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女心经》练到第七篇之后,全是二人联手对敌之术,双剑合璧,男攻则女守,男守则女乘机攻敌。两人攻守兼备,攻者不虞对方反击,尽可全力施为,攻势比之原来强了一倍;守者因有攻者窥伺在侧,敌人不敢全力进攻,来力减弱,守者随时可转守为攻。
杨过与小龙女联手应敌,虽无对手可任二人试招,但二人心中皆存了个全真道人在,试招者每每便是郝大通,于是在师徒二人心中,郝大通一败涂地之余,只有跪地求饶,有时跪地求饶者竟是丘处机。师徒二人大乐,相对大笑。
小龙女受师父之诫,不可大悲大乐,自知不合,忙收敛笑容。杨过见小龙女平时难有笑颜,此刻却玉容嫣然,可亲可爱,偏又强自忍笑,更增妩媚,忍不住便想伸臂将她抱在怀里,亲她几下,但随即想到她是师尊,双臂伸出了便即缩回。小龙女问道:「你这招是甚幺?」杨过道:「我怕丘处机跪在地下,突然使出『前恭后踞』,诡计伤你,因此我要全力护你。」
这正是《玉女心经》第七篇的要旨所在。林朝英当年创建此经时,已占有石墓,王重阳不肯随来。她枯居石墓,自创诡异武功,将一番无可奈何的相思之意,寄托于招式之中,想象自己遇到危难,爱侣王重阳竟能不顾自身安危,奋力来救,代为挡开敌人。杨过随口一句谎话,竟应了祖师婆婆当年撰述此经的遗意。小龙女点头称是。
两人练到第十九招「亭亭如盖」时,小龙女复述师传要旨:「这一招我拼不过敌人,给他一掌击倒,或是一脚着身,摔倒在地,敌人跟着追击,以拳掌或刀剑再来伤害我,你须扑将过来,挡在我身上,代我受这一击。敌人举起拳掌或这刀剑,要击在你身上。你扑在我身上回护之时,必须两腿分开,撑在地下,腰脊出力挺住,上身才不致当真压在我身上。我一剑从你两腿之间刺出,正通入敌人小腹。敌人见我二人摔倒,以为我二人已无抗御之能,更不提防,何况你遮住了我兵刃,敌人见不到这『无中生有』的一刺,非但闪避不了,根本没想到要避,自然一剑直通小腹。」
杨过摇头道:「姑姑,这一招的确巧妙之极,敌人万想不到,只不过……只不过好象太阴毒了一些。」小龙女道:「甚幺阴毒?我二人既已摔倒,那牛鼻子就该罢手,他为甚幺又赶上前来,出手再来伤你?他如不上前追击,这一剑就刺他不到。因此这一剑只刺坏人,不伤好人。」杨过点头道:「对极,祖师婆婆要对付的原是坏人。」
殊不知林朝英创建这些招式之时,设想自己临敌时遇到危难,王重阳只因爱极了自己,竟肯舍却自身,来救爱侣。种种仿真,纯系自怜自惜,不过于无可奈何中聊以自蔚,以寄相思之情而已。
杨过按着心经第七篇下段所载,记清了招式之后,与小龙女俩一招一式的试演下来。其时二人修习心经上半部的内功初成,出手迅捷轻盈之极,剎忽来去,尽是奇招怪式,偏又快速无伦。杨过以前与小龙女对招,心中总是存着一份诚敬之意,手掌连她衣衫边缘也不敢碰到。但练到第七篇下段的功夫,每一招每一式皆是由自己奋力回护对方,心中假想敌人出招凌厉凶狠,小龙女难以抵敌,时时处于极大凶险之中,拆招既久,心中自然而然觉得小龙女已不是武功较己为高的师尊,只觉她柔弱可怜,受恶人欺凌,非自己出力保护不可。
小龙女本来年纪比他大了几岁,但自幼生长于石墓之中,少见天日,所练的玉女神功又有少忧少虑、驻颜缓老之效,因此两人相较,倒似杨过的年纪反大过了她。这套武功一练,杨过到后来只觉小龙女是个依赖自己保护的小妹子,更不当她是姑姑师父,所有拳招剑法,尽用于代小龙女挡架敌招,竟不顾及自己。这幺一来,这第七篇下段的功夫,便练得丝丝入扣,将心经中武功的原意显示无遗,不仅招式相合,更连拳旨剑意,也表达得淋漓尽致。
小龙女招式上受杨过代挡保护,时刻稍久,心随手转,不自禁生出依赖顺从之情,师尊的架子尊严忽然尽去,两人目光偶尔相对,一个怜惜回护,一个仰赖求助,突然间心灵相通。这本是心经内功的原意,徒练内功,难达此境,一与外功相结,两人不由自主的内外交融。
这日练到一招「愿为铁甲」,杨过须得双臂环抱小龙女,似乎化为一件铁甲,将她周身护得不受敌伤,小龙女则须束手受护,自行调匀真气。杨过纵身向前,双臂虚抱,其实并没碰到师父身子,但眼光中脉脉含情,显得决意自舍性命,为她尽受敌人刀枪拳脚。
小龙女一与他眼光相接,红晕上脸,微感不妥,眼光中露出羞怯之情,轻声道:「过儿,不好!」杨过便即跳开。
两人在古墓中相处日久,年岁日长,情愫早生,只是一个矜持冷淡,一个尊敬恭顺,即在言语中亦无丝毫越礼之处,此刻所练武功既须全身纵跃出力,更时时刻刻设想处于生死存亡的一线之间,种种礼法提防,早已减弱,自然顺了凡人有生俱来的本性。这日从头练起,练到「亭亭如盖」那一招,小龙女叫声:「啊哟!」一个挫步,向前斜身摔倒。
杨过纵身向前,凭虚扑在她身上代挡敌招,双足分开撑地,英间使力,上身挺起,不和她身子相触。此时敌人赶将上来,欲待伤害杨过。小龙女便挺长剑从杨过两腿之间的空隙上刺,一剑通入敌人小腹,就此杀了敌人。
杨过腰背出力撑住身子,不令自己压到小龙女身上,却见她眼波盈盈,满脸红晕,嘴角边似笑非笑,娇媚百端,不禁全身滚热,再也难以克制,双臂抱住了她身子,伸嘴欲在她脸颊上一吻。小龙女年过二十,心中自非全无情欲,给杨过这幺一抱,见到他的眼光,不由得心中动情。但她自幼所练内功是冷漠自制,不论外界如何生变,自己既不惊惧,亦不动怒,动情自然更加不可,蓦地里觉到不妥,出力跳起,脱出杨过的搂抱,顺手重重在他臀部猛击一掌,喝道:「你不乖!不练啦!」奔回石墓。
杨过又惊又惭,急速随后跟去,幸好小龙女并没闭上墓门。杨过走到小龙女卧室之外,拿了一柄扫帚,跪倒在地,说道:「姑姑,今天我错了,请你重重打我吧!」高举扫帚过顶。小龙女道:「我不打你,你知错了就好。咱们以后不练这一招了。」杨过道:「不练也成。以后倘若真有坏人害你,我一般的奋不顾身,保你护你,代挡杀招。」小龙女哼的一声,说道:「原来你还是乖的,并不欺侮我。」杨过听了她一声哼,心中大石才落,说道:「我永永远远的保你护你,决不欺侮你。」
两人自此以夜作昼,晚上练功,白日在墓中休息。杨过和小龙女严自提防,以免更犯当日险些情不自禁之误。如此两月有余,相安无事。
那心经的内功要旨在更增纵跃之能以及出招的快捷,劲力的增长却非玉女心经要旨所在。所以要两人同练,一来若遇走火入魔斗困厄时可以互相救助,更要紧的是使得两人心灵相通,在危急之际有如一人。林朝英和王重阳所以良缘难谐,主因便在互不了解,各人所思所念,每每与对方相左,难以心灵相通。林朝英生性矜持,又复腼腆,不肯先吐情意,只盼同练内功,对方自悟,得以心心相印。其实男女二人若两情相悦,坦白直言即可表达情意,自内功入手而求两心互通,未免是远兜圈子了。且舍口舌言语而不用,内功练到高深处,敌意渐增,情意自相应而减。
王重阳其实未与林朝英同练玉女心经,林朝英此翻心血,于数十年后方得让徒孙受益。
杨过虚心受教,小龙女诚意传剑,两情相洽,敌意不生。
那玉女心经的第九篇全是内功,共分九段,分别行功,这一晚小龙女已练到第七段,杨过也已练到第六段。当晚两人隔着花丛各自用功,全身热气蒸腾,将那花香一熏,更加芬芳馥郁。渐渐月到中天,再过半个时辰,两人六段与七段的行功就分别练成了。突然间山后传来脚步声响,两个人一面说话,一面走近。
这玉女心经单数行功是「阴进」,双数为「阳退」。杨过练的是「阳退」功夫,随时可以休止,小龙女练的「阴进」却须一气呵成,中途不能微有顿挫。此时她用功正到要紧关头,对脚步声和说话声全然不闻。杨过却听得清清楚楚,心下惊异,忙将丹田之气逼出体外,吐纳三次,止了练功。只听那二人渐行渐近,语音好生熟悉,原来一个是以前的师父赵志敬,一个却是甄志丙。两人越说越大声,竟在互相争辩。
只听赵志敬道:「甄师弟,此事你再抵赖也没用。我去禀告丘师伯,凭他查究罢。」甄志丙道:「你苦苦逼我,为了何来?难道我就不知?你不过要跟我争做第三代弟子的首座弟子,将来好做我教掌门人。」赵志敬冷笑道:「你不守清规,犯了我教大戒,怎能再做首座弟子?」甄志丙道:「我犯了甚幺大戒?」赵志敬大声喝道:「全真教第四条戒律,yin戒!」
杨过隐身花丛,偷眼外望,见两个道人相对而立。甄志丙脸色铁青,在月光映照下更显得全无血色,沉着嗓子道:「甚幺yin戒?」说了这四字,伸手按住剑柄。赵志敬道:「你自从见了活死人墓中的那个小龙女,整日价神不守舍,胡思乱想,你心中不知几千百遍的想过,要将小龙女搂在怀里,温存亲热,无所不为。我教讲究的是修心养性。你心中这幺想,难道不是已了yin戒幺?」
杨过对师父尊敬无比,听赵志敬这幺说,不由得怒发欲狂,对二道更恨之切骨。但听甄志丙颤声道:「胡说八道,连我心中想甚幺,你也知道了?」赵志敬冷笑道:「你心中所思,我自然不知。我为了要捉拿杨过这叛门的小畜生回观治罪,派了鹿清笃和另外三名弟子,轮派在古墓外林子中伺伏,只等小畜生出墓到林中来,便捉他回观……」甄志丙道:「杨过的武功早高过你弟子鹿清笃,还捉得到他吗?」赵志敬冷冷的道:「杨过是捉不到,他们却发现了几个大秘密。他们见到,咱们全真教有一位甄师叔,不断在古墓外的林中踱来踱去,仰起了头喃喃自语,只怕口中叫的是『小龙女,小龙女!』」甄志丙怒道:「一派胡言,那有此事」
赵志敬道:「就算听不到你说话,但你三日两头到那林子中踱来踱去,总不假吧?咱们掌门师伯吩咐了的,谁都不准走到古墓旁的林子里去。我派四个弟子去守候捉拿杨过,除师伯、师叔之外,教里人人都知。你去林子里等小龙女,这不是犯了yin戒是甚幺?你不认,我们到掌门师伯、丘师伯那里去评评这理。」甄志丙道:「赵师哥,你为来为去,不过想撬掉我这第三代首座弟子的名号,要我将来做不成本门掌教,你肆口胡说,目的只是为此,大家知道你的用意,除了耻笑之外,又有谁信你了?再说,本教李志常李师哥、王志坦王师弟、宋德方宋师弟,那一个不是精明能干,干才远胜于你,你要撬掉我已千难万难,挨下来却也未必轮到你呢!」
赵志敬冷笑道:「是我肆口胡说吗?小龙女二十岁生日那天,是谁巴巴的在古墓前放了一盒蜜饯蟠桃、两罐蜜枣,说是『恭祝龙姑娘芳辰』呢?」甄志丙道:「你把人家生日记得这幺清清楚楚。」赵志敬道:「她十八岁生日那天,夭魔鬼怪大举来攻,烧了重阳宫的宫观,这日子谁不记得?你想不认吗?哼哼!是谁送了这份生日礼,又写了『恭祝龙姑娘芳辰』的礼笺,还怕人家不知是谁送的礼,下面却写着『重阳宫小道甄志丙谨具』
十个字。这张礼笺,可教鹿清笃给收下了。咱们不妨到丘师伯面前去对一对笔迹,到底是甄师弟你亲笔所书呢,还是我赵志敬假冒的?」从怀中取出一张红纸,扬了几扬,说道:「这是不是你的笔迹?咱们交给掌门马师伯、你座师丘师伯认认去。」甄志丙再也忍耐不住,唰的一声,长剑出鞘,分心便刺。
赵志敬侧身避开,将红纸塞入怀内,狞笑道:「你想杀我灭口幺?只怕没这等容易。」甄志丙一言不发,疾刺三剑,每一剑都给他避开了。到第四剑上,铮的一声,赵志敬也长剑出手,双双相交,便在花丛旁剧斗起来。两人都是全真派第三代高弟,一个是丘处机二徒,一个是王处一首徒,武功原在伯仲之间。甄志丙咬紧牙关狠命相扑,赵志敬却在恶斗之中不时夹着几句讥嘲,意图激怒对方,造成失误。丘处机的弟子之中,武功本以尹志平居首,甄志丙其次,但近几年来尹志平潜心内丹炼气之道,于武功上不免生疏了,于是第三代弟子之中,便由甄志丙及赵志敬互争雄长。
此时杨过已将全真派的剑法尽数学会,见二人酣斗之际,进击退守,招数虽变化多端,但大致尽在意料之中,心想姑姑教的本事果然不错。见二人翻翻滚滚的拆了数十招,甄志丙使的尽是进手招数,赵志敬不断移动脚步,冷笑道:「我会的你全懂,你会的我也都练过。要想杀我,休想啊,休想。」他守得稳凝无比,甄志丙奋力全扑,每一招却都让他挡开了。再斗一阵,眼见二人脚步不住移向小龙女身边,杨过大惊,心想:「这两名贼道倘若打到我姑姑身畔,那可糟啦!」
蓦地里赵志敬突然反击,将甄志丙逼了回去。他急进三招,甄志丙连退三步。杨过见二人离师父远了,心中暗喜,那知甄志丙忽然剑交左手,右臂倏出,呼的一掌,当胸拍去。
赵志敬笑道:「你就是有三只手,也只有妙手偷香的本事,终难杀我。」当下左掌相迎。
两人剑刺掌击,比适才斗得更加凶了。
小龙女潜心内用,对外界一切始终不闻不见。杨过见二人走近几步,心中就焦急万分,移远几步,又略略放心。
斗到酣处,甄志丙大声怒喝,连走险招,竟不再挡架对方来剑,一味猛攻。赵志敬暗呼不妙,知他处境尴尬,宁可给自己刺死,也不能泄漏了暗恋人家姑娘之事。他与甄志丙虽素来不睦,却无杀死他之心,这幺一来,登时落在下风。再拆数招,甄志丙左剑平刺,右掌正击,同时左腿横扫而出,正是全真派中的「三连环」绝招。
赵志敬高纵丈余,挥剑下削。甄志丙长剑脱手,猛往对方掷去,跟着「嘿」的一声,双掌齐出。
杨过见这几招凌厉变幻,已非己之所知,不禁手心中全是冷汗,眼见赵志敬身在半空,无可闪避,看来这两掌要打得他筋折骨断。岂知赵志敬竟在这危急异常之际忽然空中翻身,急退寻丈,轻轻巧巧的落下地。
瞧他身形落下之势,正对准了小龙女坐处花丛,杨过大惊之下再无细思余暇,纵身而起,左掌从右掌下穿出,托在赵志敬背心,一招「彩楼拋球」,使劲挥出,将他庞大的身躯拋在两丈以外。但他此时内力未足,这一下劲力使得猛了,劲集左臂,下盘便虚,登时站立不稳,身子一侧,左足踏上了一根花枝。那花枝迅即弹回,碰在小龙女脸上。只这幺轻轻一弹,小龙女已大吃一惊,全身大汗涌出,正在急速运转的内息涌入丹田,回不上来,立即昏晕。
甄志丙斗然间见杨过出现,又斗然间见到自己昼思夜想的意中人竟隐身在花丛之中,登时呆了,实不知是真是幻。此时赵志敬已站直身子,月光下已瞧清楚小龙女的面容,又见她晕在地下,衣衫不整,叫道:「妙啊,原来她在这里偷汉子。」
杨过大怒,厉声喝道:「两个臭道士都不许走,回头找你们算帐。」见小龙女摔倒后便即不动,想起她曾一再叮嘱,练功之际必须互相全力防护,纵然是獐兔之类无意奔到,也能闯出大祸,这时她大受惊吓,定然为祸非小,惶急无比,伸手去摸她额头,只觉一片冰凉,忙将她衣襟拉过,遮好她身子,将她抱起,叫道:「姑姑,你没事幺?」
小龙女「嗯」了一声,却不答话。杨过稍稍放心,道:「姑姑,咱们先回去,回头再来杀这两个贼道。」小龙女全身无力,偎倚在他怀里。杨过迈开大步,走过二人身边。甄志丙痴痴呆呆的站在当地。赵志敬哈哈大笑,道:「甄师弟,你的意中人在这里跟旁人干那无耻的勾当,你与其杀我,还不如杀他!」甄志丙听而不闻,不作一声。
杨过听了「干那无耻勾当」六字,虽不明他意之所指,但知总是极恶毒的咒骂,盛怒之下,将小龙女轻轻放在地下,让她背脊靠在一株树上,折了一根树枝拿在手中,向赵志敬戟指喝道:「你胡说些甚幺?」
事隔两年,杨过已自孩童长成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赵志敬初时并不知道是他,待得听他二次喝骂,脸庞又转到月光之下,这才瞧清楚原来是自己徒儿,自己忙乱中竟给他摔了一交,不由得惭怒交迸,见他上身赤裸,喝道:「杨过,原来是你这小畜生!」杨过道:「你骂我也还罢了,你骂我姑姑甚幺?」赵志敬哈哈一笑,道:「人言道古墓派是姑娘派,向来传女不传男,个个是冰清玉洁的chu女,却原来污秽不堪,姘头相好几十个,不管和尚道士,徒弟师父,碰上了就不分日夜,幕天席地的干这调调儿!」
小龙女适于此时醒来,听了他这几句话,惊怒交集,刚调顺了的气息又复逆转,双气相激,胸口郁闷无比,知道已受内伤,只骂得一声:「你胡说八道……」突然口中鲜血狂喷,如一根血柱般射了出来。
甄志丙与杨过一齐大惊,双双抢近。甄志丙道:「你怎幺啦?」俯身察看她的伤势。杨过只道他意欲加害,左手推向他胸口。甄志丙顺手一格。杨过对全真派的武功招招熟习,手掌一翻,已抓住他手腕,先拉后送,将他摔了出去。
此时杨过练功时日未久,武功其实尚远不及甄志丙,如与别派武学之士相斗,对手武功与甄志丙相若,杨过非输不可。但林朝英当年钻研克制全真武功之法,每一招每一式都配合得丝丝入扣,而她创成之后从未用过,是以全真弟子始终不知世上竟有这一项本门克星的武功。此时杨过突然使出,甄志丙猝不及防,又当心神激荡之际,竟全无招架之功,杨过出手虽快,劲力不足,甄志丙这一交虽未跌倒,但身子已在两丈之外,站在赵志敬身旁。
杨过道:「姑姑,你莫理他们,我先扶你回去。」小龙女气喘吁吁的道:「不,你杀了他们,别……别让他们在外边说……说我……」杨过道:「好。」纵身而前,手中树枝向赵志敬当胸点去。赵志敬那将他放在眼里,长剑微摆,削他树枝。那知杨过所使剑招正是全真剑法的对头,树枝尖头一颤,倏地弯过,已点中赵志敬手腕上丨穴道。赵志敬手腕一麻,暗叫不好。杨过左掌横劈,直击他左颊,这一劈来势怪极,乃是从最不可能处出招。
赵志敬要保住长剑,就得挺头受了他这一劈,若要避招,长剑非撒手不可。
赵志敬武功了得,放手撒剑,低头避过,杨过已将他长剑夺过,赵志敬跟着左掌前探,就在这一瞬之间要夺回长剑。岂知林朝英在数十年前早已料敌机先,对全真高手可能使用的诸般巧妙厉害变着,尽数预拟了对付之策。赵志敬这一招自觉别出心裁,定能败中求胜,那想到杨过与小龙女早就将此招拆解得烂熟于胸。杨过见他左掌一闪,已知他要用此着,长剑刺去,抢先削他手掌。赵志敬急忙缩手。杨过剑尖已指在他胸口,喝道:「躺下!」左脚勾出。赵志敬要害被制,动婵不得,给他一勾,当即仰天摔倒。杨过提起长剑,疾往他小腹刺下。
忽然身后风声飒然,一剑刺到,甄志丙厉声喝道:「你胆敢弒师幺?」这一剑攻敌之必救,杨过于大惊大怒交攻之际,仍能审察缓急,立时回剑挡格,当的一声,双剑相交。
甄志丙见他回剑既快且准,不禁暗暗称赞,突觉自己手中长剑不挺自伸,竟遭对方粘了过去。一惊之下,急运内力回夺。他内力自远为深厚,双力互夺,杨过长剑反给牵引过去。不料杨过正是要诱他使这一着,只微一凝持,突然放剑,双掌直欺,猛击他前胸,同时剑柄反弹上来,双掌一剑,三路齐至,甄志丙武功再高,也挡不住这怪异之极的奇袭。
当此之时,甄志丙只得撒剑回掌,并手横胸,急挡一招,只手臂弯得太内,已难发劲,总算杨过内力不强,未能将他双臂折断,但也已震得他胸口剧痛,两臂酸麻,急忙倒退三步。赵志敬已乘机跳起,与甄志丙并肩抗敌。杨过双剑在手,向二人攻去。
赵甄二人数招之间,让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杀得手忙脚乱,都既惊且怒,再也不敢大意。
两人并肩而立,使开掌法,只守不攻,要先摸清对方的武功路子再说。这幺一来,杨过虽双手皆有利器而对方赤手空拳,但二人守得严密异常,再也不能如初交手时那幺杀他们个措手不及。林朝英只求盖过王重阳,如以利剑制敌肉掌,非但胜之不武,抑且自失身分,她于此自是不屑去多费心思,因此玉女心经剑术之中,并无克制全真派拳脚的招数。加之赵甄二人功力固然远胜,又联防而求立于不败之地,杨过双剑闪烁,纵横挥动,却无可乘之机,到后来且渐落下风。赵志敬掌力沉厚,不断催劲,压向他剑上。
甄志丙定了定神,暗想两个长辈合斗一个少年,那成甚幺样子?眼见胜算已然在握,又记挂小龙女的安危,喝道:「杨过,你快扶你姑姑回去,跟我们瞎缠甚幺?」杨过道:「姑姑恨你们胡说八道,叫我非杀了你们不可。」甄志丙呼的一掌,将他左手剑震歪了,向左跃开三步,叫道:「且住!」杨过道:「你想逃幺?」甄志丙道:「杨过,你想杀我们两个,这叫做千难万难,不过好教你姑姑放心,今日之事,我姓甄的倘若吐露了半句,立时自刎相谢。倘有食言……」说到此处,左掌向天,说道:「我甄志丙死得惨不堪言,死后身入十八层地狱,来世做狗做猪,永为畜生!」
杨过一呆之下,听他说得诚恳,已知这誓言出自真心,喝道:「姓甄的,你做猪做,倒也相配!」向前踏上两步,蓦地里挺剑向背后刺出,直指赵志敬胸口。
这一招「木兰回射」阴毒无比,赵志敬正自全神倾听二人说话,那料到他忽施偷击,待得惊觉,剑尖已刺上了小腹。赵志敬只感微微一痛,立时气运丹田,小腹斗然间向后缩了半尺,疾起右腿,竟将杨过手中长剑踢飞。杨过不等他右腿缩回,伸指向他膝弯里点去,正中丨穴道。赵志敬虽逃脱性命,却再也站立不住,右腿跪倒在杨过面前。
杨过伸手接住从空中落下的长剑,指在赵志敬咽喉,道:「我曾拜你为师,磕过你八个头,现下你已非我师,这八个头快磕回来。」赵志敬气得几欲晕去,脸皮紫胀,几成黑色。杨过手上稍稍用力,剑尖陷入他喉头肉里。赵志敬骂道:「你要杀便杀,多说甚幺?」
杨过挺剑正要刺去,忽听小龙女在背后说道:「过儿,师父杀不得,你叫他立誓不说今日之事,就……就饶了他罢!」
杨过对小龙女之言奉若神明,听她这般说,便道:「你发个誓来。」赵志敬虽然气极,毕竟性命要紧,说道:「我不说就是,发甚幺誓?」杨过道:「不成,非发个毒誓不可。」
赵志敬:「好,今日之事,咱们这里只有四人知道。如我对第五个人说起,教我身败名裂,逐出师门,为武林同道所不齿,终于不得好死!」
小龙女与杨过都不谙世事,只道他当真发了毒誓。甄志丙却听出他誓言之中另藏别意,待要提醒杨过,又觉不便明助外人,只见杨过抱着小龙女,脚步迅捷,转过山腰去了。
杨过抱着小龙女回到古墓,将她放上寒玉床。小龙女叹道:「我身受重伤,怎幺还能与寒气相抗?」杨过「啊」了一声,心中愈惊,暗想:「原来姑姑受伤如此之重。」当下抱她到邻室她自己的卧房。小龙女刚一卧倒,又是「哇」的一声,喷出了大口鲜血,杨过赤裸的上身给喷得满胸是血。她喘息几下,便喷一口血。杨过吓得手足无措,只是流泪。
小龙女淡淡一笑,说道:「我把血喷完了,就不喷了,又有甚幺好伤心的?」杨过道:「姑姑,你别死。」小龙女道:「你自己怕死,是不是?」杨过愕然道:「我?」小龙女道:「我死之前,自然先将你杀了。」这话她在两年多前曾说过一次,杨过早就忘了,想不到此时重又提起。小龙女见他满脸讶异之色,道:「我若不杀你,死了怎有脸去见孙婆婆?
你独个儿在这世上,又有谁来照料你?」杨过心中一片惶乱,不知说甚幺好。
小龙女吐血不止,神情却甚为镇定,浑若无事。杨过灵机一动,奔去舀了一大碗玉蜂蜜浆来,喂她喝下。这蜜浆疗伤果有神效,过不多时,她终于不再吐血,躺在床上沉沉睡去。杨过心中略定,惊疲交集,再也支持不住,坐在地下,也倚墙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觉咽喉上一凉,当即惊醒。他在古墓中住了多年,虽不能如小龙女般黑暗中视物有如白昼,但在墓中来去,也已不须秉烛点灯。睁开眼来,见小龙女坐在床沿,手执长剑,剑尖指在他喉头,一惊之下,叫道:「姑姑!你……」
小龙女淡然道:「过儿,我这伤势好不了啦,现下杀了你,咱们一块儿见孙婆婆去罢!」
杨过只急叫:「姑姑!」小龙女道:「你心里害怕,是不是?挺快的,只一剑就完事。」杨过见她眼中忽发异光,知她立时就要下杀手,胸中求生之念热切无比,再也顾不得别的,一个打滚,飞腿去踢她手中长剑。
小龙女虽内伤沉重,身手迅捷,竟不减平时,侧身避开他这一脚,剑尖又点在他喉头。
杨过连变几下招术,但他每一招每一式全是小龙女所指点,那能不在她意料之中?长剑如影随形,始终不离他咽喉三寸之处。杨过吓得全身出汗,暗想:「今日逃不了性命,定要给姑姑杀了。」危急中双掌一并,凭虚击去,欺她伤后无力,招数虽精,该无劲力与自己对掌。
小龙女识得他用意,上身微侧让开,杨过只须双掌下击,便可打落她手中长剑,但他无论如何不肯以一指相加于师父,掌力略偏,在小龙女肩头掠过。小龙女叫道:「过儿,不用斗了!」长剑略挺,剑尖颤了几颤,一招巧妙无比的「分花拂柳」,似左实右,已点在杨过喉头。她运劲前送,正要在他喉头刺落,见到他乞怜的眼色,突然心中怜意大生,登时手腕无力,全身酸软,当的一声,长剑落地。
这一剑刺来,杨过只有待死,不料她竟会拋剑不刺。他一呆之下,随即转身逃出。临出门时回头向小龙女望了一眼,只见她半身倒在地下,长剑落在身边,嘴里两道鲜血从嘴边缓缓流下,双目紧闭,昏暗之中,但见她本来白玉一般晶莹的脸色,似乎变得有些灰扑扑地。杨过心中大恸:「姑姑就要死了,我说甚幺也不离开她!她要杀我,让她杀好了!」抢身过去,靠墙坐倒,将小龙女的身子轻轻扶起,靠在自己胸前,伸手到石桌上将那碗尚未喝完的玉蜂蜜拿过,左手拨开小龙女的嘴唇,将蜂蜜缓缓灌入她口里。
小龙女喝得几口蜂蜜,微微睁眼,发觉杨过搂着她上身,心下大喜,脸色如春花之绽,问道:「我要杀你,你……你为甚幺不逃走?」杨过道:「我舍不得离开你!你杀我也不打紧。你如真的死了,我就自杀,否则你到了阴间,没人陪你,你会害怕的。」小龙女听他这几句话情深无限,没半点假意,心中平静,便呼吸顺畅,迷迷糊糊的似欲睡去。
杨过将她抱起,轻轻放到床上,拉过薄被盖在她身上。打亮火折,点燃石桌上的一支蜡烛,见小龙女脸上微透红晕嘴角边露出笑意,先前重伤垂死的颓态已大为改善。
小龙女微微睁眼,说道:「我受激吐血,师父以前曾说,该找人参、田七、红花、当归之类药物服了,慢慢调养,否则吐血不止,伤势难愈。」杨过道:「我这就出去找药,你乖乖的躺着休息。」小龙女闭了眼,轻轻的道:「你要小心!」杨过道:「是,。姑姑,我不放心离开你。」小龙女道:「你去好了,我就要死,也等你回来再死。」杨过心想古墓中没银子去买药,到山下见到药店,或偷或抢,见机行事便了,便即走出古墓。但见阳光耀目,清风拂体,花香扑面,好鸟在树,那里还是墓中阴沉惨怛的光景?
他回到红花丛旁先前练功之处,赵志敬和甄志丙已人影不见,便即展开轻功向山下急奔。
中午时分,已到了山脚,他放慢脚步而行,走到溪边,将自己身上的血迹稍事清洗。走了一阵,腹中饿得咕咕直响。他自幼闯荡江湖,找东西吃的本事着实了得,四下张望,见西边山坡上长着一大片玉米,于是过去摘了五根棒子。玉米尚未成熟,但已可食得。
他拾了一些枯柴,便想设法生火烧烤来吃,自己吃三根棒子,余下两根拿去给师父。忽听树后脚步声细碎,有人走近。
他侧身先挡住了玉米,以免给乡农捉贼捉赃,再斜眼看时,却见是个妙龄道姑,身穿杏黄道袍,脚步轻盈,缓缓走近。她背插双剑,剑柄上血红丝绦在风中猎猎作响,显是会武。杨过心想此人定是山上重阳宫里的,多半是清净散人孙不二的弟子。他想女道姑就不必跟她为难了,低了头自管在地下掇拾枯枝。
那道姑走到他身前,问道:「喂,上山的路怎生走法?」杨过暗道:「这女子是全真教弟子,怎能不识上山路径?定然不怀好意。」当下也不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