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该写什么回复的字句,于是只好转头看看苏小芸,点点头然后微微一笑。苏小芸一只手扶着额头,有点专注地看着我,没有动作,也没有笑。
我不得不佩服那位想出以考试成绩为标准分配座位的高人,分配的结果我是第三排,前后左右竟然都是班上玲珑小巧的几位小女生。
这个位置显然不适合我,且不说我稍显伟岸的后背会遮挡后面同学的视线,重要的是,我认为教室讲台周围三丈方圆乃是非之地,而我早已习惯远离是非。
苏小芸的位置在靠外墙窗户的第五排,她的右后方紧邻着的就是俞俪,而俞俪的右后方就是周立刚,他们三人的位置正处在一条斜线上。
“座位初步调整就这样了,有没有特殊要求的,现在提一下。”“老拖”还是比较讲人情味的。
于是几位身高不足或者视力不好的同学提意见要求调换靠前一点的位置,我见条件具备,便举手要求调换到后面位置,“老拖”稍稍有点惊讶或者说疑惑,但还是同意了,于是我选了教室右后边最后一排的位置。
新座位所处的位置环境我很满意,感觉就像是搬了新家。这个位置可以将教室的情形一览无余,可以从一个全新的角度欣赏周立刚极富艺术美感的睡姿,也可以在一个特殊的方位体验一座座“书山”紧相连,“只缘身在此山中”的意境。
似乎是跟随圆规的笔尖画了一个圆,我尝试回归最初的学习生活方式,想以此冲淡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我计划制订一个时间紧凑的读书计划,因为我开始着迷村上春树。
即便同桌的时光再美好,那也只是过去了。这样被分开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可以收敛身心,安静地去学习或者反思。
忘却或许不难,我心中关于苏小芸的记忆应该可以浓缩成一个美丽的侧影;如果不能忘掉,课桌与课桌之间的这点距离也根本阻止不了什么。
这也是一次考验。花就开在那里,赏花的人有心流连,却势必要走。真正爱花,不会强行摘取。也无法知道花的心意,可怜花不能言。于是只有静静地赏着,等着……
等待此情此景感动上苍,那花突然幻化为一位仙子,随人而去;或者赏花人倏然变作了一株绿草,与花同枯。
☆、七、一种眼泪
和苏小芸分开已经有11天了,期间的日子平淡如水。角落的空间背后是厚厚的墙壁,前面是满满的视野,既有安全感又有压迫感,我很享受这里。
苏小芸似乎也恢复到了原先的样子,依旧面无表情,只是在我的眼里已经没有了孤傲。课间时和放学后有几次迎面遇见也都只有简单的寒暄,我们都没有故意再去接触对方,连轻微的试探都没有。
周立刚现在的座位为他发展巩固和俞俪的关系提供了极大便利,频繁的问题讨论,时常的愉快笑声都证明了他的交际能力有所提升。
苏小芸、俞俪、周立刚和我,我们四个人现在的座位在我的位置看来是一条标准的直线(准确说是线段),我和苏小芸处于线段的两端,那么,从几何学或者物理学的角度来分析,一条线段,两端的点如何才能重合呢?
自习课总是出奇的安静,我开始认真深入研究两点重合的问题,随即发现了自己理科知识的严重缺陷。正当我苦恼之时,前方飞来的一个小型物体击中了我的脸颊,是个粉笔头,瞬间我想起了砸中牛顿的那个苹果,不同的是这个东西完全打散了我的思路。
我抬头见是周立刚,他手里拿着个本子,正伸长手臂要递给我,我连忙伸手接了过来。这是一个淡紫色封皮的软皮笔记本,崭新的。我翻开第一页,迎面凸现的是苏小芸熟悉的笔迹。
她写道:“你在那个角落感觉怎么样?是不是感觉自由了?你是不是想把我丢在这不管了?”后面依旧是那个吐舌头的笑脸,调皮地眯着一只眼睛。
我突然感觉像是有一股粘稠酸涩的液体从腹腔直接涌了上来,淤积在喉咙处,发不出声,将要窒息,只好不停地张开嘴巴来呼吸。
我不能确定苏小芸这次主动传递信息给我的用意是什么,我坚持认为那些透露出暧昧的言语仍旧是她的玩笑,我不想造成误会,但我又开始动摇,因为我确实希望那是她真实的情感。
从传递的形式来看,纸条已然升级成为了笔记本。我可以推断,她应该也不想同桌时期建立的友好情感就这样隔断,她的主动也证明她的直爽,或者她原本的个性就是这样,而我还是不够了解她,我没有她有勇气,甚至连和她开一个暧昧玩笑的勇气都没有。
我想了很多,直到感觉脑门有些发涨。最后我决定写一首诗来回复,对付暧昧不清的最好方式就是朦朦胧胧吧,于是我开始打草稿,花了差不多半个自习课的时间写好定稿,然后誊写在了她的笔记本上。
——“一幕幕欢笑不停涌现/我沉默心情/却徒劳串连/一丝丝愁绪织网了谁的眼/隐形的角落/可又曾察觉/梦境和时光都已飘远/我无心悸动/做残忍还原/我宁愿忘掉整个世界/我只想/坐在你的身边/一条条神经接连触点/我茫然寻觅/又黯然盘旋/一层层寂寞拦住风的手/奇妙的直线/你是否了解/细雨和鲜花不会有永远/你侧影如幻/浮动睡眼前/一段凄美的距离就是一个世界/我永远/坐在你的身边”
我写好后又自己默念了几遍,感觉还算押韵,读起来很通顺,至于其中包含的内容,就看她的理解能力了。
我找了个粉笔头对着周立刚的后脑勺丢过去,他似乎后脑勺上长了眼睛,知道是我丢他,也知道丢他的意图,他连头都没回,只是胳膊后伸,把手张开,我于是连忙把苏小芸的笔记本递送到他手里。
只见周立刚把本子交到自己另一只手,然后递送到前方俞俪肩膀的位置,俞俪同样连头都没回,反手接过本子,然后伸长胳膊,将本子轻轻扔到了苏小芸的课桌上。我马上意识到,这将会是一条新的传递流水线。
苏小芸的回复很快,她写道:“诗写得不错嘛,你写的?以前真没看出来啊。不过我没看懂是什么意思,罚你每天写一首来看!”
写诗是很伤脑筋的工作,况且我本来并不擅长,经过和苏小芸的讨价还价,她答应我自由把握时间去写,但是写完必须第一时间拿给她看。
我们的“通讯薄”外观就是个普通的笔记本,这是一个很好的伪装,看到的人都会以为我们是在传抄课堂笔记,因为这个现象在班上很普遍。只是传递过于频繁,难免会吸引一些好奇的眼光。
几天之后,周立刚终于忍不住了,他问我:“你跟那个苏小芸天天传那个本子干什么?”
“抄笔记啊,学习交流。”
他又很认真地说:“哪有那么多笔记给你抄?我看你俩一定是有什么问题了,我以前可是提醒过你的,你不要忘了。”
“我知道,马上就要高考了,我还能有什么想法?我倒是想知道你和俞俪,现在关系怎么样了?”我反问道。
“我是喜欢她啊,只不过现在时机不好,我也不能直接给她来个表白,那样肯定会影响她学习。”他回答得很干脆。
我说:“那你要等到什么时候?你不可能一直憋在心里吧?”
他看看我,像是在思考,然后说道:“其实我觉得我和俞俪做朋友就够了。我想等待看高考的结果,如果到时候真的有缘能考到一个地方,能够有条件在一起,相处的也很顺利的话,我就挑明了告诉她,我喜欢她。如果没那个命,我就忍了,像现在这样高高兴兴地朋友相处,免得搞不好朋友都做不了。”
周立刚将近1米80的身材,浓眉高鼻,算得上是位帅哥,只不过眼睛略小。这样的外表还是能够让部分女孩为之侧目倾心的,只可惜他本身血性过重,总是喜欢挑战高手,因此一战不成便元气大伤,以致他在高一兵败班花之后,休养生息至今。而眼下的俞俪,也绝对不是一个低手。
我静静地听着他说话,思考着我和苏小芸现在的关系。我们之间应该只算是暧昧阶段吧,我的那些歪诗可以算做我追求她的证据,但是她没有拒绝,也没有接受。
如果这个暧昧阶段能持续到高考结束,最终结局可能就是个无疾而终,然后双方相安无事,如此甚好。
我开始喜欢在课间的时候去找周立刚和俞俪说话,当我们三个谈天的时候,苏小芸一般都会端正坐姿,侧耳倾听,但她只是听,从不参与进来。
我们聊天的话题涉及的范围很广,这也让我进一步地了解了俞俪。她也喜欢读书,喜欢琼瑶和席绢;喜欢旅游,向往天山和大理;喜欢看电视剧,还珠格格;喜欢笑。而苏小芸似乎只喜欢读书。
“这几天天气开始变热了。”俞丽说。
“是啊,都六月份了嘛,天气预报说,明天的温度还要高。”我接过话题。
“天气一热,我脑子就会发晕。”周立刚摸摸脑门说。
“你体积大,气体蒸发不均匀。你要是减减肥,肯定就不会晕了。”我笑着说。
“放屁!”周立刚提高声音,冲着我嚷。
“放屁?放屁是排气又不是蒸发。”我嘴上不饶他。
周立刚一时想不出应对之词,于是站起来扭我的胳膊。
我正在忙于招架,突然看到那边端坐的苏小芸脑袋一沉,然后身体软绵绵地沿着桌边倒了下去……
毫无征兆。
我推开周立刚,直接跨过桌子,跳了过去。苏小芸已经躺在了地板上,一旁的俞俪在慌乱地往起搀她,我也急忙抓住苏小芸的一只胳膊,托她起身。
苏小芸满头是汗,脸色惨白,但是并没有晕过去。我着急地说:“赶快送去医务室吧!”
“你怎么了?没事吧?”俞俪一手搀着苏小芸,一手抚拍着着她的背,跟着说:“去医务室看看吧!”
“我没事,只是突然晕了一下。”苏小芸的声音很微弱。
看着好端端坐着的一个同学,就这样平白无故地晕倒在地,周围的同学都有点惊慌。我和俞俪一边一个搀扶着苏小芸往外走,周立刚也跟了出来,说:“要不然我来背她吧,她现在这幅样子,怎么走得动?”
俞俪看了周立刚一眼,然后又看着我说:“要不然让詹雨背吧。”
我有点犹豫,因为在全班同学的众目睽睽之下,我如果真的背起苏小芸,那就相当于主动证明了我和她的关系非同一般,这肯定会引来闲言碎语;但是,如果我不背……
周立刚不耐烦地大声说:“你们在想什么呢?再不过去给医生看看,人要出问题了!你们俩都让开!快点!”
他说完就过来弯腰去背苏小芸,苏小芸也没有推让,软软地伏在了他的背上,我和俞俪在后面护着,急匆匆跑向医务室。
经过校医诊断,苏小芸是重度中暑导致身体虚脱,给她服用了一支藿香水后就让她躺在床上休息。俞俪随后给苏小芸的家里打了电话,喊她哥哥过一会来接她。
苏小芸小睡了一会,就醒转了过来,她眼睛微微闭着,安静地躺在病床上,我和周立刚都凑到了床前站着,我问她说:“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没事了,好多了。”她的声音稍微有了点气力。
我又问:“怎么会中暑呢?还这么严重。你是不是这些天学习太投入,没注意休息啊?”
她答道:“可能晚上回去看书看久了些,没事的……”
“考前不光要调节心态,也要注意保养身体。不然等临近考试了,身体垮了,那多可惜啊!”俞俪关切地劝说道。
“平时多喝点水,多吃点水果,这几天温度高……”我补充说。
苏小芸抬手拨弄了下额前的那绺刘海,看着我笑了笑,说:“您老人家放心,我死不了……”
自从分开座位之后我就没有听到苏小芸说这种话,此时此刻在这种场景下重新听到,那种感觉很奇怪。我想像往常那样跟她说“不许说”,但我突然哑住了。
苏小芸软软地躺在雪白的病床上,身上盖着洁白的被子,脸色惨白。有些东西终究是会失去的,我转过身去,眼前浮现出一片雾气。
☆、八、礼物与诗
苏小芸在家里只休息了一天,便跑来上课,我和俞俪劝她多休息两天,但她不予理会,从她走路等行动上看基本恢复了元气,只是脸色比原先要苍白些。
她的这次晕倒已然是吓到了我,让我在教室的每时每刻都绷紧神经去关注她的一举一动,生怕她再有什么不良状况。“
“多注意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我在笔记本上给她写了一句语录,以示警醒。
“少伪装深沉,深沉乃思想之包袱。”她的回复居然给我凑了副上联,并且是针对我的,这让我有点哭笑不得。
“距离高考只剩20天”——小黑板上的倒计时把原先的“还有”更换为了“只剩”。时间确实过得很快,我心里的倒计时显示,距离苏小芸的生日只剩6天。
我在究竟该送什么样的生日礼物的问题上面伤了不少脑筋,经过分析她爱读书、钢笔字不错的特点之后,最后决定送她一支钢笔。
经过上次的背负就医事件,苏小芸对周立刚的态度有所好转,偶尔碰面时可以来个点头微笑,虽然依旧不说话,但已经实属难能可贵。出于人际交往方面的考虑,周立刚也说要送苏小芸生日礼物。
周立刚陪我到百货商场选购了一支“英雄”钢笔,俗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正好把这支“英雄”送到苏小芸那里做个试验。
把钢笔拿去精品屋做包装时,我询问周立刚准备的什么礼物,他伸手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化妆镜。
我问:“镜子?”
他拿着镜子在手里晃动着,说:“我就是想让她多照照自己的脸,别整天像挂着冰块似的,一点都不自然。我挑的礼物还是有意义吧?”
我又问:“俞俪准备的什么你知道吗?”
他说:“这个我不太清楚,应该会送本书吧,她们不是都喜欢看书吗?”
“也不一定就是书吧,她没给你说?”我突然对俞俪会送什么礼物很感到好奇。
周立刚摇摇头说:“没有说过这个。她们女生之间送生日礼物都应该有点神秘吧,就算我问她,她也肯定不会跟我讲。我跟你说,要是那个苏小芸过生日都不跟我说话的话,我丢下礼物扭头就走!”
我忙劝他道:“肯定不会的,上次你们也就是误会……”
我早已经在考虑要调解一下他和苏小芸僵持的关系,生日宴会无疑是一个良好的机会。
周立刚走到边上去摆弄一只布艺猴子。我喊店员拿来一张紫色的信笺纸,给苏小芸写了一句话,然后叠起放进了钢笔的礼品盒。
苏小芸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并且近几天偶尔会参加我们的群聊,这让她的精神状态也提升不少。不过她依旧直接或间接地避开与周立刚对话,这时常造成一些小的尴尬场面。幸好周立刚并没有因此而表现出恼怒,这种难得的宽容使得俞俪投射给他的目光变得半含赞赏半含疑惑。
苏小芸提前三天告知了我们举办生日宴会的时间和地点,6月23日,下午放学后,晚上7点,在县城一家有名的酒店包间。
我和周立刚一路去的酒店,正当晚饭时分,饭店门口进进出出的人很多,我等周立刚停好摩托车之后便一起直奔包间。这个包间刚好在饭店大堂边上,俞俪已经先到一步,她旁边还坐着两位和我们年纪相仿的女孩,看样子也是学生。
包间里的餐桌上已经摆放了些凉菜拼盘以及果品糕点,墙角的小桌上摆着一个包装精美的大生日蛋糕,旁边有个小伙在整理生日蜡烛,是个二十岁出头显得很干练的社会青年。
看到我们进来,那个小伙首先出声招呼道:“哟,来了,欢迎欢迎!应该是詹雨和周立刚吧?我是小芸的哥哥,我叫苏小苇。”边说边伸手和我们握手。
我抬手迎上去,同时差点说出“幸会幸会”。但是周立刚比我抢了先,他先握住了苏小苇的手,笑着说:“我是周立刚,这是詹雨,我们都是同班同学,还有俞俪,也是。”他指着我介绍完,然后就瞅着俞丽笑。
苏小苇握着周立刚的手晃了两晃,说:“你们先坐下吧,小芸一会就到,抽烟!”边说边递过来一包香烟。
我忙说:“谢谢了,我不会……”
周立刚也跟着推辞道:“那个,算了,包间里空气不好。”
苏小苇于是把那包香烟丢在了餐桌上,说:“那我放这里,你们自己拿着抽吧,我出去一下。”说完过来拍了下我的肩膀,然后走了出去。
我注意到了他拍我肩膀时看我的眼神,一扫而过,似乎包含着些疑惑,或者是轻蔑。也有可能苏小芸曾经在他面前说起过我,那么,他对我的印象评价是什么?我很在意,但是很难判定。
俞俪开始给我们和在座的那两位女孩介绍认识,她们是苏小芸和俞俪的朋友,同在另一所高中,也是高三。我记住了那个一直沉默着的女孩叫姚亦淑。
我们开始闲聊等待,周立刚开始讲一个还算经典的幽默故事,说完之后,俞俪和另一个女生都哈哈大笑,惟独那个叫姚亦淑的女孩只是微微一笑,那种微笑,像是冰天雪地里的花蕾。
“哎,詹雨,你今天话怎么这么少?”俞俪在喊我。
“没有啊,我在听你们说话。”我慌忙答话。
周立刚拿手轻轻推了下我,说:“他肯定在琢磨着写诗,名字带个雨,还经常写点诗,马上就要湿透了。”
“你会写诗?”周立刚的调侃竟然引出了姚亦淑的第一句话,她偏过头,看着我问道。
“有时候想起来就随便写写,水平很差的。”我笑着说。
“哦,那你知道海子吧?”她又问道,似乎有点小心翼翼。
“噗”我旁边的周立刚笑出了声,俞俪瞪了他一眼,说:“亦淑说的是一个诗人,名叫海子。对吧?”
姚亦淑对俞俪的插话注解没有反应,我是知道海子的,看到过他的一两首诗,不算太熟悉。
我说:“我知道啊,你喜欢他的诗?”
姚亦淑微微点了点头,说:“是啊,我有他的诗集。你呢?你喜欢他哪一首诗呢?”
我想了想,说道:“我很喜欢《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首。”
“啊!我也喜欢这首,我还喜欢他另外一首,叫《活在这珍贵的人间》,尤其喜欢最后几句。”姚亦淑的眼睛清澈有神,注视着我说。
“哦,那首的内容,我记得不是很清楚。”我有点心虚。
“那我读给你听?”
不等我回答,她接着慢慢地念道:“活在这珍贵的人间,人类和植物一样幸福,爱情和雨水一样幸福……”她的声音清脆又饱含湿度,像挂着细露的琴弦。
她读完就看着我微笑,我只好回报一个微笑,我眼睛的余光看到周立刚和俞俪在快速交换着眼神,似乎他们也都在对这位见面几句话就读诗给人听的女孩感到讶异。
我似乎该来句称赞,但是又不知道该称赞什么,只好说:“确实写得很好,回头找机会我一定要认真读一下。”
她说:“书店有他的诗集,你可以去找找看。”
“好的。”我答应道。
大家突然都不说话,这时我听到了一阵熟悉的机器轰响。是摩托车的声音。
包间的门被推开了,刚才出去的苏小苇第一个进来,苏小芸跟在后面,怀里抱着一个白色超大的毛绒玩具熊。接着是李萧。最后是一位花白头发,黑红脸膛,稍稍有点驼背的中年男人。
苏小苇说:“让你们几个久等了,他们路上耽误时间了,不好意思。”
我们几个都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俞俪看着那位中年人甜甜地一笑,说:“伯伯您好!”
“好!好!孩子们你们久等了啊,小芸他们去买东西,然后路上又有点堵车,来晚了。”中年人的声音很洪厚,我断定这是苏小芸的爸爸。
苏爸爸说完,又冲着苏小苇喊:“你愣着做什么,出去喊服务员上菜了,他们肯定都饿了。”接着又说:“小芸,赶紧招呼你朋友们入座啊。”
苏小芸今天穿了一件淡紫色的连衣长裙,上面缀着细小的黑点,长长的马尾辫此时虽然显得有些散乱,但是衬托出来一种活泼喜悦的味道。
她眼睛闪亮,笑得很开心,招呼我们说:“你们大家随便坐啊,随便坐……”我们几个相互稍做谦让,很快都坐了下来。
虽然我们就坐没有讲究什么尊卑次序,但是结果在我看来却有些微妙:我的右手边依次是姚亦淑、另个女生、苏小苇;左手边依次是周立刚、俞丽、李萧;苏小芸坐在我的对面。
“爸,我给你介绍我们同学。”苏小芸拉着她爸爸的衣袖,然后冲着其他几个人乱点一通,说:“这几个您都认识吧,我就不废话了。”
然后指着我说:“这个是詹雨。”然后又指向我旁边的周立刚,说:“这个叫周立刚。”我和周立刚连忙站起来向苏爸爸问好。
苏爸爸笑着说:“不错,年轻人都挺精神的,很好!”然后又说:“孩子们,你们就开始吃饭吧,小苇留在这招待你们,我先回趟家,等你们快结束的时候我再开车来接你们。”说完又伸出手和我们几个男生一一握手,又朝俞丽她们几个招招手,然后离开了。
苏小芸自进门就一直抱着那个毛绒熊,并且一直在笑,整个状态和她在学校的样子判若两人。
李萧在那边坐着和苏小苇聊天,手里掂着一副太阳镜,不时又和苏小芸说笑几句。我认真打量着李萧的相貌,发现这小伙子确实很帅,凭良心讲,有点像某位港台偶像明星,尤其是笑起来之后,脸颊显现出的纹路和酒窝。
我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强大的压力,因为我自认为我的笑脸普普通通,也没有酒窝。
我左边的周立刚看上去也有点兴奋,他正踮脚踩着拍子,轻轻晃着头,盯着餐桌中间位置的一大盘糖醋鲤鱼。而我右边的姚亦淑却是一动不动地坐着。
“先开始吃还是先送礼物?”俞俪先提出了一个议案。
“先送礼物吧,要不一会可能忘了。”周立刚说。另个女生也出声附和。
苏小芸笑着说:“哈哈哈,谢谢,谢谢,那你们一个一个轮着来送吧,我今天现场打开看。”
“那好吧,从你那边开始吧?”俞俪指着另个女生说。
苏小芸开始笑着接收礼物。另个女生的礼物拆开看是个音乐盒,拧了来听,就是“生日歌”的旋律。
姚亦淑的礼物没有包装,是个普通的相框,看上去是木制的。
我把包有钢笔的礼品盒递了过去,有心想要跟苏小芸说不要现场拆开,但那样的话似乎就是现身说法什么叫“做贼心虚”了,而此时苏小芸已经拆开了。
她先拿出的是那张叠好的紫色信笺纸,她脸色稍稍一变,然后身子往后一靠,就把信笺纸展了开来。我开始有点后悔。
“哈哈哈……”苏小芸边看边笑,笑得很大声,看完又把信笺纸重新叠好,放到了随身带着的小包里。
我看到了俞俪投来的异样眼神,像是疑惑,或者赞赏。我只希望在座的其他人都认为我那张纸上写的只是生日祝福,只盼望苏小芸刚才的大笑只是真正的开心。我尽量保持着镇定。
“该轮到我了吧。”周立刚边说边伸手把礼物给苏小芸递了过去。
苏小芸很自然地接了过来,然后拆开,当她发现周立刚送的礼物是一面化妆镜的时候,明显地愣了一下。
周立刚说:“我这个礼物的意思嘛,就是希望你以后能笑容多一些,每天都能像今天这样,开开心心。”
苏小芸拿起镜子照了照自己,然后笑着看看他,说了句:“谢谢……”
周立刚听了这声“谢谢”,突然变得有点不自然起来,忙说:“不用客气!”说完回头看看我,显得很是得意。他和苏小芸应该可以尽释前嫌了,我不由得松了口气。
俞俪的礼物也是带包装的,从外观上看不出来是什么,我很想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但是苏小芸直接把这件礼物放到了身后的物品柜上。
“俪俪送的礼物我回家再看!”苏小芸笑着说,还吐了下舌头。
轮到李萧,他没有说话,左手朝着苏小芸一摊,嘴巴半张着一笑,腮边的肌肉叠出了一竖长长的笑纹。
我看着苏小芸怀抱着的毛绒熊,瞬间没了胃口。
附:
《活在这珍贵的人间》
活在这珍贵的人间
太阳强烈
水波温柔
一层层白云覆盖着
我
踩在青草上
感到自己是彻底干净的黑土块
活在这珍贵的人间
泥土高溅
扑打面颊
活在这珍贵的人间
人类和植物一样幸福
爱情和雨水一样幸福
☆、九、妖说的镜
苏小芸的生日宴会正式开始。
这是我第一次在学校外的空间和苏小芸“共处一室”,在场人物很多,某些人物,某些因素也使得我感觉十分不自在。
苏小苇抄起一瓶啤酒,站起来说:“大家都动筷子了,我给你们倒酒!”
我们每个人面前都摆放了一个玻璃口杯,苏小苇给我们几个男生都倒满了啤酒,俞俪和另个女生也倒了半杯。
苏小芸和姚亦淑只喝饮料,于是苏小芸要了杯菠萝汁,姚亦淑要了杯橙汁。
大家先集体举杯祝苏小芸生日快乐,苏小芸笑着,不停地说谢谢,虽然喝的是饮料,但是脸颊上也泛出了红晕。
我已经没了食欲,但是突然多出几分酒胆,快速吞了几口菜,把胃里垫了个底,便端起杯子向大家敬酒。先敬了苏小芸一杯,再同苏哥哥连干两杯,又和三个女生依次喝过,回头看时,周立刚还在给自己盘子里的一大块鱼肉挑刺。
我拿胳膊肘抵了他一下,说:“动酒啊……”
他边吃边说:“你先扛一会,我马上就好。”
我说:“差不多到了。”
“好!”周立刚抄起纸巾把嘴巴一抹,然后端酒转身,冲着李萧说:“这位同学,咱们来干几杯!”
李萧坐着没动,端起杯子和周立刚轻轻一碰,笑着说:“你是周立刚是吧?我叫李萧。”
周立刚稍稍一愣,然后笑了开来,说:“哈哈,其实我们都经常看到的嘛,就是可惜一直没机会坐下来聊聊,来!干了!”
他说完仰起脖子一饮而尽,李萧没有像他那样,而是喝得很匀速,喝完还用手背拭了下嘴角。
周立刚拿过酒瓶给他和李萧把酒倒满,然后给我递了个眼神,我随即说:“李萧,我敬你一杯!”
李萧仍旧笑着,探身和我碰了下杯,说道:“詹雨是吧?我其实早就知道你的名字。”
我笑着答道:“是吗?我也很早以前就听说过你。”
“我也认识贺娴,你们是初中朋友嘛,对吧?”李萧接着说。
“哦,我们是同学,她现在也在你们学校……”我压抑住内心的慌张,和他喝了满满一杯。
以此判断,之前苏小芸知道的“贺娴是我以前的女朋友”的信息,应该是李萧告诉她的。我不清楚李萧现在的身份是否就是“苏小芸的男朋友”,但是,假设周围的同学朋友都认为我现在是在追求苏小芸的话,我也有足够的理由认为李萧是我的“竞争对手”。
打击压制竞争对手的有效方法有很多,比如揭露以往的“丑闻”,比如面对面地激烈辩论,比如在酒桌上把对方灌翻。
“我们来划拳吧!”俞俪提议。
周立刚马上接口道:“好!我跟你来剪刀、石头、布。”
李萧在一旁说:“那个玩法太简单了,我觉得‘老虎、虫子、棒子、鸡’比较有趣,我们玩这个吧!”
俞俪看着李萧说:“那就听李萧的吧,我们就玩稍微难点的……”
周立刚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似乎是求援,亦似乎是诀别,俞俪赞同李萧的那句话应该已经对他造成了刺激。
就听得周立刚大声说:“李萧,我跟你来划拳!”我的右手边顿时喊声震天,筷子横飞,一片杯光酒影。
外面的大堂不算太嘈杂,包间里的轻音乐已经有气无力,满桌子的人几乎都在相互谈笑,惟有一旁的姚亦淑显得分外安静。
此时的苏小芸正在和另个女生大声说着什么,边说边吃,还不时哈哈大笑,这是属于她的宴会,它无须表现矜持。在一个空间里表现孤傲,在另一个空间里肆意快乐,也未尝不可。
我对旁边的姚亦淑说:“你好像不怎么爱说话?”
她没有回答我,而是轻轻地说:“你好像胃口不怎么好。”
我说:“开始喝了点酒,啤酒比较占肚子,本来也不怎么饿。”
“不要喝太多了,明天要上课的。”
我把眼前餐桌上的酒杯挪动了一下,说:“没有喝多少,不会影响上课的。你今天读的那首诗挺好的,我之前应该看到过,可惜没有记住。”
她没有接我的话题,而是突然问:“你知道海子的结局吗?”
我想了想,说:“好像是出了意外事故?”
她摇摇头,说道:“不是,不是事故,他是卧轨自杀的。”她说完这句话,忽然睁大眼睛看着我。
我其实知道海子自杀身亡的事情,我没有直接说出来,是因为经过和苏小芸的相处,避免谈及死亡的话题已经成为了我的习惯。但是,在刚才和姚亦淑的对话里还是避无可避,“自杀”两个字被她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让我感觉有点不知所措。
海子广为流传的诗句大多是关于“生”和“幸福”的,即便他本人选择了死亡,也不影响这些美好的诗句激励他人选择生存。我对“生者言死”有一种天生的反感。
姚亦淑见我没反应,于是又自顾自地说:“海子写那些诗的时候,可能他已经绝望了,但是,从他的诗里却看不出来……”
我说:“那可能是他也不想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表现出来吧?”
她说:“你想的不一定是你做的,你做的也不一定是你想的。”
我没有说话,开始琢磨她刚才这句话的意思,就听她接着又说:“我觉得作品就是作者心理的镜子,只不过有的镜子映出的是假象。”
我对海子本来不甚了解,更重要的是我不想继续谈论与死亡擦边的话题,在一场生日宴会上听一位刚认识的女孩子谈论文学感想,可能不算什么特别奇怪的事情,但是如果我也参与深入讨论的话,那就是完全的神经病了。
于是我说:“你这样比喻还挺有意思的,那是什么镜子?”
“照妖镜!呵呵……”姚亦淑掩着嘴巴笑了。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