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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考虑的结果是,反正这是我对自然法则的选择,那还不如活着,为了活着而活着。”

    “你的确把我绕晕了。”李时珍笑得勉强,她试图跟上李可的思维,却骤然发现,也许在一开始,她就已经掉队了。

    “如果,”李可抖了抖睫毛,无比真挚地说:“如果你把我当朋友的话,就常常联系我,我愿意跟你边喝茶边聊天。”

    他身上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比同龄人都要老成,一番话下来,李时珍几乎认定,他比自己还要老成。李时珍点点头,笑说好。她真诚地点头,真诚地说好,她的确会来找他谈天,毕竟这个世界之大,能说说话的人当真少呢。

    雾里看花

    然而,策划案的事情依旧堵在瓶口,让人憋闷无比。另一日,李时珍把王艳约出来单聊,对方对她新做的策划案指手画脚,相当坦率露骨地表达了自己的强烈不满,“李小姐,你修改了吗?你是不是把客户的意见当耳旁风啊?!”

    “客户大如天,我哪里敢?”李时珍赔笑道,“王小姐您之前强调的部分我已经做了加强,您哪里还有不满?”

    “统统都不满意!某某领导那句话——‘女排是我们文娱工作的重中之重,一定要大力气抓,投入双倍甚至四倍的心血来执行!’这句话怎么竟然没有出现?即使是字幕也要出现啊,多振聋发聩啊!”

    “要不这个宣传片您来做?”李时珍真想撂挑子了。

    “你这小姑娘怎么说话呢?”

    “王小姐,我们做广告策划也不是说客户要什么样我们就做什么样,我们每个设计都有自己的灵魂在,倘若叫我随便按照你说的样子给你画个片子出来,这种低水准的事儿微型摩登做不了。”

    “小小年纪,态度可不小!我就是觉得你水平不够,设计不出我想要的东西,你倒好,含沙射影说我的要求水准低!你是不想干了吧?!”

    “不然这样吧,”李时珍舒缓情绪、平心静气地说,“这工作我胜任不了,您再换个人吧,换个服服帖帖的。”

    王艳两眼一横,两片薄薄的嘴唇气得抽搐,她当即打了个电话,李时珍估摸着她换人之前得跟领导商量一下,她很快挂了电话,挪了挪腚,说:“成,你给我推荐个人选吧。”

    “王小姐,这恐怕还得您亲自挑选,不然改天我把公司的花名册给您带来,您看看哪个长得服服帖帖您就选哪个,如何?”尽管嘴上讽刺颇多,然而,这段话却是拿腔拿调说得一本正经,王艳尽管怒不可遏,倒也没抓住李时珍些微把柄,她只好说:“那李小姐,咱们的合作就到此为止。”

    “感谢您这一段时间的包容,感谢您选择微型摩登。”李时珍站起来,礼貌客气地跟王艳握了握手,然后目送那女人扭着臀离开。

    李时珍回到公司,先是到苏姐办公室请罪,苏姐一转手将她打发给了徐超人,于是,她憋了半天,只好敲响了徐超人的玻璃门。

    “徐总监。”她的声音低微。

    “珍珍,坐吧。”徐超人放下手中的文件,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会客沙发上坐下,李时珍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在他对面落座。

    “徐总监,恐怕女排的策划案要换个人了。”

    “为什么?”徐超人眼睛笑笑的,不慌不急地说。

    “客户对我的宣传方案极其不满意,我也难以达到他们的要求,所以就只好一拍两散了。”李时珍羞愧道。

    没想到徐超人脸上表情丝毫未必,接着李时珍听到他好似事不关己地说道:“这没什么,再换个人就好了。”

    “你不想听听原因吗?”

    “你想说?”徐超人反问。

    “我觉得我不能满足客户的肆意要求……”李时珍慷慨激昂,然而她很快住口,因为徐超人的脸上根本就是戏谑,她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不管她说什么,他都是这个反应,那还不如不说,她拘谨地咽了咽口水,站起身,道:“总监,真的很抱歉。”

    “没事。”徐超人脸上仍是那恼人的笑容。

    “那……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好,”徐超人点点头,李时珍推门的那一刻,她听见他说:“晚上见。”她当真怀疑自己听错了,略微迟疑,最后还是关上了身后的门。

    晚上下班之前,李时珍被叫到了御姐苏冲的办公室,她发现,不知何时起,苏姐对她的态度在慢慢地转变——不知是好事一桩还是……,她站在苏姐面前时,总能看到苏姐那一对冷艳又空洞的眼珠子,她习惯性地将脊背耸峙,再将两手端在腰间。

    “留下区的案子是你负责的吧?”苏姐的声音清冷。

    “是,”李时珍问,“出什么状况了?”

    “你现在闲着呢吧?”

    “是。”

    “有一个新案子要交给你做,是wonder hotel的新一季宣传片,我们刚刚接手,就交给你做吧。”

    “谢谢苏姐。”李时珍甜甜一笑。

    “不必谢我,”苏姐倒不邀功,“b公司的案子已经把我们搞得手忙脚乱,现在就你一个人闲着,你也该有所承担。”

    “总之,谢谢苏姐。”她正要推门而出,苏姐却喊住她,问:“还有一个原因。”

    “呃?”

    “把wonder hotel交给你还有一个原因。”

    “是什么?”李时珍问。

    “你认识李局长吧?”

    “李局长?”李时珍锁眉想了想,摇摇头,“应该不认识吧。”

    御姐苏冲忽然一哂,好似在说,别装了,你们的奸情我都知道,然而她却不露声色地说:“一个月前我路过c大的时候看见你们在一起吃饭呢。”

    在c大……一起吃饭?李时珍想了想,恍然大悟,心想道:“难道菠菜水手是李局长?”

    “李局长是城建局局长,wonder hotel跟他关系不浅,你多了这一层关系,业务也比较容易开展。”苏姐说罢挥挥手,示意李时珍关好门。

    李时珍关上门,默默走回办公桌前,她只觉得这一切都像是毛线,被一只小猫搅成一团的白毛线,她很想找到毛线的头,然而,她找来找去,除了把毛线搅得更乱外,毫无建树。

    当她从毛线团里伸出头打量世界时,发现外面已经一片漆黑,陆陆续续有人下班了,而徐超人玻璃办公室的那盏灯竟然不知何时也黑了。她记得他说“晚上见”,她揉揉滚烫的太阳丨穴,想,那一定是错觉,一定是错觉。她又在办公室里磨叽了一会儿,终于等到六点半,她收拾手提包下楼。

    独自搭乘电梯的感觉很好,背倚着冰凉的不锈钢铁板,她的头脑瞬间清醒了不少,望着电梯门上呈现出的歪歪扭扭的自己,她不自觉一笑,打起精神来,她听见她对她说。

    出了电梯,她犹不死心地在大楼门口徘徊片刻,她期盼的那个人并没有出现,她只好兴致缺失地踱步去不远处的公交车站牌,打算随心情选择一班车搭乘——倘若不能直达,还可以转车嘛。

    车来车往,人来人往。

    大街上尽是行色匆匆。已是深秋,李时珍把手揣进兜里,翘首望着车来的方向,她这一动作很快被埋没在黑乎乎的人群中,她毫不介意,世界上人千千万,不埋没在此地就是在彼处。李时珍对于平凡这个词完全不排斥,甚至有些隐藏在丛林中的快意。

    一辆公交车摇摇晃晃驶来,车厢内塞满了人,有些人的脸甚至被逼紧紧贴在窗户上,他们的脸显得有些狰狞,表情却是麻木的,恐怕他们早已幻想灵魂出窍,所以才能忍受人群的蹂躏和在拥挤的人群中感到的憋闷甚至窒息。

    她想起了陈可汗,对,是陈可汗,不是林蓬。林蓬带给她的,是一种窒息感,她深爱过林蓬,当他在她和岑溪之间选择她时,她仿佛看到天崩地裂——林蓬从天崩地裂而得的洞中驾着七彩祥云向她张开翅膀,此后,他便成了她最重要的宝贝,她对他百依百顺——现在想来,竟有些窒息,她跟林蓬,大概如同那辆公交车上的人,觉得窒息,所以允许自己灵魂出窍,从而不用认真考虑人生的问题。

    而陈可汗呢?他带给她的,正是一种轻松与信任。她渐渐发觉自己竟依赖了一个陌生人,一个长她五岁的陌生男人,她记得第一次闯入他家的时候,他们刚刚见面不过一个星期。信赖感,真是个奇妙的东西,有的人,任凭他如何对你,你总不能给予;另有一些人,他只站在那里,什么动作没有,你却对他足够信赖。李时珍嘴角一扬,想,陈可汗,你还真是走运。

    李时珍看了眼手机上的日历,掐指一算,整整九个白天,她已经九天没有见到陈可汗了。李时珍没有主动联系他,而他,也是音讯全无。她自然有许多疑惑,她想起陈可汗说,“三十岁的男人,有什么不敢的。”她想起他说这话时脸上的明媚笑容,她忽然觉得阵阵暖意。三十岁的男人,恐怕难以给她一场璀璨的烟花,却足以给她一个安心的怀抱。

    一辆还算清净的公交车驶过来,李时珍从兜里摸出公交卡,跳了上去,滴地一声,她刷卡成功。

    重生

    到家的时候比平常晚了半小时,转车耽误了一些时间。她不愿意回家这么早,因为只要她回了家,一切便尘埃落定——一路上,她不断看着手机,一直怀疑自己漏接了电话,当然,这些幻想的场景并没发生,但她心里却无端期待——一直到摸出钥匙进了家门。她赤脚窝在沙发里,不时盯着手机,仍不肯死心。

    等啊等。一直到睡觉前,手机一声也没响,即使是岑溪,也没有心有灵犀地打来电话。李时珍叹了口气,从沙发上站起来,挠了挠蓬乱的头发,赤着脚钻进浴室洗澡。

    徐超人到底在说什么啊,晚上见,这都已经……李时珍一边擦头发一边瞟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凌晨一点了啊,晚上?时间已然过了。

    好几日没见到陈可汗了,他到底怎么回事?李时珍一边苦恼一边坐在床上吹头发,柔暖的风吹在脖颈上、鼻尖上、甚至眼睛里,带给她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接着是厚重的疲倦,没等她吹干头发,她已经躺倒并且入梦。

    被闹钟吵醒的时候,李时珍眯着眼睛看了眼挂钟,竟然不过三点,她伸手抓住床头的方形闹钟,拽到被窝里,终于迷迷糊糊地摁住了那个钮。她埋头又睡,然而,她很快睁开倦怠的双眼——那声音并不是闹钟,而是她等待了许久的手机铃声。

    她闭着眼睛接起电话,“喂?”

    “喂。”一个低沉的嗓音传来,这把嗓音既深沉又绝望,又仿佛在瓢泼大雨中战栗了许久的小男孩喉咙里才能发出的声响。

    她听出来了对方是谁,轻轻地问道:“还没睡觉吗?你最近还好吗?”

    “你还好吗?”他不答反问。

    “我……老样子吧,这么晚了怎么不睡?”李时珍绕来绕去也只找到了这么几句话,实在是干瘪地可以。

    “我吃了药。”

    “什么?”

    “我吃了许多药。”

    “你什么意思?”李时珍听到了自己干涩的嗓子里的颤抖,“吃了多少?”

    “我吞了一瓶安眠药。”

    李时珍陡然掀开被子坐起来,她只觉得头顶发黑、眼冒金星,“你……你先别动,我现在就报警,你住在哪儿?!”她举手无措地站在小屋中,在沙发与床之间逡巡,忽然她穿上拖鞋、披上外套就往外跑。

    “我不知道还能跟谁说一说,你跟我有相同的经历,不是吗?”黎明笛问地很坚持,那坚持中又显露出一副死亦何所惧的气定神闲。

    “黎明笛,你听我说,你现在马上告诉我你家的地址,关于我的经历,我想当面跟你说,face to face,懂吗?!”她这会儿已经跑出了小区,她像个迷途的婴孩,在空荡荡的深夜里,茫然四顾,逡巡徘徊。

    “你一定懂得这种感觉,失去了一个人的同时,也失去了爱人的能力,更失去相信、信任和信赖的能力,你是这样的吗,珍珍?”

    “告诉我你的地址,黎明笛,”李时珍忙碌的双腿忽然停了下来,在她的正前方,她看到了一辆黑色的车,车牌号是kh000,她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在敲响玻璃之前,她恶狠狠地对着听筒说:“告诉我地址,不然我要挂电话了。”

    黎明笛嗤笑了一声,说:“刚吃完药片的时候,我很害怕,过了一会儿的现在,反而坦然了;不过,我忘记告诉你……我已经报过警了。”

    “你的地址。”李时珍执拗如牛。

    黎明笛迅速报上了他公寓的地址,他正打算继续他方才的话题时,只听到听筒里传来一个男人厚重的喘气声,然后是一个男声,他模模糊糊听到那男人的埋怨声,之后是汽车发动的声音。再听到她的声音的时候,她的嗓子已经不那么颤抖了,说话也变得轻松、沉稳,仿佛一切她已牢牢控制、成竹在胸了。

    “你不要挂电话,我立刻去找你!”李时珍对着话筒一阵狂吼乱叫,熟料,此刻身旁的人板脸不高兴起来,“为什么不挂电话,挂了,挂了。”

    “陈可汗,赶紧开车!人命关天!”

    “不是已经报警了嘛。”

    “半夜三点警察都在睡觉,指望他们救他不知何时呢,废话少说,开足马力!”李时珍挥舞着颈间的围巾,围巾划破长空,仿佛是进攻号角。总之,油门在陈可汗脚下被踩得更深了。

    “你怎么在这里?”高速行驶一段时间后,李时珍忽然问道,她话音刚落便尖叫起来,方才,方才……陈可汗是差点撞到路边的绿化带吗?她抓紧安全带,一脸绝望地看着前方漆黑的柏油路。

    “怕死就别跟我说话。”路遇红灯,陈可汗这才稍作歇息,只是二十秒的空当里,他也不忘揶揄李时珍一番。

    “你在我家楼下做什么?”李时珍坚持不懈、持之以恒。

    陈可汗叹了口气,在红灯转绿以前,李时珍听见他的话,“李时珍,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你说什么?!”油门踩起来,她的声音迅速湮灭在夜风中。

    抵达黎明笛家楼下时,他们远远地看见闪烁的红色警灯,接着听到一阵阵的警笛鸣声。由于是深夜,并没有太多的围观者,但是,车还是在老远处就得停下,他们飞快下车,向簇拥的人群跑去。现场一片混乱,十几位围观者正津津有味地翘首望着其中一幢楼的出口,看样子黎明笛还没有被救出来。李时珍想要冲进楼里,却被警察拦住,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她进去。

    “你现在进去也没什么帮助,”陈可汗拼命拉住她,“只会添乱,相信警察和医生!”

    李时珍这才精神松弛,乖顺地点点头。

    不一会儿,一堆人簇拥着一个担架从楼道里出来,“黎明笛!黎明笛!”李时珍冲到人群的前排,大声唤着他的名字。而黎明笛仿佛听到她的声音,一骨碌坐了起来,四下里望着,然而,很快,他就被医生重新摁倒。

    “看来他还没有昏迷,不要太担心。”陈可汗扶住她的两侧肩膀,手轻轻地捏着,在宽慰她。

    李时珍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黎明笛被救护车带走,警笛还在响着,警察正在疏通现场。现场有记者在采访,李时珍不想暴露了黎明笛的身份,所以有意识地向后缩,陈可汗似乎知晓她的心,揽住她的肩从人群里撤出,他轻轻地说:“他在市立医院,我们现在就过去。”李时珍抬头望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也许是从这一刻,她开始真正信任他的吧。后来她回想时想道。

    到了医院,亲眼看见医生给黎明笛洗胃,他脸上无比痛苦,眉头却异常舒展。李时珍想,她是能够理解他的,身体上尽管痛苦,但是,从吞下药片的那一刻起,他的心灵得到了解脱。

    陈可汗坐在她的身边,一动不动地盯着远处的黎明笛,他仿佛司空见惯似的,眼睛空洞,脸上空无一物。李时珍坐了一会儿,觉得倦了,她率先站起身,朝陈可汗伸出手,道:“出去透透气?”

    陈可汗迟疑地望着她的手,最终,他还是拉住了那只小手,笑容重新铺展在他脸上,“好。”

    他们并肩走出医院,踩在医院门前那一片绿油油的草地上。虽是深秋,草地却依然那样翠绿,好像秋天不曾来过一样。他们踩着绿油油的青草,每走一步,似乎能听到青草饱满的叶子炸裂的声音,一种撕心裂肺的痴怨,以及一种毫不顾忌的呐喊。

    仰望

    东方已经发白,西方却依稀可见不少繁星。李时珍抬起头,不知所措地望着浩瀚星空。她对仰望星空这样的事情非常讨厌,除非陪着林蓬去看流星雨,她决然不会抬头望着天空。她生来对天空有一种绝望的恐惧。她说,每次抬头望天,天空的无边无际、宇宙的无边无际、星辰那样遥远而繁多,让她觉得这一切都是虚幻的,是假的,是不真实的。每当看到那样浩瀚的天空时,她总觉得自己实在太过渺小,实在太过脆弱,以至于她的生存对这个世界不值得一提。

    是那样巨大的绝望,压顶而至。她感到一阵窒息,甚至呕吐。尽管她不常抬头望天,然而,她经常考虑这样的问题:她这样一个小小的生命,付出再多努力到底有何用途?她思考良多,但是并没有出路。于是,她干脆不再看天,也不再思考那样简单而深奥的道理。

    然而,今晚,或者说今晨,黎明笛的自杀触动了她,深埋许久的悲戚从天而降,迫使她仰起头,望着那个美丽又丑陋、浩瀚和无边无际到令人绝望的天空。

    “你看,这天空多美啊。”她说。

    陈可汗顺势抬头望了一眼,但他显然没什么同感,他的心思全在自己的右手上——那只紧握着李时珍的右手。他们或许没意识地,更大可能是有意识却故意不说地握紧彼此。

    “我不明白,为什么生命如此卑微,宇宙却与此浩瀚?”李时珍继续说。

    “为什么这么说?”陈可汗自然有些吃惊。

    “人,那么轻易就能死亡、灰飞烟灭,为什么宇宙,你看那天空,它浩瀚无际,仿佛永远都会存在一样。”

    陈可汗忽然笑了,“人和宇宙,这只是不同事物的存在形式而已,你看到人这样脆弱,而宇宙那样坚实,这只是表象,它们的内在并没有区别,人早晚会死去,宇宙也不一定会永生。只是周期长短的问题,没有可比性。”

    “你看到那样的宇宙和这样的人时,难道不会觉得这一切离奇地不公平吗?”

    “我说了,这只是存在形式而已,万物本同根,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这一切都是公平的。”陈可汗笑着,在李时珍看来,他的笑容仿佛隔着毛玻璃,是那样的遥远,那样的接近真理。

    万物本同根。

    “这是个浅显的道理,一位农民告诉我的,他很贫穷,日夜劳作在风吹日晒雨淋中。他安天命,他跟我说了这句话,‘万物本同根’,我问他,为什么邻居的壮汉都去广东打工,工作比种地清闲,又能赚更多的钱,为什么他不去。他告诉我,不管贫穷还是富贵,不管辛劳还是清闲,这些都是生活状态,没有分别。我想他大概是古代的姜太公,每当我觉得这一切毫无意义时,就会想,无论什么样的状态,本质是相同的,我只要选择一个我喜欢的、擅长的、愿意的生活状态便可,道理就是这样。”陈可汗笑着望着她,她觉得,陈可汗的笑不能再憨厚,也不能再纯净了。

    李时珍也冲他轻松一笑,再次抬头望了眼天空,说道:“天空真美啊。”她也不知道为何这样说,也不知自己说这样的话蕴含着何种情绪。

    “太凉了,回去看看他吧。”陈可汗收起笑容,抓牢她的手。

    李时珍点点头,她被他牵着走出草地,她低头望着两人紧握的手,轻轻一笑。因为生命中存在着这样的美好,即使没有存在在自己所期望的生活状态中,能够一睹一朵海棠花由含苞到盛放,亦是极其美妙、何其值得的。

    黎明笛在输液,他眼睛紧闭着,嘴角却很松弛。他睡得很宁静,又很安详。陈可汗在病房外的长椅上沉默地坐着。李时珍却推开病房门,她轻轻坐在黎明笛的床边,他睡得很轻,没有鼾声,李时珍屏住呼吸,真怕自己厚重的呼吸将他惊醒。然而,她刚一坐下,黎明笛立即睁开了眼睛,倒吓了她一跳。

    “你还好吗?”

    黎明笛点点头。

    “哪里有不适吗?”

    “没有。”

    “我愿意听你说话,如果你愿意说的话。”李时珍履行了承诺。

    黎明笛听罢,两只手交叉到脑后,舒舒服服地垫在后脑勺上,身子后倾,略有保留地望着她。

    “你看着我干什么?”李时珍眼神里写满诧异。

    “谢谢你,”黎明笛道,“谢谢你接了电话……然后此刻出现在这里。”

    李时珍伸手握住了他放在洁白床单上的左手。

    “我不知道要打给谁,也不知道该告诉谁。”他低下了头。

    李时珍一边搓热他的手,一边听他继续说。

    “真是可笑,”他撸了撸鼻子,“她已经结婚了,而我竟然只有自杀才能彻底忘了她。”

    “这不是你的错。”李时珍说,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话像是三流电影里的陈腔滥调。

    “怎么不是我的错,”他苦笑道,“她走之后,我反思了许多,她给了我七年的时间让我求婚,对一个女人来说最宝贵的七年时光,她全押在了我身上,她不止一次透露出想要结婚的讯息,她不止一次地明示我、暗示我,我却装聋作哑、充耳不闻。”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李时珍沉吟。

    “所以,不是她抛弃了我,而是,我抛弃了自己。”

    “那么,你原谅她了?”李时珍问道。

    “是。”黎明笛道。

    “你原谅你自己了吗?”李时珍又问。

    黎明笛摇摇头,道:“我做了一个决定。”

    “什么决定?”

    “我要重新开始。”

    “好决定。”

    “放弃她,跟过去再见,然后,试着相信别人。”

    李时珍赞同地点点头。

    “在这条路上,你会帮助我吗,珍珍?”黎明笛忽然看着她,目光炙热,写满了期待。

    李时珍一时不能自已,喃喃道:“当然,我当然会帮助你。”

    黎明笛听罢,粲然一笑。

    离开了医院,已经是清晨。两人在车上吃包子喝小米粥。吃饱喝足之后,李时珍纠缠不休,继续问陈可汗为何会出现在自家楼下。

    陈可汗满脸不悦,他发动车子,道:“直接去上班?”

    李时珍翻了个白眼,“我穿成这样要怎么上班?”

    陈可汗这才注意到她领口隐隐约约露出的卡通图案的睡衣,脸红了一瞬,冷淡说:“系好安全带。”

    到了小区,李时珍下车后,恭恭敬敬地向陈可汗鞠上一躬,道:“今天,真是谢谢你!你先回去吧,我一会儿坐公交车去上班。”

    陈可汗什么也没说,李时珍上楼后听到了车子发动的声音。回到家中,一阵疲惫忽然席卷全身,她的眼皮沉重地砸下,她依偎在床上,闭眼睡了十分钟,便不得不起身,穿好衣服,洗漱化妆。这一切结束后,已然八点。她飞快地穿好靴子,狂奔至楼下。

    我要我们在一起

    李时珍一边整理颈间的丝巾,一边踩着细密的脚步向小区外走去。忽然,她看见了那辆熟悉的奥迪车,仔细一看,陈可汗正坐在车中,再看去,他竟然睡着了!

    他睡觉的样子与黎明笛无异,皆是很安详的面容。他的头不舒服地偏向一边,右脸贴着皮子座椅,李时珍只能看到他的侧脸,就让他睡吧。李时珍向外走了两步,终是不忍心。她走到车前,敲了敲车窗,唤醒他。

    “怎么不回家睡?”李时珍钻入车中。

    “太困了。”陈可汗一拂脸,仿佛那样能把脸上甚至于浑身的瞌睡虫拂掉似的。

    李时珍于心不忍,说:“我来开车,你到后座休息一下吧,一会儿还要上班。”

    陈可汗没有反抗,坐到后座上,不一会儿就躺倒了。李时珍战战兢兢地坐在驾驶席上,别说她的车技不精,就是司机老手,开一辆全然陌生的车时心里也没太大把握吧。她小心翼翼地发动车子,忐忑不安地拐出小区,慢悠悠地滑行在早高峰的路上,幸好每日都会堵车,这倒显得她的车速也没那么慢了。红灯的时候,她回头望一眼熟睡中的陈可汗,看着他一脸平静安详,她心里乐开了花,毕竟,能睡地那样深,必定是对开车之人无比放心吧。

    九点的时候,终于到了留下区街道办事处,而陈可汗依旧在美梦里,李时珍三番五次想要叫醒他,终是于心不忍。她多么希望能让他一直睡下去,睡到自然醒。

    然而,不多时,陈可汗却自己醒了,他看了看四周,发现了熟悉的风景,他坐起来,揉了揉太阳丨穴,道:“这不是我办公室吗?”

    “你醒了。”李时珍说。

    “我该把你送到公司的。”他道。

    “你赶紧去上班吧,我待会儿打车。”李时珍说着就从驾驶座上挪到副驾驶上,她穿好高跟靴子,拿上手提包,正要下车。

    “还是我送你过去吧。”陈可汗一边胡乱弄着头发,一边惺忪着睡眼下了车,转坐到驾驶座上。

    “别,你还是去上班吧,你刚睡醒开车,我可不敢坐。”李时珍笑道。

    “不相信我吗?”陈可汗忽然问。

    李时珍哑口无言。

    “原来真的不相信我呀。”他是有些失落的。

    “你赶紧去上班吧。”李时珍打开车门,一只脚即将落地,却被陈可汗轻松地抓了回来。他的表情略显凶狠,他的目光焦灼地钉在她身上,仿佛一个疼痛的痂,稍稍一碰就痛得要命。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出现在你家楼下吗?”他说道,眼睛却不离开她的眼睛,手臂紧紧箍着她的双肩,“李时珍,你真的想知道吗?”

    “陈可汗。”她的声音和眼睛里似乎充满了哀求,但他熟视无睹,下一秒,他的唇已经重重地落在了她的脸上,旋即,她被他紧抱在怀中,她听见他有些颤抖的嗓音,“我记不清是第几个夜晚了,我那样远远地看着你亮灯的房间,想着你那一刻正在做什么。”

    “第几个夜晚?”李时珍呢喃,难道……难道他不止一次彻夜守候在她的窗下吗?他竟然……如此这般吗?

    陈可汗忽然放开了她,稳了稳心神,说:“你要迟到了。”他说着,发动了车子。

    从留下区街道办事处到微型摩登,这一路上,陈可汗没有再说话,而李时珍亦是呆若木鸡,她浮想联翩,她望着身旁稳稳开车的三十岁男人,一时有些错乱,他开着车,从他身上,她仿佛看见了父亲的影子,她百分百信任他,相信他,也信赖着他。

    李时珍是彻彻底底要迟到了,他们抵达微型摩登楼下时,已然九点半,她迟到了半个钟头,既然已经迟到,也就没什么好赶的了。她并没有急着下车,她磨蹭了半天,只为了听陈可汗说话。幸而,经过一分钟沉默后,陈可汗终于发话了。

    “我来真的,你敢不敢,李时珍?”他镇定自若,声音却在摇摆。

    她愣住了,未曾想过他竟如此直率。

    对于她的沉默,陈可汗显然灰心丧气,他低下头,像是为打破僵局,说道:“再不上楼就迟到了。”

    李时珍一动不动,忽然她脖子向前一倾,双臂挂在了陈可汗脖子上,她轻轻仰起头,接上了他颤抖的唇,只蜻蜓点水一般,她很快离开,随后是飞快开车门、下车,在车窗外,她故作轻松地挥一挥手臂,说:“我当然敢,陈可汗。”

    陈可汗恍若未知,待她已到车下,他才“砰”地一下钻出车子,追到李时珍面前,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搂住怀里。李时珍尴尬极了,那人像章鱼一样粘着她,推也推不开,她只好束手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享受着无数人的或羡慕或侧目。

    那男人终于足够,伸出右手在她脸上轻轻摩挲,道:“是答应的意思吗?”

    “不是答应,”李时珍摇摇头,道:“是在一起的意思。”

    那男人噗嗤笑了,伸出右手轻抚一下她的脸颊,恍若春风,李时珍的脸瞬间被吹红了。她听见她的男人柔情似水地说:“快去上班吧,已经迟到了。”

    她这才从一滩春水中回过神来,尖叫一声,向电梯跑去。那男人冲她挥手作别,她忽然注意到他右手腕上的纹身,只匆匆一眼,她记住了那串字母的形状,是像spanish,没错,只是,她脑海中忽然弹出一个比spanish更像的词:spinach。进电梯前,她再次回望她的男人,他还在冲她招手,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她冲他最后挥挥手,进了电梯。

    考勤记录上加了一条迟到的,李时珍却不觉遗憾。她几乎是哼着歌从大门口走到办公桌的,当然,一路上引来不少疑惑的眼光,她熟视无睹。坐下后不久,她的心情便没这么好了,桌上摆着一个崭新的文件夹,夹子里装的是wonder hotel的资料,她翻了翻,想起了御姐苏冲的话——她真的要利用跟菠菜水手的交情去做成生意吗?菠菜水手,菠菜水手。她想起那日,见他的那日,他们的聊天并不愉快,最后他甚至以不再跟她联系作结,换句话说,他与她无关了,他是这个意思吧,他大概是怕这样一个陌生的女子对他的仕途有所阻碍吧。倘若御姐苏冲知道故事的这一部分的话,她大概就不会派她李时珍做wonder hotel的案子了吧。

    急转直下

    李时珍趴在办公桌上,当真苦恼。她想去趟洗手间补补妆,最好能用蜜粉把脸上的晦气和倒霉一扫而光。她去了趟洗手间,却很快放弃原有的计划,因为她发现,只要她想起陈可汗,脸上的黯淡之色便骤然消失,一张圆圆的脸上瞬间熠熠生辉,双颊粉嫩粉嫩,她不禁感叹,爱情的力量果然大过世间任何一种化妆品。

    现在想来还是不可思议,她竟然主动亲吻了陈可汗,她对着镜中之人盈盈一笑,陈可汗恐怕吓傻了吧。一场恋爱,竟这样突如其来地发生了。

    她收拾停妥。走出洗手间的时候,却恰恰撞上了徐超人,看样子他正要进洗手间呢。

    “你今天气色很好,有什么高兴的事儿吗?”徐超人主动搭讪。

    “气色很好吗?可能是睡得好吧。”李时珍嘴角露出浅笑,而她嘴角的酒窝却仿佛装满了最诱人的甜酒佳酿。

    “对了,生日快乐。”徐超人道。

    “嗯?”李时珍被他弄糊涂了。

    “本来应该昨晚当面说的,陈可汗不知怎么回事忽然不让我去了,所以就拖到了现在才说,迟到的生日祝福。”

    “你昨天说‘晚上见’就是指这个吗?”

    徐超人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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