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她瞅着徐超人开门送客人的时候,将他抓到一旁,道:“有一件事情,不,两件事情,恐怕要请你帮忙。”
“你怎么知道我会帮你?”徐超人笑得很有深意,李时珍却来不及细细品味,她可不想让人看到她跟徐总监如此亲密,再惹来流言蜚语可是不好,她还想低调地过着如从前那般洒脱的日子,受不得别人的指指点点和背后难听的污言秽语。
“你是陈可汗的朋友,我也是陈可汗的朋友,那么你也是我的朋友。”她嘴硬。
“谁说在办公室还是叫我‘徐总监’比较好,怎么这会儿又成‘朋友’了。”
“我的‘朋友’是‘徐总监’,这没什么不对。”
徐超人忽然笑了,他伸出右手食指点了点李时珍的额头,道:“你啊,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怪不得陈可汗叫我照顾你,”徐超人钻回自己办公室,李时珍小心翼翼地紧随其后,她听见他继续说:“你真是涉世未深,看来他可不是白担心……说吧,什么事?”
“林淼,也就是我上个案子的搭档,她具备一个独立设计师的能力……”
“想当独立设计师,是吧?”
“她绝对有这个资格。”李时珍一口咬定。
“好。”徐超人点点头,“还有什么?”
“我还想向人事处要个人,她叫王京,是个视频剪辑的好手……可以把她调到策划部吗?”
“王京?”徐超人考虑了片刻,慎重地点了点头。
“真的?!”
徐超人点了点头,然而他的眼睛却像钉子一样钉在李时珍身上,末地,他才张口,一声感慨,“不赖,这么快就组建了团队。”
李时珍腼腆一笑,道:“谢谢你,徐总监,改天请你吃饭。”
徐超人听到“徐总监”三个字的时候禁不住眉头一紧,接着听下去,听到“请你吃饭”时,他来了精神,从靠背上挺直脊梁,一阵兴奋,“请我吃饭?什么时候?”
“呃,”李时珍搓着手,举手无措地望着地面,说:“就请,就请。”说罢,她退出了玻璃屋子,默默地走回自己办公桌前坐下。她刚坐下片刻,忽然直挺挺地站起身,她走到安全梯,关上楼梯的门,她慢慢地蹲下,直至坐到水泥楼梯上。
“yes!”她大叫一声,攥紧了拳头。
再回到办公桌前,李时珍早恢复了正常,这是第一场胜利的战役,往后还有更多的胜利等待着她。她给林淼和joe各发一条短信,大致意思是今天晚上穿戴整齐一起吃饭,很快,她们回信息,问:“吃什么饭?”
“难道还是散伙饭不成?!当然是庆祝你们成功调任。”李时珍的手指一动,短信即时发了出去,就在同时,她仿佛听见了策划部某个角落里某人兴奋的尖叫声,她手指又是一动,编辑短信:“低调,谨慎。”
临下班的时候,李时珍在办公室里绕在绕去,最终在徐超人的玻璃屋子前停下了,她往里瞧了瞧,徐超人正在认真地批示文件,她叩响了他的门。
“又有什么事?”徐超人防备地问她。
李时珍一脸受伤的表情,说:“这么快就翻脸啦……晚上有空吗?我请你吃饭。”
“有空。”徐超人看来真的在忙,他飞快低下头去,仿佛桌上的文件是掌控他这个铁脑袋的磁铁似的。李时珍嘟了嘟嘴,尴尬地点点头,说:“那下班后一起吃饭。”
“噢。”
李时珍关上玻璃房子的门,心里怨愤地想,领导真是领导,翻脸跟翻书一样。不过,说实话,徐超人认真工作的时候,真有领导的架子,连说话也官腔官调的,她居然联想到了陈可汗,他这个街道办事处的副科级公务员工作的时候是不是也如此——啊,这个问题嘛,不是我们负责的,你去派出所问问;啊,你要在社区开过证明我们街道办事处才给你盖章,这是规定嘛,规定就得遵守……陈可汗肯定会这么对待人民群众!
眼看着同事都走得差不多了,玻璃房子里的徐超人却丝毫没有动静,等待片刻就能跟徐总监一起吃饭,林淼和joe自是乐意。等了又等,差不多七点的时候,徐超人却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除了手在翻着文件,甚至他的头都没有丝毫地挪动。
joe望着他在玻璃房子里的小小身影,问道:“徐总监的脖子不累吗?”
“怎么?想给他揉揉啊。”林淼调侃道,joe瞪了她一眼,作状要打她。
李时珍笑了笑,这时,她的手机响了,低头一看,居然是好久不见的林蓬,她盯着屏幕看了半晌,摁断。
明明是相恋已久的人,明明是刚刚遗弃的感情,然而,林蓬这个名字对李时珍来说仿佛是遥远歌谣中负心汉的代名词,甚至现在每每想到他的名字,她的胸腔里还会激荡着一股一股的愤怒,所谓有爱才有恨,但李时珍发现她对林蓬仅存的爱早已磨损殆尽,她的愤怒,大概是源于对跟林蓬在一起时的自己的厌弃吧,那三年尽管有爱情的滋润,她却觉得不堪回首,那爱情里,她早已失去了自我。
手机又在响了,屏幕上是林蓬的电话号码,那串数字至今都烂熟于心。她摁掉电话,抬头时,徐超人正在玻璃屋里穿起外套,推门而出。
“徐总监!”林淼和joe齐齐喊道,清脆的嗓音让徐超人不自觉精神一振,“林淼和joe?”他恍惚记得李时珍提过她俩的名字,现如今看这仗势,也就明白了她们的身份。
“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他咧嘴笑笑,抱歉地看了李时珍一眼。
她显得心神不宁,匆匆冲他笑了笑,随口问道:“今天事情特别多吗?”
“全集中在下班这一会儿了。”徐超人一边笑一边走进电梯,四个人在宽阔的电梯里仍然有些局促,于是没有人再说话,林淼回头递了个眼色给李时珍,李时珍挑了挑眉毛当做回应。
到了一楼,李时珍她们出了电梯,到大楼门口去等徐超人,他去停车场开车。joe毕竟是新员工,听说要坐徐总监的车去吃饭登时欢呼雀跃,林淼拽了拽她的毛衫,递话给她,道:“别显得这么小家子气。”
“本来我也就是个小家碧玉。”joe不卑不亢地道。
她们在大楼门口翘首等待,三个秀丽女子,妆容精致,衣着绚烂,亭亭玉立,自是引来本已寥落的路人纷纷侧目。
然而,这时,忽听身后有人唤一声,“珍珍。”
李时珍脚下一滞,三年朝夕相处的声音,怎会轻易忘记?她下意识地看了眼停车场出口方向,这才回过头去。林蓬在她身后一米处站着,他穿了一件靛青色风衣,黄褐色的面部被冷风吹红了,他双手交叉握着,显得有些拘谨。李时珍面色坦然,问道:“找我什么事吗?”
林蓬一闪身,他身后出现了两口纸箱子,他把纸箱往李时珍的面前踢了踢说,“我等你有一会儿了,挺冷的,不然我们去咖啡厅里聊吧。”他说着指了指大楼对面的橘色灯光的咖啡厅。
李时珍笑容滞在脸上,她淡淡地望了那咖啡厅一眼,犀利地说:“重温旧时光?大可不必;”她又垂眸看了眼他脚下的箱子,弯腰将两口箱子叠在一起,双手把它们抱起来,道:“我的东西我抱走了。”
“让我送送你吧,”林蓬忽然伸出双手抓住她的两只手腕,眼睛向大楼前的一辆黑色帕萨特瞄一下,道:“我刚买了新车。”
“谢谢你,”李时珍冷淡地说,“不过,我跟朋友有约。”
林蓬正欲挽留,这时,不远处一辆奔驰车停了下来,林淼一边向她招手,一边喊:“珍珍!快来!”
看到徐超人的那辆豪车,林蓬那两双黑葡萄一样的眼珠差点从眼眶里掉出来,李时珍倒无知无觉,“把你的现住址发给我,你的东西我会尽快寄给你。”公事公办,李时珍说罢抬脚便走。林蓬怔怔地站在原地,他看见从驾驶座上下来一个西装革履、身姿挺拔、眉目清朗的男人,他帮助她将两口箱子放到后备箱,接着两人有说有笑地上了那辆加长奔驰,林蓬心中像有什么被打翻了,双手渐渐握成了双拳。
他的部分历史
“去哪里吃饭呢?”joe一张口仍是难掩的兴奋。
“普世?还是丽华?”林淼跟着凑热闹,joe听到她的话,竟然尖叫起来,待她自己反应过来,慌忙捂住了大张着的河马嘴。
“我就是接了个案子,又没涨工资,你们就这样子宰我。”李时珍叫屈。
“你是在变相抱怨薪水少吗?”徐超人笑问。
“瞧瞧,资本家的面目露出来了。”李时珍笑道,“我知道天山路上新开了家泰国餐厅,里面的菠萝饭和冬阴功汤做得相当不错。”
“我受不了泰国香料的味儿。”joe反对,“不是说要去复兴路吃川菜的吗?”
“没想到你人小,嘴巴倒挺挑。”话虽是对着joe说的,李时珍有意无意地看了眼身侧的徐超人,说:“有人吃不得辣。”
这时,徐超人适时道:“我知道一个地方,环境优雅清净,饭菜可口又不贵,恰好我还跟老板熟识。”
“那就去那里吧。”林淼一东北女孩,果然行事利落。
待车停下时,一股熟悉的感觉迎面扑来,李时珍下车环顾四周这才认出来,原来这是上次陈可汗带她见徐超人的饭店。青竹林立,曲径通幽,庭台水榭,饭店就藏在这自然景观形成的屏风之后。上次来的时候,由于过于紧张,李时珍竟然没有注意到此处如此优雅清净,她只记得当时自己穿着一条紧箍在大腿上的牛仔裤,动弹不得,甚至连喘息都有些艰难。
他们进去找了房间坐下,偌大的饭店并没有太多的客人,犹如绝世美人,独立而清冷。
“这该不会是私人会所吧?”林淼倒是见过大世面的。
李时珍揪了揪她的外套,趁徐超人不注意时,小声说:“这是徐总监自己的店。”她说完不得不伸手捂住林淼张开的大嘴。
他们点了菜,四菜一汤,每人再一个私盘。李时珍看着菜单上的报价,心如死灰,不过却在暗暗幻想徐超人能给个友情折扣。
起初很尴尬,不过开吃了一会儿,气氛渐渐暖起来。
林淼道:“徐总监,您从小一定特别喜欢超人吧?”
徐超人喝了口果汁,笑道:“是说我的名字吧?我有个奇葩母亲,她喜欢超人,所以就给我取名超人。”他自己十分坦率地笑了笑,接着,他对李时珍说道:“这点跟可汗和宝书的母亲颇为相像。”
李时珍忽然笑得不能自已,徐超人善意地看了看她,又别过头继续跟林淼聊天。
“徐总监,您在英国学的就是广告策划吗?”林淼又道。
李时珍抬头望了望他,原来他是英国留学归来啊,她对在英国留学的人异常关注的最主要的原因即是,菠菜水手是在英国留了洋的,她单方面认为,所有在英国学习广告策划的人,一定是优秀的,至少与同期的人相比。她望着徐超人俊秀的侧脸,仔细想了想,这样优秀的人大抵是有海归背景的。
“算是吧,学的是广告和社区心理。”
“那一定很了解客户的心理了,怪不得您做的广告策划独树一帜,客户评价都相当高呢。”
徐超人腼腆一笑。
“忘了跟你说,”忽然他低下头对李时珍说道,“我跟陈可汗不仅从小一起长大,甚至学业都是一起的。”
“他也在英国留学?学的也是广告?”李时珍不禁诧异起来,现在一些疑问得到了解答,怪不得陈可汗写的需求书那样简洁准确、一针见血。
“我们在同一所大学同一个系所读书,他念的是传播与心理。”
李时珍勉强一笑,背地里问他说:“干嘛跟我说这些。”
“加深了解嘛。”徐超人颇有深意地轻声说,他轻咳一声,正声道:“怎么样,味道还行吗?”
“好像请客的人是我吧。”李时珍小声提醒他道。
“是。”徐超人眨了眨眼睛,好像在说,行,李时珍,有本事待会儿你别求我给你友情价。
知道这是徐总监的饭店,林淼和joe自然毫不吝啬地赞赏,她们异口同声地说从没吃过如此的美味佳肴。尽管她们的表情极尽恭维,毫不掩饰,然而,徐超人竟然当真了,高兴之情溢于言表。
“以后常来啊,这里老板跟我很熟,给你们打八折优惠!”他高兴地说,“哦,对了,来这里吃饭要出示邀请卡的,待会儿叫人一人送一张,你们要常常光顾哦。”
三人皆被徐超人的热忱惊住了,待到侍者将烫金的邀请卡呈递到她们手中时,她们才回过神来,口中啧啧感慨着。
“我现在就可以用这个卡吗?”饭后,李时珍结账前小心翼翼地问徐超人道。
熟料他竟然坚毅地摇着头,拉着李时珍走到吧台,从自己兜里掏出一张白金色的会员卡,对她道:“用这个卡,五折。”
李时珍高兴地险些跳起来,她真想像抱住宠物一样地抱住他,猛地亲一亲,不过,她显然没有那么做。
结账后,四人错落着走出庭院,饭店里仍旧是稀稀落落的人,不过,照菜品的价钱看,店里的客流量只要达到每天100人,差不多就能维持生计了,说不定还稳赚不赔呢。
徐超人执意要将三人分别送回家,三人自然坚决不肯,林淼和joe飞快地跑了,李时珍因为有两箱东西还在徐超人车里,所以不免走得慢些,之后,她发现脱不了身了,只好麻烦徐超人送她回家。
说实话,跟徐超人单独坐在车内狭小的空间里,李时珍感到些微的不适。她把车窗打开,冬日将至,夜风还是有些寒的,她任凭风刮在脸上,吹得她白皙的脸颊红扑扑的。但是,她喜欢这清冷的寒风,吹得她冷静清醒了许多。这段时间,她跟自己的顶头上司之间的发展实在有些迅疾,关系也实在过于亲密了。她当然知道这不正常,她虽然纯真,但并不会天真地以为所有对她好、向她示好的人都怀揣善意,于是,她决定还是跟徐总监保持距离为妙。
“你是c大毕业的吗?”大概是觉得气氛过于清冷,徐超人暖场问道。
“是啊,新闻传播学院的。”
“我也是c大毕业的。”徐超人慢悠悠地说道。
李时珍惊得眼珠子险些落下。
“我读到大二的时候,家里出了些变故,就转学去英国了。”徐超人轻描淡写地说着,然而,李时珍不知为何竟嗅出了一丝无奈,也许他口中的变故其实是天崩地裂吧。
“陈可汗也是c大毕业的,你知道吗?”
“啊?”李时珍失声叫道。
“他在c大毕业后去了英国读硕士,我们一起在英国待了三年,三年后总算回来了。”
“回国后,我们俩联手成立了一个广告公司,刚开始的时候,也像现在的你一样,没什么活儿干,没人信赖我们,自然都不愿意把活儿交给我们,所以,一开始的时候,真的很绝望。”
“后来呢?”
“后来……”徐超人看她的眼神有些疏离,他打了转向灯,将车停靠在路边,说:“我抽根烟。”
李时珍摇摇头,表明自己不介意。
“后来,终于通过朋友接到了一个电动车广告的策划案,我跟可汗兴奋不已,欲大显身手,于是连夜做出了五六个自以为非常绚丽、非常新颖的案子,第二天拿去给客户看的时候,客户当面什么也没说,却默默地撤掉了我们,当时只签了试用合同……”
他继续说道:“我们这才意识到,在英国学的那一套东西可能在中国并不适用,可是,在英国的三年中,一年的理论学习和两年的实践使得一些原理在我们心中根深蒂固……后来,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重新学习国内的理论,反复研究经典案例,看一卷又一卷的广告带子,现在想来仍然觉得不堪回首;大约过了一年完全没有休息的日子,市场终于渐渐打开,我们每个月能迎来至少10个案子,我们当时的原则是,不论大小,悉数接收,渐渐地,我们做出了口碑,有大影响力的公司找上门来,艰难的日子终于过去。”
他叼着烟,火星在幽暗的夜里忽明忽灭,虽然与他近在咫尺,李时珍却把握不了他的情绪,她只是安静地听着,做一个合格的倾听者。
“我们做得很成功,后来还被邀请到c大去做过报告,那是在2004年。”
“2004年?”李时珍忽地直起身子,她记得那一次听菠菜水手作报告也是在2004年,“那一年学院里请名人作报告特别多。”她说。
“是啊,”徐超人回想道,“那个家伙真是个奇才,报告的反应空前地好,我们公司也借机在c大里开了宣讲会,招了一批广告界的新人。”
李时珍听到这里,眉头越皱越深——倘若徐超人说的是真的,按照他的说法,他跟陈可汗曾经一起开过公司,那么,难道微型摩登就是他俩联手开的公司?!李时珍失声尖叫出来。
“怎么了?”徐超人掏了掏耳朵,眉头紧皱。
“没什么,”李时珍迅速恢复常态,问:“后来呢?”
“后来啊……”他猛吸了一口烟,再恣意地向窗外吐着烟圈,“后来,陈可汗忽然不干了,跑去参加了什么狗屁公务员考试,没想到那傻小子居然考上了!”
“考上了如何?”
“他就去上班了呗。”
“再也没有搞过广告策划?”
徐超人看着她,并没有说话,李时珍顿时明白了。车子从高架上下来,再过一个红绿灯,就是李时珍租房的社区了。徐超人把她送到社区大门口,她下了车,拿了东西,向徐超人挥手作别,“今天晚上谢谢你!”
“谢我什么?我还要谢你!”
“总之,”李时珍腼腆道,“谢谢你,小心开车,再见!”
失物招领
李时珍搬着重重的箱子一步步往三楼挪去,二楼走廊的廊灯坏掉了,她只好一手擎着箱子,一手摸索着楼梯扶手,艰难地上楼。她几度想停下来扒开箱子看看,到底是什么贵重物品这样重,压弯了她的腰。她也实在想知道,在与林蓬的这段感情里,到底是什么让她弯下腰,毫不顾及自己的感受。
摸出钥匙开门,屋中漆黑一片。她将箱子踢进屋里,反手关上门后,便一头栽倒在沙发边厚厚的绒布地毯上。
好不容易喘口气,她倒了杯水,咕咚咕咚喝下,接着去洗澡,吹头发,再是喝水。终于闲下来的时候,时钟已经指向了十一点。她终于走向那两口箱子,甩掉拖鞋,在箱子边上坐下。
其实,她本可以二话不说把箱子扔进楼下垃圾桶的,然而,她终是不忍。箱子里虽然只是些普普通通东西,比如遗落在他家中的单只手套、他们两个用过的情侣杯、她的洗面奶和润肤露、她的睡裙和袜子、她爱看的枕边小说等等等,但是,在这些平平凡凡的物件中,她仿佛看到了自己曾经旺盛的生命力,这里好歹书写着自己曾经的故事,无论如何不舍得扔掉。
李时珍打开第二口箱子,眼见到那只相框时,忽然泪如雨下。她无声地哭着,任由眼泪不听使唤簌簌坠下。
相框里是他们三个人的照片,她,岑溪还有林蓬。
李时珍永远忘不了那一幕,而为了纪念那一幕而留下的这张照片,是她最珍贵的纪念。现在回想,记忆甚至有些模糊了呢。
那是在她跟林蓬交往一周后,清晨,他俩相约在后山上跑步,那是个夏天的早晨。后山上繁华似锦,满山的翠绿与姹紫嫣红交相辉映。那一天,林蓬第一次抓住她的手。李时珍是个体力菜鸟,在平地上跑上八百米已是艰难,更何况爬坡跑步,对她来说比负重跑步更加困难,她刚跑了不到百米,就哀求林蓬停下来休息片刻。她还记得林蓬对她笑的时候露出的洁白的、但长得并不规整的一排牙齿,他善意地嘲笑道:“真不知道你这样的体力是怎样追到我的?”李时珍懊恼地轮番揉着肚子和小腿。不知何时,她的眼前多了一只麦粒儿色的手,抬头看去,林蓬一脸洒脱地说:“来,我带着你跑。”李时珍几经挣扎,终于将手放到他掌心中,她这才发现了林蓬的秘密,原来他同她一样紧张,紧张到牵着她的那只手不停在哆嗦,不止如此,她的手被他汗津津的手背攥湿了。
他们跑完步,林蓬将李时珍安置在一大片草地上,他则去买饮料。待他买饮料回来的时候,他的身后多了一个人,那个人就是岑溪。那个时候,她跟岑溪还只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岑溪胸前挂着一只笨重的单反,她二话不说,紧靠着李时珍坐了下来。林蓬将一瓶雪碧递给李时珍,解释道:“买饮料的时候遇上的,她非要跟过来。”李时珍仰脖喝了口雪碧,什么也没说,却听见身旁那女孩用不卑不亢的嗓音说:“橙汁,果粒橙。”林蓬看了看李时珍,两人面面相觑,最终,林蓬将本属于自己的果粒橙给了岑溪,又对李时珍道:“我去去就回。”说完,他就走了,留下曾经一时敌对的两人。
李时珍想到这里,嘴角渐渐上扬。
“你干什么?!”听到咔嚓一声,李时珍回过头愤怒地瞪了眼岑溪,只见她正端着镜头在偷拍她。
“你的侧脸很好看啊,”岑溪毫不知耻地说,“主要是你身后那片绿油油的草地造成了色彩的反差,所以显得你的侧脸真好看。”
李时珍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扭过头去。
“等照片洗出来了,我一定给你一张。”岑溪继续道,现在回想起来,她好像始终都是大喇喇的,像个男孩子一样,也从未见过她显露出羞耻心。
咔嚓,又是一声。
李时珍那张愠怒的脸扭过来的时候,再次对上了一只黑乎乎的镜头和一张笑得极其灿烂的脸,李时珍不知为何,莫名其妙地一阵反感,“你再偷拍别怪我夺了你相机毁了它!”她恶狠狠地说。
“瞧,我就说嘛,尽管咱俩挺像的,可你比我爱生气多了。”对于李时珍的威胁,岑溪丝毫不以为意。
“的确,咱俩挺像的,你比我豁达,我也承认,但我比你的性格好多了。”李时珍有了一决高下之心。
“你是比我性格好,可是我比你有人缘多了。”岑溪不屑一顾地回敬她。
“你是比我有女人缘,可是我比你有男人缘多了。”李时珍道。
“你是比我有男人缘,但我比你快乐多了。”岑溪道。
“也是,你比我活得潇洒,自然是比我快乐些的。”李时珍忽然道,岑溪愕然,怎会想到李时珍如此轻易认输,然而,紧接着,她立马悟出一个道理,李时珍,比她想象地更加豁达和包容——那个人居然在热火朝天的争辩中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缺点,并且勇于承认。在这点上,岑溪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她,岑溪是豁达的,然而,她的豁达却是建立在完整的尊严的基础之上。倘若谁伤害了她的尊严和她的骄傲,她一定不会轻易罢休。
“较之我自己,我还是更喜欢你。”李时珍更没想到岑溪会如是说,她愣了愣,忽地被一个人抱住了,她惊呆了,然而,半秒后,她反手回抱住了岑溪。这是无声的友谊,在日常的对决中慢慢衍生出来的感情,这才是最真挚的友情。
三个人一直在草地上从早晨坐到中午,中午的阳光实在灼热,终于将他们逼进竹林深处。在竹林的小径上,岑溪拉住路上的陌生人,请他帮忙拍一张合影。于是,这张珍贵的合影诞生,而李时珍珍藏了它多年。它是她和林蓬爱情的见证,更是她跟岑溪友谊的标志性起点——尽管她们很久以前已经在心中将对方视为朋友。
抽离出残片的记忆,是很痛苦的,因为好的记忆虽然美好,却与坏的记忆互相粘连,抽离出美好的,必定扯动着丑恶的。
这口箱子中大多数是恋爱期间李时珍送给林蓬的礼物,从小纸条到贺卡,从自己织的手套和围巾到攒钱买下的一条万宝路香烟和一只zippo打火机。李时珍想起那个时期的自己,真是纯情得可笑!几乎每个节日,不管是西方的还是中国的,只要是节日,李时珍总是变着花样儿地送林蓬礼物,涵盖衣食住行,她简直是超级保姆级别的。然而,再去看林蓬送给她的,分手后,她本想收拾出林蓬送过的礼物一股脑全扔掉,找来找去,只找到了一本相册和一双蛇皮手套,分别是在22岁和23岁生日的时候收到的,别的再没有。
李时珍看着眼前这些旧物,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真心——正躺在垃圾堆中,胸前挂着牌子,上书:失物招领。她的真心恐怕早被她遗弃了吧,只是她一直不敢在胸前挂上那个夸张到令人羞耻的牌子。
她将箱子里的东西分门别类,分别收入不同的抽屉里,她狠不下心来去丢弃过去的自己,只好将她分散地封存在各个角落里,再也不允许她出来就是了。然而,手套和围巾,她打算就此扔掉,那条万宝路香烟,她看了许久,最后决定给陈可汗打个电话。
送你万宝路
她很快拨通了他的手机号,不知为何,在他面前,她感到很自在。比如现在,她随手拨了他的电话,没有丝毫踌躇,也没有考虑到他或许不抽烟,更没有想到或许他会瞧不起这盒万宝路香烟。
她只是拨了他的手机,而且,电话通了。
“别告诉我你又在我家门外吧?”陈可汗没好气地说。
“不是门外。”
“难道是楼下?”
“当然也没有,”李时珍笑道,“呃,我想问你……你抽烟吗?”
“正常男人都抽吧,不过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
“我这里有一条,不,不到一条了,七八盒万宝路香烟,送给你怎么样?”李时珍说道。
“为什么送烟给我?”
“大概因为……不送给你,我也无人可送。”
“你倒真是诚实。”
“我就当你在夸我咯,”李时珍俏皮一笑,试探道:“要不然我现在给你送过去?”
陈可汗在电话那头扑哧一声笑了,李时珍清楚地听见气息在他的牙齿缝中辗转的声音,接着听到他说:“李时珍,你不会是在找借口吧?”
“找什么借口?”
“找借口来我家啊。”陈可汗的口气似有些害羞。
“我疯了?!大晚上到一个男人家里投怀送抱?!”李时珍无奈地笑笑,她是这样的性格,若是真的对某些人感兴趣,她恐怕早收敛成了最矜持、最优雅的淑女,反而对待自己的朋友,她才会显露出最真实的一面,比如说一张爱调侃、爱开玩笑的嘴。
“我才是疯了呢。”陈可汗说着,那话中却透露出一丝苦涩。
“就这么说定了,烟就免费送给你了,改天见面的时候拿给你。”李时珍已经准备结束谈话,她的一天已经足够丰富,也足够令她疲乏了,她困了,准备睡觉了。
“你可真够朋友的,别人都劝着我不要抽烟,你倒好,免费送烟上门,生怕我得不了肺癌似的。”陈可汗忽然有些失落,然而,李时珍困倦极了,哪还有听出他口气不对的敏感。
“晚安了,陈可汗,祝你做个好梦。”
“晚安,李时珍。”陈可汗挂了电话,站在落地窗前,望着楼下的万家灯火,怔怔地出神。良久,他回头望了一眼客厅里的白皮沙发和李时珍盖过的毛毯,遥望过去仿佛她还睡在那里一样。
的确,李时珍睡了,自然是睡在自己家中。
早上是被铃声吵醒的,却不是她的闹铃。李时珍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挣扎,最后没能抵挡门外人的固执,她屈服,披上外衣,趿拉着拖鞋,起身开门。
“谁啊?”
门开了,露出一个熟悉的身形和一顶酷酷的鸭舌帽,帽子的主人的脸掩藏在帽子之后,李时珍伸出手一把抓过去,豪气万丈地将鸭舌帽抓在自己手心里,一边笑道:“陈可汗,别逗了啊。”
“你怎么知道是我?”陈可汗郁闷地甩开李时珍的手,径直走入她那三十平米的小屋中。
李时珍一时愣了,末地,她也跟着诧异了半天,自语道:“为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反正就猜到你啦。”
陈可汗的诧异只有一瞬,紧接着,他倒是自觉,脱了皮鞋,绕过李时珍,赤脚进屋。
“你来干什么?”李时珍关上门,追上他问道。
“拿我的烟啊。”
“这么爱抽烟!”李时珍感慨道。
陈可汗没有回答她,而是绕着她的小屋走了一圈——当然,那并不花费时间,一圈下来后,他在李时珍那个微型布艺沙发上找了个空位坐了下来,接着,他像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拿出一只瘪瘪的手提袋,“有碗吗?”
“难道你带了早餐?”李时珍抑制不住的兴奋。
陈可汗看着她的眼神颇为鄙视,李时珍拿了两只碗过来,陈可汗一边往其中一只里倒八宝粥,一边埋怨她,“你一个二十五岁的女孩平常都是怎么过日子的啊?!”
“轻松过日子啊。”李时珍恬不知耻,大言不惭。
陈可汗似乎也察觉到跟她沟通没有任何效果,于是便放弃了。现在,手提袋中所有的食物皆摆在了茶几上,李时珍仓促洗漱完毕,在陈可汗身边坐下,嘴里不住分泌唾液,两眼冒着光。早餐除了粥之外,还有两个肉饼和一份青椒肉酱拌面——李时珍最爱的食物之一!
陈可汗含笑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仿佛在宠溺着从前父亲买给自己的那只金毛犬。李时珍三下五除二就将食物消灭干净,她喝白开水的时候,竟然还满意地打了个饱嗝。
这自然引起陈可汗强烈的不满,“喂,李时珍,我好歹也是个黄金单身汉,你这个未婚大龄剩女注意点自己的形象啊!”
李时珍继续喝水,然后打了个更大更响的饱嗝,无所谓地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陈可汗,终于爆笑起来。
“烟呢?”陈可汗跳起来,“把烟给我,我立刻就走。”
李时珍指了指门口鞋柜,陈可汗冷哼一声,站起来去拿烟盒,拿到烟盒后,他顺势在门口穿了鞋,推门就要走。
“等等我嘛!”李时珍叫住他,“你开车了吧?好歹把我捎到最近的地铁站!”
陈可汗满脸不可思议,这个女人……但也无可奈何,只好先下楼发动车子。李时珍以男人的速度迅速穿好职业套装,又随性地将头发挽在脑后,淡妆是肯定要化的,又怕陈可汗等不及,她只好拿了化妆包打算在车上顺便解决。
她风风火火地闯进陈可汗车中,偷偷打量了下陈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