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有许多疑惑待解,但楚楚仍不忘先问:“所谓互异的政治立场,是指这次的荆州问题?”
“嗯,荆州共有七郡,赤壁、乌林一役后,刘备先是运用他的老手法,形式上上表给天子,推荐刘表的长子刘琦做荆州刺史,随即又派兵遣将,以刘琦的名义,用武力征询零陵、桂阳、武陵、长沙四个郡太守的态度,结果那四位太守虽先后都表示愿意归顺,但刘备仍以桂阳太守赵范不甚可靠,而把他给撤了,换上了赵云。”
“换句话说,眼前刘豫州已独占四郡。”
“不错,他后来且在刘琦病故以后,叫部下公推他为荆州牧,便宜全教他占尽,公瑾反为攻打曹仁而受伤,天下哪有这般道理?”
这些年来,楚楚虽然自认为江东人,但现在与迎柏已有了百年之约,立场委实尴尬,便避重就轻的问:“如今江陵已差不多快攻下了吧?”
“城池坚固、粮食充足,曹仁又死命效忠曹贼,力求有所表现,委实并不易攻,而他这回原本还想趁公瑾箭伤,一举攻出城外。”
“我听说了,偏将军他在被流失射伤后,曾因疼痛难忍而伏鞍回营,本已卧床休息,却又因曹仁勤兵叫阵,而不得不忍着创痛,起来巡视各营,激励将士,曹仁见后,方知无机可乘,才领兵退回城中去,但也正是因为如此,他的箭伤才会至今未愈,”说到这里,楚楚不禁摇头叹道:“昨日我也见到特地赶过来照顾他的小乔夫人了,你们男人哪,一旦上了战场,个个便均像得了健忘症似的,除了打赢之外,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
“谁说的?”端木恺自有他个人独特的见解。“正因为记得太多、念得太牢、心系所敬、所护及所爱,我们才会奋不顾身,一次又一次的上战场。”
“现在的你,我相信确是如此。”
“什么意思?”
“听说前些日子,曹操曾想用劝说的方式,使偏将军归顺于他,特派蒋干前来江陵见偏将军,这事你想必知晓?”楚楚却没有马上回答他,反而问道。
“当然清楚,公瑾深知他的来意,一见面即予以点明,虽然蒋干立刻否认,公瑾仍笑说:‘我虽然不及师旷的耳朵那样聪灵,但闻弦音,犹能知雅意。’”
“他的耳朵不及师旷聪灵?偏将军也太过谦虚了,只是那蒋干也实在太不知死心,偏要等过了几天,偏将军设宴款待他,请他参观军营队列和仓库军资,就是不同他谈军旅之争,再明确表态说:‘大丈夫处世,遇知己之主,外托君臣之义,内结骨肉之恩,言行计从,褔褔共之。即使苏秦、张仪那样的说客再出世前来,也是说动不了我的,这哪是足下所能做到的呢?’后,才无言以对,回去跟曹操报告说:‘周瑜雅量高致,非言辞所能离间。’”
“连公瑾也妄想招降,曹操那奸贼,当真是被一些没骨气的降将降臣,降出了瘾头。”端木恺嘲弄道。
“荆州物富民丰,又居扼要,自是人人想争,如今刘豫州得四郡,吴侯及曹操各得一个半郡,你都深感不服了,曹操又岂会善罢甘休?”
“曹贼南下侵略,本是寸土皆无,现在还让他占去南阳及半个南郡,已是大大的便宜,反观我方,出了大力、倾尽大军,却只得到江夏与半个南郡,不是冤枉到家,是什?”
楚楚深深看了他一眼后说:“你委实已跟过去那个虽与偏将军情同手足,但上得战场仍大半是为了求取刺激的扬威中郎将大大不同,现在我相信你每打一场仗,其中有一主要原因,是为了守卫亲人而打的了。”她到这时,才算回答了端木恺先前的问题,接下去再问:“对了,你刚刚说你们‘三人’曾一起去参加桑迎桐举办的比武招亲,那是怎么一回事,又是哪三人?”
“夏侯猛、我和森迎柏。”
楚楚愣了一下,心思随即活络的转动起来,而在这段时间内,端木恺早已把当年三人“不打不相识”的过程,全部讲给了她听。
“我果然没猜错,”楚楚再开口时的声音已因激动而显得有些沙哑。“他们果然是兄妹。”
“什么人果然是兄妹?”
“迎柏与蝉风,也就是迎桐,他们果然是兄妹。”
“森迎柏确是桑迎桐的兄长,他们——”端木恺猛然打住。“等一下,你见过森迎柏?”
楚楚颔首。
“是送女儿回去给他的时候见到的吗?”
楚楚再点头。
虽然她光是点头,一声不吭,但眼底的温柔和唇角的笑意仍泄漏了心事,于是端木恺接下去便说:“但那并非你们第一次见面。”用的已是肯定句。
这回她连点头都省了,只以一路蔓延开来的微笑充做回答。
“沈潭曾跟我们说过迎柏心中似乎有人,才会迟至今日尚未娶妻,而飞霜与我,亦曾猜过你这回离开江东去见的人,必具特殊身分,想不到……我的天啊!”
端木恺忍不住扣住她的肩膀说:“这真是太好了!”
“好什么?”楚楚首度出声道:“我根本什么都没说,你也什么都不知道。”
“我至少知道江东从此要少掉一位名医,而我的儿子也快要离开山阴县了,”
端木恺难得多愁善感。“想起来还真是舍不得。”
“你知道我永远都不会忘掉你赐予我们母子俩的种种,端木,若非有你——”
“嘘,”他摇了摇头道:“你也给了我许多,至少在飞霜出现以前,能稍稍抚慰我心灵的人,只有你,而能带给我纯挚童真的人,唯有桩儿;真要道谢,也应该由我,而不是你来说。”
“端木,你长大了,成熟了,随师父到一心园为令尊治病,刚结识你时,你还是个心地善良,却一肚子愤怒不满的大男孩,如今却已蜕变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往后与你相处,我可得调整心态,再不能拿你当弟弟一样看待了。”
“原来你真拿我当弟弟看,”端木恺佯装凄惨的怪叫一声。“你幼时照顾过飞霜,后来又一直关照我,那天我们才在说,从某一个角度看来,你还真像我们夫妻俩的姊姊,但我今年已三十二,分明大你五岁,还得尊你为姊姊,实在有点不服气。”
楚楚笑道:“瞧你一脸趣致的模样,说你比我小,还不肯承认?不过我真是替你感到欢喜,自你有了蝶衣以后,整个人完全都不一样了,答应我,一定要好好珍惜她。”
“这事还需要你吩咐吗?我呀,现在是恨不得能在自己的灵魂上拴条线,再把线头交给她,由得她牵我至天涯海角,永世也不分不离,就像你的他一样,相信他对于你,也怀抱着同样的心思。”
“但愿如此。”
“你少在那儿给我打马虎眼,过程我可以等见到他时再问,但结果我却想先听你说,告诉我,他是不是已经跟你提过亲事了?”
楚楚的脸上悄悄浮上两朵红云,再度颔首不语。
端木恺习见的楚楚,都是冷静、沉着的女大夫风貌,鲜少出现眼前如此*的一面;因此原本就觉得美得清新脱俗的她,理应有人呵护,理应在所爱之人的宠溺下,展现其明艳动人光彩的端木恺,为了让她一直开心下去,便继续揣摩道:“他一定是说:‘楚楚,嫁给我,越快越好,我们已经分开这么久,你一定不忍心我再等下去,是不是?还有我们的孩子,你不觉得我们早该一家团圆了吗?让我们尽快成亲吧?好不好,楚楚?’”
有了爱情的滋润后,也恢复她三分活泼气息的楚楚被端木恺的逗趣模样感染,心情亦为之一松,便配合着他,顺口应道:“好,事情都已办完,我们应该团圆了。”
“好什么?”端木恺问她:“也没说完全,谁晓得你在好什么?”
“好,我愿意嫁给你,越快越好。”
想到昔日的三位“战友”,如今均已从她们三名“难友”的身上找到幸褔,端木恺不禁满心感慨,觉得冥冥之中,老天似乎总自有安排,才会让他们六人的缘分结得这么深、又如此远。
“太好了,楚楚,我保证往后你定能否极泰来,你跟儿子,都不会再孤单寂寞,这一切,全是你应得的。”
“端木,”相识数年,这是楚楚头一次因两人之间犹如兄妹、又似姊弟的亲近温馨,而与他轻轻相拥在一起,交换着道别与期许:向过去道别,并期许各自拥有更加幸福的未来。“我爱——”
随着“砰”然一声将门推开而来的,是铁青着脸的森迎柏,以及他的质问:“端木恺,你与楚楚既已育有一子,为何不在数年前使娶她为妻,反而另娶雪飞霜?”
“迎柏,你怎么会在这里?”是她的第一个反应。
倒是同为男性的端木恺率先意识到不对,连忙放开楚楚,赶着解释:“炽涛,你听我说,事情并非——”
“上回我们在烽火中交会时,你曾说自己绝对无法与妄自跟你争夺伴侣的人化敌为友,那现在的场面又算什么?”迎柏根本不想听他说什么,一口就打断端木恺的话头吼道。
到这时楚楚也感觉不对了,赶紧往迎柏身旁走去。“迎柏,寒衣他是——”
“是什么?”他瞥向她的目光既冷厉又沉痛,让楚楚霎时住了口。“是一个把曹贼的细作娶进门,再让自己的女人到我主公帐下去当奸细,堪称一石二鸟、一举两得的男人?端木恺,为了吴侯、为了周公瑾,你竟然连已为你生下一子的枕边人,都可以双手奉上送给我,你实在教人觉得恶心及反胃!你端木恺想充什么大方,我不管,但你却不应该拖我下水,让我背上yin*女的臭名,你——”
“住口!”端木恺的拳头随着喝斥挥去,正中森迎拍下巴,让全无防备的他在连续踉跄几步以后,才勉强站稳脚步,而唇角早已渗出血丝。
“你打我做什么?虽然计谋被我识破,但我并没有说不肯娶她呀,好歹雪飞霜也算是我的旧识,将她的情敌娶走,就当做是在帮她一个忙吧。”
“森迎柏,”端木恺往前冲去,一把揪住他的领口说:“我话只说一遍,所以你最好给我听清楚一点,楚楚她——”
“不要说了。”阻止他的人是一脸惨白却异常冷静的楚楚。“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可是楚楚——”
“公瑾的伤已无碍,我想回江东去看儿子,你送我一程,好吗?我想现在就走。”
从头到尾,她看都没看迎柏一眼,自然忽略了他复杂难解的表情。
而他的心声,当然也就继续埋在胸中:我手伤既已难愈,你与端木恺又有共育骨肉之亲,那不如就让你含着对我的深深恨意,回江东去吧!
第九章
本来坐在灯下缝缀婴儿服的飞霜,看见推门进来的端木恺,立刻放下针线,想要起身。“坐着,坐着,”他赶紧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来说:“肚子这么大,还老爱动来动去,也不怕我担心?”
“就爱穷紧张,”飞霜取笑他道:“人家楚楚说孕妇就该多动,生的时候才不会吃太多苦头,像她生桩儿之前,便因为劳动量大,所以才——”想起她的处境,飞霜霎时哑然,末了只加了一句:“那该死的森迎柏!我就不明白楚楚干嘛还要为他操心。”
“操什么心?”端木恺才返家不久,对于已回到山阴县近两个月的楚楚的近况,自然没有妻子清楚。
“听说森迎柏右手患有宿疾,若不及早诊治,恐将成残。”
“那人心早就残了,多一只废手又算得了什么?”他冷哼一声,不料却听到妻子噗哧一笑。“你笑什么?”
“寒衣,我们夫妻俩算不算物以类聚?”
“什么意思?”
“就是对森迎柏手伤的反应啊,当我首度听闻时,也差不多是那样回嘴的。”
端木恺听了初始一愣,按着便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将妻子给拉过来坐进自己怀中。
“别这样,”飞霜挣扎道:“我现在好重。”
“再重也是我端木恺最甜蜜的负担,这一个多月以来,我在江陵协助公瑾攻打曹仁,可想死你了。”
她让丈夫将脸颊偎在胸前说:“我何尝不是,好几次忍不住,都想到江陵去找你,幸好有你儿子挡着,才没真的冲动行事。”
端木恺轻抚着她的肚子笑问:“依然坚持是儿子?这么有信心?”
“当然,”她噘起嘴来说:“而且眼睛铁定跟你一模一样。”
“万一是个女儿?万一双眸漆黑,跟你一样眼波流转呢?”
飞霜即刻瞪大眼睛建议:“那就让我再接再厉?”
“又想诱我答应让你多生几个了,”他捏捏她的鼻尖点破。“不成,至少也得等生下这一胎,让我亲眼看到他值不值得你付出这么多以后再说。”
“好嘛,好嘛,”她一双手绕到他颈后去。“公瑾一个人留在那儿,没有问题吧?”
“孤军如何长期独守?江陵城不日可破,你放心吧,他的箭伤也已经在愈合当中。”
“总是还没好全,你为什么不陪他到城破为止?”
“是他催我回来的人说妻子生头一胎,做丈夫的最好能够陪在一旁,当初他们的长子诞生时,他便是如此;另外父亲、母亲也不断去信催我。反倒是你,我的娇妻,光会三天两头送衣物补品过去,附在里头的只字片语,哪够解我的相思之苦?”
“那是因为言语根本也不足以代表我的思念于万一嘛,”飞霜辩解道:“寒衣,有那么多人宠我,我实在是太幸褔了,所以……”
对于妻子的善良再清楚不过的端木恺蓦然叫道:“不好。”
“什么?”
“我有不妙的预感,”他盯住她问:“无论你的出发点有多好,我的答案都只有一个:免谈。”
“寒衣!”她抗议道:“人家做了什么,你根本都还不知道。”
“你做了?!”端木恺委实拿这个娇妻一点儿办法也没有。“竟然已经做了?
做了什么?”
“写一封长信向我嫂子告状啊,”见夫婿闻言立时松了口大气,不禁换飞霜好奇起来,追问道:“不然你以为我会做什么?”
“我以为你会挺着个大肚子,冲到刘备那里去找森迎柏理论。”
“我干嘛为那种睁眼瞎子费那么大的劲?竟然还有脸说他想帮的是我这个‘旧识’,”飞霜近乎嗤之以鼻的说:“真是旧识的话,就不会这么不了解我了。”
“口是心非。”端木恺笑言。
“谁?我吗?”飞霜明知故问。
“当然是你啰,真有那么恨森迎拍的话,就不会请迎桐过来了,还有当初想把我出让一半的人,又是谁呀?”
飞霜不愿回答,只咯咯的笑。
而端木恺禁不起她笑靥的*,终于也暂且拋开这个话题,俯下头来吻住了她爱笑的红唇。
“舅舅!”一看到迎柏,夏侯霓立刻往他飞奔而去。
“慢点、慢点,这样子跑,也不怕摔着。”迎柏将小妮子给高高的举起来。
“又淘气了,”跟在后头的桑迎桐一脸慈爱的微笑道:“下来,下来,这么会撒娇,全是她父亲给宠出来的。”
但迎柏依然抱着可爱至极的外甥女,而让母亲过来牵她小手的夏侯霓,显然也没有下来的打算。
“沉潭?”
“我们兵分二路,他找妹妹,我看哥哥,互不干扰。”迎桐说时也不看他,好像只顾着跟女儿玩。
夏侯猛的妹妹是雪飞霜,想到她,自然就会思及她的丈夫端木恺,而端木恺的*……迎柏的表情既苦涩,又难掩妒意,完全在迎桐他们的预料之中。
不过表面上,她仍然完全不动声色,只问:“拜托你指导箭术的那个孩子,资质如何?”
提到他,迎柏总算露出笑容来说:“未迟的资质上等,就怕在短短二十天内,我无法为他打下太深的基础。”
这次迎柏到江东来,明是应妹妹之邀,过来与她团聚,其实暗地里,还负有观察孙权是否真的有意将妹妹孙尚香嫁予刘备,藉由联姻来增强双方关系的任务。
做的既是不能光明正大打探消息的任务,迎柏便没有一开始就直奔东吴京县秣陵的道理,凑巧此时接到妹妹的来信,表示一家三口,外带一个“朋友所托的孩子”,要赴江东暂居一阵,迎柏若得空,或愿趁地便之利,过来与她一叙?毕竟他们兄妹已三年多未见了。
于是迎柏便应邀前来,除了一起哀悼他们不幸意外身亡的大哥夫妇以外,也欣然答应了她的请托,指导那个名叫“未迟”的小男孩箭术。
“有些事,一旦开窍,别说是二十天了,光两天或甚至是两个时辰就能豁然开朗,你不觉得吗?”迎桐别具深意的说。
迎柏当然明白她指的是什么,而唇边的浅笑也显示由他早已看开了那些事情。
“我们的确是不该受上一代恩怨的影响,这一点,以前的母亲、大哥和现在的沉潭与你都做得比我好。”
“你也已经打开心结了,不是吗?”迎桐率先举步,引导迎柏随她步向花园,端木家特意为他们夫妻俩准备的庭园小巧清幽,丝毫不逊于一心园的精致气派,端木一氏,果然是会稽山阴的名门望族。“就剩手疾,”说到这,迎桐才想到该叫女儿下来。“霓霓,舅舅手不舒服,你自己下来走路,好不好?”
夏侯霓马上听话,做出要溜下来的动作,反倒是迎柏表示无妨。“没看我是用左手抱着她吗?”
“但是重点并不在这,而在于——”
“我自己的手,我自己最清楚。”
“是吗?”
“当然,”他的口气几乎不见高低起伏。“身为武将,岂能只因为右手不能用,就停止战斗?你说,换做沉潭,他可办得到?”
迎桐不得不承认:“是办不到,但你的右手也并非完全不能治,不是吗?”
“是,并非完全不能治,却也不是能够完全治好。”“谁说的?”至少透过飞霜的转述,迎桐得知楚楚就不是这样说的。
“谁说的并不重要,”他淡淡的回应:“重要的是,这确是实情。”
两个月前在荆州,当他兴冲冲赶到江陵去,想给楚楚一个意外的惊喜时,自己竟先意外的碰到也过去那里诊疗周瑜箭伤的彭鹤,并从他那里听到了两件事。
一是楚楚正在与故交谈最心爱的人,二是他手疾的真相。
“什么实情?实情就是你需要最好的大夫,接受最佳的治疗,而听说华佗先生这两日便会回返江东,正好可以——”
“我已经不在乎右手会怎么样了。”他一口打断迎桐说。
“你说什么?”
“我说我已经不在乎右手会怎么样了,反正就算再度就医,亦不过是维持原样,或是再继续恶化下去两种结果而已,那倒不如趁还能用的时候,尽量用,直到用坏为止!”
“你不在乎?那你有没有想过身旁诸亲朋好友的感受呢?至少我在乎、沉潭在乎,相信你口中那个‘若水姑娘’,也一定——”
“不要再提起她!”他突然扬高的声量,差点吓坏了左臂中的夏侯霓。
“舅舅,”她拍拍自己胸脯说:“怕怕。”
“没事,霓霓,对不起,舅舅话说得太大声了,对不起。”
夏侯霓这才又重新抱回他的颈项,由得舅舅疼惜,而两个大人则陷入各怀心事的沉默当中。
迎柏只觉得自己好傻、好傻,在乌林与端木恺并肩作战时,他不就曾说思萱在“楚楚”、而非“应大夫”或“应姑娘”那里休息?之后楚楚在受他要挟,答应过去与他生活三个月时,不也曾说如果事实证明她对他已毫无眷恋,那他就得放她走,并且发誓再也不来打扰“他们”?
而“他们”,指的并非她当时所解释的华佗师父及同门师兄弟们,根本就是能直呼她名字的端木恺和他们所生的儿子。
是,知道楚楚真心所爱的人并不是他,而是端木恺后,迎柏承认自己确实很痛苦,但一思及那恐将影响自己一生的手疾,又不禁心生一丝矛盾的庆幸,更何况从那次她怎么会为“长河吟”编舞的过程说明中,已知她和现在自己猜测,想必正是能歌的雪飞霜的交情不恶;虽然那和自己记忆中“贾仁”火爆的个性有些差异,但如果端木恺命中注定得以享此艳福,自己又有何话可说?毕竟持平而论,寒衣亦是他能够认可的江东英雄。
输给那样的对手,他无话可说。
“她已成为冻结在我心中最美好的回忆,不要再提了。”迎柏低低的补上。
他不提的原因,迎桐哪里会不清楚,就跟他至今仍未与飞霜夫妇碰面一样,都是怕若扯出端木恺“脚踏两条船”的内幕,会惹得夏侯猛不悦,代妹出头,硬逼着端木恺与楚楚分开;换句话说,仍是放不下楚楚,仍是对她念念不忘啊。
这正是情感的迷人、或磨人之处?迎桐暗笑在心头:或许两者皆有吧。
当初她和夏侯猛的婚姻陷入低潮时,是迎柏助了一臂之力,想要回报,此正其时!
“小哥,有没有想过未迟那孩子,为何会与才刚认识不久的你,如此投缘?”
“因为我们有相近的背景。”
迎桐似乎没有料到他第一个反应,竟然会是这个,原本还以为他会看出来那孩子的五官酷似他哩;唉,这难道也算是另类的“当局者迷”?
“仍旧以为父亲生前只疼我一人?”
“不,从你的转述中,我已完全谅解了他所有的矛盾、为难与悲哀,”迎柏的表情泰然、笑容宽容,过往的戾气已经完全消失不见。“或许让我们回到母亲身边,留你在父亲那里,是他们夫妻一种无言的相互体贴的方式吧;对了,未迟怎会与你们相识?”
“你知道我幼时曾走失过吗?”迎桐问他,见他点头后,便把那几日的遭遇简略的描述给他听。“未迟正是其中一名同伴的孩子。”
“好美的名字,蝉风、蝶衣和香云,”有个模糊的意念在心中浮荡着,但迎柏一时之间,却又无法将之凝聚成形,便接下去问:“他是谁的孩子?蝶衣?或是香云的?”
“蝶衣是小霜。”
“什么?你和飞霜原来那么早就认识了?”迎柏瞪大了眼睛,委实感到不可思议。
“很巧,是不?”
“是很巧,这样说来,香云的遭遇,要算是你们三人之间最惨的啰;幼时家破人亡,现在又独立扶养小孩,不容易呢。”
“你能体会那种辛苦?”
“当然可以,”迎柏一口应道:“自大哥、大嫂离开以后,思萱不就是我一人独自扶养的吗?她跟未迟一样,也常问起缺席的双亲之一。”
“未迟跟你提起过父亲?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
比他早几日来到江东的迎桐曾跟未迟消磨过不少时光,知道他并不是一个个性软弱的孩子,加上有端木恺一家人的疼爱和街坊邻居的照顾,所以他得到的爱护不可谓不多,如果硬要挑剔他和同龄小孩有什么不同的地方,顶多也只能说他比较成热与懂事而已,然则那又怎能称之为缺点?
可是反过来讲,自己也已身为人母的迎桐,同样不认为那可以算做是一个孩子的优点,因为如果让她选择,她就宁可女儿夏侯霓不要有任何超龄的表现,一切都按部就班来。
所以现在听迎柏说及未迟的“软弱”,迎桐毋宁是觉得宽慰的。
而迎柏则同时陷入回想当中……。
“森叔叔也会哭吗?”虚岁五岁的未迟问他。
“当然啰。”不过是因为今天弓老拉不大开,箭老射不太准而已,这是初学者经常会碰到的情况,迎柏没料到未迟竟会因此而偷偷垂泪;问他为什么哭,才说因为自己没有父亲,所以“应该”要比其他小孩坚强、争气,想不到连弓都没力气完全拉开,心里一急,眼泪便掉了下来。
“我没事的,叔叔,”面对蹲下来与他平视的迎柏,未迟立即打起精神来说:“我……只要把父亲的事全忘掉就好了,如此一来,我就不必因为没有父亲、只有母亲而哭了!虽然我不是常常哭泣,但还是讨厌永远当个每次一想到母亲辛苦都为了我,而我却这么没用,就会不由自主掉下眼泪的爱哭鬼。”
“傻孩子,”迎柏**他的头,仿佛看到以前的自己说:“你怎么可能忘得了父亲呢?我们每个人均由父母所生,没有父亲,又怎么会有我们,所以虽然未迟与叔叔一样,都是在小的时候,就没有了父亲,但还是要永远把父亲的事记在心中。”
“那样……有用吗?”为什么他的脸庞看起来如此亲切、眼熟?好像……自己很早便见过这个孩子似的?
迎柏拉起他的一双小手,坚定不移的说:“有用的,只要在心中牢牢记住他,有一天,你将会变得坚强。那些令你伤心的事,令你孤单、寂寞,以及失去所爱之人的事,都能把你磨练得更加茁壮;只要你不忘记,它们便将全部转化为力量,而你也就能靠着自己的力量,让自己变厉害了。”他是在鼓励这个孩子吗?或是在正视自己的过程呢?
此时的迎柏发现自己已无法深究,只觉得这孩子身上仿佛有一股魔力,吸引着自己,让他愿意对他主动敞开胸怀。
“真的吗?我真的办得到?”未迟脸上的泪痕已干,取而代之的是满怀孺慕之情的眼神,和完全信赖的表情。
“是,”迎柏再度紧了紧牠的手说:“叔叔相信你,相信你一定办得到!”
那孩子……“迎桐。”迎柏蓦然唤道。
“什么?”
“未迟的父亲是怎么死的?”
“谁跟你说未迟的父亲已经不在?”迎桐反问兄长。
“难道不是?”
看着哥哥那为情憔悴,却更添三分引人的忧郁气息的面庞,迎桐悄悄露出笑容来说:“当然不是,那个男人只是有点胡涂、有点任性、有点倔强,外带有点自以为是,但人可还好好的活着。”
想不到未迟真的与自己的境遇相似到此种地步!“既然如此,那你的朋友为什么要让孩子以为他的父亲已经不在了呢?”
“你说香云啊,”迎桐偏侧着头,瞅着啥事都不知的哥哥说:“她并没有那样跟孩子说呀,而是因为某些误会,使得香云从头就没有让那位父亲知道有未迟这个孩子的存在。”
“什么?”迎柏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得到这样的答案。“事关一个孩子的成长,他的父母怎能如此草率?误会是可以解开的呀!”
“本来是已经解开了没错,谁知道那个男人太爱吃醋,竟又反过来误会未迟是香云和蝶衣丈夫所生的孩子,这下受到牵连的人,可就不仅仅是他们两人而已,尤其是蝶衣的脾气素来直爽火爆,看到竟然有人如此欺负她的干儿子和干儿子的娘,当下就——”
迎柏原本僵硬的手脚总算恢复灵活,追上迅速转动的脑子,先放下夏侯霓,再扣紧妹妺的双肩,闇哑着嗓子问:“你说什么?再说一遍,说清楚一些!”
迎桐早已笑得合不拢嘴,俏丽如花的说:“哥哥呀!要我说几遍都成,只要你别再如此胡涂,甚至要重蹈我们父亲当年的覆辙;未迟,是那孩子的名字,但我们平常却都只喊他的字——怀桩,大哥的女儿叫做思萱,想的是母亲,那他叫做怀桩,怀念的是谁,你可明白?”
“你说他的母亲叫做香云?”香云,香……老天爷!难怪她当年会提早过去找他,难怪她后来会想尽办法,不让他到江东来,难怪她说这次他若到江东,她便要他见见五年来,始终陪在她身旁的人,鸡怪……“迎桐,我是个睁眼瞎子。”
迎桐笑得更加开怀。“小霜也是那么说的。”
“我是活该被他们夫妻一人揍、一人骂。”迎柏近乎喃喃自语道:“活该。”
“知道错,就算对了一半了。”他们身侧突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说。
“姑姑,姑爹!”夏侯霓见舅舅与母亲话谈得专注,立刻见风转舵,奔向端木恺与雪飞霜。“姑姑抱抱。”
“姑姑肚里还‘抱’着你表弟呢,”原本对迎柏绷着一张俊脸的端木恺,转向夏侯霓,立刻换上笑脸道:“姑爹抱,好不好?”
看着已欣然被端木恺抱起的女儿,迎桐摇头苦笑。“小妮子原本光只有她爹一人宠,我都担心她会被宠坏了,现在再加上舅舅和姑爹……小霜,这可怎么得了?”
“放心啦,”飞霜直到现在,才首度正视森迎柏说:“好孩子宠不坏,只有那种不知好歹的男人,才万万宠不得。”
“小霜,多时未见,你伶牙俐齿依旧。”
飞霜显然没有轻易饶过他的意思,闻言仅冷冷应道:“请你称呼我为端木夫人,还有别有事没事,就帮我夫君乱点鸳鸯谱;端木寒衣,是我雪飞霜一个人的,而楚楚那个笨女人,眼中心底,也只有你这个混球。”
“寒衣、小霜,是我错怪你们了,我很抱歉。”迎柏当下即长揖道。
“跟我们夫妻俩道一百次歉也没用呀,你真正应该去求恕的对象,又不是我们。”神色缓和的端木恺显然已经接受了他的道歉。
“楚楚现在何方?”迎柏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她,求取她的谅解。
其他人都尚未回答,夏侯猛已然带进一个教人瞠目结舌的消息。“大家快跟我走,小桩遭彭鹤挟持,应姑娘都快急疯了。”
第十章
炽情狂涛念香云 终曲 齐萱
东汉献帝建安十四年.十二月
长江江心中.战舰上
“孩子们都睡了?”夏侯猛问一身潮蓝的妻子。
“连炜儿都已安眠。”回答他的,却是一身粉彩的飞霜。
“产后还不到三个月,江上风寒,可别冻着了,来。”端木恺急急忙忙帮她将白貂衣披上。
“公事谈完了?”楚楚则是一袭月白袍服,问斜倚在舰栏上的丈夫说。
“是喜事,孙刘两家的喜事,可不干我北方的事,哪称得上什么公事。”夏侯猛接回话头来。
“那你还直嘀咕,”迎桐取笑道:“真多‘事’。”
大伙儿笑过一阵子以后,迎柏才首度发言。“沉潭,你们明日真要离开?”
“是啊,先回元菟,再至许县,丞相正在大兴土木,广建楼阁,他征战多年,委实也该享受一下了。”
“大人要分别,尚且难舍,更何况是小孩,”飞霜建议:“不如让霓霓留下来。”
“要她留下来,不如让她跟我们回荆州去,”楚楚说:“炜儿还小,你们夫妻俩得全心全意照顾他才行。”
“这怎么可以,”迎桐另有看法。“我还正想把映桩和思萱都一起带回东北,让他们看看爷爷、奶奶的故乡呢。”
看三个女人争夺小孩的画面,三个男人不禁再度笑开,此举立刻引来飞霜的嗔怒。“寒衣,你笑什么嘛。”
“笑你太贪心啦,夫人,”他揽住她的肩膀道:“这次他们选在江东与我们团圆,可全是为了你刚产后不久的身子着想,你还待如何?”
“我……我希望自己喜爱的人全在身旁,我是贪心嘛!”飞霜坦承不讳。
“那可不成,”夏侯猛提醒她。“谁教你丈夫一心只想效忠于吴侯,我们各为其主,本来就无法长久共居一地。”
“所以我说好勇斗狠的男人最无聊了。”迎桐朝另外两位姊妹眨眨眼睛。
“这千秋霸业,竟被你说成无聊?”迎柏大摇其头。
“本来就是,”楚楚帮着小姑,指向河面。“这大地万物,本就平等,全是人性贪婪,才会你争我夺;奈何时势如此,我们也只有多多忍耐了。”
“那明日我们还是按照计划,各奔东西吧,谁教这江山多娇,惹得天下英雄竞相折腰?”夏侯猛做出结论。“不过大伙儿可别忘了明年的聚会地点,乃在我东北元菟。”
“行了,”端木恺率先应允。“我们一定依约前往;拿酒来!”
等各人一杯美酒在手,夏侯猛立刻高举道:“且敬这无限江山。”
端木恺也说:“敬明月生辉,江水滔滔。”
迎柏则接下去举杯。“最重要的是,敬我们的香云、蝉风和蝶衣。”
这六杯酒同时代表:唯美人与江山多娇,让英雄豪杰竞相折腰!
炽情狂涛念香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