问题。”
范澄扉被曾迩的话一下子惊醒了。
是惯性?还是自己潜意识里根本就不想摆脱以前的生活?
范澄扉回忆起发现炸弹男时,心中一闪而过的振奋,好像只有那一刻她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该做什么。这该死的职业精神,正是她极力想要抹去的印记。
她不是法医,永远都不是了,尽管她是那样地爱着这份工作。
生命就是这样矛盾,就像她讨厌过那种看什么都有疑点的生活,但可悲的是,世界本就充满了疑点。
她如此努力地想要重新开始,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她的世界依旧是空的,一闭上眼,怀里只剩一具逐渐冰冷的躯体。
那是她痛苦的全部来源。
“在聊什么呢?”贺风帆的声音突然出现,截断了范澄扉的思绪。
既然她注定只能是个勇者,那就认真扮演好这个角色吧。范澄扉下定决心,深吸一口气,转向他揶揄道:“这么有空,找我们聊天?”
“谁有空了,那份数据我还没弄好!”
“你不是交给周凛去弄了?”
周凛?曾遐听到这名字,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如果可以,她这辈子都不想再给那个怪胎老师送任何资料了。
“那小子还睡着呢,估计昨晚又跟摄影专业的人通宵去了。也不知道他当年为什么要选这一科,是真心喜欢,还是纯粹想气气他爸……”
难得见贺风帆抱怨,曾遐睁大眼看着。他这才惊觉自己说太多,便收了声。
室内一时寂静至极。
费秋澍默然地站着,一声不吭。石正辕正想推推他,他突然又出声了:“我的电脑还没关!”
石正辕被这一声吓得不轻,随后冷哼一声:“我的骷髅头也在里面没拿呢。”说着,他指指前方的语言所。
他们此时已退到了后门之外。整栋建筑物被警戒线围了起来,孤零零地立着,像是一个等待判决的怪物。
大家不是百无聊赖地观望事件进展,就是扎堆讨论着某些问题。
费秋澍看着,吸了口新鲜空气,总觉得这就是一场露天聚会。研究所外的天是这样蓝,草木是这样茂盛,连泥坑里的积水都如此清澈,他生活在那间小办公室里,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注视过眼前这些平凡的景物了。
到底有多久呢?
久到他自己都记不清了,不过另外一个问题倒忽然有了答案。
“合影不就在文件夹里嘛……”他喃喃自语。
可去年搬家时似乎就没再看到过那个文件夹了,他想着,记忆一点点拼凑起来,那它现在应该在……她家里。
前妻。他自嘲地笑了笑,他竟也算是个有前妻的人了。
他掏出手机,熟练地按下一串数字,随后又停下了。莫名地,他觉得有寒意入体,冷得就像那天,他正式搬离他们共同的家。窗外吹着刺骨的寒风,窗内是同样默然地两个人。一纸协议放在桌上,他执笔签完,拖着箱子,关门离开。
那是一部只有剧情没有对白的默片。正如此时,他看着那串数字,一样说不出任何话来。
他盯着手机犹豫着,研究所的前门口却在此时骚动起来。
他往前小跑几步,匆忙合上手机。
曾迩恨不得掏干净耳屎,再听炸弹男说一遍。其他围观群众大概也都是这么想的。因为炸弹男一下子歇斯底里起来,连着问了好几遍,为什么文学研究室的这帮老学究不愿意收他。
后面他又说了什么,曾迩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反复回响在她脑海里的是“文学研究室”这五个字。
文学!一个考文学的男生居然跑到他们语言研究所的门口扬言要扔炸弹!
这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啊,她忽然觉得好难过,看着眼前这个男生如此卖力地制造了一个大笑话。
这么丢人……你知不知道自己这么丢人!
曾迩气血上涌,不知怎么的,她一下子冲到了警戒线里头。
“你不知道这是语言所吗?!”
后面高霏霏还在不住地喊她回来。可她死死盯着炸弹男,丝毫没有要后退的意思。
“语言所?”炸弹男转头看去,他恍然间发现自己跑错了地方,一时愣住。
几个警察发现了她,试图将她拉回去。
可她抢先一步,又走近一些。
“你要找的地方在后面,不是这栋!”曾迩也咆哮起来,远远看去,就像两个疯子在对峙。
“你知道你为什么考不上吗?”她继续咆哮着,离炸弹男越来越近,“因为你就是个连地方都搞不清楚的蠢货!”
“你就不能长点脑子吗?除了怪天怪地,你有没有怪过你自己!”她步步逼近,连后面的警察都看傻了。
每走一步,炸弹男的样子就清晰一点。她感觉自己走向的不是别人,而是另一个自己。她终于知道为什么看到炸弹男会倍感熟悉了。
他就像是以前的自己,习惯性地怨天尤人,却从未想过自己有多少问题。那些天生霉运,现在想来,不过都是她为自己的失败找的借口。
“明知道生病了,药名就更应该看仔细点!”
炸弹男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考试时间都看错,你到底有没有长眼睛啊!”
炸弹男一步步后退,好像拿着炸弹的不是他,而是曾迩。
“晚上不吃宵夜会死吗!”
曾迩旁若无人地叫喊着,冲着炸弹男,恨不得打几拳,再踹上两脚。
“你怎么就那么不争气呢!”
她失控地冲上去,想想以前的自己,真是可笑。
“你,你别过来!”炸弹男抓着炸弹,眼看着曾迩要抓到自己,又退了一步,不巧踩上一块石头,人一下子失去平衡。
他两手一抬,缠满电线的自制炸弹便由惯性带了出去,在围观群众的惊呼中,双双落向研究所的屋顶。
曾迩有印象的最后一句话是——“快趴下!”
高霏霏拍拍曾迩的肩:“行啊你,还真敢往前冲!”
“嗯?”曾迩失神地坐在草坪上。一摸,草还真是湿的,可她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了。
高霏霏看着她,没有再说话,只是搭着她,指指前方的语言所。屋顶已被炸塌,墙体也被熏黑,一队人马正在楼里楼外善后。
围观群众散得七七八八,就像一场露天电影的散场。
也许这就是一场电影。不管剧情有多离奇,有多惊心动魄,剧终,拍拍屁股走人便是。
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
曾迩想着,望着来来往往的过客,忽然觉得人人身体里都藏着一部放映机,按照各自设定的剧情播放着,迎接各自的剧终。
每个人都是一部独立电影,你的机器坏了,别人的照转不误,该出现的情节,不管怎样,都仍会出现。我们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不过是一群被剧情不断推进的人罢了。
“其实他又不笨,至少比我聪明。”曾迩又出声了。
“炸弹男?”高霏霏环顾四周,估计他已被带走。
曾迩点点头:“连炸弹都会做,干嘛非要去搞文学,换一科适合自己的不是更好。”
人有时候就是太偏执,明明不适合这部电影的情节,一定要它出现,却剪掉了那些原本合适的。
另一头,费秋澍倒没想那么多,他重新掏出手机,删删改改编辑了一条短信,输入那串熟悉的数字。
这应该是最合适的方式了。
他想着,按下发送键。
“哟,李队,你怎么走到这儿了!”副校长洪亮的声音一下子响彻整幢生物楼。
范澄扉刚和队长聊了两句,就被那声音吓到了。她笑了笑,和队长握手告别。
李队便和校长寒暄起来,不住说着抱歉。那是,谁能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本来方案都部署好了。
校长哈哈一笑,和李队称兄道弟起来。
“诶,刚刚那个老师你们认识?”
“她原来是我们局的法医。”
“法医?”校长尴尬地笑了笑,心想好端端一个法医怎么跑来做实验室助理了。
李队赔笑道,正想着该怎么解释这事,正巧助手小顾跑来解围:“李队,局里还有会要开。”说着,冲他使了个眼色。
“哎呀,看我这脑子!那我们先告辞了。”李队说着,同校长握握手,带着小顾离开了。
范澄扉回到二楼,给自己泡了杯咖啡。她现在不需要润口,但需要醒脑。
看着桌上的手机,一想到间歇性黑屏,她便一把将它抓起,玩心渐起,对准了垃圾桶。
也该换个新的了。
就在手机即将脱手的时刻,它垂死挣扎地嘟了一声。
范澄扉一愣,点开收件箱,屏幕上安静地出现一条短信——
你周六在家吗?我可能有些东西忘记带走了,方便的话我来拿。
范澄扉放下手机,凄然一笑。
可能可能,你总是可能,坚定一点会死吗?费秋澍。
03 傲慢与正见(一)
“好多标本啊!咦,这个红毛丹的颜色怎么那么深?”
“这是紫海胆,不是红毛丹。”
“你连这都知道?”
“蠢货!标签上不是写了学名吗。”
一群学生叽叽喳喳地冲进楼。曾迩背着书包,手捧大纸箱,低头走在最后。
自从语言所被炸弹男袭击过之后,便进入了大修程序。资金倒不用担心,反正有卢氏负责,可大修期间这帮师生怎么办?
曾迩回想起开学那天的协调会,仍觉得像一场梦。
院系领导打了若干通电话,总算有了解决方案。反正语言所的老师们访学的访学、进修的进修,剩下来的人并不算多,只要找栋人数同样不多的楼合用一段时间不就成了,至多不超过一个学期。
于是……
曾迩看着陈列柜里这些标本叹了口气。
于是他们就被分到了生物楼。
“二楼走廊还有两栖动物的标本!”高霏霏冲曾迩喊道,“快上来看呐。”
“你当心点,别把人家的标本碰坏了。”
“我还担心人家把我的东西碰坏呢!”高霏霏说着,举起她新买的马克杯。
听到高霏霏这番吆喝,大伙儿乐呵呵地带着自己的杯具往上走。曾迩撇撇嘴,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看上去都像是来开茶话会一样。
她在原地站了三秒钟,终于发觉思考这种问题实在没什么意义,便抱紧纸箱,跟着大部队上了楼。
“他们来了没?”
“哎,你让开点,看不到了!”
周凛的研究室里一片狼藉,学生们却毫不关心。趁老师不在,一群人探头探脑地向外张望着。即使是少数几个仍坚守在实验桌前的人,嘴巴也没闲着。
“听说语言所有个白富美啊。”
“是啊,卢氏的千金嘛。”一个男生说着,腾地站了起来,试管里的溶液差点晃出来。
曾遐见状避远了些,绝望地想:雷亦清这个八卦男又要开始了。
果然,那男生继续说:“人家不仅有钱,还很有头脑。”
见众人不信,他滔滔不绝道:“之前卢氏的大公子想搞个什么生物制药公司,老爷子不看好那项目,就没给钱。她听说之后就把自己的积蓄都拿出来投进她哥这家公司。现在公司越办越好,她这个股东也赚得盆满钵满。”
大家听了,不住感叹资本累积的重要性,只有曾遐一人对着显微镜叹气,心想还真是处处都有八卦的家伙。
“这你都知道!”一个男生拍拍他的肩。
雷亦清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个女生便抢先说:“这可是我们八卦界的高富帅,哪有他不知道的事!”
话音刚落,一阵哄笑。曾遐仍旧面对显微镜,搞不懂为什么连雷亦清这样不务正业的家伙也能直研。她腹诽几句,觉得无趣,索性从包里抽出一本书来看。
“这种环境下你也能看得进书?”一个师姐在聊天间隙凑了过来。
“那得看情况。”曾遐头也不抬地说。
“看这本书有多有趣?”
“不。”曾遐叹了口气,抬起头来,“看当下的环境有多无聊。”
师姐讪讪一笑。
“不过这本书确实不错。”曾遐也冲她笑了笑,“比如里面奈斯的理论,看完后别的帮助先不说,至少眼界会开阔不少。人类啊,有的时候就是……”
曾遐忽然来了兴致,想和师姐好好探讨一下人类与其他生物的关系。就像奈斯的观点当初是如何在一瞬间影响了她那样,现在的她也很想将这些闪光点分享给别人。
但对方却在此时匆匆打断她的话。因为,周凛回来了。
“这是茶馆还是实验室?要喝茶聊天的出门左拐到底。”周凛一进门便皱了皱眉头,才离开几分钟,自己的研究室里就闹翻天了。
雷亦清没忍住,噗地笑出了声。出门左拐走到底,不就是厕所嘛……
周凛瞥了他一眼,没说话,转而指着桌上半袋珊瑚藻问:“这是怎么回事?”
“实验剩下的废料,等会要拿去丢掉的。”
“这些都没用了?”
“是啊,老师你不是说要选饱满的用吗,你看这些都瘪了。”
周凛挑眉,打开袋子,沉吟良久,忽然道:“那只说明它们不符合你的要求,并不代表它们没用了。”
他说着,伸手取出一截珊瑚藻,在水龙头下一冲,便放进嘴里嚼了起来:“不管怎样,它们总是有用的。”
大家看得目瞪口呆,不知道他唱的这是哪一出。
“你们还有什么问题吗?”
“呃,老师,核酸染料快用完了……”还是雷亦清先回过神来。
“这么快就没了?”周凛狐疑地看着众人,记得上周分明还剩了小半支。
雷亦清低头不语,心想总不能把自己无聊时拿gelred染口腔细胞玩儿的事说出来吧。
见无人回答,周凛摆摆手,无奈地念叨着“再这么大手大脚,下次给你们换eb得了”之类的话,再度出门。
他刚走,实验室又沸腾起来。
“他竟然生吃珊瑚藻,早知道就放点泻药进去了,拉死他。”
“泻药哪够,直接上eb!”
听着师姐们的一句句狠话,雷亦清不禁感叹,真是最毒妇人心啊。
“他就这么遭人恨?”
“你根本不知道他有多凶残!”师姐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那家伙好像跟学生有仇似的,各种折磨。别的也就算了,最惨的就是打扫这间实验室。”
师姐喝了口水,继续道:“他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所以每天的日常打扫并没有包括他这里。可这里杂物多,很容易脏,总有他实在看不下去的时候吧。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会心血来潮地挑一个学生问问题,答不上来就负责把这里彻底清理一遍。你知道这工程量有多大吗?我花了大半天打扫完之后,足足请了两天病假!还有那些问题,没一道正常的,想到什么问什么,怎么可能答得出来。”
“这么惨?”
“没办法……其实你们男生还算走运的,他刁难得不多,女生可就不一定了。”
“有时候我真觉得,他根本就是在针对女生。”另一个师姐附和道,“平时不管不问,关键时刻就各种挑刺!”
“还有啊,办完事连句谢谢也不说。”
师姐们越讲越激动,雷亦清则开始后悔自己挑起这话题了,只好转移话题:“实验室难道没有保洁员吗?”
“别提了。”师姐摆摆手,“自从冰箱上的一个锥形瓶被大妈当成垃圾处理掉之后,楼里就再没请过保洁员了。”
“为什么?”
“因为烧瓶里的东西是某师兄毕业论文的实验对象……”
雷亦清耸耸肩,很自然地说:“但学生打扫时也有可能犯这种错误啊。”
“嗯?唔……这办法不错!”先前那个师姐一下子站起来,由此想到对付周凛的好办法,“下次周扒皮再喊我打扫实验室,我就把不该扔的都扔掉!”
语毕,众人一愣,随后反应过来,纷纷附和。
曾遐在一旁翻完整本书,终于受不了这群聒噪的人,幽幽地插了一句话。
“那我估计被下eb的就是你们了。”
曾迩跟着卢秉一走进办公室,轻轻放下箱子。
其他学生都去了各自的教室,只有曾迩主动要求多干半天苦力。权当是赔罪吧,她想着,活动了一下手脚。
想到刚才那些标本,她不由得拍了拍胸口:“吓死我了!”
“你怕那些东西?都是死的,别怕。”
曾迩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我只是怕撞到它们,再闯祸我就只能以死谢罪了。”说着,她还不忘补上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卢秉一闻言,一怔,忽然笑了起来:“原来是怕这个啊,其实一开始我也担心。罐子碎了倒也算了,关键是那溶液的味道,实在太……”
曾迩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轻松道:“可你刚才那么淡定,我还以为你根本就没注意到有标本。”
卢秉一笑得更欢了:“那都是装的,哪能那么容易就让人看穿。”说着,打开一个纸箱。
“那你掩饰得也太好了。”曾迩上前帮忙,不再拘束,而是开起了玩笑。
卢秉一的动作一滞,若有若无的叹息声飘散开去。她从箱子里提出一个白色物体,顺口道:“熟能生巧嘛。”
曾迩愣了一下,没想到卢秉一会这么说。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甚至觉得,她们讨论的并不是同一件事。
她驱散了这种奇怪的感觉,望向卢秉一,突然发现这世界很奇妙,别人口中的小卢老师竟然是以这样一种自嘲的方式在她眼前清晰起来的。没有想象中的大小姐脾气,但也毫不淑女。
“咚”的一声把神游的曾迩拉了回来。等她反应过来,箱子早已空了,桌上则多了不少东西。橙子、挂面、芥末酱、红糖,还有……榨汁机。
“这,这是什么情况?”
“芥末酱给你们石老师,他的口味一向特别。挂面给费老师,他总吃方便面,太不健康了。至于红糖嘛——”卢秉一嘿嘿一笑,“给你们准备的。”
“我应该没这需要。”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需要了。”她说着,眨眨眼,“我这里差不多搞定了,你先回教室吧。顺便跟同学们说一声,今天的茶歇还是老时间。”
“茶歇?”
“对啊,本研究所的优良传统。一直上课多累啊,当然要放松一下。”
怪不得人手一个杯具。曾迩此时才恍然大悟,她点点头,准备出去,却又被卢秉一叫住了。
“生物系的也叫一下吧。”
还没等曾迩回答,卢秉一摇摇头:“算了,还是我自己去吧。”
“老师,你认识生物系的人?”其实曾迩很想说,反正自己的老姐就是生物系的,去叫他们一点都不麻烦。
“我只是认识范老师而已。”
“咳,你是说费老师的……”曾迩总觉得那两个字从自己嘴里说出来怪怪的。
“前妻。”卢秉一替她说了。
03 傲慢与正见(二)
“你的表情敢不敢再嫌弃一点。”贺风帆站在走廊上,无奈地问。
“那你敢不敢把所有标本都摆出来。”周凛指指那些玻璃瓶,“老大啊,你就不能把这些东西挪个地方?万一被人撞了,还不是要你来负责,何必呢。”
“我看只有你才会撞到吧。”
周凛撇撇嘴,才不会承认自己确实差一点就要撞上去了:“我的意思是,这些东西都在储藏室放了好几年了,谁还要看啊。”
“语言所的人搬过来,总得给他们腾几个房间出来吧,难道让他们在走廊里上课?”贺风帆顿了顿,将手搭在一个标本瓶上。那些曾经舒展的生命,人类的友邻,如今就这样静静地躺在这里。人类的死亡自有后人纪念,可是,它们呢?
他将手挪开,继续道:“还是说,连你都觉得这些标本已经没有存在的价值了。”
“不,我从没这样想过,没人需要并不代表它们没有价值。”周凛深吸一口气,想到那些珊瑚藻,忽然认真地同贺风帆探讨起价值论来,“万事万物的价值很多时候并不由人类说了算。以自己的需求来确定其他东西的价值,实在是一件很可笑的事。”
“人类对价值的偏见有时确实可笑。”
“最可笑的地方在于,很少有人能发现这可笑之处。”
贺风帆一笑,摇摇头:“这就是你的偏见了,我可不信世上的明白人那么少。”
周凛刚想反驳,肠胃却传来一阵绞痛。
一定是之前的藻类闹的。他捂着肚子,准备去厕所,却猛地记起自己来找贺风帆的正事还没办,于是忍着痛,问道:“核酸染料被你们放哪儿了?”
“都移到顶楼去了,在资料室里。”
周凛刚要转身,又想到一件事:“历年田野调查的报告是不是也在那里?”
“在啊,都在。”贺风帆看着周凛,觉得他不大对劲,“你没事吧?要不要我上楼帮你……”
“不用了。”周凛打断他,迫不及待地奔向走廊尽头。
贺风帆看着周凛飞奔而去的背影,本想提醒他一楼的男厕在维修,无奈他跑得太快,只好作罢。
第二实验室。
几个学生刚走,范澄扉揉揉太阳丨穴,拿着冲洗完的烧杯也正准备出去,却正好撞上推门而入的贺风帆。
一记清脆的声响,烧杯毫无悬念地——碎了。
早知道就不洗了,范澄扉扯了扯嘴角。一切都是徒劳。
“哎,对不起!”贺风帆说着,迅速拿来了扫帚。
“应该我说对不起,是我没拿稳。”范澄扉伸手去接扫帚。
“那我们就别争了,碎都碎了,总要有人清理。”贺风帆弯腰扫了起来,丝毫没有要让开的意思。
范澄扉看着残骸,脑袋隐隐作痛,心想一定是昨晚收拾费秋澍的破烂货累出来的。还说只忘了“一些”东西,那她整理出来的那一大箱子东西算什么。
不过想到那个箱子,她的心中反而松了一口气。
算是彻底告别了吧。
“我有义务收拾自己留下的烂摊子。”范澄扉忽然出声,定定地说。
贺风帆被她突如其来的这句话吓了一跳,手里的动作也跟着停了下来。
“好吧。”他投降,让出扫帚。
范澄扉一下一下,专注地扫着,整间实验室安静得只剩扫帚拂过地面的声音。贺风帆靠墙站着,目光追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
两人沉默许久,久得似乎连时光都已被扫尽。贺风帆不忍打破这平静,但又不得不开口,因为他担心她。
“你最近的精神一直都是这样吗?要不要……”
“要不要找个熟人给我看看?”范澄扉接下他的话。
他忙不迭点头,以为她终于同意。
“我自己的情况自己清楚。”范澄扉又一次婉拒,她放下扫帚,转向他,“再说了,你那帮熟人有几个是我不认识的,师兄。”
听到“师兄”二字,贺风帆愣了一下。
“亏你还记得我曾经是你师兄。”
“这怎么能不记得!”范澄扉说着,释然一笑。
她确信自己终于不再需要帮助了,不是因为偏执,也不是因为傲气,而是她开始明白,人总是比自己想象的更强大。即使真的还需要,她也终究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贺风帆的帮助。
她希望眼前这个人能幸福,能安安稳稳称心如意地过完这辈子。而那幸福,铁定与她无关。
范澄扉正打算开口,门又被推开了。
不知怎么的,曾迩陡然间产生了一种生物楼以后会很热闹的预感。
“好端端的怎么就离了呢,难不成有小三……”她自言自语道,快把自己变得和高霏霏一样八卦了。
“应该不是,至少我们都没听说过。”卢秉一压低声音说,“如果真的有,大概就是语言学吧。”
“语言学?”
“是啊,他有时候搞研究一忙就是一整晚。有他在,我们连值班都省了。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搞得两个人缺乏沟通,才分开的吧。”
光看费哥两眼放空的样子,还真不知道他有那么热爱学术。曾迩不禁困惑起来,太过热爱,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呢?
“所以啊,”卢秉一叹了口气,继续说,“太投入还真一种很棘手的精神呢。大家都是这样,你导师是这样,所长是这样,连石老师也是这样。”
屎sir?
“他是挺投入的,连发飙时都那么投入,把我吓得够呛。”
“他人还不错啦,就是脾气急了点。”
不光是脾气急,行为也很古怪吧,曾迩腹诽道。她想起开学那天看见的骷髅头:“他那个头骨是用来干嘛的?”
“头骨?”卢秉一想了想,不动声色地瞥了眼曾迩,“有家医院找他和徒弟们帮忙研究唇腭裂儿童的发音问题,所以他大概是要用头骨分析头部构造吧。他除了写论文什么的,还经常会帮其他机构义务做些研究。”
曾迩“啊”了一声,没想到屎sir还挺有爱心的。
“可他只让学生背构造图,又不告诉他们干嘛要背,搞得大家怨声载道。”
“是啊……可人这一辈子,并不是每件事都有为什么的。如果他的做法能让他们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