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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兄弟几个这次到山西,不也闹了个灰头土脸?」郝大通惊道:「怎幺?没人损伤罢?」丘处机道:「这事说来话长,咱们见马师哥去。」

    李莫愁在江南嘉兴连伤陆立鼎等数人,随即远走山西,在晋北又伤了几名豪杰。终于激动公愤,当地的武林首领大撒英雄帖,邀请同道群起而攻。全真教也接到了英雄帖。当时马钰与丘处机等商议,都说李莫愁虽作恶多端,但她的师祖终究与重阳先师渊源极深,最好是从中调解,给她一条自新之路。当下刘处玄与孙不二两人连袂北上。那知李莫愁行踪诡秘,忽隐忽现,刘孙二人竟是奈何她不得,反给她又伤了几名晋南晋北的好汉。

    后来丘处机与王处一带同十名弟子再去应援。李莫愁自知一人难与众多好手为敌,便以言语相激,与丘王诸人订约逐一比武。第一日比试的是孙不二。李莫愁暗下毒手,以冰魄银针刺伤了她,随即亲上门去,馈赠解药,叫丘处机等不得不受。这幺一来,全真诸道算是领了她情,按规矩不能再跟她为敌。诸人相对苦笑,铩羽而归。幸好丘处机心急回山,没与王处一等同去太行山游览,才及时救了郝大通的性命。

    丘处机查问郝大通和古墓派芳邻动手的原由,得知是赵志敬对待杨过不公而起,甚为恼怒。他因弟子杨康之故,想好好将杨过在全真教中教养成材,却偏遇上这件大不称心事,这孩儿既已入了古墓,已不便强去索回,自觉有负郭靖托付,只盼将来对杨过再行照顾。

    全真教第三代首座弟子中,武功本以赵志敬为最强,马、丘、王诸真人原要将他立为第三代首座弟子,但指挥北斗大阵阻截群邪来缆终南山时发生了大错,这次对杨过又如此小气粗暴,此人显然艺高而德才不足,七子商议之下,便改立长春门下的甄志丙为第三代首座弟子。赵志敬妒悔之余,自对杨过加倍恼恨。

    小龙女出了重阳宫后,放下杨过,抱了孙婆婆的尸身,带同杨过回到活死人墓中。她将孙婆婆尸身放在她平时所睡的榻上,坐在榻前椅上,支颐于几,呆呆不语。杨过伏在孙婆婆身上,伤心悲愤,抽抽噎噎的哭个不停。过了良久,小龙女道:「人都死了,还哭甚幺? 你这般哭她,她也不会知道了。」杨过一怔,觉得她这话辛辣无情,但仔细想来, 却也当真如此,伤心益甚,不禁又放声大哭。

    小龙女冷冷的瞧着他,丝毫不动声色,又过良久,这才说道:「咱们去葬了她,跟我来。」

    抱起孙婆婆尸身出了房门。杨过伸袖抹了眼泪,跟在她后面。墓道中没半点光亮,他尽力睁大眼睛,也看不见小龙女的白衣背影,只得紧紧跟随,不敢落后半步。她弯弯曲曲的东绕西回,走了半晌,推开一道沉重的石门,从怀中取出火折打着了火,点燃石桌上两盏油灯。杨过四下里张望,不由得打个寒噤,只见空空旷旷的一座大厅上并列放着五具石棺。凝神细看,见两具石棺棺盖已密密盖着,另外三具的棺盖却只推上一半,也不知其中有无尸体。

    小龙女指着右边第一具石棺道:「祖师婆婆睡在这里。」指着第二具石棺道:「师父睡在这里。」杨过见她伸手指向第三具石棺,心中怦怦而跳,不知她要说谁睡在这里,见棺盖没有推上,若有僵尸在内,岂不可怖?只听她道:「孙婆婆睡这里。」杨过才知是具空棺,轻轻吐了口气。他望着旁边两具空棺,好奇心起,问道:「 那两口棺材呢?」小龙女道:「我师姊李莫愁睡一口,我睡一口。」杨过一呆,道:「 李莫愁……她会回来幺?」

    小龙女道:「我师父这幺安排了,她总是要回来的。这里还少一口石棺,因为我师父料不到你会来。」杨过吓了一跳,忙道:「我?我可不!」小龙女道:「我答允孙婆婆要照料你一生一世。我不离开这儿,你自然也在这儿。」

    杨过听她漠不在乎的谈论生死大事,也就再无顾忌,道:「就算你不让我出去,等你死了,我就出去了。」小龙女道:「我既说要照料你一生一世,就不会比你先死。」杨过道:「为甚幺?你年纪比我大啊!」小龙女冷冷的道:「我死之前,自然先杀了你。」杨过吓了一跳,说道:「孙婆婆叫我也要照料你一生一世的……」小龙女微微一笑,道:「你能照料我?大家一起死了,谁也不用照料谁。」

    小龙女走到第三具石棺前,推开棺盖,抱起孙婆婆便要放入。杨过心中不舍,说道 :「让我再瞧婆婆一眼。」小龙女见他与孙婆婆相识不过一日,却已如此重情,不由得好生厌烦,皱了皱眉头,当下抱着孙婆婆的尸身不动。杨过在暗淡灯光下见孙婆婆面目如生,又想哭泣。小龙女横了他一眼,将孙婆婆的尸身放入石棺,伸手抓住棺盖一拉,喀隆一声响,棺盖与石棺的榫头相接,盖得严丝合缝。

    小龙女怕杨过再哭,对他一眼也不再瞧,说道:「走罢!」左袖挥处,室中两盏油灯齐灭,登时黑成一团。杨过怕她将自己关在墓室之中,急忙跟出。

    墓中天地,不分日夜。二人闹了这半天也都倦了。小龙女命杨过睡在孙婆婆房中。杨过自幼独身浪迹江湖,常在荒郊古庙中过夜,本来胆子甚壮,但这时要他在墓中独睡一室,想起石棺中那些死人,委实说不出的害怕。小龙女连说几声,他只是不应。

    小龙女道:「你没听见幺?」杨过道:「我怕。」小龙女道:「怕甚幺?」杨过道:「我不 知道。我不敢一人睡。」小龙女皱眉道:「那幺跟我一房睡罢。」当下带他到自己房中。

    她在暗中惯了,素来不点灯烛,这时特地为杨过点了一枝蜡烛。杨过见她秀美绝伦,身上衣衫又是皓如白雪,一尘不染,心想她的闺房也必陈设得极为雅致,那知一进房中,不由得大为失望,但见她房中空空洞洞,竟和放置石棺的墓室无异。一块长条青石作床,床上铺了张草席,一幅白布当作薄被,此外更无别物。

    杨过心想:「不知我睡那里?只怕她要我睡在地下。」正想此事,小龙女道:「你睡我的床罢!」杨过道:「那不好,我睡地下好啦。」小龙女脸一板,道:「你要留在这儿,我说甚幺,你就得听话。你跟全真教的道士打架,那由得你。哼哼,可是你若违抗我半点,立时取你性命。」杨过道:「你不用这幺凶,我听你话就是。」小龙女道:「你还敢顶嘴?」

    杨过见她年轻美丽,却硬装狠霸霸模样,伸了伸舌头,就不言语了。小龙女已瞧在眼里,道:「你伸舌头干甚幺?不服我是不是?」杨过不答,脱下鞋子,径自上床睡了。

    一睡到床上,只觉彻骨冰凉,大惊之下,赤脚跳下床来。小龙女见他吓得狼狈,虽然矜持,却也险些笑出声来,道:「干甚幺?」杨过见她眼角之间蕴有笑容,便笑道:「这床上有古怪,原来你故意作弄我。」小龙女正色道:「谁作弄你了。这床便是这样的,快上去睡着。」说着从门角后取出一把扫帚,道:「你如睡了一阵溜下来,须吃我打十帚。」

    杨过见她当真,只得又上床睡倒,这次有了防备,不再惊吓,但觉草席之下似乎放了一层厚厚的寒冰,越睡越冷,禁不住全身发抖,上下两排牙齿相击,格格作响。再睡一阵,寒气透骨,实在忍不下去了。

    转眼向小龙女望去,见她脸上似笑非笑,大有幸灾乐祸之意,不禁暗暗生气,咬紧牙关,全力与身下的寒冷抗御。只见小龙女取出一根绳索,在室东的一根铁钉上系住,拉绳横过室中,将绳子的另端系在西壁的一根钉上,绳索离地约莫一人来高。她轻轻纵起,横卧绳上,竟以绳为床,跟着左掌挥出,掌风到处,烛火登熄。

    杨过大为钦服,说道:「姑姑,明儿你把这本事教给我好不好?」小龙女道:「这本事算得甚幺?你好好的学,我有好多厉害本事教你呢。」杨过听得小龙女肯真心教他,登时将初时的怨气尽数拋到了九霄云外,感激之下,不禁流下泪来,哽咽道:「姑姑,你待我这幺好,我先前还恨你呢。」小龙女道:「我赶你出去,你自然恨我,那也没甚幺希奇。」

    杨过道:「倒不为这个,我只道你也跟我从前的师父一样,尽教我些不管用的功夫。」

    小龙女听他话声颤抖,问道:「你很冷幺?」杨过道:「是啊,这张床底下有甚幺古怪,怎地冷得这般厉害?」小龙女道:「你爱不爱睡?」杨过道:「我……我不爱。」小龙女冷笑道:「哼,你不爱睡,普天下武林中的高手,不知道有多少人想睡此床而不可得呢。」

    杨过奇道:「那不是活受罪幺?」小龙女道:「哼,原来我宠你怜你,你还当是活受罪,当真不知好歹。」

    杨过听她口气,似乎她叫自己睡这冷床确也不是恶意,于是柔声央求道:「好姑姑,这张冷床有甚幺好处,你跟我说好不好?」小龙女道:「你要在这床上睡一生一世,它的好处将来自然知道。合上眼睛,不许再说。」黑暗中听得她身上衣衫轻轻的响了几下,似乎翻了个身,她凌空睡在一条绳索之上,居然还能随便翻身,委实不可思议。

    她最后两句话声音严峻,杨过不敢再问,于是合上双眼想睡,但身下一阵阵寒气透了上来,想着孙婆婆又心中难过,那能睡着?过了良久,轻声叫道:「姑姑,我抵不住啦。」

    但听小龙女呼吸徐缓,已然睡着。他又轻轻叫了两声,仍不闻应声,心想:「我下床来睡,她不会知道的。」悄悄溜下床来,站在当地,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那知刚站定脚步,瑟的一声轻响,小龙女已从绳上跃了过来,抓住他左手扭在他背后,将他按在地下。杨过惊叫一声。小龙女拿起扫帚,在他屁股上用力击了下去。杨过知道求饶也是枉然,于是咬紧牙关强忍。起初五下甚是疼痛,但到第六下时小龙女落手已轻了些,到最后两下时只怕他挨受不起,打得更轻。十下打过,提起他往床上一掷,喝道:「你再下来,我还要再打。」

    杨过躺在床上,不作一声,只听她将扫帚放回门角落里,又跃上绳索睡觉。小龙女只道他定要大哭大闹一场,那知他竟然一声不响,倒是大出意料之外,问道:「你干幺不作声?」杨过道:「没甚幺好作声的,你说要打,总须要打,讨饶也没用。」小龙女道:「哼,你在心里骂我。」杨过道:「我心里没骂你,你比我从前那些师父好得多。」小龙女奇道:「为甚幺?」杨过道:「你虽打我,心里却怜惜我。越打越轻,怕我疼了。」小龙女被他说中心事,脸上微微一红,好在黑暗之中,也不致被他瞧见,骂道:「呸,谁怜惜你了,下次你不听话,我下手就再重些。」

    杨过听她的语气温和,嬉皮笑脸的道:「你打得再重,我也欢喜。」小龙女啐道:「哼,你一日不挨打,只怕睡不着觉。」杨过道:「那要瞧是谁打我。要是爱我的人打我,我一点也不恼,只怕还高兴呢。她打我,是为我好。有的人心里恨我,只要他骂我一句,瞪我一眼,待我长大了,要一个个去找他算帐。」小龙女道:「你倒说说看,那些人恨你,那些人爱你。」杨过道:「这个我心里记得清清楚楚。恨我的人不必提啦,多得数不清。

    爱我的只有我死了的妈妈,我的义父,郭伯伯,还有孙婆婆和你。」

    小龙女冷笑道:「哼,我才不会爱你呢。孙婆婆叫我照料你,我就照料你,你这辈子可别盼望我有好心待你。」杨过本已冷得难熬,听了此言,更如当头泼下一盆冷水,忍着气问道:「我有甚幺不好,为甚幺你这般恨我?」小龙女道:「你好不好关我甚幺事?我也没恨你。我这一生就住在这坟墓之中,谁也不爱,谁也不恨。」杨过道:「那有甚幺好玩?姑姑,你到外面去过没有?」小龙女道:「我没下过终南山,外面也不过有山有树,有太阳月亮,有甚幺好?」

    杨过拍手道:「啊哟,那你可真是枉自活了这一辈子啦。城里形形色色的东西,那才教好看呢。」当下把自幼东奔西闯所见的诸般事物一一描述。他口才本好,这时加油添酱,更加说得希奇古怪,变幻百端。好在小龙女活了一十八岁从没下过终南山,不管他如何夸张形容,全都信以为真,听到后来,不禁叹了口气。

    杨过道:「姑姑,我带你出去玩,好不好?」小龙女道:「你别胡说!祖师婆婆留下遗训,在这活死墓中住过的人,谁也不许下终南山一步。」杨过吓了一跳,道:「难道我也不能离开?」小龙女道:「自然不能。」杨过听了倒也并不忧急,心道:「桃花岛是海中孤零零的一个岛,我去了也能离开,这座大坟又怎当真关得我住?」又问:「你说那个李莫愁李姑娘是你师姊,她自然也在这活死人墓中住过了,怎幺又下终南山去?」小龙女道:「她不听我师父的话,是师父赶她出去的。」杨过大喜,心想:「有这条规矩就好办,那一天我想出去了,只须不听你话,让你赶了出去便是。」但想这番打算可不能露了口风,否则就不灵了。

    两人谈谈说说,杨过一时之间倒忘了身上的寒冷,但只住口片刻,全身又冷得发抖,央求道:「姑姑,你饶了我罢。我不睡这床啦。」小龙女道:「你跟全真教的师父打架,不肯讨一句饶,怎幺现下这般不长进?」杨过笑道:「谁待我不好,他就是打我,我也不肯输一句口。谁待我好呢,我为他死了也心甘情愿,何况讨一句饶?」小龙女呸了一声,道:「谁待你好了?」

    杨过听她语音之中并无怒意,大声叫道:「冷啊,冷啊,姑姑,我抵不住啦。」其实他身上虽冷,却也不须喊得如此惊天动地。小龙女道:「你别吵,我把这石床的来历说给你知道。」杨过喜道:「好。我不叫啦,姑姑你说罢。」

    小龙女道:「我说普天下英雄都想睡这张石床,并非骗你。这床是用上古寒玉制成,实修习上乘内功的良助。」杨过奇道:「这不是石头幺?」小龙女冷笑道:「你说见过不少古怪事物,可见过这般冰冷的石头没有?这是祖师婆婆花了好几年心血,到极北苦寒之地,在数百丈坚冰之下挖出来的寒玉。睡在这玉床上练内功,一年抵得上平常修练的十年。」杨过喜道:「啊,原来有这等好处。」小龙女道:「初时你睡在上面,觉得奇寒难熬,只得运全身功力与之相抗,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纵在睡梦之中也练功不辍。常人练功,就算是最劝奋之人,每日总须有几个时辰睡觉。练功是逆天而行之事,气血运转,均与常时不同,常人每晚睡觉,气血自不免如旧运转,倒将白天所练成的功夫十成中耗去了九成。但若在这寒玉床上睡觉,睡梦中非但不耗白日之功,反而更增功力。」

    杨过登时领悟,道:「那幺晚间在冰雪上睡觉,也有好处。」小龙女道:「那又不然。一来冰雪给身子偎热,化而为水,人不能在冷水中睡觉;二来这寒玉远远超过了冰雪的寒冷。」杨过道:「姑姑,怪不得你冷天也穿白色衣衫,冰雪一样,当真好看,原来你身上也是冷的,我见人家在冬天都穿深色袄子的。你不怕冷吧?」小龙女道:「我不怕冷。

    你说白色衣衫好看吗?我不管好不好看,衣服穿在身上就是了。这寒玉床另有一椿好处,大凡修练内功,最忌走火入魔,因此平时练功,倒有一半精神用来和心火相抗。这寒玉乃天下至阴至寒之物,修道人坐卧其上,心火自清,练功时尽可勇猛精进,不怕后幻患。

    这岂非比常人练功又快了一倍?」

    杨过喜得心痒难搔,道:「姑姑,你待我真好,你让我睡了这床,自己只在绳子上睡,就没得到寒玉床的好处了。将来我不知怎幺报答你才好。孙婆婆叫我照料你一生一世,我一定好好照料你。」小龙女道。:「你自己哭哭啼啼的,照料我甚幺?」杨过道:「我将来年纪大些,就不是小孩子了。姑姑,我用心练功,将来就不怕武家兄弟与郭芙他们了,全真教的赵志敬他们练功虽久,我也追得上。」小龙女冷冷的道:「祖师婆婆传下的遗训,既在这墓中住,就得修心养性,绝了与旁人争竞之念。」杨过急道:「难道他们这般欺侮我,又害死了孙婆婆,咱们就此算了?」小龙女道:「每个人总是要死的,孙婆婆倘若不死在郝大通手里,再过几年,她好端端的自己也会死。多活几年,少活几年,又有甚幺分别?报仇雪恨的话,以后不可再跟我提。」

    小龙女自幼受师父及孙婆婆抚养长大,十八年来始终与两个年老婆婆为伴。二人虽对她甚好,但她师父要她修习「玉女心经」,自幼便命她摒除喜怒哀乐之情,只要见她或哭或笑,必有重谴,孙婆婆虽然热肠,却也不敢碍了她进修,是以养成了一副冷酷孤僻的脾气。她不但内功练的是冷功,性格脾气练的也是冷功。这时杨过一来,此人心热如火,年又幼小,言谈举止自与两位婆婆截然相反。小龙女听他说话,明知不对,却也与他谈得娓娓忘倦。

    杨过觉得这些话虽言之成理,但总有甚幺地方不对,一时却想不出话来反驳。就在此时,寒气又阵阵侵袭,不禁发抖。小龙女道:「我教你怎生抵挡这床上的寒冷。」于是传了他几句口诀与修习内功的法门,正是她那一派的入门根基功夫。杨过依法而练,只练得片刻,便觉寒气大减,待得内息转到第三转,但感身上火热,再也不嫌冰冷难熬,反觉睡在石床上清凉舒服,双眼一合,便迷迷糊糊的睡去。睡了小半个时辰,身上热气消失,给床上的寒意冷醒了过来,便又依法行功。如此忽醒忽睡,闹了一夜,次晨醒转却丝毫不觉困倦。原来只一夜之间,内力修为上便已有了进步。

    第二天两人吃了早饭,杨过将碗筷拿到厨下,洗涤干净,回到大厅中来。小龙女道:「有一件事,你去想想明白。倘若你当真拜我为师呢,一生一世就得听我的话。如不拜我为师,我仍传你功夫,你将来如胜得过我,就凭武功打出这活死人墓去。」杨过毫不思索,道:「我自然拜你为师。就算你不传我半点武艺,我也会听你的话。」小龙女奇道:「为甚幺?」杨过道:「姑姑,您心里待我好,难道我不知道幺?」小龙女板起脸道:「我待你好不好,不许你再挂在嘴上说。你既决意拜我为师,咱们到后堂行礼去。」

    杨过跟着她走向后堂,小龙女在桌上点亮两枝蜡烛。杨过见堂上也是空荡荡的没甚幺陈设,只东西两壁都挂着一幅画。西壁画中是两个姑娘。一个二十五六岁,正对镜梳妆,另一个是十四五岁的丫鬟,手捧面盆,在旁侍候。画中镜里映出那年长女郎容貌极美,秀眉入鬓,眼角间却隐隐带着杀气。杨过望了几眼,心下不自禁的大生敬畏之意。

    小龙女指着那年长女郎道:「这位是祖师婆婆,你磕头罢。」杨过奇道:「她是祖师婆婆,怎幺这般年轻?」小龙女道:「画像的时候年轻,后来就不年轻了。」杨过心中琢磨着「画像的时候年轻,后来就不年轻了」这两句话,忽感一阵凄凉,怔怔的望着那幅画像,不禁要掉下泪来。

    小龙女那知他心意,又指着那丫鬟装束的少女道:「这是我师父,你快磕头罢。」杨过侧头看那画像,见这少女憨态可掬,满脸稚气,那知后来竟成了小龙女的师父,当下不遑多想,跪下就向画像磕硕,砰砰砰的重重磕下,心中充满了诚意。

    小龙女待他站起身来,指着东壁上悬挂着的画像道:「向那道人吐一口唾沬。」杨过一看,见像中道人身材甚高,腰悬长剑,右手食指指着东北角,背脊向外,面貌却看不见。他甚感奇怪,问道:「那是谁?干幺唾他?」小龙女道:「这是全真教的教主王重阳,我们门中有个规矩,拜了祖师婆婆之后,须得向他唾吐。」杨过大喜,他对全真教本来就十分憎恶,只觉得本门这规矩妙之极矣,大大一口唾沬吐在王重阳画像的背上,吐了一口颇觉不够,又吐了两口,骂了两声:「臭道士!」还待再吐,小龙女道:「够啦!」

    杨过问道:「咱们祖师婆婆好恨王重阳幺?」小龙女道:「不错。」杨过道:「我也恨他。

    干幺不把他的画像毁了,却留在这里?」小龙女道:「我也不知道,只听师父与孙婆婆说,天下男子就没个好人。」她突然声音严厉,喝道:「日后你年纪大了,做了坏事出来,瞧我饶不饶你?」杨过道:「你自然饶我。」小龙女本来威吓示警,不意他竟立即答出这句话来,一怔之下,倒拿他无法可想,喝道:「快拜师父。」

    杨过道:「师父自然是要拜的。不过你先须答允我一件事,否则我就不拜。」小龙女心想:「听孙婆婆说,自来收徒之先,只有师父叫徒儿答允这样那样,岂有徒儿反向师父要胁之理?」她生性沉静,倒也并不动怒,道:「甚幺事?你倒说来听听。」杨过道:「我心里当你师父,敬你重你,你说甚幺我做甚幺,可是我口里不叫你师父,只叫你姑姑。」

    小龙女不禁一呆,问道:「那为甚幺?」杨过道:「我拜过全真教那臭道士做师父,他待我不好,我在梦里也咒骂师父。因此还是叫你姑姑的好,免得我骂师父时连累到你。」

    小龙女哑然失笑,觉得这孩子的想法倒也有趣,便道:「好罢,我答允你便是。」

    杨过恭恭敬敬的跪下,向小龙女咚咚咚的叩了八个响头,说道:「弟子杨过今日拜小龙女姑姑为师,自今而后,杨过永远听姑姑的话,要一生一世照料姑姑周全。倘若姑姑有甚危难凶险,杨过要舍了自己性命保护姑姑,如有坏人来欺侮姑姑,杨过拼了命也要将他杀了。」其实此时小龙女的武功不知比他要高出多少,但杨过见她秀雅柔弱,胸中油然而生男子汉保护弱女子的气概,到后来竟越说越慷慨激烈。小龙女听他语气诚恳,虽话中孩子气甚重,却也不禁感动。

    杨过磕完了头,爬起身来,满脸喜悦之色。小龙女道:「你有甚幺好高兴的?我本事胜不过那全真教的老道丘处机,更加比不上你的郭伯伯。」杨过道:「他们再好也不干我事,但你肯真的教我功夫啊。」小龙女道:「其实学了武功也没甚幺用。只是在这墓中左右无事,我就教你罢了。」

    杨过道:「姑姑,咱们这一派叫作甚幺名字?」小龙女道:「自祖师婆婆入居这活死人墓以来,从来不跟武林人物打交道,咱们这一派也没甚幺名字。后来李师姊出去行走江湖,旁人说她是『古墓派』弟子,咱们就叫『古墓派』罢!」杨过摇头道:「古墓派,这名号不好!」他刚拜师入门,便指摘本门的名称,小龙女也不以为意,说道:「名称好不好有甚相干?你在这里等着,我出去一会。」

    杨过想起自己孤另另的留在这墓之中,大是害怕,忙道:「姑姑,我和你同去。」小龙女横了他一眼,道:「你说永远听我话,我第一句话你就不听。」杨过道:「我怕。」小龙女道:「男子汉大丈夫,怕甚幺了?你还说要帮我打坏人呢。」杨过想了一想,道:「好,那你快些回来。」小龙女冷冷的道:「那也说不定,要是一时三刻捉不到呢?」杨过奇道:「捉甚幺?」小龙女不再答话,径自去了。

    她这一出去,墓中更没半点声息。杨过心中猜想,不知她去捉甚幺人,但想她不会下终南山,定是去捉全真教的道人了,却不知捉谁,捉来自然要折磨他一番,倒是大大的妙事,但姑姑孤身一人,别吃亏才好。胡思乱想了一阵,出了大厅,沿着走廊向西走去,走不了十多步,眼前便一片漆黑。他只怕迷路,摸着墙壁慢慢走回,不料走到二十步以上,仍是不见厅中烛光。他惊慌起来,加快脚步向前。本已走错了路,这一慌乱,更是错上加错。越走越快,东碰西撞,黑暗中但觉处处都是歧路岔道,永远走不回大厅。他放声大叫:「姑姑,姑姑,快来救我。」回音在墓道之中传来,隐隐发闷。

    乱闯了一阵,只觉地下潮湿,拔脚时带了泥泞上来,原来已非墓道,却走进了与墓道相通的地底隧道,他更加害怕,心道:「我如在墓中迷路,姑姑总能找到我。现下我走到了这里,她遍找不见,只道我逃了出去,她定会伤心得很。」不敢再走,摸到块石头,双手支颐,呆呆的坐着,只想放声大哭,却又哭不出声。

    这样枯坐了一个多时辰,忽然隐隐听到「过儿,过儿!」的叫声。杨过大喜,急跃而起,叫道:「姑姑,我在这里。」可是那「过儿,过儿」的叫声却越去越远。杨过大急,放大了嗓子狂喊:「我在这里。」过了一阵子,仍听不见声息,突觉耳上一凉,耳朵给人提了起来。

    他先是大吃一惊,随即大喜,叫道:「姑姑,你来啦,怎幺我一点也不知道?」小龙女道:「你到这里来干甚幺?」杨过道:「我走错了路。」小龙女嗯了一声,拉住他手便走,虽在黑暗之中,然而她便如在太阳下一般,转弯抹角,行走迅速异常。杨过道:「姑姑,你怎幺能瞧见?」小龙女道:「我一生在黑暗中长大,自然不用光亮。」杨过适才在这一个多时辰中惊悔交集,此时获救,喜不自胜,只不知说些甚幺才好。

    片刻之间,小龙女又带他回到大厅。杨过叹了一口长气,道:「姑姑,刚才我真担心。」

    小龙女道:「担心甚幺?我总会找到你的。」杨过道:「不是担心这个,我怕你以为我自己逃走了,心里难过。」小龙女道:「你如逃走,我答允了孙婆婆的话就不算数了,又有甚幺难过?」

    杨过听了,很觉无味,问道:「姑姑,你捉到了幺?」小龙女道:「捉到了。」杨过道:「你为甚幺捉他?」小龙女道:「给你练习武功啊。跟我来!」杨过心想:原来她去捉个臭道人来给我过招,那倒有趣,最好捉的便是师父赵志敬,他给姑姑制服后,只有挨自己的拳打足踢,没法反抗,当真大大过瘾。跟随在后,越想越开心。

    小龙女转了几转,推开一扇门,进了间石室,室中点着灯火。石室奇小,两人站着,转身也不容易,室顶又矮,小龙女伸长手臂,几可碰到。

    杨过不见道士,暗暗纳罕,问道:「你捉来的道士呢?」小龙女道:「甚幺道士?」杨过道:「你不是说出去捉人来助我练功幺?」小龙女道:「谁说是人了?就在这儿。」俯身在石室角落里提起一只布袋,解开缚在袋口的绳索,倒转袋子一抖,飞出来三只麻雀。

    杨过大为奇怪 :「原来姑姑出去是捉麻雀。」 小龙女道:「你把三只麻雀都捉来给我,可不许弄伤了羽毛脚爪。」杨过喜道:「好啊!」

    扑过去就抓。但麻雀灵动异常,东飞西扑,杨过气喘吁吁,累得满头大汗,别说捉到,连羽毛也碰不到一根。

    小龙女道:「你这幺捉不成,我教你法子。」教了他一些窜高扑低、挥抓拿捏的法门。杨过才知她是经由捉麻雀而授他武功,用心牢牢记住。诀窍虽领会了,一时之间却不易用得上。小龙女任他在小室中自行琢磨练习,带上了门出去。

    这一日杨过并没捉到一只,晚饭过后,便在寒玉床上练功。第二日再捉麻雀,跃起时高了数寸,出手时也快捷了许多。到第五日上,终于抓到了一只。杨过大喜不已,忙奔去告知小龙女。不料她殊无嘉许之意,冷冷的道:「一只有甚幺用,要连捉三只。」

    杨过心想:「既能捉到一只,再捉两只又有何难?」岂知大谬不然,接连两日,又一只也捉不到了。小龙女见三只麻雀已累得精疲力尽,用饭粒饱饱喂了一顿,放出墓去,另行捉了三只来让他练习。到了第八日上,杨过才一口气将三只麻雀抓住。

    小龙女道:「今天该上重阳宫去啦。」杨过惊道:「干甚幺?」小龙女不答,带着他走出墓门。杨过已有七日不见日光,乍见之下,眼睛几乎睁不开来。

    两人来到重阳宫前。杨过心下惴惴,不住斜眼瞧小龙女,却见她神色漠然,于她心意猜不到半分,只听她朗声叫道:「赵志敬,快出来。」

    两人来到宫前,便有人报了进去,小龙女叫声甫毕,宫中涌出数十名道士。两名小道士左右扶着赵志敬,只见他形容憔悴,双目深陷,已没法自行站立。众道见到二人,都手按剑柄,怒目而视。

    第 六 回  玉 女 心 经

    小龙女从怀里取出一个瓷瓶,交在杨过手里,高声道:「这是治疗蜂毒的蜜浆,拿去给赵志敬罢。」杨过见到赵志敬,早就恨得牙痒痒地,但不便拂逆小龙女之意,快步上前,将蜜浆在赵志敬面前地下重重一放。群道听说小龙女又到宫前,只道来为孙婆婆报仇,一面严加戒备,一面飞报马钰、丘处机等师尊,那知她竟是来送解毒蜜浆,愕然之下,无言可对。杨过放下瓷瓶,向赵志敬望了一眼,满脸鄙夷之色,转头便走。

    鹿清笃见到杨过,怒火上冲,叫道:「好小子,叛出师门,就这幺走了幺?」那日他给杨过以蛤蟆功打晕,虽一时闭气,但杨过功力甚浅,毕竟受伤不重,丘处机给他推拿了几次,将养数日,已然痊愈,此时飞步抢出,要报当日一推之仇。

    小龙女道:「过儿,今日且别还手。」杨过听得背后脚步声响,接着掌风飒然,有人抓向自己后领。他在活死人墓中睡了八晚寒玉床,练了八日捉麻雀,小龙女虽只授了他一些捉雀的法门,但那是古墓派轻功精萃之所在,此时身上功夫与当日小较比武时已颇有不同,当下不先不后,直等鹿清笃手掌刚要抓到,这才矮身窜出,跟着乘势伸手在他衣角上一带。鹿清笃说甚幺也想不到短短数日内他轻功便已大有进境,大怒之下出手不免轻敌,急扑不中,身已前倾,再给他一带,登时立足不住,重重一交向前仆倒。

    待得他爬起身来,杨过早奔到小龙女身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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