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华笑道:“你家大人呢,在里面吗?”
李全道:“方才皇太后降旨,召大人进宫赏月去了。”
少华有些惊讶,笑道:“是吗,小兰呢?”
李全笑道:“大人吩咐,让他们各自出去玩去了,府里只剩下老奴一人。”
少华笑道:“原来如此。我到府里等你家大人回来,你可以下去了。”
李全忙引他来到前厅,把他让到椅上坐下,端了一杯茶给他,转身退了下去。少华待李全走远,自己慢慢踱到后院,一直走到丽君卧房前,轻轻推开门,里面很暗,没有点灯,少华拿出火折子,点亮书案前的油灯,坐在椅上,见案上放着一枝细毛笔,便伸手拿起来,蘸了墨,在纸上挥笔写了几行字。写完了,随手搁在砚台边。
又默坐了一阵,站起身,举目四顾,见书架上摆着许多书,便上前随意抽了一本,转身坐在书案前,慢慢翻看起来。
到了御花园,太监领着我走上一座挂满宫灯的楼阁,只见阁上十分宽敞,四壁点着宫灯,照得阁内如白昼般明亮,靠墙摆着几张檀香木的小几,堂上的玉座上坐着一位满头白发,面容慈蔼,气度不凡,穿着一身华贵宫装的老妇人,伯颜和都林坐在左侧的小几前,另一侧坐着一身王服,面带微笑的九王爷,龙卫将军和驸马坐在他下首,两人看向我的目光都颇为不善。
我心里捏了一把汗,上前跪下道:“微臣给皇太后请安,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太后笑道:“平身。”我朗声道:“谢太后。”站起身,又对九王爷拱手道:“下官拜见王爷。”王爷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笑道:“免礼。”
太后道:“你抬起头来。”我抬头看着她,太后脸上绽开一丝和蔼的笑容道:“你就是今年的新科状元张好古,果然生得眉清目秀,风度翩翩。”
我拱手道:“谢太后夸奖。”太后道:“赐座。”太监搬来一个绣墩,放在都林身旁,我道:“谢太后。”走到都林身边坐下,都林朝我拱了拱手,我向他施了一礼,上首的伯颜对我微笑点头,我忙点头回礼,对面的九王爷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阵,转过头不再看我,只管望着面前矮几上的白玉酒壶,不知道在想什么。驸马等人的目光则如利箭一般刺到我身上,我镇定心神,只作不知。
太后仔细打量了我一番,含笑道:“那幅观音像是你画的?”
我道:“正是微臣,画得不好,请太后见谅。”
太后微笑道:“你不必过谦,那幅观音像我很喜欢。正想着要赏赐你什么呢?”
我忙道:“微臣不敢要什么赏赐,只要太后喜欢就好。”
太后脸上露出一丝慈祥的笑容:“张爱卿今年多大了?”
我笑道:“微臣今年快满十八岁了。”
太后略有些惊讶:“十八岁?听闻皇上对你颇为宠爱,朝廷之事也多有倚重,想不到还如此年轻,真是让人吃惊啊。”
伯颜在旁笑道:“张大人自入朝以来,做了许多利国利民的大事,做个翰林院编修,实在是屈才了。”
驸马在旁冷声道:“伯颜大人此话,我不敢苟同,张好古考中状元不过几个月,皇上就将他升到二品之职,升迁之速,无人能比。这次他大胆妄为,杖杀朝廷命官,却只不过降了两级而已,已是皇恩浩荡,又何来屈才之说。”
我看了他一眼,还未答话,都林朗声道:“粘罕贪墨朝廷修堤之款,已经犯下死罪,张大人不过履行身为臣子的职责而已,此次失手伤及人命,本是无心之失,与他从前立下的功绩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却未得到封赏,反被降职使用,不是屈才,又是什么?”
驸马脸上的表情变得十分激动:“依大元律例,汉人官员根本无权处置蒙人,而应交有司依罪定刑,张好古触犯律例在先,打死皇亲在后,万死亦无法偿罪。”他说着话,一边转眼瞪着我,眼中怒火正盛,简直是恨我入骨。阁内的气氛顿时变得十分紧张。
都林很快答道:“下官听闻大元律例中有一条,凡立有战功者可以免刑,张大人在庐州以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叛军首领投向朝廷,又除去了徐得功这个山贼,不费一兵一卒,取下庐州城,立下不世之功,将功抵罪,就算升任二品之职,也不为过,驸马所说万死亦无法偿罪,实在荒谬之极。”
驸马顿时大怒,碍着太后在场,一时不好发作,只好强压怒气,端起面前酒杯,一饮而尽。
九王爷在一旁嘴角含笑,把玩着手中的折扇,似乎并未听到他们的争论。龙卫将军看了他一眼,又看了驸马一眼,低头不语。这时,伯颜率先打破沉闷,举起手中黄金酒杯笑道:“哈哈,好酒,莫非是西域进贡的葡萄酒,酒味甘甜无比,清冽异常,老臣已有许久未曾饮过了。多谢太后。”说完朝都林使了个眼色,都林会意,也举杯笑道:“伯颜大人说的是,果然好酒,饮之让人回味无穷啊。”
太后很快笑道:“是吗,哀家还以为,只有蒙古奶酒才是两位爱卿的最爱。”随即转头对身后白发的太监道:“吕福,传哀家旨意,赏伯颜和都林每人两坛西域葡萄酒。”
伯颜和都林一起离座拜道:“臣等谢太后赏赐。”
太后抬手道:“起来吧。”两人谢了恩,起身回座。紧张的气氛渐趋缓和。他们分明是在一心维护我啊,我转头看着伯颜和都林,心中颇为感动。若所有蒙藉大臣都能如他们一般,朝野之上怕是早已是一片清明景象了吧。
第六卷 官场浮沉(上) 第九十章 宫中赏月(二)
几杯过后,驸马再次挑起事端:“鲁国长公主自幼体弱多病,母后为此专门要求国库拨出款项,以作修建长生寺,为长公主祈福之用,却被张好古这厮在皇上面前进言,将银两尽数挪去修建大堤。此一举将母后与长公主置于何处。”
扣了一顶好大的帽子,若再不出言反驳,人还道我理亏辞穷呢。我心中强压的怒气再也抑制不住,几乎就要拍案而起。这时两道目光射向我,是伯颜和都林。他们的眼中暗含着关切。冷静,一定要冷静,我暗暗告诫自己,悄悄深吸了一口气,偷抬眼望向皇太后,只见她脸上神色平和,一双深遂的眼睛闪烁着光芒,方才听着驸马与都林的争论,却不出言阻止,神态间似乎若有所思。如此种种,我心里很快做出判断,这个老妇人不简单。
驸马是她的女婿,九王爷也是她最疼爱的小儿子,还有龙卫将军,这些她最亲近的人,平时在她面前,一定说了我不少坏话,再加上朝中那些蒙藉大臣推波助澜和皇上对我出乎寻常的宠爱,我在她心目中怕是已经接近妖魔化了。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决定召见我,想看看我这个状元到底是何许人物。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又悄悄看了太后一眼,雍容的气质,慈祥的面容,举手投足间说不尽的高贵从容,内里似有着逼人的气势,却又巧妙的隐而不露。这样聪明又有见识的女人自然不会偏听偏信,所以她决定亲自召见我,她要用自己的眼睛作出最合理的判断。
我的心态已经完全恢复平和,见都林又欲为我辩护,忙伸手拉了他一把,不慌不忙地向驸马拱了拱手笑道:“驸马此言差矣,上次在大殿之上,微臣已经说得很明白,修建寺庙是为了给长公主殿下祈福,而修堤则可以拯万民于水火,让百姓不再忍受洪水侵扰,不用背井离乡,四处逃难,田园家产也能得以保全。实是造福天下苍生的大善事,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皇上用为长公主修建寺庙的银两修堤,可以拯救千千万万条性命,如此恩德,定会感动天上所有神佛,保佑长公主永享仙寿,福泽绵长。岂不是两全其美之举。”
九王爷用目光止住正欲发怒的驸马,向我笑道:“张大人所说似乎也有几分道理,修堤确是一件大善举,只是若不修建寺庙,饭僧礼佛,佛祖又怎能明白母后为公主祈福的一番心意呢?”
我正要出言反驳,龙卫将军抢先道:“王爷说得极是,鲁国长公主自今年开春以来,一直身染沉疴,久久不愈,以至至今仍在五台山静养,无法回京。若是几月前依太后嘱托,及早拨银修建长生寺,长公主的病想必早已好了,又怎会拖延至今日。”
我心中暗道:一派胡言,有病就该请医延药,却只知一味地修庙,真是荒唐之至。脸上微微一笑:“佛祖胸怀宽广,大慈大悲,普渡众生,见老鹰腹中饥饿,尚且剜下自己的肉,喂食饿鹰,又怎会因为一座小小的寺庙未曾修建,便不让公主凤体痊愈呢。将军这话,分明是把佛祖比作气量狭小之人,微臣实在不敢苟同。”
伯颜和都林闻言,脸上都不禁露出笑意。太后看了我一眼,目光闪动,似有所思。龙卫将军满脸通红,没有答话。
九王爷哈哈一笑,迅速转换话题,朗声道:“修建寺庙,聚敛香火,可为凡人向上天祈福,使生病之人痊愈,离散之人相聚,许愿之人愿望达成,这就是佛祖的法力,听张大人方才的话,莫非对此有所怀疑?”
须知朝中从皇太后以下,所有皇亲国戚都是笃信佛教之人,元朝律例还明文规定,凡僧侣之人名下田庄,皆可免交钱粮,为此有元一代,多有富绅假冒和尚,以借机免去税银。我若在此时声明自己并不相信佛祖的法力,就是与所有的蒙人公然为敌了。
所以听了他的话,我很快笑道:“微臣也是一介凡夫俗子,怎敢怀疑佛祖的无边法力,只是微臣以为,只要心中有佛,菩萨便会明白你的诚意,又何需用修庙来表达自己对佛祖的敬意呢?”还有一句话没说,王爷若真得如此虔诚,就该沐浴焚香,剃发斋戒,入寺为僧才是,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嘛。不过看他从前的所作所为,就算现在收手,只怕也晚了,死后还是要下阿鼻地狱的。
九王爷似乎听到了我的腹诽,抬起一双锐利的眼睛,在我脸上扫视,面对他极具穿透力的目光,我不动声色地举起酒杯,轻轻啜了一口,神情极为坦然。九王爷看了我一阵,笑道:“张大人此言不妥,若人人都以心中有佛为由,不修寺庙,不塑金身,不向佛祖进献香火,则普天之下的善男信女,又到何处拜神求佛,祈求佛祖的保佑呢?”
我微微一笑:“王爷岂不闻禅语: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在佛祖眼中,世间万物,都不过是虚象罢了,就算有寺庙,只怕也被视作无物吧。下官相信一句古话: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只要一心向善,佛祖自会降福于世人,进不进献香火,又有何妨?”
九王爷听出我话中暗藏的讥讽,眉头一皱,脸色突变阴沉,,我佯作不见,扭头看着殿阁外圆圆的明月。这时,太后在玉座上笑道:“王儿和张爱卿说的话,都颇有道理。来,干了这杯酒。”
众人一起举杯道:“臣等敬太后一杯,祝太后凤体康健,万寿无疆。”太后一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太后用慈爱的眼光看着九王爷,笑道:“王儿,你一向自翊辩才过人,今日与张爱卿一番言谈,却是旗鼓相当啊。”
九王爷脸色已恢复平静,淡淡一笑,朗声道:“母后说得是,张大人是我朝第一位状元,万里挑一的人物,若单论辩才,儿臣自认不如。”
我拱手笑道:“不敢,不敢,太后谬赞了,王爷文韬武略,才智超群,心胸气度远在众人之上,微臣学识浅薄,怎敢与王爷相比?”
九王爷第一次听到丽君对自己的赞誉之词,虽说也许只是表面上的客套谦让之语,仍不禁微微动容,暗道:或许在她心中,真是如此评价我的。一念及此,怒意渐消。
太后听了我的话,颇为喜悦,转头看着我,微微颔首,眼中似有笑意:“张爱卿,你的那幅观音像,哀家仔细看过了,画上观音面容慈祥,目光柔和,眉宇间一派宁静安祥,若非作画之人心地纯良,胸怀宽广,存有慈悲之念,绝画不出这样传神的观音宝像。”
怪不得伯颜今日要我为太后画观音像,原来用意在此。难道这一切都是二哥的安排?我自入朝以来,与驸马等一帮皇亲国戚一直不合,杀死驸马侄子之事,更是把本已存在的矛盾渐趋激化。若能得到太后的青眼,有她居中调停,虽然不能完全化解矛盾,但至少表面上,这些人不会再对我有什么不利的举动。
想到这里,我轻轻吁了口气,向太后笑道:“今日能够为太后作画,是微臣的荣幸,微臣画技不过尔尔,太后的赞誉之词,微臣实不敢当。”
第六卷 官场浮沉(上) 第九十一章 嫦娥奔月
太后哈哈笑道:“好,好,想不到张爱卿年纪轻轻,便懂得谦逊之道,实在难得。”随即举起酒杯对众人道:“诸位爱卿都是朝中重臣,皇上的心腹股肱,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从今后要尽释前嫌,忠心辅佐皇上,保我大元国祚绵长,国运通达。请满饮此杯。”一番话说得语重心长,温和的目光停留在驸马脸上,其中意思再明显不过。
驸马无奈,只得和众人一起举杯道:“臣等谨遵太后懿旨。”把酒一起干了。身后宫女很快为我们满上。
九王爷将酒一饮而尽,扭头看着我,眼中神情复杂,似喜似忧。我避开他的眼光,端起面前酒杯,又一口干了,心中暗道:什么国祚绵长,不过短短八十余年而已,如此短命的朝代,就是因为多了你这样残暴嗜杀之人,所谓苛政猛于虎,百姓活不下去,才不得不反。若是所有蒙元贵族都能如二哥一般体恤万民,重视汉人。疆域辽阔,又有着强大军事力量的元朝,怎会数十年便毁于一旦呢?
圆圆的明月在天空慢慢飘移,一片浮云飞来,遮蔽了月光,阁内忽然变得十分阴暗。我的心情也随之变得灰暗起来。
酒过三巡,伯颜在旁笑道:“张大人不光文采出众,还弹得一手好琴,当日在颜大人府上弹得那曲十面埋伏,四壁回音,令人叹服。”
太后笑道:“是吗,快把那面古琴取来。”宫女应声去了,一会儿取来一面桐木瑶琴,摆在琴榻上。太后抬手道:“张大人请。”
我看着那面瑶琴,心中一动,很快离座躬身道:“微臣遵旨。”走到琴榻前坐下,轻拨琴弦,弹了一曲苏轼的《水调歌头》,琴声铿锵有力,水一般的音符从指下跳跃而出,汇成小溪,奔涌而去,流向无边无际的大海。
一处宫院中。
阿妍对弘吉烈道:“娘娘,今日皇太后招了朝中几位重臣在滴翠亭赏月,皇上在昭明殿宴请安南和高丽的使臣。”
弘吉烈缓缓站起身,望着窗外的明月,深深地叹了口气。
阿妍在旁道:“娘娘,不如奴婢陪您出去走走吧。”
弘吉烈想了想道:“也好,就去御花园吧。”阿妍忙伸手将一件粉白色的披风披到她身上,扶着她出了宫门,缓步走到御花园中,坐在一个四角亭上,四周一片寂静,只有皎洁的月光无声地洒在地上。这时,忽然有一个奇异的声音响起来,很婉转,很悠长,象是在吹奏一支充满思念的曲子,从空中慢慢飘来,带着一股浓浓的乡愁。
弘吉烈凝神听了一阵,对阿妍道:“过去看看,是什么人吹的?”阿妍忙躬身应了,快步走过去,过了一会,带来一个身材高大,模样清秀,穿着侍卫服饰的男子,男子见了弘吉烈,忙躬身道:“属下王阁,拜见贵妃娘娘。”
弘吉烈见他举止温文尔雅,语气温和,不禁疑道:“你好象不是蒙人,莫非是汉人?”
王阁道:“不瞒娘娘,属下的父亲是宣慰使都林,母亲是个汉人。”
弘吉烈笑道:“原来如此,你方才吹得是什么?听起来不象是笛子。”
王阁忙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海螺,递给阿妍,阿妍接过去,放在弘吉烈手中,弘吉烈拿起来看了看,只见这个海螺上面雕着几条海鱼,顶上穿了一个孔,样子很奇巧,不禁笑道:“这个是谁做的,很漂亮嘛。”
王阁道:“是属下的母亲给属下做的,娘娘见笑了。”
弘吉烈把海螺递还给他道:“你方才吹得是什么曲子,好象很忧伤啊。”
王阁道:“是福州的闽南小调,今日是中秋节,属下想起家中的母亲,心中思念,所以吹了这支曲子。”
弘吉烈笑道:“吹得很好啊,也是你母亲教你的吗?”
王阁道:“正是。”
弘吉烈道:“我听闻都林大人只娶了一位妻室,莫非就是你母亲?”
王阁道:“确实如此。”
弘吉烈奇道:“你母亲本是汉人,怎会认识你父亲,又如何会嫁给他为妻?”
王阁道:“不瞒娘娘,属下的母亲是福州人,出身大户人家,父亲随先帝收复台湾时,与她相识,两人一见倾心,所以结为夫妻。”
弘吉烈闻言叹道:“真是好教人羡慕啊。”
王阁听了,不禁看了她一眼,慌忙低下头,不敢言语。弘吉烈抬手道:“你坐。”
王阁拱手道:“属下不敢。”
弘吉烈叹道:“叫你坐,你就坐吧。我听说你们汉人有很多民间故事,不如你说给我听听。”
王阁只得道:“谢娘娘。”转身轻轻坐下,又道:“不知娘娘想听什么故事?”
弘吉烈道:“你就说嫦娥奔月的故事,我小时候听我的汉人奶妈说过,已经过去很多年了,记不太清了。”
王阁道:“是,娘娘。”
昭明殿。
殿中灯火通明,铁穆耳在殿上宴请安南和高丽进献贡品的使臣,数十位穿着艳丽宫装的美丽少女,踏着轻盈的舞步,在殿下翩翩起舞。使臣们看得心醉神迷,目眩神摇,铁穆耳面含微笑,坐在龙椅上,频频举杯,脸上神情却有些心不在焉。这时卫良从后面躬身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铁穆耳鼻中嗯了一声,轻轻挥手,卫良无声地退了下去。
铁穆耳依然转头看着殿下的歌舞,只是眉头略微皱了起来,眉间似藏着一丝忧虑,又过了一个时辰,酒宴终于散了,待使臣叩谢离去,铁穆耳急急起身,赶往慈安宫来。
远远地便听到风中传来的琴声,哀婉动人,听了令人伤感不已,铁穆耳略略皱了皱眉,脚下加快,带着一帮宫女太监,大步向前走去。
阁内一曲即罢,似有余音绕梁,众人脸上都露出沉思之色,仿佛还沉浸在哀伤的琴声中,难以自拔,只有驸马脸上神情颇为不快,瞪了我一眼,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伯颜率先击掌道:“好,张大人果然弹得好琴,令人叹服。”
九王爷把目光从我脸上慢慢收回来,轻摇折扇,淡然一笑:“好是好,只可惜太过忧伤,今日本是中秋佳节,团圆之日,张大人作此哀伤之调,于情于景皆不合,不知是何用意?”
第六卷 官场浮沉(上) 第九十二章 湖畔相会
太后在上笑道:“王儿说得很对啊,张爱卿的琴艺果然超群,连哀家听了也不禁生出伤感之意,以至有些失态。只是哀家也不明白,张爱卿才华横溢,前程似锦,又得到皇上的器重,正是春风得意之时,为何作此哀伤之调呢?”
我缓步走到中间,向太后施了一礼,眼中含泪道:“不瞒太后,微臣自幼父母双亡,未婚妻又死于叛军之手,值此团圆之日,想起家中逝去的亲人,触景伤情,难以自控,以至弹出此等曲调,请太后恕罪。”
九王爷闻言心中一动,锐利的目光飞快地扫了我一眼,不待我有所察觉,很快又移向他处。
太后脸上露出怜惜之色,徐徐叹道:“原来如此,想不到张爱卿竟然是位孤儿,中秋佳节,却没有家人相伴,心中生出伤感,也是人之常情,哀家绝不会怪罪于你,你家中除了逝去的父母和未婚妻,可还有别的亲人?”
我用沉痛的语气道:“家中还有姨父姨母,年纪都已老迈,膝下空虚,一直将微臣视如己出,百般疼爱,如再生父母一般。微臣自上朝为官以来,已有许久未曾回去探望他们,不如何时才能回到他们身边尽孝,思念之情,难以言表,每当想及,痛沏心扉。”说完眼中流下泪来。
太后沉吟片刻,道:“这好办,哀家……”
话未说完,门外太监忽道:“皇上驾到。”话音未落,铁穆耳穿着一身龙袍,飞快地走了进来,向太后道:“孙儿拜见皇祖母。”
众人一起跪下道:“臣等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铁穆耳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稍稍停留,很快移开。太监早已搬来一把龙椅,放在太后身边,铁穆耳转身坐下,抬手道:“众卿家平身。”众人齐声道:“谢万岁。”纷纷落坐。
太后对铁穆耳笑道:“方才哀家正打算准张爱卿的假,许他回家乡小住几日,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铁穆耳脸上露出笑容,朗声道:“好啊,朕正有此意,只是下月十五是皇祖母的寿诞,每年此时,朝中百官都要为皇祖母庆祝寿辰,不如等过了下月,朕再下旨,准张爱卿回乡探亲。”
分明是缓兵之计,敷衍我嘛。我心中暗叹了一口气,跪下道:“微臣叩谢皇上,皇太后。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缓缓站起身,坐回自己椅上,偷眼看铁穆耳,见他板着一张脸,也不看我,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身后的宫女很快给他满上,他又端起来喝了。
我不再看他,皱了皱眉,端起桌上的酒杯,一口干了,低头看着小几上那几碟样式精美的点心,心里说不出的郁闷。
九王爷看看座上的铁穆耳,又转头看看对面的张好古,嘴角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太后在上笑道:“这些点心都是宫中御厨精心所制,今日坐在这里的都是朝中重臣,皇上的左膀右臂,大家不必拘礼,只管随意吃喝。”众人齐道:“谢太后,皇上。”
夜渐渐深了,太后年老喜睡,掩嘴打了个哈欠,铁穆耳见状笑道:“夜已深了,皇祖母早些歇息吧。”
太后看了他一眼,笑道:“好,今日就先散了,你们回去吧。”
我们从座上起身,拱手道:“臣等告退。”太监提着灯笼,走到前面引路,一直将我们带到宫门前,九王爷在门口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我,我扭过头只作不见,这时众人一起拱手道:“恭送王爷。”我也跟着飞快地拱了拱手。王爷淡淡一笑,似乎并不介意,很快大步出了宫,上轿离去。
驸马回头朝我哼了一声,同龙卫将军一起出了门,也上轿走了。
伯颜转身向我和都林道:“老夫先行一步了。”我们一起拱手回礼:“大人慢走。”伯颜微笑点头,坐上官轿,径直走了。都林待他们远去,向我拱手道:“张大人。”我心知他有话要对我说,迎上去向他笑道:“下官此次能够脱罪,还要多谢大人之力,本想早些过来拜访大人,奈何这些日子事务繁忙,未能前来,请大人恕罪。”
都林摆手笑道:“不过是小事一桩,大人一心为国,本来没有过错,只是朝廷法度难违,本官为你说情,也是出于义愤,你若再言谢,便是不把都林当成你的朋友。”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在我耳边低声道:“张大人若是有什么为难之处,只管来找老夫,老夫一定鼎力襄助大人,绝无二话。”
我心中大为感动,忙拱手道:“多谢大人。”
都林看了我一眼,笑道:“大人不必言谢。老夫早就听闻大人写得一手好字,老夫在东大街新买了一座宅院,想请大人题一副匾额,不知大人可愿意?”
我闻言忙道:“只是下官的字不过尔尔,实在不敢班门弄斧。”
都林摇头笑道:“大人何必谦让,上次大人在颜右丞寿宴上题了一个寿字,在大都城中早已传为佳话。大人若再推辞,便是看不起老夫,不肯赐墨宝给老夫了。”
我不好再推辞,只得道:“那下官就要献丑了。”
都林笑道:“好,明日老夫在府上恭候大人大驾。”话音刚落,卫良从一旁飞快地闪出来,向我躬身道:“张大人,皇上宣你晋见。”
都林闻言向我笑道:“老夫先走一步,大人不要忘了明日之约。”
我想到要见皇上,心中大为不安,勉强笑道:“大人慢走,下官绝不敢忘。”转身随着卫良向回廊上走去,出了回廊,来到一处湖边凉亭上,铁穆耳背着手站在那里,望着天上的明月出神。清冷的月光把他高大挺拔的身影衬托得无比寂寥,身为王者,高高在上,享尽万丈荣光的同时,也有着深沏心扉的孤独感吧。我轻轻走到他身后,他似乎听到了我的脚步声,身子微微动了一下,没有回头,我跪下道:“微臣拜见皇上。”
第六卷 官场浮沉(上) 第九十三章 天涯共此时
铁穆耳慢慢转过身,弯腰扶我起来,一双鹰眼探究地看着我,我心里顿时忐忑不安起来,低声道:“不知皇上招微臣前来,有何旨意?”
铁穆耳轻声向后道:“你们去把那两盏孔明灯拿来,再准备好笔墨。”提着灯笼的太监转身退了下去。天上的明月渐渐东移,一片浮云飞来,四周顿时暗了下来,铁穆耳在黑暗中凝神看着我,我能感觉到他灼热的目光,一颗心登时怦怦地跳个不停。
铁穆耳微笑地看了我一眼道:“爱卿可知朕的皇宫中为何种满了梅树?”
我有些惊讶:“微臣不明白,请皇上明示。”
铁穆耳柔声道:“因为有一个人很喜欢梅树,朕这一年多来,为了思念她,在宫中移植了几千棵,看到它们,朕就会想起她。也可略解相思之苦。”
怪不得御花园,御书房,湖畔,所到之处,满眼皆是梅树,原来他竟是为了我。当年在川中的往事,忽然从我脑海中浮现出来,“四弟,不如我们一起去林中踏雪寻梅吧。”二哥的话还在耳边回响,过去的一切,以为已经忘记,却深深地铭刻在心,再也无法用时间抹去。
脚步声从远处响起,铁穆耳慢慢伸手过来,牵着我的手,对我笑道:“等会我们一人放一盏孔明灯如何?”
我努力平复自己如潮水般起伏的心绪,低声道:“微臣遵旨。”
一个太监走过来,提着孔明灯站在我们面前,另一个太监端来一个托盘,盘里放着笔墨,铁穆耳提起笔,饱蘸了墨水,在一个孔明灯上挥笔写了几行字,把笔递给我道:“张爱卿请。”我接了笔,想了想,在另一盏孔明灯上写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铁穆耳过来看了看,笑道:“爱卿和朕真得很有默契啊。”我转过去看他灯上写得竟是:“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看完我的眼眶忽然潮湿了。
铁穆耳道:“张爱卿,我们一起把它们放了吧。”
我忙拱手道:“是,皇上。”
太监打着火折子,点燃孔明灯,铁穆耳拉着我站在湖畔,看着两盏灯慢慢升起,向茫茫夜空中飘去。我看着它们越飘越远,最后终于消失在茫茫夜空中,心中忽然涌起一丝命运无常的失落感,不觉轻轻叹了口气,铁穆耳笑道:“别担心,他们是一对,到了天上,一定不会觉得孤单。”
我轻声道:“皇上说得是。”
铁穆耳轻轻挥手,太监一起退了下去,四周又变得静寂起来。正是仲秋时节,草丛中传出微弱的虫鸣,似乎在传递冬季即将到来的消息。铁穆耳忽然在我耳边低声道:“你想离开我?”
我头上登时冒出汗来。立刻退后几步跪下道:“皇上天纵英才,年轻睿智,心怀仁慈之念,体恤天下百姓,是位古今难得一见的英明之君,微臣有幸,能够得遇皇上这样的明主,实乃此生一大幸事,只想一心辅佐皇上,为我大元开创一番万世基业,以报答皇上对微臣的知遇之恩,绝无离去之心。”
铁穆耳一直微笑地看着我,待我把话说完,慢慢伸手扶我起来,柔声道:“你说的都是真心话吗?”
我慌忙避开他的眼光,低声道:“微臣绝无半句虚言,请皇上明查。”
铁穆耳徐徐叹了口气,俯身在我耳边道:“不要离开我,没有你在身边,我会觉得很孤单。”
听着他深情的话语,我的泪水又在不知不觉中轻轻滑落,明知不能再感动,明知和他不可能,可是只要他短短几句话,自己的眼泪,就会象开了闸的洪水,怎么都止歇不住。总是这样,一到他面前,就会变得无比脆弱,变得不象自己,倒象一个爱哭鼻子的小丫头。铁穆耳伸手掏出一块雪白的丝帕,递到我面前,我没有接,却退后一步,抬起袖子,飞快地拭去眼中的泪水。
以为已经两心相知,只是一夜之隔,取下玉佩,拒绝丝帕,心的堤防突然高高竖起,恍如咫尺天涯,让人难以亲近。铁穆耳看着对面的丽君,她的双眼,波光盈盈,仿佛盛满了忧伤,却又分明透着决然。
每次看到她流泪,心里总会莫名的痛。虽然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却从未想过强迫她,只想要她全部的爱,要她的心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可是她的心就象她脑袋瓜里装着的那些奇思异想一般,总是让人捉摸不透,象飘忽的风,仿佛已经揽入怀中,下一刻又从指缝划过,不知该向何处寻觅。
铁穆耳缓缓把丝帕揣入怀中,自小生在帝王家,看惯了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生存的第一要义,就是学会冷静与克制,即使面对最心爱的女子,也不例外。
铁穆耳脸上神情平静无波,掩盖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两人都默默无语,气氛变得尴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