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
姊姊的新居落成,请吃饭。
这一顿饭打算自下午四点吃到午夜十二点。
因为姐姐是个*人物,平时以沙龙女主人姿态出现,专与丈人雅士名人吃饭谈天,她出钱出地方,他们出力气出时间,家中时常高朋满座。说穿了,还不是因为嫁得好。
这三个字是做女人的要诀。
能够做到这一点,其他一切不重要。
是否貌仅中姿,才能平庸,脾气浮躁…一切不重要。
她丈夫宠她,她是小皇后,他出去打仗,把专利品抬回来,奉献给她享用,她闲着没事,专与夫家的人玩政治,恃着丈夫撑腰,把对方杀得片甲不留,数十年就这么过去了。
山中方三日,世上已千年。
我们都老了在这里了,她仍然娇滴滴天真十分,你说,是不是各人各运有别?
真羡慕她。
有峙侯,她也可以很讨厌,譬如说,硬要我进姊夫的公司做事。
我自己有小生意,也干得不错,有事姊夫拉我一把,我不介意,且非常感激,但叫我归入他麾下,我不感兴趣。i
靠人没味道。
小小一点施舍,把你的壮志磨尽,以后时间全用在报恩讨好上头,很难再振作起来有什么作为……
这种例子见得多了。
好好的,念管理科硕士的年轻人学成归来,到姊夫那种油炒版行业去混,黄马褂穿上就脱不下来,白白浪费了文凭……
姊姊是那种颇为霸道的人,一不小心,被她支使得团团转。
别看她软棉棉的,威逼利诱起来,有她一套功夫,能把姊夫这种雄才伟略的男人哄得这么妥贴,当然有一等一的功夫。
她的新居是法国宫廷美术式,三层高,前后花园。
开头是想建成凡尔赛宫模样,后来倒不是钱不够用,而是地方不够用了,才适可而止。
饶是这样,也够瞧的,壁纸是锻质大玫瑰花,配金边水晶镜,镜面上再凿洞挂古董钟,四周是古色古香的假画,有些仿林布兰,有些仿拉斐尔,琳琅满目。
沙发与窗帘全是大大小小的玫瑰花,地毯边上也滚着花,务必使客人明白什么才叫做花团锦簇。
水晶瓶子中也插满大束鲜花,每盏灯都是水晶,垂着璎络,如泰山压顶,伸手可及。
沙发上是大大小小的七彩垫子,以及一只只瓷器的勤物模型,还有银相框、人高的花瓶、多宝格……唯一使人心神安宁的是天花板。
美丽的天花板倒是纯白色的。
没法度,这便是姊姊。她的生命也似这间屋子,繁荣美丽,无中生有。
她一早通知我,关于这次的盛会。
叫我早到,但我没有为她告假,做到六点钟才开车上山去参加庆祝会。
人已经有点累。
她府上衣香鬓影,好几十个客人已经抵达,泳池边已排开香槟鱼子酱,音乐喧天。
我要找个地方睡一睡。
与姊姊打招呼之后。我走进图画室,那里有一长长凳,可供我睡上半小时。
踏进图画室,脱掉外套,松了领带,刚想倒向沙发,发觉有人比我先到。
不,不是他,是她。
差点睡到她身上去。
这女子穿着一身白衣,脸朝内,一动不动,伏在沙发上酣睡,背部随呼吸一起一伏,似只原始小动物,十分可爱。
她倒是会享受。
我只得提起外套,到书房去。
书房内开了两桌麻将,地上有人赌沙蟹。
上楼到客房,小表妹与男友在接吻。
主人房里表姊夫在休息。
婴儿房有保母打盹。
天下虽大,无容身之处。
于是回到图画室,关上门,下锁,往地毯上一躺,也顾不得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了。
一下子便进入梦乡,鼻端隐约间似闻到女客身上的香气。
睡不了多久,有人大力敲门。
我转过身,不去理睬他们。
待一觉醒来,天已全黑。
有人大力擂门,是姊姊的声音:“小弟,你是不是在这里?开饭了。”
我挣扎着起身,脖子有点酸,应道:“来了。”一看表,已经八点。
长沙发上也有动静,那女子醒来了。
她举起双手伸懒腰,眼睛半开半闭,似婴儿般大声打个呵欠,搔搔头发。
我呆住了。
这般*姿态何尝多见,也许她平时不是个绝色,但--此刻她美到极点。
至此她才发觉有人盯着她看,脸红了,又惊惶,更是在现代妇女身上难得一见的表情。
我痴痴地陶醉地瞪着她,她难为情到绝顶,跳起来,踢到鞋子,套进去就匆匆打开门,走掉了。
我却在房中呆了好一会儿。
真是难得的一刻,她们早已练成金刚不坏之身,很少有元神出窍的时候,竟被我捕捉到,可谓眼福不浅。
姊姊出现。“喂,你躲在这里干么?”
我没有回答。
在大厅,目光游走,寻找刚才那个女郎。
不见人。
会不会即使面对面,我也不会把她认出来?
她使人想起喝了雄黄酒之后睡着的妖精,露出原形,一醒来,面目全非。
我一直找到九点钟,肯定她不在人群中,索然无味,用鹅肝酱夹了面包吃下,草草喝杯白酒,便打算打道回府。
趁姊姊不在,自落地长窗溜走。
今天不枉此行。
打个呵欠,发觉自己腰酸背痛,真的要回家早睡,什么及时行乐,也得够体力了才行。
姊姊的房子在一条短短的私家路尽头。
上了车还听见细碎的音乐传出来,就这样便吃喝玩乐一辈子。
有人过这种生活会腻,但不是姊姊,她活得实在高兴,这也是福气。
第二天我下午两点打电话过去,她还没起床。
这个女人,前辈子不知做了什么,今世可以享福至此。
今天是雷雨天,同事回来衣履尽湿,还有,地下铁路发生障碍,有几个女孩子迟到半小时以上,还要怕上司责备。
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但姊姊的福分使她幸免于难。
大家做?狗,她做人上人。
钻石似眼乌珠大,奈何。
三点才起床,忙得不得了,她说,要洗头修指甲,还有,要准备今晚的宴会,服装准备好了,但得起出去取银行保险箱内的珠宝,今晚要戴。
“我有要紧事见你。”我说。
“说呀。”
“见了面才好说。”
“我给你十分钟,不说拉倒。”
“你这样对弟弟?”
“你昨天怎么对我?嘎,嘎?”
“昨天有个穿白衣的女孩子---”
“一半人穿白,另一半穿黑,我不知你说谁。”
“她长得很美。”
“我的朋友都是美人,我不知你指谁。”
看,存心同我玩。
我干笑。“她长头发。”
“不是长头发就是短头发。”
“姊姊...”
“我真的不知道你说谁。”
“长头发、白衣服、长得美。”我重复。“手脚很细,穿双桔红鞋。”
她沉默一会儿。“一点概念都没有,时间到了,我要去做头发。”
“劳烦你动动脑筋好不好?”
“我没有脑!”
她真生气了,啪一声挂断电话。
我看着话筒,她恼我昨天没替她撑场面。
女人。
姊姊也是女人。
于是我亲自登门去道歉。
她已自美容院回来,面孔皮光肉滑,享福的人到底不一样,城市污染与她无关,她都不接触温室外的空气。
自保险箱内取出红蓝两色宝石,正在脖子上比划,尚未决定以哪套亮相。
我拼了老命拍她马屁,希望她回心转意。
肉麻之词滚滚而出:“这套好,这套似葡萄子,衬得皮肤更白,皮肤好真是天生的,姊姊你天赋真好,穿黑色晚礼服才能突出……”自己先起了鸡皮疙瘩。
暧呦,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只要是颂赞之词,再浮再老土姊姊也照单全收,丝毫不觉有什么不妥,她对我同心转意。
当下她穿戴好了,站起来转个圈。“如何?”
“美极了。”我叹息。
是很美,俗艳无比,那些钻石差点把她压得背脊都弯了,你别说,石头与白金都有重量,那种累赘的项链怕没有半公斤重。
此刻姊姊比许多明星还够派头。
生意人是该娶这么个女人。
她说:“这样吧,我把那日未婚的女士仍再请一次,届时你来瞧瞧,可好?”
我吻她的手。“陛下,你的好心,永志难忘。”
她唁唁笑起来。每个女人都自视为女皇,问你怎么办?
姊姊女皇终于答应帮我的忙。
我屏息等那日来临。
姊姊安排这样的节目是能手,吃喝玩乐是她专修科,研究院程度。
她藉词生日,请小姐们来喝下午茶,晚上,另有节目。
几岁?不详,我自然是知道的,但吃了豹子胆也不敢透露真相,想死还容易些。
过些日子,她会认是我妹妹。
这些是题外话,且说当日驾临,我泱心去寻找我那梦中之女(可不是,我俩在同一间房间内一起,作过梦)。
光是穿这衣服,就得仔细思量,不能太过隆重,也不能太过随便。
挑领带的时候,忽然觉得疲倦,坐在床沿,思潮起伏。
该结婚好好组织个家庭,小两口子,下了班往家赶,温存温存,吃口稀粥也香甜。
这样子挑领带扮花蝴蝶在花从兜搭真使我疲倦,还要到几时呢?都二十好几了。
找到这个女孩子就好开始追求。
追求也是最累的一件事,不过自古雄性动物都要向雌性下功夫。有没有看过“生命之源”这种益智影集?阳性生物都出尽百宝向雌性追求……
想大多了,好出门了。
妹妹其实做得很露骨,那么多女孩,才我一个男人。不过她们都似不介意。
一共十八位。
她不在。
没有一个是长发的,大部分留时髦的极短的发型:脑后剃出一个尖,额角一束短发直竖出来,两鬓用发胶腊得亮亮的。
千篇一律。
女人的头发,应浓而厚,长而密,如海藻,异性可以用手挽起,把鼻子埋进去深深嗅吸。也许她们时间不够,也许赶潮流,竟淘汰了长发。
衣服,我不喜欢垫肩的衣服,大衣或者尚可原谅,但她们连小背心、衬衫都加垫,都似美式足球员,这潮流已有七、八年,尚未过去,讨厌。
我同姊姊说:“她不在。”
姊姊困惑。“那么是有夫之妇。”
不像,她不像。
有夫之妇看得出来,婚姻幸福的,大多有副舒泰的样子,婚姻不好,又有凄苦之状。
独身女子再寂寞,也带些高贵出世的味道,一眼看出来。
“不,不可能,是你漏请了她。””
姊姊啼笑皆非。“我的朋友,我不知道?”
“你一向糊涂。”我抱怨。
“可不是,我一直是小迷糊。”姊妹附和。“但外头不知多少人认为我精明厉害,你说,我多委曲。”她非常遣憾。
我这一句话说到她心坎里去,大有知姊莫若弟之感。
“那么,她到底是谁?”
“我不知道。”
“想一想。”
“真是长头发?”她问。
我肯定。
“除了我,没有人肯留长发。”姊妹说:“没有人长发披肩。”
轮到我糊涂了。一
我到底有没有见过这个女子,抑或一切是我的幻象?
坐在图画室中:我发呆发足一个下午。
那班女孩子玩得兴起,踢掉鞋子,跳起牛仔舞来。
我用手托着头,不出声。
没有女孩子主动同我说话,她们都不在乎了,普通男人救不了她们。夜里再罗曼蒂克,天一亮,她们还不是得回到公司,再一次打仗。
除非是姊夫这样的英雄,另当别论。
她们都看穿了。
到下午五点,吃了甜点咸点茶或咖啡,大家都散场。
我躺在图画室那张长凳上,鼻端似又闻到那阵香气。
那个下午真浪漫,可遇不可求。
姊姊送完客回来,也坐在我对面纳罕。
给她这件事做也好,省得她闲得慌。
她问:“会不会是没有请帖,趁人多混进来?”
“不,她不象女混混。”
“这倒奇了,依你说,她气质也不错?”
“上佳。”
姊姊在生活上不知多有门槛,她说的全是金科玉律,一定要听。
我点点头。
“我能为你做的,到此为止。”
“谢谢。”我是由衷的。
她同我说:“想象总比现实好,许多女友立定旨意要嫁偶像,真的嫁过去了,也不过如此,总与理想有出入,有时一辈子追求理想追不到,更有意思。”
没想到姊姊忽然说出这番话来,我大为感动,肃然起敬。
没多久我也走了。
怎么可能这么顺利与她再度相逢,我应早猜到,伊人不知在何方。
姊姊的话甚有道理,也许伊人只在那一刻显得美丽,不过不让我亲眼再见她,我不会相信。
过了一段日子,我并没有在姊姊面前提起,她早就忘了,忙着学书法,忙着研究古董,忙着结交权贵…最要紧即学即用,立刻见效。
我许久没到姊姊家去。
我的家与的姊姊家截然是两回事
面积不算小,但几乎没有家具,空荡荡的感觉非常舒适,连床都没有,睡在地毯上,也不需要杂物架子,书本全放地上,我并不搜集任何东西,无论是什么用不着的东西都舍得扔掉。
两姊弟性格上竟有这么大的差别。
或者一娶妻,她会带来两千件衣服、七百双鞋子。是,她也带来爱,不过什么都是有两面,有其利必有其弊,哪里去找十全十美的人?
一直胡思乱想。
姊姊又来找。“我们有个演艺会,要不要来?都是闺秀们,自弹自唱。”
我的妈!
她们以为有几个钱,连天分都可以硬上,佩服佩服。于是唱歌似杀鸡,表演芭蕾如贵妃醉酒…还有些要开画展、写书、做设计,务必努力做到才貌双全。
“我不去。”
“你不想旯见见那长发女人?”
“她会来?”我的心咚一跳。“你知道她是谁了?”
姊姊狡绘地说:“我不知道哇,俱她来无影去无踪,你能放弃机会吗?”
我一口气顶住。
“来吧。”她似有读心术。
“几点?”
“下午二点。”
去瞄一瞄,立刻就走。
免得被女人当呆瓜:老有这么一个男生,无所事事,在姊姊家中兜圈子。
我还是没有看到她。
这次有个长发女郎,不过头发不是直的,烫得很鬈,十分娇俏,不是我喜欢的那种。
她们各展才能,我开了一瓶七三年的宝多,独自斟着饮。姊夫最高兴的一件事便是我欣赏他的藏酒,他不会介意。
我打算从书房长窗溜走。
走过金鱼池,到了车库,看到一个女子站在一架敞篷车旁,掀开了引擎盖,不知在研究什么。
我好心问:“什么不妥?”
自问会修车,技术不坏。。
她不睬我。
“是不是电池用尽?”我走过去问。
很普通一句问话,,谁知她勃然大怒,抬起头来,抢白我:“关你什么事?”
她一抬头,我就呆住,遍寻不获,原来就是她。
但火气这么大!此时她圆睁着眼,扭曲嘴巴,额上露青筋,凶巴巴地,一点不似伊人。
仍然是那头秀发,仍是白衣,但她不是她。
我呆子似瞪着她,十分震惊,十分失望。
车子里也坐着一名女子,相貌略差,但态度好一百倍。
她很过意不去。“小妹,你怎么蛮不讲理?这位先生,对不起,我们的车子抛锚,你能帮我们看看吗?”
说着她也下了车,手中提着梵哑铃盒子,看样子是表演者之一,开车送她来的,当然是她的小妹了。
话没说完,那小妹伸脚踢车身。“来这种见鬼的地方,用这部见鬼的车。”
如此凶暴,叫我看不顺眼。
我冷冷说;“光骂见鬼,车也不会好起来。”
这下子她真要与我拼命了,若不是她姐姐拉住她,她会扑上来咬断我脖子。
这么暴躁的女性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我冷了半截,人是找到了,问你敢不敢追!
难怪姊夫爱姊姊,拾她抓大权,这十年八年,我都未见过姊姊对姊夫呵过大气,说过重话。
虽说现代女性经济独立,不用仰男人鼻息,也不必这般待人。
当下我检查引擎,把电线驳好,一扭匙,发动车子,立刻忙不迭离开现场。
那位做姊姊的追上来问:“先生贵姓?谢谢你。”
她小妹还在骂,那一点点小事,对她来说,如丢了一枚原子弹,吃不消吃不消,这样的女于如何对着一辈子。
我逃难似的进屋里,倒在沙发上喘息。
苦笑,去追呀,伊人!
或者这刚巧是她最丑的一面,不知是运气好抑或运气不好,刚刚看到她最美与最丑的一面,黑白强烈的对比,当中的一列灰色已不能引起我的兴趣。
唉!
最怕凶恶的女人。
喘气未平,发觉自己又回到图画室,也罢,累了,睡一觉吧。
一看长椅,噫,无巧不成书,又躺着一个人,又是女孩,又是长头发。
她正在酣睡,面孔埋在椅垫底下,胸脯一起一伏,似只小动物。手指纤细光洁,手臂上有太阳棕。看样子也是个美貌女子。
怎么样?
要不要叫醒她?
破灭一个美梦,又升起一个希望,要不要再试一次?
我犹疑很久。
怎磨老有人在这张长椅上寻好梦?
害我进退两难。
呆了很久很久,才下定决心,悄悄站起未,悄悄离去。不行的,单凭一刹那的印象是不行的。这样就断定她是否终身伴侣实在太孩子气太感性。
待她醒来再说,有机会慢慢观察再说。
我点起一枝烟,走到客厅,有位小姐在表演钢琴独奏,其他的女士们静心欣赏。
这班女性唯有在静寂的时候才露出一分气质。
我在一个角落的空椅上坐下。
那个坏脾气女孩已经不在,她姊姊则坐在近窗处,微仰着脸听演奏,黄昏夕阳恰巧罩在她身上,在她头发脸庞上圈出一道金边。
这时刻她又何尝不美。
每个人都有他最好看的一刹那。
姊姊有,我也一定有。我换一个姿势,把左腿搁到右腿上去。
我在等图画室那女孩睡醒,起身,我要拿她同室内其他小姐们比较一下。
此刻姊姊似乎看穿我的心意,在另一角,她向我眨眨眼。
我朝她扬扬眉毛。
我的伊人,你在何方?
天使任务
我是天使。
真的天使,不是人们口中的安琪儿。
你知道,人类百年归土之后,灵魂由上帝接收。坐在他右边,听他的旨意行事,我就是那种天使。
每个天使担任不同的任务,我那组的工作,主要是排解男女之间的感情纠纷,对了,部门就叫做感情司。
有人说,一天到晚在微不足道的、无聊的、幼稚的儿女私情中打滚,简直没出息。
天使同事间,有些处理战争、发明,以及社会的阴暗面,工作的前提庞大得多,当然,他们的责任也不轻,但爱情也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人们为爱情所作出的牺牲,断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这股力量,历古至今,缠绵不清,人类只要有生命一日,它就如藤缠树,抵死不放。
我们的责任,就是解关树与藤之间的结。
忙得不得了。
几乎每个同事,每天都要处理一件个案,奔波得我有一阵子要求调职。
但是老板不允,他说我做得好,可以继续干下去。
今早,她给我一份文件,我一看资料,就懒洋洋,不起劲。
又是三角恋爱。
老板说:“女主角情绪非常激动,怕生意外,你下去,。”
人们为爱情所做出的一切,真不可思议。
昨天碰到罗密欧,才取笑他,他讪讪解释,当时不知哪儿来的一股浊气上涌,白白丢了小命,害父母伤心,今后得好好劝谕世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话虽这么说,罗君也真的忏悔,可是我可以保证,如果让他再活一次,他一定再度看不开。
谁不知道百步之内必有芳草等等这些理论,但当事人遭遇情变,大都痛不欲生。
下去的时候,在途中遇到小王子。
他刚刚淋完那株玫瑰花,在读圣德修伯里为他所著的传记。
我问他好。
他忧郁的说:“他们还在沙漠中等我回去呢。”
我鼓励他:“现在玫瑰长伴你身旁,再也无憾,你应当笑出你那著名银铃般的笑声。”
他牵牵嘴角,不语。
我摇头叹息,且撇开他不理,上我的路途。
没走几步,又看到一个美丽而瘦削的少女在吟哦。
她说的是“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疑男怨女可怜债难偿”。
唉,不用说,大家都知道她是谁。
我朝她笑一笑。
只见她荷着花篮花锄往前面去了。
我连忙集中精神,办理我今天要处理的个案。
资料所示,主角住在亚洲丹凤市落阳路三号。
我冉冉落在目的地。
是她了。
她在哭泣。
伏在书桌上,双肩耸动,哀哀落泪。
多么浪费,大好年华,宝贵的时光,花容月貌,如此虚掷。
女郎阿,女郎,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你去做呢。
我轻轻咳嗽一声。
她根本没有注意。
我见得多了,他们浸yin在苦海中,对身躯四周围的物与事,都不再有兴趣。
我打开文件夹子,查看她的名字。
姓周,叫周建国。
还建国呢,父母为她取这样的名字,当然希望她有一番作为,但此刻的她已不得哭死算了,国家与她何尤哉?
我拣张舒服的沙发坐下,提高声音叫她:“周建国。”
她一呆,抬起头,与我打一个照面,粗眉大眼,正是二十世纪末期最流行的样子,算得上是个标致的女子。
我查看资料。“啧啧啧,北美洲美利坚合众国史丹福大学毕业的管理科硕士,由此可知学历帮不了什么。”
她擦擦眼泪,惊疑地问:“你是谁?”
“我是来照顾你的天使。”
“胡说。”
“真的,我来救你于水火。”
“你连翅膀也没有!”她凶巴巴的说:“讲,你是怎么进来的?我要报警拘捕你。”
我呆住,这小姐,狗咬吕洞宾,看样子她肯为男同胞牺牲,但不一定会对一名天使和颜悦色。老板交代的差使越来越难做,遇到这种难题,天使都要引咎辞职。
“你是男是女?”她指着我问。
我委曲的解释:“天使根本没有性别。”
“怎么没有,邱比特是小男孩,维纳斯是美女。”
“那纯是画家鲍蒂昔里的想像力。”
“你到底是谁?”
我压下怒气。“看,你到底需不需帮忙?”
“你真的可以帮我?”
“算了算了。”我站起来预备离开。
世界变了,世风日下,早百多年,人们只要听到天使下凡,还不是又跪又拜的,现在他们看多了科幻小说,对一切超现实现象早有心理准备,见怪不怪,造成我们工作上的困难。
“慢着。”她叫住我。
我停步。“周小姐,请给我应有的礼貌,别对我吆吆喝喝。”她们这一代女性身居要职,对下属吆喝惯了,一时改不过来。
“对不起,你真的是来拯救我的天使?”
我早跟老板说过、最好发派身分证明文件给我们,省却一番唇舌。
“我来帮你拯救你自己。”
“如果你真是天使,请发出雷电霹雳,叫史天生与伊利沙白张立刻死在我面前。”
这一男一女,一定是她的情敌了。
我摇摇头。“你心中不应有这么多恨。”
她睁大双眼,激动地挥舞着双手。“你要是知道他们如何对我,你就不会这样说。”
“我全知道。”我扬扬文件夹子。“全在这里。”
“史天生是我小中大学同学,伊利沙白是我至爱的表妹,他们背着我私恋,你说,罪名该是什么?”
我既好气又好笑。“你们三人机会均等,背着你私恋又如何呢?人是有权利变心的,你要是高兴的话,也可以背着他们私恋呀。”
“你到底帮谁?”
“我不能草菅人命,而目前你的情绪极端激动,不适宜讨论这个问题,你需要休息。”
我**她头发,使她镇静,她渴睡起来,我移动她的躯体,使之躺卧在*。
我得去访问史天生这个家伙。
他在大学任教,目前正在放假,他与周建国都是高级知识份子,但谈起恋爱来,还不是昏头昏脑的。
赶到大学教职员宿舍,发觉他正在打字机前忙着著书立说。
史天生长得很英俊,气质上佳,也只有这样的小生,才配闹三角恋爱。
我隐身在一边,看他做些什么。
只见他啪啪啪按一会儿打字键,便皱着眉头把纸拉出,揉得稀皱,丢进字纸篓,站起来长吁短叹,在房中苦苦踱步。
照这样的速度,史天生到八十岁也写不出一篇报告。
这班年轻人是为了什么呢?我原先还以为三个人当中至少有两个应该高高兴兴,谁知连男主角都愁眉苦脸。
他重复着适才的一连串动作,足足有三小时之久。
我忍不住站出来。“喂!”
他见到我,吓一跳。
“伊利沙白张呢?”我问他。
他瞪看我。“你是谁?”
我不回答。“你与伊利沙白应当如鱼得水才是呀。”
他颓然坐下,用手托着头,说不出话来。
“回答我。”
“她根本没有爱过我。”
什么?可新鲜了,这变成四角恋爱了。
“愿闻其详。”
“你到底是谁?”
“你别管,有人听你诉苦,你管是谁呢,说呀。”
“伊利沙白利用我。”
“嘿,”我冷笑。“自己把持不定,又赖别人。”
“是,”他低下头。“是我不好。”
“你与她们表姊妹俩也认识不少日子,好意思弄成这这局面?”
“是我处理得不好。”他脸色灰败。
“伊利沙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得到我之后,即时甩开我,她说她并不爱我,只是做戏,要煞一煞表姊的威风。”
我大大的纳罕,这位小姐太任性了,怎么拿这种事来开玩笑?
我问:“你到底爱谁?”
他搔搔头发,答不上来。
糊涂账。
看样子我还得听听伊利沙白那笔。
“伊利沙白在哪里?”
“她同男伴旅行去了。”
“哎呀,那你岂不是驼子摔跤?”
史天生恼羞成怒。“你到底是谁?跑了来啰啰嗦嗦,追根究底,冷言讽刺,说,你是谁?”
我看看他。
外型似绣花枕头,内容似草包,我们其实不应插手他们的私事,随他们去闹个天翻地覆好了。
“我会怎么样?”
我说:“其实只有几个答案:(一)三个人同归于尽,(二)你同周建国重修旧
好,(三)你与伊利沙白张终成眷属,(四)你一个也得不到,从头开始。”
“不不不,”史天生惨叫。“我再也没有精力从头开始。”
“那么同归于尽。”
“不不不,不可以。”
“那么挑一个。”
“我要周建国。”
“你自己说的,不准反悔。”
“其实我深爱她──”
“是是是,只不过一时花多眼乱,这种话我听多了。”
“都是我的错。”
“那么赶快前去认错呀。”
史天生露出惊讶的表情来。“你根本不知道她,你很久没有出来走了,现代女性不原谅做错事的男人,她不会再要我。”
“不会的,我刚才见过她,她伤心得不得了。”
“她巴不得将我碎尸万段。”
“这倒是真的。”
“你明知如此,还叫我去认罪?她会侮辱我,然后赶走我。”
“活该!”
史天生又捧住了头,好像这个动作会令他痛苦减轻似的。
“这样吧,我替你去做中间人,探探她口气。”
“你真的那么好心?”他追问。
我一挥手,已经离开大学宿舍。
伊利沙白在什么地方?
满山遍野的找,终于在美丽的爱琴海边,找到浑身晒成古铜色的她。
“你。”我叫她。
她看看身后。“叫我?”
“不然还叫你身后的那只海龟不成?”
伊利沙白不怒反笑,“你是谁,这么放肆?”
“你闯了祸,倒跑这里来度假?”
她冷笑一声,“我与人一无杀父之仇,二无夺夫之恨,闯什么祸?别小题大作,语不惊人死不休。”
哎呀呀,一个比一个厉害,叫我怎么应付?
“你干么害周建国?”
“啊,你替她出气来了。”
“人家小俩口子好好的,你岂可横刀夺爱?”
“如果真是好好的,我可破坏不了,物必自腐而后虫生。”
“你这小妞恁地可恶!”
“你同情建国,一口咬定她白我黑,我同你多说一句都是多余!”
“喂喂喂,你别走,你来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同事?”
她又坐下来,收敛刚才嚣张的神情,沉思起来。
我松口气。
“你是谁?”她起疑,“如何晓得我在这里?”
唉,一则无人会相信我,二则天使这个身分也不甚矜贵,我胡诌:“我是私家侦探。”
“呵,是谁聘请你的?”
“史天生。”
“他?他爱的还是周建国。”
“你肯定?”
“当然,不过建国时常给他脸色看,他抱着示威的态度,同我约会两次,即时被建国轰走。”
“为什么又偏偏找到你?”
“我失恋、寂寞、痛苦,只想有人陪着说说话、散散心。”
“啧啧啧。”
“后来见闹僵了,急急退出,我不会爱史天生,他不是我那一型。”
“瓜田李下,你应避嫌。”
“谢谢你的马后炮,现在我知道了。”
“向建国鞠个躬不就行了?”
“别天真,她老人家才不吃这一套。”
我沉吟。“你决定退出这三角关系?”
伊利沙白举起三根手指发誓。
“两姊妹相亲相爱才是。”
“她比我大两岁,一直气焰凌人──”
“小姐,你也不是省油的灯。”
伊利沙白这才不出声了。
“记住,你甘心退出,以后不准再犯。”
“有女友的男人已不准追,那我怎么谈恋爱?”
我也很踌躇。“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得同去查查条例。”
她也捧着头。
谁胜,谁败?三个人都不快乐。
“你的男伴呢?”
“我一个人出来的。”
“史天生说你与男友同来。”
“他发神经。”
我叹口气,再也说不清,不如回到周建国身边去。
每个案件进行到一半,天使要做述职报告。
我向老板评叙经过。
他说:“那你令周建国与史天生重修旧好吧。”
我委曲的说:“我不想做这份工作。”
老板说:“这个岗位很有意义,况且你驾轻就熟,做得很有成绩。”
“其他的同事都认为我得了一分优差,专门管民间小布尔乔亚阶级的男女私情,置社会的大前提不理。”
他问:“你在乎他们想什么?”
“当然在乎。”
他笑,“天使不应小器,去,继续你的工作。”
“是。”
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对老板诉苦。
自然,我的工作也有沉闷的一面,但是总比制造武器、繁殖细菌来得愉快。唉,什么样的工作都得有人肯做。
周建国已经停止哭泣。
这真是一件好事。
“嗨。”我说。
“又是你。”她说。
“史天生肯向你道歉。”
她白我一眼。“我不是要他道歉,我要他死在我跟前。”
老天!
“我叫你做一件事,你做的却是另一件事。”
“他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好处,到这种关头,已不是好与坏的问题。”
“太激烈了。”
“我们在谈恋爱,不是打草地网球。”
“他们都肯向你道歉。”
“我不接受。”
她美丽的眼睛射出怨毒的眼光,绿油油地,像一只要复仇的猫。
他们都是这样,同样的一双眼睛,在爱的时候,神色温柔热情,可以将对方融解。
恨的时候,又似将射出飞剑,刺杀对方。
这一股力量,倘若用在正途上,社会的进步不知有多神速。
但不,他们用来谈恋爱。
我坐下来,这样耗下去,我怎么下班呢?我已经很累了。这会儿,连我都学会用手捧着头。
她看见我怪可怜的,便问:“酒?”
“威士忌加水。”
“有品味。”她赞我。
“谢谢。”
她问:“不管你是什么性别,你有没有异性朋友?”
“现在没有,以前,嗳,生前有。”
“生前,你是男是女?”
“这么私人暖昧尴尬的问题,我不欲作答。”
“你根本没有诚意交朋友。”
我啼笑皆非。“我不是来参加社交活动的,我来救人。”
“救什么?”她冷笑,很自嘲的说:“我不见得会自杀。”
“但你那么沮丧。”
“一年两年三年,迟早会过去,要不十年八年,”她喝尽杯中之酒。“我不为自己担心。”
“可是你这种态度却令我们担心。”
“不用,”她消沉地长叹一声。“我会活下去。”
“来来来,振作一点。”
她苦笑。“要是你真想帮我,介绍个好男友给我。”
咦,这倒是个好主意。
“但你与史天生有夫妻的缘分。”
她说:“你可以改变一切。”
“我要先与老板商量。”
“算了。”
我有点技痒。“你看中谁?”
“有钱的、英俊的,胜过史天生百倍。”
“来,我带你出去找理想的人才。”
“你擅作主张,老板不会骂你?”
“为了你,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周建国看看我。“要是你是男人,倒是满讨人喜欢的。”
吃起我的豆腐来。
“我们逛去。”我说。
先带她到娱乐场所,参观公子哥儿的众生相。
“看到没有,全是金牌王老五,我一下令,他们都会来追你,不过娶了你之后,天天照样来这种地方坐。”
周建国笑。“你令我觉得做女人没前途。”
“挑中了谁没有?”
“被你吓坏,我们走吧,有没有比较殷实的?”
“有。”
又带她到小型住宅区,看小职员的家庭写照。
他们的母亲负责家务,弟妹一大堆,虽是品学兼优的好男子,怕只怕做他们的伴侣不容易。
周建国瞪我一眼,不语。
“为着显示我的公平,现在给你看中等人才。”
她开口了。“你存心让我嫁不出去。”
“才怪,我不把你嫁出去、根本交不了差。”
“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