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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夏生笑了,那时候沈天郁奇怪地想,自己的表哥似乎并不觉得丢人,他看起来像是非常愿意和沈天郁一起读书。

    陈夏生的长相没有他的成绩那么寒碜,他的下颔轮廓还没有完全撑开,却有了些许的强硬感,高挺的鼻梁和健康的肤色,使得好多高年级的学生都想和他交朋友。

    不过陈夏生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一放学就往家跑,不做作业,就帮家里干农活。他知道只有干完了活,才有可能牵着弟弟的手,去外面玩。

    换句话说,尽管和高年级的学生玩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情,陈夏生却不愿意这么干,他只喜欢和自家弟弟待着,就想和他一块玩。

    沈天郁对陈夏生的黏人表示无奈。这个高个子的小男孩本身很独立,唯独对沈天郁抱有超出一般的好奇心。

    这天陈夏生正在喂鸭子,就看到尤金莲打扮的光鲜亮丽,抱着沈天郁往外走。沈天郁还在睡觉,没醒,软软地靠在了尤金莲的肩膀上。

    “姑姑,”陈夏生轻声唤,“干什么去啊?”

    尤金莲没有说话,匆匆向前走。

    自从沈健死后,尤金莲的脾气越来越古怪,有时候一个人坐在外面都能笑出来,一边笑一边流眼泪,大晚上总是往沈健的坟头跑。家里人都说尤金莲快疯了,平时不敢招惹她。

    可是陈夏生忍不住了,这才早上五点,沈天郁还没醒呢,抱他去哪儿?他曾偷听到父母的对话,其中隐晦的提到,尤金莲大概是想把花芽送到别人家去。

    这怎么行?

    陈夏生站了起来,犹豫却坚定地握了握尤金莲的手臂,说:“姑,我今天休息,想带着花儿到村西买冰棍吃。那个……你要不要吃个荷包蛋啊?”

    尤金莲被这个已经长高了的小男孩拉住了。她回头看着这个腿又长又细的侄子,愣了一愣,然后甩了甩手,把陈夏生落在身后。

    陈夏生不依不饶地追了过来,他焦急而且慌张地说:“姑姑,你干什么去啊?”

    尤金莲急匆匆地向外走,高跟鞋急促地敲在地上。陈夏生拽住尤金莲的手臂,跌跌撞撞地一直跟到村外。

    陈夏生急得脖子都红了,他喊道:

    “姑!你把我弟还给我!”

    尤金莲被他拽的衣服都乱了,她气急败坏地推搡着陈夏生,吼:“滚你妈的蛋,这是我儿子,干什么给你?”

    陈夏生眼睛红了:“你要卖我弟?你那么缺钱?我把我的钱都给你,都给你!!”

    陈夏生突然伸出手握住沈天郁的小脚腕。虽然已经到秋天了,但是天气还不是很冷,中午的时候甚至有三十多度,所以沈天郁穿的衣服少,被握住的一瞬间,沈天郁就醒了,他从尤金莲的胸口爬起来,然后看到了自己泪流满面的表哥。

    沈天郁握住尤金莲的肩膀,愣愣地转了转头,就看到尤金莲温柔地弯下腰,搂住了陈夏生。

    尤金莲说:

    “狗蛋,姑知道你疼弟弟,姑姑是要带花芽去学习。你知道的,花芽总是说不出话,可能是有点问题,姑要带他去城里瞧瞧(病)。”

    陈夏生黝黑的脸经过一个夏天的洗礼,有些泛红,他拼命揉自己的眼睛,问:

    “真的?”

    “真的。”

    “没骗我?”

    “没有。”尤金莲耐心地回答,眼睛里都是温柔。

    陈夏生吸了吸气,说:“骗人是小狗。”

    从沈天郁这个方向看过去,能够清楚地看到尤金莲的眼底涌出一丝水迹,不过陈夏生没看见,他只听到了自己姑姑说得那句‘嗯,骗人是小狗’。

    那一年,陈夏生如此天真、单纯,他全心全意地信着尤金莲。

    于是陈夏生放开沈天郁,站起来,看着他们走远的方向,半天都没有动弹。

    沈天郁像是袋鼠一样趴在尤金莲地胸前,下巴就放在她的肩膀上。他看到陈夏生呆呆地站在村口,眼巴巴地看着他们两个。沈天郁凝固的记忆被打破了,他感觉自己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记忆中,确实有这么一个孩子,那样看着自己,浓浓的不舍、依恋。

    沈天郁想,尤金莲就是要把他送给前世的父母吧?

    这样想着,沈天郁突然开始挣扎,冲着陈夏生那个方向,大大得张开手臂,做出渴望被拥抱的姿势。

    就在这时,尤金莲迈下台阶,高跟鞋一声一声踩在沈天郁的心里,他再也看不到陈夏生了。

    沈天郁觉得自己亏欠了这里很多很多。

    他想起沈健,那个憨厚谦和的青年,对待自己的儿子温柔得像是对待女孩一样,每次回家都会带来许多玩具,自己却舍不得买一双新袜子。

    他想起陈夏生,那么喜欢自己的表哥,总是把吃的塞在自己的兜口里。挎着书包或者篮子,跑在苍茫的大地上,笑盈盈地喊‘花儿,花儿’。

    他想得最多的,就是前世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孤单死去的场景。沈天郁觉得,如果自己留在这里,肯定不会再像前世那么寂寞。

    他那么渴望温暖,渴望亲情。沈天郁觉得,这两种东西,比舒适优越的物质生活,更要吸引他。

    沈天郁挣扎了一下,张了张口。

    、第 7 章

    第七章

    但是沈天郁努力了半天,都没说出一个字。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无法描述出来,可就是没办法说话,沈天郁猜除了哑巴,别人不会理解。

    就像是一个人怎么都不会骑自行车,会骑车的人一定不能理解他为什么不会。

    一路上尤金莲都显得很轻松。沈天郁今年已经四岁,长的像是两个酱油瓶那么高,一个女人抱着他这么长时间理应很累,可尤金莲不,她甚至欢快地哼歌,是那种奇怪的腔调,沈天郁觉得陌生又熟悉。

    尤金莲抱着沈天郁,来到一条河旁边,隔着河指了指,说:

    “花芽,你看到了吗?那就是我和你爸爸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他好读书,读到高中呢,说回来帮家里干活,老不乐意,中午就去那儿看书。”

    尤金莲露出甜蜜的笑容:“我早知道他在那儿看书了,故意从那边走,洗衣服。然后……然后就有了你。”

    尤金莲摸着沈天郁柔软的头发,说:“对不起,我太爱他了。花芽,别怪妈狠心,我也想养着你。可是你这样,一句话都不能说,以后找媳妇都困难,妈能养你一辈子吗?还不如跟着何阿姨他们走,以后有学历,是城里人……”

    沈天郁用手捏住尤金莲的手指,被尤金莲带到陌生的地方,手指死死地攥着她,拼命张嘴,沈天郁觉得喉咙一阵灼热,像是随时能喷出一口血。可那只是幻觉。尤金莲没发现自己儿子的异状。她那么急切而兴奋的奔向死亡,奔向那个有自己丈夫的地方。

    等尤金莲敲门的时候,沈天郁见到了自己前世的父母。他们脸上的表情温和而疏离,这表情他再熟悉不过,以至于有些恐惧。

    尤金莲把沈天郁放下来,让他自己走,示意何家夫妇自己儿子身体没有问题。

    可是沈天郁一下来就紧紧抱住尤金莲的小腿,并且把脸藏到了尤金莲的身后。

    何家夫妇的脸有些僵。他们听说尤金莲的儿子是个傻子,还没记事,长的倒是干净,好看。这才答应要收养。想着虽然傻,可也能帮家里干点事,两人没儿没女,好生养他,也算收来个能抬棺材板的人。

    这就是前世何家夫妇不亲沈天郁的原因。本来以为是个傻子,后来才发现比谁都聪明,对谁都冷冷淡淡的,养不熟。

    更让何家膈应的是,何妈妈老来得子,一口气生了两个,想把沈天郁送回去也没办法了。尤金莲早跳河死了,连口棺材都没有,被随便埋在河边了。家业那么大,沈天郁不是要和自己儿子分家产?

    当然,这都是后话,现在两人还是很心疼沈天郁的,从袖子里掏出两把糖,逗着沈天郁。

    尤金莲尴尬地搂了搂沈天郁,坐到沙发上,开口说:

    “不怕告诉你们。我儿子今年四岁了……还是不会说话。大概是脑子有点毛病。你们要是不嫌弃,就帮我养着他,我手里的钱就都给你们……”

    何妈妈擦了擦眼泪,说:“我可怜的金莲,阿健怎么那么狠心把你扔下来。”

    何爸爸抽着烟,说:“你尽管把孩子留下,我们吃饭不会让他喝汤,有什么毛病,不就是心眼实点吗?”

    何妈妈应和着说:“对,不怕不聪明,只要知道谁对他好就成。我们就想要这么个儿子,你看这娃长的多俊……”

    何妈妈伸手要摸沈天郁的脸。

    沈天郁愣了愣。何妈妈对他前世非常冷漠,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主动摸自己。

    尤金莲悄悄把存折放到沙发底下,然后毫不拖泥带水地往外走。

    沈天郁简直是肝肠寸断,眼泪刷的一下流出来。

    喉咙里的血腥味儿越来越浓,沈天郁被何妈妈从后面握住腰,他倾倒着向前,用力张口手臂。

    然后他突然说:

    “——妈……”

    所有人都愣了,尤金莲本来轻快地向外走,听到这声,像是被雷击中,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她不敢置信的,回头看。

    沈天郁喊了那一句,何妈妈就放开手,他挣扎着向前,就被反应过来、往这边跑的尤金莲紧紧搂在怀里。

    沈天郁趴在尤金莲的怀里,像是一只刚出生不久的乳狗。尤金莲嚎啕大哭,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

    可是当沈天郁说话的时候,尤金莲就噤声,连呼吸都停止,似乎不敢确信一般盯着沈天郁。

    “别扔下我。”沈天郁用带着鼻音的声音说,“妈。”

    就这么简单的,沈天郁被带了回来。尤金莲确实一心求死,那是因为她以为自己的儿子脑子有问题,而且还是哑巴,这种残疾在农村是致命的,脑子有问题的女孩可能嫁得出,男孩呢?去哪儿找对象?

    尤金莲觉得只有大城市能包容这样的残疾。城里那么多走后门的,天郁到了何家反而占了便宜。如果儿子有了依靠,尤金莲就能安心的走了。

    不过现在尤金莲又有了活下来的勇气。她想,还有什么比死亡更难的?自己家儿子,让别人养,这是怎么回事。

    尤金莲低三下四的和发火的何家夫妇道歉,但是无论怎么说,儿子是绝对不给了。

    回家的路上,尤金莲不停请求沈天郁说话,直到沈天郁的嗓子都哑了,她才心满意足地吻了吻他的脸。

    突然,尤金莲道:“完了,存折忘了拿回来……”

    那里面的钱本来就是给沈天郁留的,自然不能便宜了别人。尤金莲踟蹰着停下脚,很想回去取存折,又觉得脸上不好看。

    沈天郁伸手摸了摸兜口,从中取出一本存折,还夹着两块酥糖。

    尤金莲擦了擦眼睛,亲吻着沈天郁的脸,自言自语道:“谁说咱家花芽脑子不好使?宝贝儿,你真是……”

    尤金莲小心地把那两块酥糖放到沈天郁的兜口里,轻快地往家走。

    沈天郁突然拍了拍尤金莲的肩膀,说:“妈,我想上学。”

    尤金莲道:“上学?嗯,妈有钱,等你五岁就送你去读书……”

    “我现在就想上。”沈天郁说,“就现在。”

    尤金莲不明白自己的儿子为什么会突然那么强烈的渴求上学。这想法其实早就有了,只不过以前沈天郁没办法说出口,现在好不容易可以说话,自然脱口而出。

    尤金莲没说话,表情有些复杂,抱着沈天郁匆匆回家。

    已经是中午了,陈夏生刚放学,是从学校跑回来的,来回十多公里,鞋底都是泥巴,一进门也没顾的上喝口水,喘着粗气四处张望。

    尤金莲正坐在外面缝衣服,一看到陈夏生就说:“狗蛋,回来了?”

    陈夏生敷衍地点点头,问:“花儿呢?”

    “屋里。”尤金莲笑,“怎么那么亲你弟啊?”

    陈夏生没笑,他瞪大眼睛喘了会儿气,嘴唇都发白了,等气息平稳,才往屋里走。

    沈天郁正在睡午觉,但是没睡安稳,陈夏生一进门他就感觉到了,不过身上的感觉很懒,就没睁眼,过了一会儿他就感觉陈夏生爬到床上,在他脸上亲了亲。

    这些年沈天郁都被亲习惯了,也没开始反应那么激烈,他知道陈夏生喜欢腻着自己,就睁开眼睛,从兜里掏出一把酥糖。

    陈夏生总算笑了,他说:“姑姑没骗我,她真的是带你去城里瞧病了。春阳说城里的医生怕打针的时候小孩儿闹,都会给小孩糖。”

    沈天郁也浅浅地笑,然后开口喊:“哥。”

    陈夏生愣了愣,然后猛地抬头,屏住呼吸,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盯着沈天郁。沈天郁都能感受到陈夏生的惊喜,看着他呆若木鸡的模样,沈天郁觉得好笑,于是掰开他的手,往陈夏生手里塞糖。

    尤金莲看他们两个在一起玩,就放下衣服,从厨房端了一碗炒瓜子,快步向村西走。

    然后在一幢古老而威严的房子前停下。尤金莲敲了敲门,迎着里面满脸皱纹的老先生,先是伸手把瓜子放到老人手上。

    老人低头贪婪的嗅了嗅味道,然后打开门,放尤金莲进来了。

    尤金莲先和他客套几句,问问他身体怎么样,然后就焦急地说:

    “叔,我家那娃,本来不会说话,都觉得不是哑巴就是脑子有问题,村里人都知道。我家里的情况您也知道,不怕您笑话,今天我本来是想把娃送到别人家里去的……我现在也是寡妇了,有时候真不想活了。”

    老人眼球浑浊,水汪汪的,像是生了病的老狗,沉默着没说话。

    尤金莲道:“可是今天我家娃突然就说话了,还说得特别顺,我开始以为他是被吓到了。可是他又跟我说要上学,这么小的孩子,哪儿想着要上学呢?狗蛋七八岁还在院子里玩,一提要上学就哭……”

    老人摆了摆手,让她不要说了,点燃旱烟,吸了两口,缓缓说:“不是被吓着了,那是‘开窍’了。古时候就有这么一种说法,要是活得下去,那是文曲星下凡,圣人的转世。”

    尤金莲屏住呼吸,瞬间的惊喜席卷过来,然后恢复理智,问:“什么?活得下去?这……”

    “哼。”老人阴测测地回了一句,“别高兴的太早。你这娃要不是早夭,就是薄情人。运气不好,活不过明年了。”

    、第 8 章

    第八章

    尤金莲本身是淳朴的乡下人,没什么科学的观念,思想非常闭塞,甚至是迷信的。听了村里这德高望重的老人的话,心里慌得七上八下,几乎要给他下跪了,膝盖上都是土,也顾不得擦,拼命请求那个老人救救沈天郁。

    老人又哼了一声,算是答应了,隔了两天拿着一小袋黄纸包着的东西,让尤金莲烧了,放在沈天郁的奶里,沏在里面让他喝了。

    不过这药包有没有用呢?答案是不明确的,因为就在沈天郁喝了那像是带着烧焦的蒲公英味道的豆奶后,第二天他就生了水痘,发着低烧,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待在屋子里不让见风。尤金莲恨不得生水痘的是自己,每天晚上都亲自给儿子擦药,陈夏生一看到自己表弟就叹气,心疼疯了。

    一个星期后,沈天郁痊愈,因为内里忍痛能力强,没有挠破水痘,脸上一个疤痕都没有。

    也是在那天,尤金莲走了十几里路来到学校,说破嘴皮子,让沈天郁去学校读书。

    她相信了那个老人的话,对自己儿子卓越的潜能深信不疑,她确定——

    “花芽和他爸一样,都会读书,好读书。不说圣人,肯定能走出村里,考上大学。”

    想起丈夫,尤金莲眼睛有些红,却坚定地想:我要等到儿子考上大学再去你那儿。沈健,等我。

    来年九月,沈天郁四岁半就上了小学。由于沈天郁年龄小,第一次去上学的时候还是陈夏生背着他去的。十几里的山路弄得陈夏生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从陈夏生身上下来,沈天郁胸前的衣服都湿了。

    沈天郁一直知道城乡教育的方式不同,可他的性格充满逆来顺受的特点,他觉得很适应这里的生活。在上学的第一天,他就开始适应这里的环境。

    因为刚开学,学生都瞪大眼睛听课。沈天郁有趣地看数学老师讲课激动到摸摸自己的脑袋,还有说话唾沫横飞、讲课讲得满脸通红的语文老师。

    小学没有英语课,上课只上半天,下午就是体育课和音乐课什么的,三点多就下课,然后帮学校后面的菜园干点活,四点半回家。因为离家比较远,学生一般中午都在这儿吃。

    尤金莲把饭放到陈夏生那边,让他中午和陈夏生一起吃饭。

    二年级下课比较早,还没打下课铃,陈夏生就出现在沈天郁的教室前,张开嘴对沈天郁笑。

    沈天郁不明白,这个从来不刷牙的小黑孩,牙齿怎么会这么白。

    村里老师少,教沈天郁的先生也教过陈夏生,在讲台上打趣,说:

    “这不是狗蛋嘛。来找弟弟?”

    陈夏生嘿嘿笑,‘嗯’了一声。

    老师说:“你今年再留级,可真和弟弟一个班了。”

    村里学生少,就一个班。

    “没事。”陈夏生擦擦鼻子,豪爽地说,“老师,你到底下不下课嘛,饿坏我家花儿了。”

    这声‘花儿’让沈天郁哭笑不得。村里人都有小名儿,难听的不少,就是没有像他这么模糊性别的。

    果然,说完这句话班里已经有人开始笑了,老师推了推眼镜,笑着说:“那下课吧。”

    班里的学生三三两两往外走,陈夏生牵着沈天郁往柳树下走,然后拿出馒头和咸菜,一边吃一边说:“花儿,要是吃不饱就去那边打菜,跟我要钱就行。”

    其实尤金莲带来了一个馒头,一个玉米面饼,本来是想让他们两个分着吃的,谁想陈夏生偏心过头,直接把馒头给了沈天郁,自己啃玉米面饼。他刚快要发育,三下两下就把饼吃下去,然后猛地吞了吞口水。

    沈天郁被他过于诚实的表现弄得愣了一下。他这么小本来也吃不下什么东西,平时在家喝点奶,来一点主食就行了。他把自己咬过的地方掰下来,然后递给陈夏生,说:

    “给你。”

    陈夏生摇头,说:“饱了。”

    “……”沈天郁手没动,说,“我吃不下了。”

    陈夏生这才接过来,捏了点咸菜,喝水一样把馒头吃下去。

    一转眼就过去五年。

    沈天郁接近十岁,和前世一样,高高瘦瘦,皮肤是永远晒不黑的苍白色,看起来有些单薄。不同的是,他现在穿着明显大一号,而且有些旧的衣服,身后还跟着十五岁的陈夏生。

    陈夏生青春期时长了不少,刚十五岁身高就接近一米八,声音浑厚,脸部的轮廓被彻底撑开,鼻梁高挺,四肢修长有力,奔跑的时候带着成年人的力道。

    陈夏生背着沈天郁的书包,正和他一起往学校走。

    沈天郁今年上五年级。他的能力直接考大学都没什么问题,不过前世的沈天郁就学会了不争不抢,也不会故意表露出什么。他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曾经重生过一次的信息,于是每年都顶着‘第一名’‘次次考试都是满分’的光辉头衔,和一群比自己心理年龄小不少的小孩儿一起学习。

    沈天郁把什么都看的很淡,也不会觉得丢脸,有时候他还觉得这样宁静的生活很好,想慢慢过下去。

    不过陈夏生是绝不会让他宁静的。因为上学晚,还留了级,陈夏生今年和沈天郁一起读五年级,两人是同班同学。

    陈夏生很高兴,因为一个班他就能最近距离的照顾自家表弟了。可自从升入五年级,陈夏生有一种深深的危机感,他很担心自己再留级,这样就反而不能和沈天郁一个班了。

    于是他第一次开始考虑,要好好学习这个问题。

    “花儿,你怎么还这么瘦?”陈夏生一人背着两个书包,步履稳健,从后面捏了捏表弟的肩膀,“这都只剩骨头了,怎么回事啊?”

    “我也不知道。”沈天郁随便说,“不过我很好。”

    确实是很好。

    也许是乡下的空气没有那么多污染,除了感冒,沈天郁从来没有咳嗽过。要知道他前世十岁的时候,肺病就已经严重的要做手术了。由于要帮学校干农活,沈天郁的力气也大了不少。虽然和村里的孩子尤其是陈夏生没法比,但是和前世比起来却是绰绰有余了。

    陈夏生不理解沈天郁的快乐,他皱着眉毛,很担忧的模样,没说话。

    还没进教室,沈天郁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春阳。这是隔壁家的小孩,和陈夏生感情很好,今年读六年级,总是在这边等着陈夏生。

    陈夏生把肩膀上的书包递给沈天郁,揉了揉他的后背,说:“你先进去吧,我和你春阳哥有话要说。”

    沈天郁应了一声,就走到班里。他学习成绩好,虽然年龄小,也是班里的班长,清早的时候要站在讲台上看学生读书。

    陈夏生看着比自己矮一头的春阳,问:“什么事啊?大清早来找我。”

    “没事不能找你?”春阳笑着,捶了陈夏生一把,“晚上来我家,我有好东西给你看。”

    “啥?”陈夏生疑惑地凑过去,问,“为什么不现在给我看?还要去你家?”

    “对啊,我爸妈今晚去外面,就我一个人。”春阳笑,若有所思地说,“就是那玩意,你看不看啊?”

    陈夏生没听清楚,后来看春阳的笑越来越坏,才终于懂了,连忙摆摆手,道:“山上栗子都掉下来了,我要和我弟捡栗子去,不去了……”

    “晚点来嘛,我睡着了你推我一把。”春阳挤挤眼睛,道,“很有趣,你还没看过吧?我觉得你肯定想看。”

    陈夏生犹豫了。

    春阳的意思是要给他看点黄色的东西。村里人淳朴,却不是不解风情,村口就有个说荤段子的老人,遇到陈夏生就会打趣着说两段——看他长得高大,以为这是成年的小伙子呢。

    不过陈夏生还没有真正接触过这些东西,他觉得自己太小,还不能看。现在想想,又挺好奇的。

    陈夏生伸长脖子往教室里看,就看到沈天郁正站在讲台上,用手撑着桌子,低头看书,看起来那么安静。

    于是陈夏生点了点头,说:“那好吧,等晚点我过去。”

    两人又磨蹭着说了几句话,等进门后,陈夏生就看到班里的学习委员小姑娘正在后面画板报,过了一会儿扭过头对沈天郁说:

    “花芽,给我写几个字。”

    沈天郁抬起头,没说话,却从粉笔盒里拿了两根彩粉笔,漫不经心地往后面的黑板走。

    在这里,小名儿是很亲昵的称呼,不是长辈一般都不会这么叫。称呼小名儿也有侮辱人的意思,不过显然学习委员小姑娘不是这个意图。

    陈夏生火冒三丈地想:什么叫‘给你’写几个字,板报又不是专门给你出的。

    陈夏生知道这个叫季莲的女孩喜欢沈天郁。这在班里都是半公开的事实了,不过村里人碍脸面,这么小的孩子哪儿能这么奔放啊。亏得班主任不知道,不然季莲她妈能把她屁股揍肿了。退一万步讲,这季莲今年都十六七岁了,比花儿大那么多,要不要脸啊。

    不仅陈夏生觉得看不惯,班里的孩子都有些不适应,一个女孩儿冲着季莲扮鬼脸,说:

    “你把沈天郁带回你家吧。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季莲低了低头,羞怯而凶悍地说:“撕烂你的嘴!他写字这么好看,不应该为班里做点事情吗?”

    “哎呀呀,不叫‘花芽’了啊!——季莲你写字不好看吗?”

    “你再说?”季莲红着脸冲上去。

    沈天郁呢?他完全不在意这些小姑娘的吵闹。温吞的性格让他对感情很是迟钝,沈天郁不明白这么小的孩子能懂什么叫喜欢吗?大概像是追星一样,看着长相不错、声音不错,就逗一逗,没恶意,也没什么意思。

    他仰着脖子写字。无非是老掉牙的‘少年强则国强,少年富则国富’,没写完就听到陈夏生很郁闷的声音,吼了声:“季蛐蟮,你安静点行不行啊?”

    季莲的小名叫蛐蟮,因为她妈生下她后一出门就踩到了蚯蚓,黏在鞋底,粘在地上。她爸重男轻女的观念很深,一看见是个女孩就不高兴了,就给取了个蛐蟮的小名。

    本来这名就不好听,还跟着姓,就像是骂人一样。季莲脸红了又青,‘哼’了一声转过身,继续画板报,回去的时候在陈夏生桌子旁边狠狠跺了跺脚。

    、第 9 章

    第九章

    正是秋时,山里的栗子都掉下来了。

    沈天郁身体不好,尤金莲坚决不让他在家里干农活,重一点的活都让尤金勤帮忙,沈天郁放学回来就干完了,想帮忙都没办法。

    可沈天郁又不是懒人,有一天干脆就没去上课,守着要帮忙收麦子。结果晚上回家的时候家里人才看到沈天郁小腿上被砍了一道,血都凝固了,但是伤口很深,都快看到骨头了。

    那么深得伤口,沈天郁硬是一声没吭。要不是陈夏生在吃饭的时候低了低头,沈天郁还打算一直瞒下去。

    于是尤金莲坚决不让他再下地干活,反应非常激烈,看起来都要揍沈天郁了。

    沈天郁说:“这点小伤算什么?李源的脚趾都被砍掉了,现在不也要去干活吗?”

    尤金莲嗤笑一声:“那小丫头片子,是故意把镰刀往脚上砍的,懒货。在学校每年都是倒数第一,老师天天往家里跑,丢脸丢到姥姥家了。能跟我儿子比?”

    然后说:

    “你给我好好读书,我不用你帮忙。”

    话说的绝情,但是还是护着自家儿子。沈天郁怎么会不明白呢?他讨厌自己那么没用,一到秋天就郁郁寡欢。陈夏生发现后就会带着沈天郁去山里捡栗子,又能卖钱又不累,和玩儿似的。

    掉下来的栗子会裂开一个口,带着毛刺的外皮像是被什么东西横腰切开,见到栗子先不弯腰,而是用脚踩一下,等里面的栗子跳出来再捡。

    陈夏生干农活是一把好手。有时候都不用弯腰,踩一脚就能让那栗子从地上蹦起来,乖乖落到手心里。

    沈天郁没他那本事,还要弯腰或者蹲着,权当锻炼身体,山里栗子多,小的和桂圆差不多,大的比酒塞子还大。沈天郁慢慢地捡,也不着急,过一会儿也能捡一小筐。

    天黑的越来越早,刚这么一会儿功夫就有些暗了。陈夏生把沈天郁筐里的东西倒出来,自己背着,然后说:

    “渴了,等会儿我,我去喝口水。”

    “嗯。”

    村里的孩子不带水瓶,渴了就去河边用手接一捧。沈天郁等了一会儿,就看到陈夏生回来的时候手里还捏着一尾虾,笑盈盈地说:

    “鸭子又有吃的了。”

    沈天郁对陈夏生这种生机勃勃的旺盛精力表示惊叹,以至于无言以对。他觉得陈夏生是这个山坳最优秀的儿子,一举一动都像是带着春意一般,生机盎然。

    山里的儿子喝水的时候光脚走到河里,脚上湿漉漉的,现在就赤脚走山路。秋天的山里,石路湿凉,陈夏生也不在意,等脚心干了才擦擦土,穿上鞋子。

    到了家门口,陈夏生才把背上的栗子倒了一大半在沈天郁的背筐里。他的意思是,沈天郁捡得栗子比自己多。

    陈夏生这种细小而无处不在的关怀、细心,总能微微触动沈天郁看似淡无波澜的心。

    放下背篓,陈夏生跑到鸭子常常下蛋的那个土坑旁边,蹲下后伸手摸了摸,惊喜地说:

    “今天下了两个蛋——”

    陈夏生转过身把鸭蛋塞到沈天郁手里,温热的蛋让沈天郁有些手足无措。陈夏生快乐的心情影响到了沈天郁,他转身到厨房,把蛋给了尤金莲。

    两年前尤金勤和陈寡妇到了城里打工,就在农忙的时候回来。陈夏生还在上学,就留在了村里,平时在尤金莲家吃饭。尤金莲一个女人不容易,家里养了个大高个子的小伙子,干活就轻松多了。

    自从沈天郁上学,家里的鸡蛋和鸭蛋就没出去卖过,都留着给沈天郁和陈夏生吃了。陈夏生总去河里捞鱼虾,家禽下的蛋都好吃,个大,晚上尤金莲就给他们两个摊荷包蛋,让他们两个发育中的男孩儿添加营养。

    晚上的时候沈天郁在桌子前趴着写作业,就看到陈夏生撩起帘子往外走。

    “哥,干什么去啊?”沈天郁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本来也没打算听他说答案,却发现陈夏生含糊地说了句:

    “不干什么。”

    其实他不说还好,因为沈天郁也不会多问。可陈夏生向来是对沈天郁百依百顺、什么都不瞒着的。这样突然敷衍的态度,让沈天郁挑了挑眉,抬起头看着他。

    “去你春阳哥家里玩会儿。”陈夏生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晚点就回来,你好好写作业。”

    沈天郁没说话,淡淡地看着他,直看得陈夏生脸都快红了,才轻声道:“行,去吧。”

    陈夏生觉得自己这个表弟越来越不能骗了,那眼睛,看着他,就像是能把他所有谎言都戳穿一样。虽然他从头到尾都没和沈天郁说过一句谎话。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春阳家里的灯灭着,村里人串门都不用敲门,只在外面喊:

    “春阳,我来了。”

    “哎。”那边聊高声音应道,“进来啊。”

    两人见面后没说什么话,就看着春阳撅着屁股在床底下翻箱倒柜的找东西,半天才掏出来一本灰尘扑扑的书,反手扔到陈夏生手上。

    “你随便看看。”这种天气,春阳脑门子上竟然出了汗,“还有好的,就是不好找,等会儿。”

    两人好的像是穿一条裤子,也不会害羞或者不好意思。陈夏生随便翻了翻,觉得心跳的有些快,总觉得背后有人看着他。

    陈夏生一看这密密麻麻的字就头晕,翻了两页就扔到桌子上,说:“这字儿小的像是蚂蚁,看都看不懂,我不看了。”

    春阳嘿嘿笑,然后又掏出了一本像是画册的东西,说:“那给你看看真的。我都看过啦。”

    春阳的表情非常得意,眉毛都飞起来了:

    “那女人乳房真大,腰细,比秦岚岚都好看。”

    秦岚岚是他们村里的一个姑娘,去年嫁人了,长的可好看。

    春阳恶俗的表述没有让陈夏生觉得激动、兴奋,反而有些反感。

    当他翻阅那些图片,吓得手都抖了,几乎把书扔出去,忍不住大喊:

    “春阳!你从哪儿弄得这些东西?”

    过于逼真夸张的照片让第一次看到这东西的陈夏生恐惧,甚至恶心。陈夏生的声音像是要哭了,又像是愤怒的怒吼。

    “嘘!”春阳被喊得跳起来,“小声点!你再喊我就把你赶出去了!”

    看陈夏生脸上厌恶的表情,春阳又把书拿起来,纳闷地说:“这么难看?我觉得她身材很好啊……”

    “我走了。”陈夏生铁青着脸,心脏‘怦怦’跳,也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

    “别别别。”春阳连忙阻拦,“我还有别的要给你看呢。”

    两人关系这么好,自然不可能真正翻脸,陈夏生被按到椅子上,过了一会儿也有些动心,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好奇与懵懂,翻开了看看。

    没有第一次看到时反应那么激烈。陈夏生看着那些露出大片肌肤的女人,像是在看生肉。

    “哎,这男人怎么这么黑?”陈夏生指着一张照片,说。

    “嘿嘿,你不懂吧?这是‘黑人’,天生就是这样的。”春阳说,“我在广播里听过,黑人兄弟。你看,他们头发都是这样的,像是羊毛。”

    “比羊毛短。”

    “对,他们肌肉也很多,下面那玩意老大。”

    “嗯……”

    倒也没那么奇怪。刚开始的时候看着可能还有些头脑发热,可是越看越难受。他没见过村里人穿的这么暴露过,只觉得拍那些照片的人是迫于生计,不然哪儿有好好的人愿意给别人看呢?

    怪可怜的。

    陈夏生又想,其实也不好看啊。你看这女的,又黑又壮,还没花儿长的好看呢……

    也是,花儿长的那么端正,谁长的比他好呢?村东那边的豆腐西施,都说好看,见着了不也就那样么,还没有花儿白呢。说来说去,还是自家表弟耐看,谁都比不了。这么想想,又觉得侮辱了花儿,哪儿能把花儿和这种人比较呢。

    陈夏生放下书,说:

    “你从哪儿买的这些东西啊?”

    “跟人家换的。”春阳说,“就村口那火车站,报刊亭里都是这东西。我每天从家里拿一个鸡蛋,半个月就能换一本。不过,可不敢让我爹娘知道。你要给我保密啊。”

    “行。”陈夏生说,“那我先走了啊,我弟还在家等我呢,我去给他烧水烫烫脚。”

    “你弟你弟,你怎么天天围着他转啊?”春阳不高兴了,“奶奶的,还烫脚,和你媳妇儿一个待遇?”

    “胡说。”陈夏生连忙反驳,却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点高兴。

    春阳撅着嘴,嘴唇上都能挂个吊瓶了:“你不会喜欢上你弟了吧?要是个小丫头片子就算了,你这么上心对他,他也不能嫁给你啊。”

    陈夏生愣了一愣,过了一会儿,什么话都没说,猛地跑了出去。

    “哎哎,跑什么跑?”春阳在后面喊了一声,本来想去追,后来看了看屋里乱做一团的书,慌忙蹲下去收拾,大骂,“臭不要脸的狗蛋,看完了就跑,也不帮我收拾一下。”

    春阳那句‘你不会喜欢上你弟了吧?’只不过是随口一说,没什么特殊的意思。毕竟在那个地方,同性恋还是难以想象的。不过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那一瞬间陈夏生就像是被雷击中,心脏都骤然停止跳动。再次恢复心跳的时候,一阵酥麻的感觉从心脏蔓延到四肢,让他身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第 10 章

    第十章

    陈夏生不想回家,就小跑着跑到小树林旁边,隔着一条大河看对面的戏班子唱戏,又觉得无趣,自己一个人慢慢走了回来。

    陈夏生是不怕黑的,这小树林里曾经死过不少人,现在还有坟头,大晚上不会有人来这里,所以非常安静。

    陈夏生正需要这样安静的氛围,他低头思索:我在害怕什么?激动什么?我为什么会因为春阳说花儿是我媳妇而高兴?为什么会因为他说我喜欢花儿而害怕?这不对,我,我怎么了?

    秋风猎猎吹过,把他的衣服都吹得飞起来。这个强健的村里孩子有些冷了。陈夏生虽然高大,却毕竟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他为自己心里莫名的情绪烦恼。

    树叶发出哗哗的声响,像是有人在对他说话。陈夏生烦躁地抬起头,气势汹汹地踹了离自己最近的一棵树干上。

    ‘哗啦——’

    经过秋风洗礼的树叶簌簌落下,有几片落在陈夏生的头上,一片一片抚平他心里的焦躁。

    “这很正常。”陈夏生突然高兴了,他一个人,甚至可以说是眉飞色舞的,“花儿是我弟,我就该照顾他,疼他。这不是喜欢,是疼。他是我弟,他是我弟。”

    陈夏生自言自语,就像是在自我催眠一般,一直重复到走回家。

    姑姑已经睡着了,沈天郁还坐在桌子前写作业。陈夏生关门的声音很小,脱了鞋子想上床。

    沈天郁淡无波澜地说:

    “回来了?”

    陈夏生点头,道:“是啊,外面还挺冷。”

    然后沈天郁就不说话了,只是撂下笔,搓了搓自己的手指。

    陈夏生看到他搓手,就穿上鞋,走到桌子旁边。他的表弟特别有耐力,能坐在桌子写作业写半天,都不休息一会儿。夏天还好,冬天那么冷,坐半天手先受不住。冷的不能动弹。

    陈夏生身体健壮,冬天穿一件单衣也不会冷,就像是暖炉一样,经常帮沈天郁捂手捂脚。沈天郁长大之后,一开始是自己一个人住,后来尤金莲怕沈天郁冷,就让陈夏生和沈天郁一个屋子睡了。

    陈夏生顺手拉过沈天郁的手,轻轻捏,说:“歇会儿,眼睛都看坏了。”

    “嗯。”沈天郁应着,眼睛却不离开课本。

    沈天郁是那种作业绝不偷工减料的学生,同样一道题留十遍,他不会少抄一遍,再加上他知道这里教育的弊端,总把零花钱攒下来买高考相关的书和英语练习题。铅笔和纸张就特别费。

    尤金莲对知识分子及其推崇,有点闲钱就让沈天郁买书。村里人没什么文化,她没学问,看不懂儿子买来的书,可是她从来不会嫌沈天郁买书花的钱多。

    但沈天郁觉得不是办法。这个家有多困难他是知道的,没有了父亲,情况每日愈下。以后还有高中学费,大学学费,万一有人生个病,这个家就塌了半边天了。

    他从来没想过钱这么重要,只能写字的时候把字写的很小,演算纸从边上写,写得密密麻麻的,正反面用完之后再用父亲以前的皮鞋橡胶鞋底擦。

    擦纸的工作是交给陈夏生的。等沈天郁抽回手,抬起笔写字的时候,陈夏生就自觉的拿起橡皮,帮沈天郁擦演算纸。

    “花儿。”陈夏生问,“你看的都是什么书啊?老师教过吗?”

    陈夏生看着密密麻麻的英语,很惊恐的发现自己一个都不认识,他开始反思自己上课的状态,心想再不好好学习,可能真要留级了。

    “没有。”沈天郁一边写字一边说,“这是英语,我就随便看看,好久没看了,有些生。”

    这话说得是真的。沈天郁前世留学,说的一口漂亮的英语。不过十好几年没练,忘得差不多了。

    陈夏生很惊讶沈天郁说的是‘好久没看’,也不知道自家表弟到底是什么时候学的英语。可表弟很快就陷入沉思,表情凝重。这是他做题时特有的表情,这时候和他说话往往得不到回应。

    于是陈夏生就不说话了,擦着擦着,漫不经心的偏着头,仔细端详沈天郁。

    沈天郁的睫毛很长,有些慵懒的盖在眼睛上。陈夏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用‘慵懒’这两个字,可他觉得就这个词才能表明他内心的感受。沈天郁大眼睛,双眼皮,皮肤白的很,还有那尖尖的下巴……

    “看我干什么?”沈天郁做完题,就感觉旁边有炽热的目光,转过头问。

    陈夏生猛地一愣,几乎跳起来,结结巴巴地说:

    “没、没事,就是你长得可真好看……”

    一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陈夏生有些尴尬,闭上嘴讪讪地笑。

    沈天郁有点不高兴,他不喜欢别人刻意赞扬他的外表。在他看来长相一点都不重要,没什么值得注意的。

    不过陈夏生毕竟不是‘外人’,话说的也没恶意,沈天郁就没在意,‘嗯’了一声,抬头看表,然后说:

    “睡觉吧。”

    “行。”

    那天晚上陈夏生怎么都睡不着,很想翻来覆去辗转反侧,可又怕打扰到沈天郁,只能瞪大眼睛望着天花板。

    然后他又情不自禁地转过头,看着沈天郁流畅的下巴线条。在黑暗中,他只能看一点模糊的轮廓,那轮廓让他莫名的激动,很想——

    很想凑到上面。

    很想像小时候那样,用力亲一口。

    粗暴地吻他的后颈,

    贪婪地闻他身上的味道……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陈夏生发现自己的内裤湿了,里面有他叫不上名字的东西。那时候他是惊恐的,甚至有些绝望,陈夏生用一只手拽着内裤,慌张地偏过头看沈天郁。

    沈天郁还在睡觉,看起来很安静,窗外的阳光洒进来,衬得他更加白皙。

    陈夏生竟然有些想哭,他慌乱的爬起来,脱下自己的内裤,光着屁股到箱子里找换洗的内裤。

    尤金莲已经醒了,正在喂鸡,正模仿着鸡的叫声,‘咕咕’的唤着。

    陈夏生眼睛都红了,手指哆嗦着穿上内裤。他们家睡火炕,但是床底下的砖头有了裂缝,水泥掉了,就有一点空隙。陈夏生惊恐的把脏了的内裤塞在缝隙的最深处。

    他的心脏‘怦怦’跳,就像是做了坏事一样猛地把手缩回来。他害怕的不行,都不敢把内裤扔出去——因为尤金莲在外面。

    他只能把脏了的内裤塞到一个自认为最隐蔽的地方。

    村里人都淳朴,教育观念比较落后。学校没有专门的性教育课,在课堂上那些东西是绝对不能提的,否则会有家长说这个老师是流氓。

    陈夏生发育的晚,根本没机会学到这些。

    他害怕得要命,几乎要哭出来了。他偏头看着还在沉睡的表弟,扯开内裤看了看,悲伤地想,这是什么东西?

    那地方那么脆弱,不知道是不是磕着了,也不痛,可自己的宝贝怎么会突然流脓了呢?

    也许不是脓,可也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陈夏生默默擦了一把眼泪,他觉得自己肯定是要死掉了。

    有了这个认知,陈夏生心里就涌出了一种难言的感受。自从当了哥哥,他就很少哭过了,最近一次哭还是父母出去打工的时候。可现在他认定自己即将离世,眼泪就怎么都控制不住了。

    陈夏生最先想的是,自己死了,表弟怎么办啊?

    他就这么一个哥哥,以后没人给他背书包,没人给他送饭,多可怜啊。

    想到这里,陈夏生吸吸鼻子。他突然对沈天郁抱有浓浓的怜悯,他心中暗道,我一定要对他好点。

    从地上起来的那一刹那,他有些头晕目眩,这感觉让陈夏生心如死灰。他心说完了完了,这肯定是某种绝症,没救了,绝对不能让家里人知道,不然医药费肯定出不起。

    他幼小而愚蠢的心里充满了绝望与悲伤,陈夏生悲从中来,忍不住哭出了声音。

    “……”天太亮,沈天郁眯起眼睛,用手肘撑起自己,疑惑地看着陈夏生,问,“哥?怎么了?”

    陈夏生肿着眼睛回头,就看到表弟祥和地坐在炕上,安静地看着自己。

    那一瞬间心里的阴霾好像被驱散了一些。陈夏生心脏‘怦怦’的响,像是在欢呼什么,身体有一种难耐的躁动,让陈夏生口干舌燥。

    陈夏生坐到床边,低下头,半天抬起头,声音沙哑地说:

    “花儿。我心疼你。”

    “……”

    沈天郁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有些迟疑的看着陈夏生。

    陈夏生用那种有浓重鼻音的声音对沈天郁说:

    “以后我……万一我不在了,你可怎么办啊?李小牛看你眼红,老想找李大牛揍你。我在的时候他可不敢来,我能把他揍得连他妈都不认识……我要是走了,你没有哥,得多受欺负?”

    陈夏生越想越伤心,恨不得现在就冲出去揍李大牛,让他发誓保证以后再也不欺负沈天郁。

    沈天郁哭笑不得,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就问:

    “你要死了?”

    ‘死’这个字让陈夏生在心底打了个寒战,可他没表现出来,只是摇摇头,说:

    “没有。”

    沈天郁也觉得那是无稽之谈。陈夏生身体有多好自己是非常清楚的。

    可是接下来,陈夏生就义正言辞地说:

    “弟弟,我会对你好的。”

    “……”

    就像是交代临终遗言。

    、第 11 章

    第十一章

    这时沈天郁心里有了一个猜测,不过不知道怎么表述,于是就沉默着没说话。醒来的时候没发现,但是现在沈天郁能闻到屋子里有一种属于少年人发育证明的气息。这气息让沈天郁愣了一下,立刻就明白了些什么。

    他抬头看着陈夏生,竟然不知如何说出口,毕竟自己现在才十多岁,知道的应该比陈夏生还少一点,这样才正常。

    可是看陈夏生害怕成这副样子,沈天郁又不想让他这样,就思索一会儿,考虑该怎么说出口。

    陈夏生在沈天郁旁边坐了一会儿,心里好受了些,起身说:

    “我帮姑姑干活去,你先洗脸。”

    “嗯。”沈天郁胡乱揉了揉头发,说,“我要去市里面赶集,你陪着我吧。”

    今天是星期六,本来也没什么事情。陈夏生一想到自己以后就不能陪着沈天郁了,就难受得心如刀绞,自然是同意了。

    沈天郁打算那时候再和他说。

    等陈夏生走了出去,他就趿拉着鞋子,蹲下来,把手伸到那条手掌大小的缝里,过了一会儿就拿出一条脏了的内裤。

    陈夏生以前的时候就有一个习惯,那就是有什么不想让人看见的东西,都会藏到这个缝里。

    沈天郁很早以前就发现了他的习惯。那时候陈夏生刚上小学,老师让写一篇短文,题目是‘我最喜欢的人’。陈夏生写完了以后就藏到这个缝里了,沈天郁刚能下地走,就趁着陈夏生不在家的时候好奇的看了看,结果看到那上面写得是——

    ‘……我最喜欢我表弟。他多可爱啊,大大的眼睛,白白的皮肤,nen nen(嫩嫩)的小手,可爱的,漂亮的,美丽的,神奇的,五颜六色的……’

    ‘……我不想让我妈妈再生一个小弟弟。我表弟举世无双……’

    看的沈天郁一阵嘴角抽搐。五颜六色?真当他是花儿了。还很有文采的用了一个成语,不过看起来非常别扭,一看就知道是小学生写出来的。

    这时候沈天郁已经可以完全确认,陈夏生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快死了。

    他把那条内裤扔到脏衣服堆里,准备私下扔了,或者帮陈夏生洗一洗。

    他走到外面的井边,接了一盆水,开始刷牙洗脸。乡下人没有刷牙的习惯,可是自从换了牙齿,沈天郁就坚持一定要刷牙,尤金莲管不了,也不想管。这次他去赶集就是为了去买新牙刷的。

    沈天郁用清水随便洗了洗脸,又洗了脖子,拿着毛巾一边擦脸一边往厨房走。

    陈夏生已经煮好鸡蛋了,正惴惴不安,心思复杂得熬粥。

    沈天郁走过来剥鸡蛋。新鲜的鸡蛋护壳,特别不好剥,要提前剥好了,不然饭桌上能急死人。

    沈天郁转过头看到尤金莲正往里走,喊了声妈,就回过头来,拍了拍陈夏生的后背,说:

    “哥,想什么呢?粥都要糊了。”

    陈夏生吓了一跳,转过头,惊慌地看着沈天郁,过了一会儿反应过了,连忙关了火。

    沈天郁凑到陈夏生的耳边,压低声音说,“吃完饭就跟我出去吧。我有事儿要告诉你,只和你一人说,别让她听见。”

    沈天郁话说的含糊,所以陈夏生没听懂,可是下意识地愿意听从沈天郁的指挥。过了一会儿,等沈天郁走了,陈夏生才发现自己被沈天郁拍过的地方有些发烫。

    他情不自禁的回想着,刚才沈天郁离他那么近的情景。陈夏生能清楚的味闻到沈天郁身上井水般清凉的味道,那么甘冽——

    那时候陈夏生还不知道什么叫做喜欢,什么叫爱情。他还以为自己对沈天郁的感情叫做疼,心疼,疼爱,那是哥哥应该对弟弟的感情。

    因为不懂,因为迷茫,所以陈夏生放纵了自己的感情,在这条有些偏移的小路上,越走越远。日后想想,其实那时候意识到了又能怎么样呢?感情这种东西,又不是说控制就能控制的。陈夏生他,从来都没有后悔。

    两人起得晚了,又是突然决定要去市里的,时间就有些匆忙。尤金莲给他们几块钱,让他们买点零食,嘱咐着说晚上早点回来。

    陈夏生和沈天郁吃完饭就往外走。以往一直会寻找话题,无比有朝气、开朗、甚至话唠的陈夏生今天却有些沉默。他低着头,一言不发。路过小树林的时候,里面安静的只听得树叶掉下来的刷刷声。

    当前面一棵树最后一片叶子掉下来的时候,沈天郁开口说话了。

    沈天郁说:

    “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和我说啊?”

    陈夏生放慢了步伐,却没回答,过了一会儿反问:

    “没有啊。不是你刚才在家里说有话要和我说嘛。”

    “对,”沈天郁赞同地点头,“我就想和你说今天早上的事。”

    沈天郁看到陈夏生一听‘今天早上的事儿’,脸立刻就白了。沈天郁心说他是有多害怕,才能被吓成这样啊。

    因为陈夏生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所以沈天郁反而不好开口,过了一会儿说:

    “你不会要死了吧。”

    陈夏生突然蹲在地上,悲从中来,眼睛都有些酸了。

    沈天郁也跟着蹲下来,说:

    “哥,你到底怎么了?和我说说。”

    陈夏生抬起头,对着沈天郁说:

    “这件事我不能瞒着你。可你绝不能和姑姑说。咱家没钱给我治病了。你以后还要上大学,那钱是不能动的。”

    沈天郁愣愣的,不知道说什么。

    陈夏生只当他是同意了。他把手往下伸,一边哭一边抽泣着说:

    “——弟,我的小鸟流脓了,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呜呜……”

    “……”

    然后陈夏生就扒开自己的裤子,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说话的真实性,于是掏出来给沈天郁看,道:“就是今天早上,突然就流了,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一点都不痛……”

    沈天郁连忙转过头不看,顿了顿又好奇的看了一眼,收回目光,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无奈又好笑地说:

    “你这不是要死了,你这是发育了。”

    “嗯?”陈夏生挂在脸边的眼泪停住了,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沈天郁。表弟比他学习好,知道许多自己不懂的知识,所以陈夏生丝毫没有怀疑,只是有些期待地听着沈天郁给的答案。

    “咳,”沈天郁掩饰性的咳嗽一声,别扭的说,“是男人都这样。我长大了也会……”

    “流脓吗?”

    “不是!”沈天郁哭笑不得的说,“那不是。那是精液。你知道吗?就是子孙液,能生小孩的东西。男子发育的时候就会有,和你长高、变声是一样的。”

    陈夏生听得一愣一愣的,顿了顿把裤子提起来,问:

    “……那我,没事?”

    “嗯。”

    “不会死吗?”

    “嗯。”

    “所有人都会和我一样?”

    “不,男人都会这样。”

    陈夏生笑了起来,欢快地说:“真好。花儿你这是从哪儿听来的?懂得真多。”

    沈天郁本来也被陈夏生逗得快笑出来了,一听这话突然就沉默了。半天才说:

    “看书看的。”

    陈夏生没有察觉的沈天郁有些阴郁的情绪。他牵过沈天郁的手,说:

    “那太好了。不用死太好了,花儿就不会没有哥哥了。”

    沈天郁的心情因为这句话好了点,就任由他牵着手,调侃地说:

    “哥,你都发育了,可以娶媳妇了,以后二舅回来,就该给你准备看人家了。”

    陈夏生讪讪地说:

    “不急。这事儿急什么?我还没毕业呢。”

    沈天郁‘嗯’了一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陈夏生不知道为什么有点不高兴。他一想到自己以后会娶女人组成家庭就难受,再一想沈天郁要娶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就更不高兴了,心脏那边一抽一抽的痛,慢慢蔓延到手指上。陈夏生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能伸出手揉了揉心脏,有些不知所措地一路向前。

    早市已经接近尾声,不那么热闹了。买东西的人少,卖东西的却还是依旧的多。红薯、苹果、金橘、栗子;白膜、烙饼、面条;猪肉、炒肝、小肚、鲜鱼,还有卖女人衣服的,卖皮鞋的,拿着剪刀等客人上门的理发师。

    陈夏生和沈天郁来到百货商店,买了牙刷和牙膏。又到书店逛了逛,买了几本沈天郁需要的练习册,草稿纸,这时候就到中午了。秋天昼夜温差大,早晨还冷的发抖,中午气温就将近三十多度,非常热,陈夏生汗都流出来了。

    沈天郁看他满头大汗的样子,说,“去买根雪糕吧,还有点钱呢。”

    “行。”陈夏生应和着,踮起脚尖四处张望,过了一会儿就拉着沈天郁往一个地方走。

    那是一家雪糕店,老板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没精打采的趴在冰柜上,看上去要睡着了。

    “喂,”陈夏生说,“给我们拿根雪糕。”

    小伙子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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