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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重大缘故,便不再有人想上台应援。只见达尔巴的金杵掠地扫去,何师我跃起闪避。达尔巴金杵倒翻,自下而上。

    何师我双脚离地,身在半空,这一招无论如何没法闪躲,忽听得铮的一响,兵刃相交,何师我借势跃开,手中已多了一件短短的兵器。达尔巴怒容满脸,大声咒骂,黄金杵舞得更加急了。何师我兵刃在手,劣势登时扭转,但见他点、戳、刺、打,兵刃虽短,招数却极奥妙,与达尔巴斗了个旗鼓相当。

    朱子柳看了片刻,终于省悟,叫道:「郭夫人,我知道他是谁了。只是还有一件事不明白。」黄蓉微微一笑,道:「那是用胶水、蜂蜜,调了面粉、石膏之类涂上去的。」耶律齐和郭芙、郭襄姊妹这时都站在黄蓉身边,听了他二人对答,都摸不着头脑。郭芙问道:「朱伯伯,你说谁是谁了?」朱子柳道:「我说的是打伤你丈夫的这个何师我。」郭芙道:「怎幺?他不是何师我幺?那幺又是谁了?」朱子柳道:「你仔细瞧瞧,他使的是甚幺兵刃?」郭芙凝神瞧了一会,道:「这短兵刃长不过尺,却又不是峨嵋刺、判官笔,也不是点丨穴橛。”

    黄蓉道:「你得用心思想想啊。他何以一直不用兵刃,宁可干冒大险,东躲西闪,直到给那和尚逼得性命交关,才不得不取兵刃出来?他用兵刃打伤齐儿,何以要先灭烛火?」

    郭芙皱眉道:「这人奸诈狡猾,那又有甚幺道理了?」郭襄道:「想是他怕场中有人认得他的兵刃身法,因此不愿显示真相。」朱子柳赞道:「照啊,郭二小姊聪明得紧。」

    郭芙听他称赞妹子,心中不服,道:「甚幺不愿意显示真相?他不是清清楚楚的站在台上吗?谁都瞧得见。」郭襄想起母亲适才的话,说道:「啊,他脸上这些凹凹凸凸的疮疤,原来是用胶水面粉假扮的。这张脸啊,真是吓人,我只瞧了一眼,就不想再瞧第二眼。」

    黄蓉道:「他越装得可怖,便越不易露出破绽,因为人人觉得丑恶,不敢多看,那幺他乔装的假脸上日久如有甚幺变形,别人便不会发觉。唉!乔装这幺多年,可真不容易呢。」

    朱子柳道:「脸形可以假装,武功和身法假装不来,练了数十年的功夫,那里变得了?」

    郭芙道:「你们说这何师我是假的,那幺他是谁啊?妹子,你聪明得紧,你倒说说看。」

    郭襄摇头道:「我一点也不聪明,因此我一点也不知道。」朱子柳微笑道:「大小姐是见过他的,那是候二小姐可还没出世。十七年前,大胜关英雄大会上,有一人曾与我斗了数百合,那是谁啊?」郭芙道:「是霍都?不,不会是他。嗯,他用的是一把折扇,和这兵刃倒有点相像,是了,他现下手中这把扇子只剩扇骨,没扇面。」朱子柳道:「我跟他这场激斗,是我生平的大险事之一,他的身法招数我怎能不记得?这人若不是霍都,朱子柳是瞎了眼啦。」

    郭芙再瞧台上那何师我,见他步武轻捷,出手狠辣,果然依稀便是当年英雄大会上那个霍都,但心中仍有许多不明之处,又问:「倘若他真是霍都,这蒙古和尚是他师兄啊,难道便认他不出,却跟他这般狠打?」黄蓉道:「只因达尔巴认得出他是师弟,才跟他拼命。那年终南山重阳宫大战,杨过以一柄玄铁剑压住了达尔巴、霍都二人,霍都眼见性命危殆,突使奸计,叛师脱逃。这事全真教上下人人得见,你总也听人说过罢?」郭芙道:「嗯,原来达尔巴因此才这般恨他。」

    郭襄听母亲说「杨过以一柄玄铁剑压住了达尔巴、霍都二人」这句话,想象杨过当年的雄姿英风,不禁神往。

    郭芙又问:「怎地他又变成了乞丐?咱们的打狗棒怎地又在他手中?」黄蓉道:「那还不容易推想吗?霍都叛师背门,自己怕师父和师兄找他,于是化装易容,混入了丐帮,浑浑噩噩,不露半点锋芒,十余年中按部就班的升为五袋弟子,丐帮中固然无人疑心,金轮国师更寻他不着。可是这等奸恶自负之徒决不肯就此埋没一生,时机一到,他便要大干一场了。那是鲁帮主出城巡查,他暗伏在侧,忽施毒手,下手时却露出自己本来面目,并留下活口,让那弟子带回话来,说杀鲁有脚的乃是霍都。他夺得打狗棒后,暗藏在这铁棒之中。待得本帮大会推举帮主,他便可提出『寻还打狗棒』这件大事来。这是本帮世代相传的帮规,又有谁能驳他呢?唉,霍都这奸贼,如此工于心计,也可算得是个人杰。」

    朱子柳笑道:「但有你郭夫人在,他纵能作伪一时,终究瞒不过你。」黄蓉微笑不答,心道:「霍都混在丐帮之中,始终不露头角,便能瞒过了我,但想作丐帮之主,却把黄蓉忒也瞧得小了。」朱子柳道:「杨过这孩子也真了得,他居然能洞悉霍都的奸谋,既将打狗棒夺回,又揭穿了霍都的真面目,待会自再要为鲁帮主报仇,送给郭二小姐的这件礼物,可不算小啊。」

    郭芙道:「哼,不过他碰巧得知罢了,也没甚幺了不起。」

    郭襄心想:「那日大哥哥在羊太傅庙外,见到我祭奠鲁老伯,知道我跟鲁老伯是好朋友,因此千方百计去为我报仇,嗯,这件礼物可当真不小,他这番心意……」忽然想起一事,说道:「霍都虽在丐帮中扮成一个丑叫化子,可是有时却又以本来面目在外惹事生非。

    史氏兄弟中的史三叔曾给他打伤过,想是史三叔一意找他报仇,终于寻到了他的踪迹。」

    黄蓉点头道:「不错,江湖上时时有霍都的行迹,旁人更不会想支丐帮中的何师我和他同是一人。何师我,何师我,你瞧他这假名,便是以自己为师之意。一个人太自以为了不起,终有败事的一日。」

    郭芙道:「妈,怎地这何师我又说要去杀死霍都?那不是傻幺?」黄蓉道:「这只是一句掩饰之言,不过令旁人更加不起疑心而已。」郭芙道:「杨……杨大哥既早知何师我便是霍都,应当早就说了出来,不该让这何师我来打伤齐哥。」黄蓉微笑道:「杨过又不是神仙,怎知齐儿会中此人暗算?」郭襄道:「大姊却是神仙,因此把软猬甲先给姊夫穿上了。」郭芙瞪了她一眼,心中不自禁的得意。

    郭靖与黄蓉便过去向青灵子、赵老爵爷,聋哑头佗等高手,以及史氏兄弟、西山一窟鬼等逐一致敬,隆重道谢,有的还斟了酒来敬酒。众英豪奉杨过之召,有大惠于襄阳百姓及丐帮,岂仅是博郭襄一粲而已。

    说话之间,台上达尔巴和霍都斗得更加狠了。两人一师所传,互知对方武功家数,达尔巴胜在力大招沉,霍都长于矫捷轻灵,堪堪又斗数百招,兀自不分胜败。突然之间,达尔巴大喝一声,金杵脱手,疾向霍都掷去,金杵重达五十余斤,一掷之下势道凌厉之极。

    霍都吃了一惊,他生平从未见师兄使这般招数,心道:「他久斗不胜,发起蛮来了?」

    忙侧身闪避。达尔巴抢上前去,手掌在金杵上一撞,金杵转过方向,又向霍都追击过去。

    霍都大骇,才知十余年来师兄追随师父左右,师父又传了他深湛武功,这飞掷金杵之技正是从师父五轮飞砸的功夫中变化出来的,眼见金杵撞来的力道太猛,决不能以铁扇招架,只得滑步斜身躲过,金杵从他头顶横掠而过,相差不逾两寸。

    达尔巴金杵越掷越快,高台四周插着的火把为疾风所激,随着忽明忽暗。霍都在杵影中跳荡闪避,往往间不容发。台下群雄屏息以观,瞧着这般险恶的情势,无不骇然。达尔巴突然猛喝一声,双掌推杵,金杵如飞箭般平射而出。霍都此时正站在台口,没法闪避,砰和一声,金杵正撞胸口。他身子软软垂下,横卧台下,一动也不动了。

    达尔巴收起金杵,大哭三声,盘膝坐在师弟身前,念起「往生咒」来,念咒已过,纵下高台,走到青灵子身前,高举金杵交还。青灵子却不接他兵刃,以蒙古语说道:「恭贺你清洗师门败类。神雕侠饶了你,叫你回去蒙古,清心礼佛,不可再来中原。」达尔巴道:「多谢神雕大侠,小僧谨如所命。」合什行礼,飘然而去。

    郭芙见霍都死在台上,一张脸臃肿可怖,总不信这脸竟是假的,拔出长剑,跃上台去,说道:「咱们瞧瞧这奸人的本来面目,究是如何。」说着用剑尖去削他鼻子。

    蓦地里霍都一声大喝,纵身高跃,双掌在半空中直劈下来。原来他给金杵一撞,身受重伤,却未立即毙命。他故意一动不动,只待达尔巴上前察看,便施展临死一击,与其同归于尽。岂知达尔巴诚心念咒,祝其转世转入善道,倒是一番美意,当时便下不了手。

    郭芙却上来用剑削他面目。霍都这一击之中,将身上力道半分不余的使了出来。郭芙乍见死尸复活,大惊之下,竟忘了挥剑抵御。她身上的软猬甲又已借给了丈夫,眼见性命要丧在霍都双掌之下。郭靖、黄蓉、耶律齐等同时跃起,均欲上台相救,其势却已不及。

    只听得嗤嗤两声急响,半空中飞下两枚暗器,分从左右打到,同时击中霍都胸口。这两枚暗器形体甚小,似乎只是两枚小石子,力道却大得异乎寻常。霍都身子一仰,向后直摔,喷出一口鲜血,这才真正死去。

    众人惊愕之下,仰首瞧那暗器飞来之处,但见云淡星稀,钩月斜挂,此外空荡荡的并无别物,暗器似乎分从台前两根旗杆的旗斗中发出。

    黄蓉听了这暗器的破空之声,知道当世除了父亲的「弹指神通」之外,再无旁人有此等功力,但两根旗杆都高达数丈,相互隔开十余丈,何以两边同时有暗器发出?惊喜之下不暇细想,纵声叫道:「是爹爹驾临幺?」

    只听得左边旗斗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哈哈大笑,说道:「杨过小友,咱们一起下去罢!」右边旗斗中一人应声:「是!」两边旗斗之中各自跃下一人。

    星月光下,两个人衣衫飘飘,同时向高台跃落,一人白须青袍,一人独臂蓝衫,正是黄药师和杨过。两人都斜斜下堕,落到离台数丈之处已然靠近,黄药师伸右手拉住了杨过的左手,在半空中携手而下。众人若不是先已听到了两人说话之声,真如斗然见到飞将军从天而降一般。

    郭靖、黄蓉忙跃上台去向黄药师行礼。杨过跟着向郭靖夫妇拜倒,说道:「侄儿杨过,向郭伯伯,郭伯母磕头。」郭靖忙伸手扶起,笑道:「过儿,你这三件厚礼,唉,真是……

    真是……」他心中感激,不知道要说「真是」甚幺才好。

    郭芙生怕父亲要自己相谢杨过救命之恩,抢着向黄药师道:「外公,幸好你老人家的弹指神通功夫,免得我受那奸人双掌的一击。」

    杨过跃下高台,走到郭襄身前,笑道:「小妹子,我来得迟了。」

    郭襄一颗心怦怦乱跳,脸颊绯红,低声道:「大哥哥费神给我备了三件大礼,当真……

    当真多谢你啦。」杨过笑道:「不过乘着小妹子的生日,大伙儿图个热闹,那算得甚幺?」

    说着左手一挥。

    大头鬼纵声怪叫:「都拿上来啊。」大校场口有人跟着喝道:「都拿上来啊!」远处又有人喝道:「都拿上来啊。」一声跟着一声,传令出去。

    过不多时,校场口拥进一群人来,有的拿着灯笼火把,有的挑担提篮,有的扛抬木材木板,分布在校场四周,当即竖木打桩,敲敲打打,东搭一个木台,西挂一个灯饰,进来的人源源不绝,但秩序井然,竟没一人说话,个个只忙碌异常的干活。

    群雄见杨过适才送了那三件厚礼,都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暗想他召集这一大批人来,定又大有作为。那知过不多时,西南角上一座木台首先搭成,有人打起锣鼓,做起傀儡戏来,做的是「八仙贺寿」。接着西北角上有人粉墨登场,唱一句「满床笏」,那是郭子仪生日,七子八婿祝寿的故事。片刻之间,这边放花炮,那边玩把戏,满场上闹哄哄的全是喜庆之声。每一台戏都是三湘湖广、河南四川的名班所演,当真人人卖力,各展绝艺。群雄各依所喜,分站各处台前观赏,喝采之声,此伏彼起。

    这时史氏兄弟已带领猛兽离场,西山一窟鬼和神雕、青灵子等高手也都悄然退去。

    郭襄见杨过给自己想得这般周到热闹,双目含着欢喜之泪,一时无话可说。

    郭芙想起妹子在羊太傅庙中的言语,说有一位少年大侠要来给她庆贺生辰,现下果如所言,不禁暗暗恚怒,拉着黄药师的手问长问短,对身周的热闹只作不见。

    郭靖虽觉杨过为小女儿如此铺张招摇未免小题大作,但想他自来行事异想天开,今天一日之中为襄阳城和丐帮干下如此三件大事,此刻要任性胡闹一番,自也由得他,当下只捻须摇头,微笑不语。

    黄蓉问父亲道:「爹爹,你和过儿约好了躲在这旗斗中幺?」黄药师笑道:「非也!那日我在洞庭湖上赏月,忽听得有人中夜传呼,来访烟波钓叟,说有个甚幺神雕侠,邀他赴襄阳一会。那个烟波钓叟武功不弱,性儿却有点古怪,我老头子担起心来,生怕他暗中要对我的好女儿、好女婿不利,于是悄悄跟了来。原来这神雕侠竟是小友杨过,早知如此,老头子又何必操这份心?」黄蓉知道父亲虽在江湖上到处云游,心中却时时挂念着自已,笑道:「爹,这一次你可也别走啦,咱们得好好聚一聚。」

    黄药师不答,向郭襄招了招手,笑道:「孩子过来,让外公瞧瞧你。」郭襄忙近前行礼。

    黄药师拉着她手,细细瞧她脸庞, 黯然道:「真像,真像。」黄蓉知他又想起了亡妻, 说郭襄生得像他外婆年轻之时,怕勾起他心事,并不接口。郭芙笑道:「那还有不像的幺!你叫老东邪,她叫小东邪……」郭靖喝道:「芙儿,对外公没规没矩!」黄药师大喜,道:「襄儿,你的外号叫『小东邪』幺?当真妙之极矣,老东邪有传人了。」郭襄脸上微微一红,道:「起初是姊姊这幺叫我,后来人人都这幺叫了。」

    这时丐帮的四大长老围在杨过身边,不住口的称谢,均想:「此人精明能干,侠名播于天下,此番为襄阳城立此大功,又夺回打狗棒,揭破霍都的奸谋,鲁帮主大仇得报,若肯为本帮之主,真再好也没有了。」梁长老道:「杨大侠,敝帮老帮主不幸逝世……」杨过早猜中他心思,不待他说下去,抢着道:「耶律大爷文武双全,英明仁义,是我昔年的知交好友,由他出任贵帮帮主,定能继承洪、黄、鲁三位帮主的大业。」他怕丐帮长老要奉他为帮主,忙告辞别过。

    黄药师问了几句郭襄的武功,转过头去,要招呼杨过近前说话,一回头,只见他身影微晃,已走出校场口外,说道:「杨过小友,我也走啦!」长袖摆动,一瞬眼间已追到了杨过身边,一老一少,携手没入黑暗之中。

    黄蓉心头有一句要紧话要对父亲说,只身旁人多,不便开言,那知他说走便走,竟没片刻停留,吃了一惊,急忙追出。

    但黄药师和杨过走得好快,待黄蓉追出,已在十余丈外。黄蓉叫道:「爹爹,过儿,且相聚几日再去!」远远听得黄药师笑道:「咱两个都是野性儿,最怕拘束,你便让咱们自由自在的去罢。」最后那几个字音已是从数十丈外传来。黄蓉暗暗叫苦,眼见追赶不及,只得回转。大校场上锣鼓喧天,兀自热闹。

    丐帮四大长老聚头商议。一来若无霍都打扰,已立耶律齐作了帮主,二来杨过于丐帮有大恩,他既也推举耶律齐,此事可说顺理成章。当下四人禀明黄蓉,上台宣布,立耶律齐为丐帮帮主。

    帮众依着历来惯例,依次向耶律齐身上唾吐。帮外群雄纷纷上前道贺。

    郭襄见杨过此次到来,只与自己说得一句话,微笑相对片刻,随即分手,心中说不出的惆怅,眼见姊姊兴高采烈的站在姊夫身畔,与道贺的群雄应酬,但觉心中伤痛再难忍受,当即转身,要回自己家去。只走得几步,黄蓉已追到她身边,携住了她手,柔声道:「襄儿,怎幺啦?今天不快活幺?」郭襄道:「不,我快活得很。」说了这句话,随即低头,满眶泪水,跟着泪珠儿便掉落胸前。黄蓉如何不明白女儿的心事,却只说些戏文中的有趣故事,要引她破涕为笑。

    两人慢慢回府。黄蓉陪女儿到她自己房里,问道:「襄儿,你累不累?」郭襄道:「还好。

    你一夜没睡,该休息了。」

    黄蓉拉着她,并肩坐在床边,伸手给她拢了拢头发,说道:「襄儿,杨过大哥的事,我从来没跟你说过。这回事说来话长,你如不累,我便跟你说说。」郭襄精神一振,道:「妈,你说罢。」

    黄蓉道:「这事须得打从他祖父说起。」于是将如何郭啸天与杨铁心当年在临安牛家村结义、郭杨两家指腹为婚,如何杨康认贼作父、卖国求荣、终至死于非命,如何杨过幼时寄居桃花岛,如何她初生时杨过奋力救她、以豹喂丨乳丨,如何郭芙斩断他手臂,如何他和小龙女在绝情谷分手等情,一一说了。

    郭襄只听得惊心动魄,紧紧抓住了母亲的手,小手掌心中全是汗水。她怎料想得到这个自己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的「大哥哥」,与自己家竟有这深的渊源,更料不到他那只手臂竟是为姊姊斩断,而他妻子小龙女所以离去,也是因中了姊姊误发的毒针所起。她只道杨过只是她邂逅相逢的一位少年侠士,只因他仁义任侠、神采飞扬,这才使她芳心可可,难以自遣,却原来这中间恩恩怨怨,竟牵缠及于三代。待得母亲说完,她已如醉如痴,心中一片混乱。

    黄蓉幽幽叹了口气,说道:「初时我还会错了意,还道他和你结识,实蓄歹念。唉,说到诚信知人,我实远远不及你爹。你杨大哥今晚干这三件大事,别说他绝无邪念,纵是不安好心,咱们受惠非浅,也感激不尽。」郭襄奇道:「妈,杨大哥怎会不安好心?他有甚幺邪念?」黄蓉道:「我起初想错了,只道他深恨咱们郭家,因此要在你身上复仇。」

    郭襄摇头道:「那怎幺会?他如要杀我出气,那真易如反掌,风陵渡边,他只须出一根手指便戳死了我,费甚幺事?」黄蓉道:「你是小孩子,不懂的。他如要叫你受苦,要咱们伤心烦恼,自有比杀人更恶毒十倍的法儿。唉,那不必说了,我此刻也知道他不会。

    可是我心中挂着一件事,好生不安。」

    郭襄道:「妈,你担心甚幺?我瞧杨大哥对从前的事也已不放在心上。他不久便要和大嫂相会,那时心里一快活,甚幺事都一笔勾销了。」黄蓉叹道:「我担心的,便是怕他见不着小龙女。」

    郭襄瞿然而惊,道:「那怎幺会?杨大哥亲口跟我说,杨大嫂因为身受重伤,得蒙南海神尼救去医治,约好了十六年后相会,他夫妻俩情深爱重,互相等了这幺久,怎能见不着?黄蓉眉头深皱,嗯了一声。郭襄又道:「杨大哥说,杨大嫂在断肠崖下以剑刻字,说道:『十六年后,在此重会,夫妻情深,勿失信约。』又说:『珍重万千,务求相聚』,难道刻的字是假的幺?」黄蓉道:「这刻的字是千真万确,半点不假,可是我便担心小龙女对杨过相爱太深,因而杨过终于再也见她不着。」

    郭襄不明母亲言中之意,怔怔的望着她。黄蓉道:「十六年前,你杨大哥夫妻都受了重伤,你杨大哥尚有药可治,小龙女却毒入膏肓。你杨大哥见爱妻难愈,他也不想活了,虽有灵丹妙药,他却丢入深谷之中,不肯服食。」她说到这里,声音更转柔和,叹道:「唉,有些事情,你年纪还小,这时候是不会懂的。」

    郭襄怔怔的出神,过了片刻,抬头道:「妈,倘若我是大嫂,我便假装身子好了,让他服食丹药治病。」

    黄蓉一呆,没料到女儿虽然幼小,竟也能这般为人着想,说道:「不错,我只担心小龙女当时便是如此,才离杨过而去。她谆谆叮嘱,说夫妻情深,勿失信约,又说珍重万千,务求相聚。当时我瞧着『珍重万千』四个字,便猜想小龙女突然影踪不见,是为了要你杨大哥安安静静的等她十六年。唉,她想这长长的十六年过去,你杨大哥对旧情也该淡了,纵然心里难过,也会爱惜自己身体,不再图自尽了。」

    郭襄道:「那幺,那南海神尼呢?」黄蓉道:「那南海神尼,却是我的杜撰了。世上压根儿就没这一个人。」郭襄大吃一惊,颤声道:「没……没有南海神尼?」

    黄蓉道:「那日在绝情谷中,断肠崖前,我见了杨过这般凄苦模样,心有不忍,只得捏造了一个南海神尼来安慰他,好教他平平安安的等过这一十六年。我说南海神尼住在大智岛,实则世上就没这一个岛。我又说南海神尼教过你外公掌法,好令他更加坚信不疑。

    杨过这孩儿聪明绝顶,我若非说得活龙活现,他怎能相信?他如不信,小龙女这番苦心,也就没有着落了。」郭襄心中大惊,突然放声大哭,不能自制,黄蓉轻拍她背安慰,过了好一会,郭襄这才止哭。

    郭襄道:「妈,你说杨大嫂已经死了幺?这一十六年的信约全是骗他的幺?」黄蓉忙道:「不,不!说不定小龙女仍在人世,到了相约之日,她果真来和杨过相聚,那自是谢天谢地。她是古墓派的唯一传人,古墓派的创派祖师林朝英学问渊博,内功外功俱臻化境,倘若遗下神奇功夫,令小龙女得保不死,也在情理之中。」

    郭襄心下稍宽,道:「是啊,我也这幺想,杨大嫂是这样的好人,杨大哥又这般爱她,她不会就这幺死的。倘若杨大哥到了约会之期见她不着,岂不是要发狂幺?」

    黄蓉道:「今日你外公到来,我便想向他提一句,请他老人家相助圆这个南海神尼的谎儿,可是一直不得其便。」郭襄也担起忧来,说道:「这会儿杨大哥正和外公在一起,他立时会问起南海神尼之事。外公不知前因后果,不免泄漏了机关,那可怎生是好?我快去找他!」黄蓉道:「来不及啦!倘若小龙女真能和他相聚,自是上上大吉,其幺都好。

    要是到了约期他见不着小龙女,此人一发性儿,不知要闹出多大乱子来。他会深恨我撒诳谎骗他,令他苦等了一十六年。」

    郭襄道:「妈,这你不用担心!你是一片好心,救了他的性命,全是为了他啊。」黄蓉道:「不说郭杨两家三世相交,便过儿自已,他曾数次相救你爹爹、妈妈、姊姊和你,我们一家个个曾受过他的大恩。他今日又为襄阳立了这等大功,虽说咱们于他曾有过小小好处,但实不足以相报其万一。唉,过儿一生孤苦,他活到三十多岁,真正快活的日子实在没几天。」

    郭襄黯然低首,心想:「大哥倘若不能和杨大嫂相会,只怕他真的要发狂呢。」黄蓉又道:「你杨大哥是个至性至情之人,只因自幼遭际不幸,性子不免有点孤僻,行事往往出人意表。」郭襄淡淡一笑,道:「他和外公,和我,都是邪派。」黄蓉正色道:「不错,他是好人,可是有点邪气。要是小龙女不幸已经逝世,你可千万别再和他见面了。」郭襄没料到母亲竟会这般说,忙问:「为甚幺?为甚幺不能再见杨大哥?」

    黄蓉握住她手,说道:「要是他和小龙女终于相会,你要跟他们一起去游玩,便一起去,爱到他们家里去作客,就去好了,便随他们到天涯海角,我也放心。但若他会不到小龙女,襄儿,你不知你杨大哥的为人,他发起狂来,甚幺事都做得出。」郭襄颤声道:「妈,他如见不到杨大嫂,伤心悲痛,咱们该好好劝他才是。」黄蓉缓缓摇头,说道:「他是不听人劝的。」

    郭襄寻思:「他如怪上了我家,最好育黯然消魂掌一掌把我打死了。他出了气,就不会发狂了。或者后来想到不该杀我,心里对我有点可怜,他就完全好了。」顿了一顿,问道:「妈,隔了一十六年,你说他伤心之下,会不会再想自尽呢?」黄蓉沉吟半晌,道:「许多人的心思我都猜得到,可是你杨大哥,他从小我就不明白他心中在打甚幺主意,正因为我猜他不透,是以不许你再跟他相见,除非他和小龙女同来,那又当别论。」郭襄呆呆出神,并不接口。

    黄蓉道:「襄儿,妈这全是为你好,你如不听妈的话,将来后悔可来不及了。」她见女儿秀眉紧蹙,脸现红晕,柔声道:「襄儿,我再说一回事你听,那是你杨大哥之父杨康的作为。」于是又将杨铁心如何收穆念慈为义女,如何比武招亲而遇到杨康,如何杨康作恶多端,而穆念慈始终对他一往情深、生下杨过、终于伤心而死等情一一说了,最后道:「你穆念慈阿姨品貌双全,实是一位难得的好女子,只因误用了真情,落得这般下场。」

    郭襄道:「妈,她是没法子啊。她既喜欢了杨叔叔,杨叔叔便有千般不是,她也要喜欢到底。」

    黄蓉凝视着女儿的小脸,心想:「她小小年纪,怎地懂得这般多?」眼见她神情困顿,眼皮软垂,于是拉开棉被,帮她除去鞋袜外衣,叫她睡下,给她盖上了被,道:「快合上眼睛,妈看你睡着了再去。」郭襄依言合眼,一夜没睡,也真的倦了,过不多时,便即鼻息细细入睡。但睡梦之中,时发呜咽之声。

    黄蓉望着女儿俏丽的脸庞,心想:「三个儿女之中,我定要为你操心最多。你们三姊弟中,到底我最疼爱那一个,可也真的说不上来呢。」当下自行回房安睡。

    隔日傍晚时分,武氏兄弟派了快马回报,说道南阳的大军粮草果然一焚而尽,火药爆炸,炸死不少蒙古兵将,余火兀自未熄,蒙古前军退兵百里,暂且按兵不动。襄阳城中得到这个确讯,满城狂喜,「神雕大侠」四个字挂在口上说个不停。有的更加油添酱,将杨过说得犹似三头六臂一般,讲到他怎地歼灭唐州、邓州两路敌兵,怎地火烧南阳,口沫横飞,有声有色,似乎一切全是他亲眼目睹,谁也没他知道得明白详尽。

    当晚郭靖夫妇应安抚使吕文焕之邀,到署中商议军情,直到深夜方回。次日清晨,耶律齐、郭芙、郭破虏依例到后堂向父母请安,等了良久,不见郭襄到来。黄蓉担心起来,命丫鬟到二小姐房中瞧瞧,是不是她身子不适。过了一会,那丫鬟和郭襄的贴身使女小棒子同来回报,说道:「二小姐昨晚没回房安睡。」

    黄蓉吃了一惊,忙问:「怎地昨晚不来禀报?」小棒子道:「昨夜夫人回来得晚了,婢子不敢前来惊扰,只道二小姐过一会儿就能回房,那知道等到这时还没见到。」

    黄蓉微一吟,即到女儿房中察看,只见她随身衣服和兵刃、银两等一件也没携带,正自奇怪,忽见女儿枕底露出白纸一角。黄蓉情知不好,暗暗叫苦,抽出一看,只见纸上写道:「爹爹妈妈尊鉴:女儿去劝杨大哥千万不要自寻短见,怕去迟了来不及。劝得他听了之后,女儿即归。女儿一切小心,请勿挂念。女襄叩上。」

    黄蓉呆在当地,做声不得,心道:「这女孩儿恁地天真!杨过是何等样人,这世上除小龙女之外,他还能听谁的劝?要是他肯听旁人言语,那也不是杨过了。」有心要出去寻女儿回来,但南北两路蒙古大军虎视襄阳,眼前攻势虽然顿挫,但随时能再挥兵进攻,这时候如何能为儿女之私,轻身涉足江湖?和郭靖商议之后,写了四通恳切的书信,分交八名能干得力的丐帮弟子,分四路出去寻找郭襄,命她即行归家。

    郭襄那日听了母亲详述往事之后,随即睡去,但恶梦连连,一会儿见杨过挥剑自杀,将另一条手臂也斩断了,一会儿又见他自千丈高崖上跃将下来,跌得血肉模糊。做了几个恶梦之后,满身冷汗的醒来,坐在床上细细思量:「大哥哥给了我三枚金针,答允给我做到三件事。眼下金针还剩一枚,正好持此相求,要他依我,千万不能自尽。他是豪侠之士,言出必践,我这便找他去。」留了一封短简,当即出城。

    可是杨过和黄药师携手同行,此刻到了何处,委实全无头绪。郭襄行出三十余里,腹中饥饿起来,要想寻一家饭店打尖。襄阳城郊百姓为了逃避敌军,早已十室十空,别说饭店,连有人的人家也找不到一家。郭襄从未独自出过门,想不到道上有这等难处,坐在路旁一块石上,双手支颐,暗暗发愁。

    坐了一会,心想:「没饭店,寻些野果充饥便了。」纵目四顾,身周数里之内连果树也没一株。正没做理会处,忽听得马蹄声响,一乘马自东而西奔来。驰到近处,见马上坐着个极高极瘦的年老僧人,身披黄袍。马匹奔驰极快,转眼便过去了,奔出数丈,那老僧忽地圈转马头,回到郭襄身前停住,问道:「小姑娘,你是谁?怎幺一个人在这儿?」

    郭襄见他目光如电,心中微微一凛,但随即想到在黑龙潭前所遇到的一灯大师,暗想:「那一灯大师如此慈祥,这老和尚想必也是好人。」答道:「我姓郭,要去找一个人。」

    那老僧道:「你去找谁?」郭襄侧过了头微微一笑,道:「老和尚多管闲事,我不跟你说。」

    那老僧道:「你要找的人是怎生模样,或许我曾在道上见过,便可指点途径。」郭襄一想不错,便道:「我要找的那人最好认不过,是个没有右臂的青年男子。他或许是和一只大雕在一块儿,也或许只他独自一人。」

    那老僧正是金轮国师,听她所说之人正是杨过,心中一惊,脸上却现喜色,道:「啊,你要找的人姓杨名过,是不是?」郭襄大喜,道:「是啊,你识得他?」国师笑道:「我怎不识得?他是我的小朋友。我识得他的时候,你还没出世呢。」

    郭襄俏脸上一阵红晕,笑问:「大和尚,请问你的法名。」国师道:「我叫珠穆朗玛。」珠穆朗玛是吐番境内一座高山之名,此峰之高,天下第一,国师所学佛法武功源自吐番,他随口说出来,隐有武功高极、无人可及之意。

    郭襄笑道:「甚幺珍珠,木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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