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之间,陆陆续续又来了十多名道士,都站在甄志丙身后,窃窃私议,不知这大声呼喝的丑老婆子是谁。
甄志丙心想,打伤鹿清笃之事原也怪不得杨过,但在外人面前可不能自堕威风,说道:「此事是非曲直,我们自当禀明掌教师祖,由他老人家秉公发落。请前辈将孩子交下罢。」
孙婆婆冷笑道:「你们的掌教又秉甚幺公了?全真教自王重阳以下,从来就没一个好人。
如此,咱们住得这般近,干幺始终不相往来?」甄志丙心想:「这是你们不跟我们往来,又怎怪得了全真教?你话中连我们创教真人也骂了,太也无礼。」但不愿由此而启口舌之争,致伤两家和气,只说:「请前辈成全,敝教若有得罪之处,当奉掌教吩咐,登门谢罪。」
杨过揽着孙婆婆的头颈,在她耳边低声道:「婆婆你别上他当。」
孙婆婆十八年来将小龙女抚养长大,内心深处常盼能再抚养一个男孩,见杨过跟自己亲热,极是高兴,心意已决:「说甚幺也不能让他们将孩子抢去。」高声叫道:「你定要带孩子去,到底要怎生折磨他?」甄志丙一怔,说道:「弟子与这孩子的亡父有同门之谊,决不能难为亡友孤儿,老前辈大可放心。」孙婆婆摇了摇头,说道 :「老婆子素来不听外人啰唆,少陪啦。」说着拔步走向树林。
赵志敬躺在担架上,玉蜂螯伤处麻痒难当,心中却极明白,听的甄志丙与孙婆婆斗口良久不决,愈听愈怒,突然挺身从担架中跃出,纵到孙婆婆跟前,喝道:「这是我的弟子,爱打爱骂,全凭于我。不许师父管弟子,武林中可有这等规矩?」
孙婆婆见他面颊肿得犹似猪头一般,听了他说话,知是杨过的师父,一时之间倒无言语相答,只得强词夺理:「我偏不许你管教,那便怎幺?」赵志敬喝道:「这孩子是你甚幺人?你凭甚幺来横加插手?」孙婆婆一怔,大声道:「他早不是你全真教的门人啦。这孩子已改拜我家小龙女姑娘为师,他好与不好,天下只小龙女姑娘一人管得。你们乘早别来多管闲事。」
此言出口,群道登时大哗。武林中向来规矩,如未得本师允可,决不能另拜别人为师,纵然另遇的明师本领较本师高出十倍,亦不能见异思迁,任意飞往高枝,否则即属重大叛逆,为武林同道所不齿。昔年郭靖拜江南七怪为师后,再跟洪七公学艺,始终不称「师父」,直至后来柯镇恶等正式允可,方与洪七公定师徒名份。此时孙婆婆让赵志敬抢白得无言可对,她又从不与武林人士交往,那知这些规矩,信口开河,却不知犯了大忌。
全真诸道本来多数怜惜杨过,颇觉赵志敬处事不合,但听杨过胆敢公然反出师门,那是全真教创教以来从所未有之事,无不大为恼怒。
赵志敬伤处忽尔剧痛,忽尔奇痒,本已难以忍耐,只觉不如一死了之,反而爽快,咬牙问杨过道:「杨过,此事当真?」
杨过原本不知天高地厚,见孙婆婆为了护着自己与赵志敬争吵,她就算说自己犯下了千件万件十恶不赦之事,也都一口应承,何况只不过改投师门,那正是他心中意愿,又别说是拜小龙女为师,便说他拜一只臭猪、一只疯狗为师,他也毫不迟疑的认了,大声叫道:「臭道士,贼头狗脑的山羊胡子牛鼻子,既不教我半点武功,又这般打我,怎幺还配做我师父?不错,我已拜了孙婆婆为师,又拜了龙姑姑为师啦。」
赵志敬气得胸口几欲炸裂,飞身而起,双手往他肩头抓去。孙婆婆骂道:「你作死幺?」
右臂格出,碰向赵志敬手腕。赵志敬是全真教第三代弟子中的高手,若论武功造诣,与丘处机爱徒尹志平、甄志丙等各有所长,虽身受重伤,出势仍极猛烈。二人手臂一交,各自倒退两步。孙婆婆呸了一声,道:「好杂毛,倒非无能之辈。」赵志敬一抓不中,二抓又出。这次孙婆婆已不敢小觑于他,侧身避过,裙里腿无影无踪的忽地飞出。赵志敬听到风声,待要躲避,玉蜂所螯之处突然奇痒难当,不禁「嗳哟」一声大叫,抱头蹲低,就在他大叫声中,孙婆婆已一脚踢在他胁下。赵志敬身子飞起,在半空中还是痒得「嗳哟」、「嗳哟」的大叫。
甄志丙抢上两步,伸臂接住赵志敬,交给身后弟子。他见这丑婆子武功招数奇异,武功与己相若的赵志敬一招间便即落败,料知自己也难得胜,一声呼哨,六名道人从两侧围上,布成天罡北斗之阵,将孙婆婆与杨过包在中间。甄志丙叫声:「得罪!」左右位当天枢、摇光的两名道人攻了上来。孙婆婆不识阵法,只还了几招,立知厉害,她又只能一手应敌,拆到十二三招时已是凶险百出,每一下攻招都给甄志丙推动阵法化解开去,而北斗阵的攻势却连绵不断。再拆十余招,孙婆婆右掌给两名道士缠住了,左侧又有两名道士攻上,只得放下杨过,出左手相迎,只听得北斗阵中一声呼哨,两名道士抢上来擒拿杨过。
孙婆婆暗暗心惊:「这批臭道士可真的有点本事,老婆子对付不了。」一面出裙里腿逐开两人,口中嗡嗡嗡的低吟起来。这吟声初时极为轻微,众道并不在意,但她吟声后一声与前一声相迭,重重迭迭,竟越来越响。
甄志丙与孙婆婆一起手相斗,即全神戒备。他知当年住在这墓中的前辈,武功可与本教创教祖师并驾争先,她后人自然也非等闲之辈,听到嗡嗡之声,料想是一门传音摄心之术,忙屏息宁神,以防为敌所制;听了一阵,她吟声不断加响,自己心旌却毫无动摇之象,正自奇怪,蓦地里想起一事,不禁大惊。正欲传令群道退开,但听得远处的嗡嗡之声,已与孙婆婆口中的吟声混成一片,甄志丙大叫:「大伙儿快退!」群道一呆,心想:「我们已占上风,不久便可生擒这一老一小,老婆子乱叫乱嚷又怕她何来?」突然树林中灰影闪动,飞出一群玉蜂,往众人头顶扑来。群道见过赵志敬所吃的苦头,个个吓得魂不附体,掉头就逃。蜂群急飞追赶。
见群道人人难逃蜂螯之厄,孙婆婆哈哈大笑。忽见林中抢出一个老道,手中高举两个火把,火头中有浓烟升起,挥向蜂群。群蜂为黑烟一熏,阵势大乱,慌不迭的远远飞走。
孙婆婆一惊,看那老道时,只见他白发白眉,脸孔极长,看模样是全真教中高手,喝问:「喂,你这老道是谁?干幺驱赶我的蜂儿。」
那老道笑道:「贫道郝大通,拜见婆婆。」
孙婆婆虽向不与武林中人交往,但与重阳宫近在咫尺,也知广宁子郝大通是王重阳座下的七大弟子之一,心想赵志敬、甄志丙这样的小道士能为已自不低,这老道自然更加难缠,鼻中闻到火把上的浓烟,臭得便想呕吐,料想这火把是以专熏毒虫的药草所扎,眼下既无玉蜂可恃,只得乘早收篷,厉声喝道:「你熏坏了我家姑娘的蜂子,怎生赔法,回头跟你算帐。」抱起杨过,纵身入林。
甄志丙问道:「郝师叔,追是不追?」郝大通摇头道:「创教真人定下严规,不得入林,且回观从长计议。」
孙婆婆携着杨过的手又回入墓。二人共经这番患难,更亲密了一层。杨过担心小龙女仍不肯收留自己,孙婆婆道:「你放心,我定要说得她收你为止。」命他在一间石室中休息,自行去向小龙女关说。
杨过等了良久,始终不见她回来,越来越是焦心,寻思:「龙姑姑多半不肯收留,就算孙婆婆强了她答允,我勉强在此也是无味。」想了片刻,心念已决,悄悄向外走去。
刚走出室门,孙婆婆匆匆走来,问道:「你去那里?」杨过道:「婆婆,我去啦,等我年纪大些,再来望你。」孙婆婆道:「不,我送你到一处地方,教别人不能欺你。」杨过听了这话,知道小龙女果然不肯收留,不禁心中一酸,低头道:「那也不用了。我是个顽皮孩子,不论到那里,人家都不要我。婆婆你别多费心。」孙婆婆与小龙女争了半天,见她执意不肯,也自恼了,又见杨过可怜,胸口热血上涌,叫道:「孩子,别人不要你,婆婆偏喜欢你。你跟我走,不管去那里,婆婆总跟你一起。」
杨过大喜,伸手拉着她手,二人一齐走出墓门。孙婆婆气愤之下,也不转头去取衣物,伸手在怀中一摸,碰到一个瓶子,记起是要给赵志敬疗毒的蜂浆,心想这臭道士固然可恶,却罪不至死,他不服这蜂浆,不免后患无穷,带着杨过,往重阳宫去。
杨过见她奔近重阳宫,吓了一跳,低声道:「婆婆,你又去干甚幺?」孙婆婆道:「给你的臭师父送药。」几个起落,已奔近道观。她跃上墙头,正要往院子中纵落,黑暗中忽然钟声镗镗急响,远远近近都是呼哨之声。在一片寂静中猛地众声齐作。
全真教是武林中一等一的大宗派,平时防范布置已异常严密,这日接连出事,更四面八方都有守护,眼见有人闯入宫来,立时示警传讯,宫中众弟子当即分批迎敌。更有一群群道人远远散了出去,既围来攻之敌,又阻敌人后援。
孙婆婆暗骂:「老婆子又不是来打架,摆这些臭架子吓谁了?」高声叫道:「赵志敬,快出来,我有话跟你说。」大殿上一名中年道人应声而出,说道:「夤夜闯入敝观,有何见教?」孙婆婆道:「这是治他蜂毒的药,拿了去罢!」说着将一瓶玉蜂浆拋了过去。那道人伸手接住,将信将疑,寻思:「她干幺这等好心,反来送药。」朗声道:「那是甚幺药?」
孙婆婆道:「不必多问,你给他尽数喝将下去,自见功效。」那道士道:「我怎知你是好心还是歹意,又怎知是解药还是毒药。赵师兄已给你害得这幺惨,怎幺忽然又生出菩萨心肠来啦?」
孙婆婆听他出言不逊,竟把自己的一番好意说成是下毒害人,怒气再也不可抑制,将杨过往地下一放,急跃而前,夹手将玉蜂浆抢过,拔去瓶塞,对杨过道:「张开嘴来!」杨过不明她用意,但依言张大了口。孙婆婆侧过瓷瓶,将一瓶玉蜂浆都倒在他嘴里,说道:「好,免得让他们疑心是毒药。过儿,咱们走罢!」说着携了杨过之手,走向墙边。
那道士名叫张志光,是郝大通的第二弟子,这时暗自后悔不该无端相疑,看来她送来的倒真是解药,赵志敬如无药救治,只怕难以挨过,急步抢上,双手拦开,笑道:「老前辈,你何必这幺大的火性?我随口说句笑话,你又当真了。大家多年邻居,总该有点儿见面之情,哈哈,既是解药,就请见赐。」
孙婆婆冷笑道:「解药就只一瓶,要多是没有的了。赵志敬的伤,你自己想法儿给他治罢!」张志光道:「我不信解药就只一瓶,小道这就跟着你去取罢。」说着挤眉弄眼,嘻嘻一笑。孙婆婆讨厌他油左滑舌,举止轻佻,反手一个耳括子,喝道:「你不敬前辈,这就教训教训你。」这一掌出手奇快,张志光不及闪避,啪的一响,正中脸颊,清脆爽辣。
门边两名道士脸上变色,齐声说道:「就算你是前辈,也岂容你到重阳宫撒野?」一出左掌,一出右掌,从两侧分进合击。孙婆婆领略过全真教北斗阵的功夫,知道极不好惹,此时身入重地,那能跟他们恋战?晃身从双掌夹缝中窜过,抱起杨过就往墙头跃去。
她眼见墙头无人,刚要在墙上落足,突然墙外一人纵身跃起,喝道:「下去罢!」双掌迎面推来。孙婆婆人在半空,没法借劲,只得右手还了一招,单掌与双掌相交,各自退后,分别落在墙壁两边。六七名道士连声呼啸,将她挤在墙角。
这六七人都是全真教第三代好手,特地挑将出来防守道宫大殿。剎时之间,此上彼退,此退彼上,六七人已波浪般攻了数次。孙婆婆给逼在墙角之中,欲待携杨过冲出,那几名道人所组成的人墙却硬生生将她挡住了,数次冲击,都给逼了回来。
又拆十余招,主守大殿的张志光知敌人已无能为力,当即传令点亮蜡烛。十余根巨烛在大殿四周燃起,照得孙婆婆面容惨淡,一张丑脸阴森怕人。张志光叫道:「守阵止招。」
七名与孙婆婆对掌的道人同时向后跃开,双掌当胸,各守方位。孙婆婆喘了口气,冷笑道:「全真教威震天下,果然名不虚传。几十个年轻力壮的杂毛合力欺侮一个老太婆、一个小孩子。嘿嘿,厉害啊厉害!」
张志光脸上一红,说道:「我们只是捉拿闯进重阳宫来的刺客。管你是老太婆也好,男子汉也好,长着身子进来,便得矮着身子出去。」孙婆婆冷笑道:「甚幺叫做矮着身子出去?叫老太婆爬出山门,是也不是!」张志光适才脸上让她一掌打得疼痛异常,那肯轻易罢休,说道:「若要放你,那也不难,只须依我们三件事。第一,你放蜂子害了赵师兄,须得留下解药。第二,这孩子是全真教的弟子,不得掌教真人允可,怎能任意反出师门?你将他留下了。第三,你擅自闯进重阳宫,须得在重阳祖师之前磕头谢罪。」
孙婆婆哈哈大笑,道:「我早跟咱家姑娘说,全真教的道士们全没出息,老太婆的话几时说错了?来来来,我跟你磕头陪罪。」说着福将下去,就要跪倒。
这一着倒大出张志光意料之外,一怔之间,孙婆婆已弯身低头,忽地寒光闪动,一枚暗器直飞过来。张志光叫声「啊唷」,忙侧身避开,那暗器来得好快,啪的一下,已打中了他左眼角,暗器粉碎,张志光额上全是鲜血。原来孙婆婆顺手从怀中摸出那装过玉蜂浆的空瓷瓶,冷不防的以独门暗器手法掷出。她这一派武功系女流所创,招数手法处处出以阴柔,变幻多端,这一招「前踞后恭」更是人所莫测,虽是个空瓷瓶,但在近处蓦地掷出,张志光出其不意,却也没能躲开。
群道见张志光满脸是血,齐声惊怒呼喝,纷纷拔出兵刃,一时庭院中剑光耀眼。孙婆婆负隅而立,微微冷笑,心知今日难有了局,但她性情刚硬,老而弥辣,那肯屈服,转头问杨过道:「孩子,你怕幺?」杨过见到这些长剑,心中早在暗想:「倘若郭伯伯在此,臭道士再多我也不怕。若凭孙婆婆的本事,我们却闯不出去。」听孙婆婆相问,朗声答道:「婆婆,让他们杀了我便是。此事跟你无关,你快出去罢。」
孙婆婆听这孩子如此硬气,又为自己着想,更是爱怜,高声道:「婆婆跟你一起死在这里,好让臭道士们遂了心意。」突然之间大喝一声:「着!」急扑而前,双臂伸出,抓住了两名道士的手腕,一拗一夺,已抢过两柄长剑。这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怪异之极,似是蛮抢,却又巧妙非凡。两道全没防备,眼睛一眨,手中兵器已失。
孙婆婆将一柄长剑交给杨过,道:「孩子,你敢不敢跟臭道士们动手?」杨过道:「我自然不怕。就可惜没旁人在此。」孙婆婆道:「甚幺旁人?」杨过大声道:「全真教威名盖世,这等欺侮孤儿老妇的英雄之事,若无旁人宣扬出去,岂不可惜?」他听了孙婆婆适才与张志光斗口,已会意到其中关键。他说得清脆响亮,却带着明颢的童音。
群道听了这几句话,倒有一大半自觉羞愧,心想合众人之力而与一个老妇一个幼童相斗,确然胜之不武。有人低声道:「我去禀告掌教师伯,听他示下。」此时马钰独自在山后十余里的一所小舍中清修,教中诸务都已交付于郝大通处理。说这话的是谭处端的弟子,觉得事情闹大了,涉及全真教清誉,非由掌教亲自主持不可。
张志光脸上为碎瓷片割伤了十多处,鲜血蒙住了左眼,惊怒之中不及细辨,还道左眼已被暗器击瞎,心想掌教师伯性子慈和,必定吩咐放人,自己这只眼睛算是白瞎了,当即大声叫道:「先拿下这恶婆娘,再去请掌教师伯发落。各位师弟齐上,把人拿下了再说。」
天罡北斗阵渐渐缩小,眼见孙婆婆只有束手被缚的份儿,那知待七道攻到距她三步之处,她长剑挥舞,竟守得紧密异常,再也进不了一步。这阵法若由张志光主持,原可变进阵攻,但他怕对方暗器中有毒,如出手相斗,血行加剧,毒性发作得更快,是以眯着左眼,只在一旁喝令指挥。他既不下场,阵法威力大为减弱。
群道久斗不下,渐感焦躁,孙婆婆突然一声呼喝,拋下手中长剑,抢上三步,从群道剑光中钻身出去,抓住一名少年道人的胸口,将他提起来,叫道:「你们到底让不让路?」
群道一怔之间,忽地身后一人抢出,伸手在孙婆婆腕上一搭。孙婆婆尚未看清此人面容,只觉腕上酸麻,抓着的少年道人已给他夹手抢过,紧接着劲风扑面,那人挥掌当面击来。
孙婆婆急忙回掌挡格。双掌相交,啪的一响,孙婆婆退后一步。
此人也微微一退,但只退了尺许,跟着第二掌毫不停留的拍出。孙婆婆还了一招,双掌撞击,她又退后一步。那人踏上半步,第三掌跟着击出。这三掌一掌快似一掌,逼得孙婆婆连退三步,竟没余暇去看敌人面目,到第四掌上,孙婆婆背靠墙壁,已退无可退。
那人右掌击出,与孙婆婆手心相抵,朗声说道:「婆婆,解药和孩子留下了罢!」
孙婆婆抬起头来,见那人白须白眉,满脸紫气,正是先前以毒烟驱赶玉蜂的郝大通,适才交了三掌,已知他内力深厚,远在自己之上,倘若他掌力发足,定然抵挡不住,但她性子刚硬,宁死不屈,喝道:「要留孩子,须得先杀了老太婆。」郝大通知她与先师渊源极深,不愿相伤,掌上留劲不发,说道:「你我数十年邻居,何必为一个小孩儿伤了和气?」孙婆婆冷笑道:「我是好意前来送药,你问问自己弟子,此言可假?」
郝大通转头欲待询问,孙婆婆忽地飞出一腿,往他下盘踢去。
这一腿来得无影无踪,身不动,裙不扬,郝大通待得发觉,对方足尖已踢到小腹,纵然退后,也已不及,危急之下不及多想,掌上使足了劲力,「嘿」的一声,将孙婆婆推了出去。这一推中含着他修为数十年的全真派上乘玄功内力,喀喇一响,墙上一大片灰泥带着砖瓦落将下来。孙婆婆喷出一大口鲜血,缓缓坐倒,委顿在地。
杨过大惊,伏在她身上,叫道:「你们要杀人,杀我好了。谁也不许伤了婆婆。」孙婆婆睁开眼来,微微一笑,说道:「孩子,咱俩死在一块罢。」杨过张开双手,护住了她,背脊向着郝大通等人,将自己安危全然置之度外。
郝大通这一掌下了重手,眼见打伤了对方,早已好生后悔,要察看孙婆婆伤势,想给她服药治伤,但给杨过遮住了,没法瞧见,温言道:「杨过,你让开,待我瞧瞧婆婆。」杨过那肯信他,双手紧紧抱住了孙婆婆。郝大通说了几遍,见杨过不理,焦躁起来,伸手去拉他手臂。杨过高声大嚷:「臭道士,你们杀我好了,我不让你害我婆婆。」
正闹得不可开交,忽听身后冷冷的一个声音说道:「欺侮幼儿老妇,算得甚幺英雄好汉?」
郝大通听那声音清冷寒峻,心头一震,回过头来,只见一个极美的少女站在大殿门口,白衣如雪,目光中寒意逼人。重阳宫钟声一起,十余里内外群道密布,重重迭迭的守得严密异常,然而这少女陡然进来,事先竟没一人示警,不知她如何竟能悄没声的闯进道院。郝大通问道:「姑娘是谁?有何见教?」
那少女瞪了他一眼,并不答话,走到孙婆婆身边。杨过抬起头来,凄然道:「龙姑姑,这恶道士……把……把婆婆打死啦!」这白衣少女正是小龙女。孙婆婆带着杨过离墓、进观、出手,她都跟在后面看得清清楚楚,料想郝大通不致狠下杀手,是以始终没露面,那知形格势禁,孙婆婆终于受了重伤,她要待相救,已自不及。杨过舍命维护孙婆婆的情形,她都瞧在眼里,见他眼中满是泪水,点了点头,道:「人人都要死,那也算不了甚幺。」
孙婆婆自小将她抚养长大,直与母女无异,但小龙女十八年来过的都是止水不波的日子,兼之自幼修习内功,竟修得胸中极少喜怒哀乐之情,见孙婆婆伤重难愈,自不免难过,但哀戚之感在心头一闪即过,脸上竟是不动声色。
郝大通听得杨过叫她「龙姑姑」,知道眼前这美貌少女就是逐走霍都王子的小龙女,更是诧异不已。霍都王子锻羽败逃,数月来传遍江湖,小龙女虽未下终南山一步,名头在武林中却已颇为响亮。
小龙女缓缓转过头来,向群道脸上逐一望去。除郝大通内功深湛、心神宁定之外,其余众道士见到她澄如秋水、寒似玄冰的眼光,都不禁心中打了个突。
小龙女俯身察看孙婆婆,问道:「婆婆,你怎幺啦?」孙婆婆叹了口气,道:「姑娘,我一生从来没求过你甚幺事,就是求你,你不答允也终是不答允。」小龙女秀眉微蹙,道:「现下你想求我甚幺?」孙婆婆点了点头,指着杨过,一时却说不出话来。小龙女道:「你要我照料他?」孙婆婆强运一口气,道:「我求你照料他一生一世,别让他吃旁人半点亏,你答不答允?」小龙女踌躇道:「照料他一生一世?」孙婆婆厉声道:「姑娘,老婆子倘若不死,也会照料你一生一世。你小时候吃饭洗澡、睡觉拉尿,难道……难道不是老婆子一手照料的幺?你……你……你报答过我甚幺?」小龙女上齿咬着下唇,说道:「好,我答允你就是。」孙婆婆的丑脸上现出一丝微笑,眼睛望着杨过,似有话说,一口气却接不上来。
杨过知她心意,俯耳到她口边,低声道:「婆婆,你有话跟我说?」孙婆婆道:「你……
你再低下头来。」杨过将腰弯得更低,把耳朵与她口唇碰在一起。孙婆婆低声道:「你龙姑姑无依无靠,你……你……也……照料她……一生一世……」说到这里,一口气再也提不上来,突然满口鲜血喷出,只溅得杨过半边脸上与胸口衣襟都是斑斑血点,就此闭目而死。杨过大叫:「婆婆,婆婆!」伤心难忍,伏在她身上号啕大哭。
群道在旁听着,无不恻然,郝大通更是大悔,走上前去向孙婆婆的尸首行礼,说道:「婆婆,我失手伤你,实非本意。这番罪业既落在我的身上,也是你命中该当有此一劫。你好好去罢!」小龙女站在旁边,一语不发,待他说完,两人相对而视。
过了半晌,小龙女才皱眉说道:「怎幺?你不自刎相谢,竟要我动手幺?」郝大通一怔,道:「怎幺?」小龙女道:「杀人抵命,你自刎了结,我就饶了你满观道士的性命。」郝大通尚未答话,旁边群道已哗然叫了起来。此时大殿上已聚了三四十名道人,纷纷斥责:「小姑娘,快走罢,我们不来难为你。」「瞎说八道!甚幺自刎了结,饶了我们满观道士性命?」「小小女子,不知天高地厚。」郝大通听群道喧扰,忙挥手约束。
小龙女对群道之言恍若不闻,缓缓从怀中取出一团冰绡般的物事,双手一分,右手将一块白绡戴在左手之上,原来是一只手套,随即右手也戴上手套,轻声道:「老道士,你既贪生怕死,不肯自刎,取出兵刃动手罢!」
郝大通惨然一笑,说道:「贫道误伤了孙婆婆,不愿再跟你一般见识,你带了杨过出观去罢。」他想小龙女虽因逐走霍都王子而名满天下,终究不过凭借一群玉蜂之力。她小小年纪,就算武功有独得之秘,总不能强过孙婆婆去,让她带杨过而去,一来念着双方师门上代情谊,息事宁人,二来误杀孙婆婆后心下实感不安,只得尽量容让。
不料小龙女对他说话仍是恍如并没听见,左手轻扬,一条白色绸带忽地甩出,直扑郝大通的门面。这一下来得无声无息,事先竟没半点朕兆,烛光照映之下,只见绸带末端系着个金色圆球。郝大通见她出招迅捷,兵器又极怪异,他年纪已大,行事稳重,虽自恃武功高出对方甚多,却也不肯贸然接招,闪身往左避开。
那知小龙女这绸带兵刃竟能在空中转弯,郝大通跃向左边,这绸带跟着向左,只听得玎玎玎三声连响,金球疾颤三下,分点他脸上「迎香」、「承泣」、「人中」三个丨穴道。这三下点丨穴出手之快、认位之准,实是武林中的第一流功夫,又听得金球中发出玎玎声响,声虽不大,却甚为怪异,入耳荡心摇魄。郝大通全没料到,大惊之下,忙使个「铁板桥」,身子后仰,绸带离脸数寸急掠而过。他怕绸带上金球跟着下击,也是他武功精纯,挥洒自如,便在身子后仰之时,全身忽地向旁搬移三尺。这一着也是出乎小龙女意料之外,铮的一响,金球击落在地。她这金球击丨穴,着着连绵,郝大通竟在极危急之中以巧招避过。小龙女左手绸带与金球在空中缓缓掠过,倘若乘势再行击落,郝大通万难更避,她并不追击,显是手下容情。
郝大通伸直身子,脸上已然变色。群道不是他的弟子,就是师侄,向来对他的武功钦服之极,见他虽未受伤,这一招却避得十分狼狈,无不骇异。四名道人各挺长剑刺向小龙女。小龙女道:「是啦,早该用兵刃!」双手齐挥,两条白绸带犹如水蛇般蜿蜒而出,玎玎两响,接着又玎玎两响,四名道人手腕上的「灵道」丨穴都让金球点中,呛啷、呛啷两声,四柄长剑落地。这一下先声夺人,群道尽皆变色,没人再敢出手。
郝大通初时只道小龙女武功多半平平,那知一动上手竟险些输在她手里,不由得生了敌忾之心,从一名弟子手中接过长剑,说道:「龙姑娘功夫了得,贫道倒失敬了,来来来,让贫道领教高招。」小龙女点了点头,玎玎声响,白绸带自左而右的横扫过去。
按照辈份,郝大通高着一辈,小龙女动手之际本该敬重长辈,先让三招,但她一上来就下杀手,于甚幺武林规矩全不理会。郝大通心想:「这女孩儿武功虽然不弱,但似乎甚幺也不懂,显是绝少临敌接战的经历,再强也强不到那里。」当下左手捏着剑诀,右手摆动长剑,与她的一对白绸带拆解起来。
群道团团围在周围,凝神观战。烛光摇晃下,但见一个白衣少女,一个灰袍老道,带飞如虹,剑动若电,红颜华发,渐斗渐烈。
郝大通在这柄剑上花了数十载寒暑之功,单以剑法而论,在全真教中可以数得上第三四位,但与这小姑娘翻翻滚滚拆了数十招,竟占不到丝毫便宜。小龙女双绸带夭矫似灵蛇,圆转如意,再加两枚金球不断发出玎玎之声,扰人心魄。郝大通久战不下,虽未落下风,但想自己是武林中久享盛名的宗匠,若与这小女子战到百招以上,纵然获胜,也已脸上无光,不由得焦躁,剑法忽变,自快转慢,招式虽比前缓了数倍,剑上劲力却也大了数倍。初时剑锋须得避开绸带卷引,威力既增,反去削斩绸带。
再拆数招,只听铮的一响,金球与剑锋相撞,郝大通内力深厚,将金球反激起来,弹向小龙女面门,当即乘势追击,众道欢呼声中剑刃随着绸带递进,指向小龙女手腕,满拟她非撒手放下绸带不可,否则手腕必致中剑。那知小龙女右手疾翻,已将剑刃抓住,喀的一响,长剑从中断为两截。
这一下群道齐声惊叫,郝大通向后急跃,手中拿着半截断剑,怔怔发呆。他怎想得到对方手套系以极细极韧的白金丝织成,是她师祖传下的利器,虽轻柔软薄,却刀枪不入,任他宝刀利剑都难损伤,剑刃为她蓦地抓住,随即以巧劲折断。
郝大通脸色苍白,大败之余,一时竟想不到她手套上有此巧妙机关,只道她当真练就了刀枪不入的上乘功夫,颤声说道:「好好好,贫道认输。龙姑娘,你把孩子带走罢。」小龙女森然道:「你打死了孙婆婆,说一句认输就算了?」郝大通仰天打个哈哈,惨然道:「我当真老胡涂了!」提起半截断剑就往颈中抹去。
忽听铮的一响,手上剧震,却是一枚铜钱从墙外飞入,将半截断剑击落在地。他内力深厚,要从他手中将剑击落,当真谈何容易?郝大通一凛,从这钱镖打剑的功夫,已知是师兄丘处机到了,抬起头来,叫道:「丘师哥,小弟无能,辱及我教,你瞧着办罢。」只听墙外一人纵声长笑,说道:「胜负实乃常事,倘苦打个败仗就得抹脖子,你师哥再有十八颗脑袋也都割完啦。」人随声至,丘处机手持长剑,从墙外跃进。
他生性豪爽不过,长剑挺出,刺向小龙女手臂,说道:「全真门下丘处机向高邻讨教。」
小龙女道:「你这老道倒也爽快。」左掌伸出,又已抓住丘处机的长剑。郝大通惊叫:「师哥,留神!」但为时已经不及,小龙女手上使劲,丘处机力透剑锋,二人手劲对手劲,喀喇一响,长剑又断。但小龙女也是震得手臂酸麻,胸口隐隐作痛。只这一招之间,她已知丘处机的武功远在郝大通之上,师门秘技「玉女心 经」未曾练成,胜他不得,将断剑往地下一掷,左手夹着孙婆婆的尸身,右手抱起杨过,双足一蹬,腾空而起,轻飘飘的从墙头飞跃而出。
丘处机、郝大通等人见她忽然露了这手轻身功夫,不由得相顾骇然。丘郝二人与她交手,己知她武功虽精,比之自己终究尚有不及,但如此了得的轻身功夫却当真见所未见。郝大通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丘处机道:「郝师弟,枉为你修习了这多年道法,连这一点点挫折也勘不破?咱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