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帅,他是伺候属下起居的兵士,叫左三知,平常也替属下牵马什么的。”裴陵知道李振中的性格,便把左三知那名字的来历讲述一番,博得了李振中的赞叹。
“好名字。”李振中点头,问左三知道:“哪里人啊,怎么入了这行伍?”
“禀大帅,小人生在边关,长在边关,后蒙裴将军提携进了军营。”左三知低着头朗声回答,没有提别的。
“嗯,看你步态,也是有功夫的,日后好好跟着你家将军。”李振中活了大半辈子,自忖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他瞧左三知站在那里就有股鹤立鸡群的味道,心里也有些喜欢,觉得给裴陵牵马是可惜了,进一步想想裴陵那两个有些呆愣的家丁都有了官职,便更认为裴陵是不识材,而是任人唯亲。
“大帅过奖了,一个兵士而已。”裴陵假假地笑笑。听了李振中的话,心里不悦,回头看了左三知一眼,虽然表情未变,但眼神凌厉了许多。接着转头又跟李振中聊起了朝廷对胡人纳贡的看法,说着说着也谈到了跟来的胡人使节。
李振中问裴陵是不是也见见胡人的使节,裴陵觉得没必要,就拒绝了。
“将军。”
走着走着,左三知忽然拽住了裴陵的马,还不等裴陵错愕,他就俯身跪下把耳朵贴在地面上,听了片刻后站起来道:“远处好像有马蹄声,还有兵戈之声。”
“哦?你能听出来?”李振中对左三知露的这手颇感兴趣。
“小的在塞北生活多年,能分辨很多声音。”左三知答道。他并没有撒谎,他家原是边关的普通百姓,因为和胡人离得近,家里土地又贫瘠,便也放牧为生。胡人跟大周没打仗时,还是孩童的他在玩耍中跟胡人牧民学了很多。像是观星判断阴晴,识云分辨风雨,在杂草横生的地方找可以抹伤口的药草……塞外的生活,多是靠这些技巧。而那些技巧中他最喜欢也最擅长的就是听声音,无论是马蹄、车轮还是人的脚步、手上的兵刃交接,在很远处,他就能区别得清楚。
“那你说这来的是什么人?对错无妨,反正这也不是打仗。”裴陵听左三知那么一说,马上就皱着眉头接了一句。他瞪着左三知,心说为了在李振中面前留个好印象,你这是连命都豁出去了,万一李振中问你来者是谁你答错了,他治你个动摇军心怎么办……裴陵越想越气,攥住马缰绳的手也用了力,关节泛出青白的颜色。
“我听出有两股人马,前面的是咱们的人,人很少,马蹄声音轻,不像是胡人的马,落蹄声厚重,马也骠悍。后者人多,声音有些混乱,但是却沉得很,像是带了杀气。”左三知听出裴陵的问题其实是在回护自己,忍不住嘴角微扬,但还是把自己听到的说了出来。
李振中听到左三知的话半信半疑,看裴陵的态度是把左三知的话当玩笑,也就没再追究,和裴陵两个人聊着天,带领人马继续往前赶。结果,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却真的见到一小队身上染了血迹的大周兵士策马飞驰过来,看到裴陵和李振中就滚下马跪在地上痛哭失声。
“快起来说话。”李振中看到这一队人,不由转头看了看裴陵,又很郑重地看了眼左三知,心中的赏识和困惑夹杂在一起。裴陵也忍不住瞧瞧左三知,没料到左三知还真猜对了。
“禀大帅……”那兵士看到李振中的服饰,知道是新任主帅,便磕了个头哭诉说边关大营被胡人偷袭了。来袭的不仅仅是上次和大周打的那股,好像是几个部落结成了联盟,一起冲击大周的营盘,把守营的将士杀得是七零八落,他们几个是奉留守将军之命,浴血杀出前来报信的。
“那赵将军和王将军的队伍呢?”裴陵一听此讯犹如五雷轰顶,心说我临行前已经吩咐过那些人要小心,还告诫说不要让人冲散了大营,怎会还会发生这种事情呢?
“那几个将军的部下比蚂蝗还乱,把赵将军和王将军的队伍也冲垮了,王将军已经战死了。”那几个报信的人中也有王将军手下,听得裴陵询问,扑到裴陵的马前,泣不成声。
“来人啊。”李振中听了这消息瞪了裴陵一眼,吼着让人把胡人的使节带上来,结果那手下去了,回禀说胡人的使节已经自尽身亡。
听到这消息,裴陵和李振中都明白是被胡人算计了。李振中气得直捋胡子,他吩咐手下一个副将拨出一部分人马给裴陵,再加上裴陵带来的那些,都跟着裴陵杀回营盘坐镇。
“要是损失惨重,你我都等着掉脑袋吧!”李振中冷笑着,瞧着远处滚滚而来的烟尘,跟裴陵道:“你从右侧小路杀出去,我带人拦截来的这些。”
“大帅……”裴陵的冷汗也下来了,知道自己事情办得不妥,可又不敢让新任主帅替自己御敌。
“罗嗦什么?边关那边你比我熟悉,攻受方面你自己定夺,尽量减少损失,这边敌人也不少,够老夫杀上一阵了。”李振中横刀向天,满面肃穆中带着武将特有的狂放。
裴陵点头,他看着逼进的胡人大军,知道再犹豫也来不及了,便带着兵马冲右边小路冲去。李振中也带着手下阻在胡人前进的路上,手持弓箭,冲那些如潮水般涌至的胡人兵士射出箭雨。
“左三知!你们要干什么?”裴陵让手下副将带着人马狂奔,自己领了一些人断后。他在双方人马的呐喊中猛然发现刚才给自己牵马的左三知不见了,仓卒中回头,发现左三知和几个没骑马的兵士冲上来的胡人兵士围住了,左三知伸手敏捷地打倒那些人,却没有跑向裴陵的方向,反而是冲着李振中那边去了。裴陵想纵马过去拉左三知回来,却被裴勇、裴义死死拽住。
“二少爷,回营盘啊。”裴勇可不希望这个时候自家少爷再犯脾气,他冲裴义使了个眼色,两人用刀往裴陵那匹枣红马的屁股上扎了一小下,那马吃痛,嘶叫着往前跑了出去。裴陵盛怒下砍倒几个胡人兵士,拼命控制着马,冲到队伍的最前面带着大家往营盘方向飞奔。
他为了出人头地,竟然选择在乱军中离开自己……这不是自寻死路吗?跟在自己身边,他起码不会死,可在那边,他混在兵士里,随时都有丧命的危险……莫非他等的就是这样的时候?他不甘于这样的命,所以拼死也要抗争?如果是这样……*的,你死了就怨不得我了。裴陵狠狠抽着马,在心里大骂着左三知,摆脱了小股胡人的追踪,带着手下狂奔回到了营盘附近。
此时,营盘中留守的将士也跟胡人打了小半日,他们被那些倾巢而出的胡人军队打得是溃不成军。胡人还形成了一个包围圈,逐渐缩小着,想把大周汉军困在里面。
裴陵的军队虽然来回奔波,但还没有和敌人交手,所以也算生力军。他们在裴陵的带领下以少迎多挡住了胡人,让那些久战疲乏的将士们快速撤退,到十几里以外的望北城去。
那些将士见裴陵回来救援,明白是死里逃生,便纷纷整队,一边打着,一边后撤,终于天完全黑下前进了望北城。
裴陵带人进了城,先命人把城门紧紧关闭堵上,接着去找城里的官员,让他们把所有的兵士都派出来,跟自己手下还有力气的将士分几批在城楼上持弓箭待命,见到胡人靠近就射箭,来一个射一个,来两个射一双,每一个时辰轮换休息一次,剩下的则去包扎休息,吃完饭后再来守城,替换前面这些。如此坚持到了半夜,追着裴陵军队过来的胡人大军也乏累了,便停下了攻势,在城门外安营扎寨,把望北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裴陵见胡人生火做饭,知道是他们做得是长期围困的打算,不会在一时攻来,心里紧绷的弦也松了不少,命几个将军也查点人数,看看手下伤亡,留下望北城那些兵士守城楼,剩下的都先找地方休息。
“二少爷,望北城这里的官员要见你。”
几个将军刚出去,裴勇就进来跟裴陵禀报,裴陵忍着疼痛没管身上的伤口,出去见那些官员。
***
望北城是边关比较大的城镇之一。由于边关总是打仗,所以城墙修得坚固,兵士也训练有素,能够随时御敌。但近几年,由于胡人过于猖獗,因此驻守在望北城的策略就转变为在更北的草原上安营扎寨、行军打仗的策略。原先城里的守将也调入了军中,现今管这城的官员则换成了几个文官。
求见裴陵的便是那几个文官。他们听到大周军进城的消息就坐立不安,后又听手下说胡人大军把这里围住,更是心惊胆寒。几个人凑在一起商议了下,终于过来找裴陵问个究竟。
“裴将军,这是怎么回事?”为首的官员刚才也到城头看了,看罢心里却更怕。
“大人,胡人奇袭,将营盘和新任主帅的兵马都被包围了。营盘这边打了一天,人困马乏,如果不退守在这里,恐怕损失更为惨重,至于新任的主帅李振中大人,他带着手下和另一路胡人军队开仗,战况目前不知……”裴陵本来不愿说这么多,可想到李振中那一路情况不明,心里就跟放了面打鼓,被嗵嗵捶个不停。
新任主帅被人围住了?望北城的几个官员互相使了眼色,看向裴陵的眼神有了变化。他们几个也知道裴陵是代理主帅职务的,如今不但没有和新任主帅交接好,还让胡人大军把大周兵马截成两份,这事情传到朝廷里面,裴陵绝不会有好结果的。
“裴将军,这个事情你打算如何处理?”为首的官员再度开口问道。
“是啊,裴将军,看城外胡人这阵势,是要把我们困在城里。你也知道,我们这望北城是需要补给的,万一新任主帅也兵败,没人往后方报信,我们岂不是要被围困于此不能逃脱?”
“对啊,裴将军,请您想个办法。”
几个官员也附和着,听得裴陵更是心烦。他明白自己这次出迎主帅本来是没有问题的,合情合理,而且临行前也嘱咐了几个将军小心防范。但毕竟营盘还是遭了袭击,那些将军死的死、伤的伤,如今为了脱罪,估计会联合一起,把责任推到自己身上,加上新任主帅李振中那边全无消息,事情就更严重了。万一李振中有什么意外,那么自己难逃干系,如果李振中没事,他对自己本就不好的看法就会变得更差。但既便如此,李振中只要安然无恙,估计自己的罪就会减轻一些……
“裴将军?”为首的官员看裴陵低头不语,便小心翼翼地问了声。他也知道裴陵在边关的那些传说,明白眼前这个年轻将领有才华更有易怒的脾气。
“大人,烦请你调动城里所有的兵士,并让他们听我的号令。他们在这里生活已久,明白这附近的地势特点,万一胡人围困,我会请他们其中的一位在兵士的护送下去后方报信。”裴陵又想了想,长叹一声,又叫来裴勇、裴义,让他们先看看几位将军怎么样了,并吩咐军需官去查点粮草,统计兵士的情况。
“今天大军乏了,先把伤兵人数统计出来,看看还剩下多少能战斗的。修整完毕,我自有打算,请几位大人放心。”裴陵拱手,送客的意思明显。
“那一切有劳裴将军了。”几个官员看裴陵这样,心里也很不舒服,觉得裴陵有些目中无人,但敌军当前,又不好说什么,只得一一告辞。
裴陵知道那些人对自己那些不客气的要求不满,但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首先是清点粮草、整点兵马,看看在胡人连日攻城的情况下能支持多久;其次,做突围的准备,如果胡人打算长期围城,那么就准备倾城而出,大举袭营;最后,如果无法取得胜利,那么就要派一部分人重新镇守望北城,另一部分回后方报信,而自己……唯有死战一途。
“战死沙场,那么朝廷就不会追究了。起码,不会祸及家人。”裴陵揉揉太阳丨穴自言自语,回想自己参加的多场战役,其中不乏比这次危急的,甚至自己还多次带着手下,以少胜多,杀败了胡人的兵马。可如今为什么一点打胜仗的志气都没有了,反而想早早结束这种状况,只求万事无忧,自己逍遥自在。
“二少爷,您不能这么想啊。咱们裴家是武将世家,老爷也是战场上的名将,大少爷也在边关立过功,您虽然也有官衔在身,但如今大少爷被转调去做文职,裴家就只靠您了。”裴勇、裴义下去办事,回来就听到裴陵那丧气的一句话,两人慌忙上前搀住了裴陵,替裴陵换下被血浸透的布条,重新包扎后,把裴陵扶到*躺下歇息。
“裴勇、裴义,等会传令下去,谁也不许轻举妄动。”裴陵脑海里闪过那些受伤兵士的身影,觉得自己多少还是在这事情上欠考虑了。毕竟,胜也好,败也好,伤亡却是最不想见到的。
裴勇、裴义领命退出,裴陵躺在*无法安然入睡,他又一骨碌坐起来,从书架上找出望北城附近的地图,想要从中研究出退敌的方法。
从地形来看,望北城是个易攻难受的地方。这里本来是个小县,边关守城则在这后面几百里的地方,而随着大周汉军与胡人战争节节胜利,大周军的营盘也逐渐往北推进,这里便根据需要,扩建为城池,做为后方对大周军军需支持的中转。但缘于此,望北城便不适合守卫敌军,尤其是不适合抵御敌人长期的围困。
怎么办?如果李振中那边的队伍无法过这边来,自己只好派人去后方求援了。裴陵恨恨拍了下桌子,暗暗责怪自己的失策。他用手指敲敲自己的额头,又想到万一李振中那边的队伍过来了,自己便可以率军出城,合围歼灭胡人。
其实纵使没有援军,自己也能打败围城的胡人,只是那样会损失惨重的。想想白日里那些负伤作战的兵士,裴陵实在不忍心下令背水一战,倘若那样,不知道又有多少人的尸骨埋在这苦寒的边塞,再也不能回到家乡。
“若是你们能打赢该多好。”裴陵又低头看着地图,希望从中可以看出李振中那边军队得胜的希望。李振中所带军队是被堵截在去营盘的半路上,从那里到营盘,是走东北方向,这段路,路途平坦,没有什么山坡密林,所以便于对决交战,但不适合军队的修整。而从气势上看,李振中是刚到边关,手下的兵士也算是养精蓄锐过的,所以他断后御敌失败也是不太可能的,最多,是他的军队和胡人大军打个平手。
“如果你们没有失败,如果你们打胜之后不回营盘,也不回望北城……”裴陵对着那地图,看着看着,眼睛忽然一亮:李振中军队和胡人遭遇地点的西北方向地势复杂,有沙漠,有草原,有山脉,有湖泊,便于隐藏,不便于敌人搜寻。如果李振中能高瞻远瞩,考虑到营盘和望北城的情况,他便不会往这边来,而是率兵进入西北那边,可以借着地势整顿兵马,修养生息再作打算……但从西北那边看,距离胡人的几个部落也很近,胡人的大军肯定会退守那里,李振中的军队即使到了西北那边,估计胡人的大军也会在附近,双方免不了又是一场恶战……自己在那边也打过一场仗,当时是跟刘时英在一起。还记得当时听一个消息探子说起过,穿越那边的沙漠,就会到达某个山谷,而从那边往东疾行数十里,恰好是胡人部落的后方。如果是自己领兵,那么自己绝对不会回营盘和望北城这里,反而会趁夜越过沙漠,进入胡人的腹地,打他们个措手不及,而在外的胡人大军也会因此后撤,恰好解了望北城的围城之困。
围魏救赵,古老却最为可行的计策……可惜那边领兵的不是自己。裴陵苦笑,心说既便领兵的是自己,自己又如何能有把握穿越沙漠,奇袭胡人?天时地利人和,恐怕决定这场仗的胜负权力早已不在自己的手中了。
“如今看来,你跟着我未必能有好结果,跟着李振中反倒是对的。”裴陵合上了地图,把烛火吹灭躺在了*,他想着这场仗的每一个可能,可想来想去却又想到了左三知在乱军之中的选择。他记得很清楚,左三知不是没看到自己在这边:左三知看到了,他打倒了那几个胡人兵士后朝自己望过来,和自己对视。短暂的对视,却是很凝重的一眼,眼里有许多说不清的东西。可也只是那么一眼,左三知便回头往李振中那边去了,毅然决然地往李振中那边去了。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眼竟然让自己想起了初次见到左三知的情形。左三知在一群疯狂的兵士中表现得异常冷静,目光没有丝毫浑浊,每一个动作也带着他特有的目的。他理智地判断着一切,身上散发出的气势超过了在场所有的兵士……甚至超过了旁观的自己。虎落平阳!这个认知倏地就撞进了自己的脑海,而随之而来的,就是一种想要胜过面前这人的念头。辱骂也好,重责也好,甚至压倒他、贯穿他也好。哪一种方式都可以,只是不甘心在军中除了刘时英,竟然还有别人的气魄能压过自己的。
“时英,你说对了。我不适合留在沙场,我不过是个任性妄为的官宦子弟,一切都以自己的喜好为准绳,并没有从大局出发,也不会审时度势。”裴陵自嘲地笑了,在黑暗中睁开眼睛,仿佛刘时英就在自己面前,对自己中肯地评价着,数落着自己的每一个缺点。
“时英,我该怎么办,你给我出个主意吧……”再次发出沉重无力的叹息,裴陵在伤痛的侵扰下终于捱不过脑袋的昏沉,慢慢睡去。
***
望北城被困三日,李振中那边仍未有一点消息。而围城的胡人军队则是整天忙着攻城,气势依然很足。
守城的官员又来找过裴陵几次,问这样一直死守是否不妥,裴陵也没表态。他现在已经做了两手准备:第一,如果胡人大败李振中的队伍,那么他会让望北城里所有的兵士养精蓄锐,最后倾城而出跟敌军决一死战;第二,如果李振中率兵摆脱胡人的围追而来到望北城这里,那么自己的兵士也会和他里应外合,把胡人围歼。总之,无论哪种情况,首先都是让受伤的兵士养好伤,再备齐粮草。
“二少爷,你到底是要做什么啊?”裴勇、裴义听多了那些官员的抱怨,忍不住也回来给裴陵诉苦。其实不只守城的官员抱怨,和裴陵一起共事的几位将军也有着抱怨,抱怨裴陵把他们留在营盘守卫,害得他们遭到这样的攻击。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话你们不是没听过吧?”裴陵瞧裴义嘟着嘴,脸上终于露出些笑意,伸手弹了弹裴义的脸颊道:“无论如何,我们都是要死战一场,现在跟攻城的胡人耗费太多精力没有必要,以守为上才是。何况他们攻城不下,心里也总是不舒服的,火急中难免伤亡,对我们来说总是好事。裴勇,你这几天有没有听到那些将军说我什么?”
“有。”裴勇在军中早就混得油了,他进城后不仅办完了裴陵交待的事情,还借着跟其他将军手下的酒肉关系,探听了其余几位将军的口风,“赵将军认为此次您出行迎接主帅并无不妥,营盘被毁也是他们守卫不利。至于另外几位……”
“你说吧。”裴陵冷笑,知道那些人会把罪责推到自己身上。
“另外几位将军好像凑在一起密谋过,打算在事情结束后一起上书兵部,把这次事情的起因归咎于二少爷你去迎接主帅,而且事前也没有安排好他们守卫营盘。”裴勇斟酌着,把听到的话挑了大概讲给裴陵。
“无耻之徒!”裴陵抬手想拍桌子,可手抬到一半又气不过,伸脚将面前的桌子踹了出去,“我明明布置了防御措施,分明是他们不听我的号令,把事情弄成这个样子,还害得王将军战死沙场……要不是我不想让兵士枉死,我非让他们几个也都‘战死’不可。”
“二少爷,不能这样啊。刘时英将军走的时候不是还嘱咐您凡事小心,不要动怒妄为吗?我听说赵将军极力反对另外几人的主张,也不打算参与他们的上书。”裴勇赶紧把桌子扶起来,挪得离裴陵远远的。
“我知道。”裴陵深深吸了口气,“反正这场仗还没结束,究竟结局如何没人知道。裴勇、裴义,你们跟我去城楼上看看,刚才兵士来报,说胡人停下攻城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昨天打到了天黑才罢手,按理说今天也应该是。我们。”
裴勇、裴义见裴陵的气消了,才放下心来。两人把桌子归了原位,伺候裴陵换了战袍。三人这才出门。
裴陵骑着马,带了两人往城楼那边走,还没到城门口,远远就看到一个小兵骑马飞奔过来。那小兵见到裴陵,飞身下马,利落地打了个千道:“禀将军,胡人退兵了。”
胡人退兵了?
裴陵勒住马缰绳,略微犹豫了一下,又纵马飞奔到城门口,快步登上城楼查看敌军撤兵的方式。城楼上轮值守卫的正是赵将军,他看到裴陵过来忙拉住裴陵,指着胡人的兵马道:“裴将军,你说他们是真的退兵还是要诱我们出城?”
“他们围城,处于劣势的是我们,如果诱我们出城,也没有什么理由让我们信服。”裴陵眺望正在撤退的胡人兵士,看到他们把营帐、炉灶都收拾得整齐,刀枪马匹也排列有序,队伍集合迅速但不见慌乱。
“那……难道是他们接到命令?”赵将军想来想去,觉得如果不是诱己方出城,就只有这种可能性了。
“应该是吧。”裴陵点头,毕竟敌方在这种情势下撤兵很奇怪,根本就等于放弃了前几日袭击营盘的结果。而能解释这种放弃的原因,恐怕只有胡人大军接到了上方的命令。可又是什么命令呢?除非……除非胡人另一股主力那边有了危机,甚至是如自己所猜想,有人去攻打他们的老窝。
“裴将军?”赵将军见裴陵若有所思,而那胡人的兵士又越撤越远,便催促着,希望裴陵尽早下个论断,应对眼前的状况。
“传令下去,喂马,让兵士们都去吃饭休息,天色将黑时候集合。我们在城里待了好几天,养精蓄锐,足可以趁夜潜伏追击他们了。”裴陵希望自己猜测的是正确的,他想到那晚看地图所分析来的结论,企盼一切如自己的想象。
“裴将军,这样不妥吧?我们几个认为应该稍安毋躁,留守在此才对。毕竟胡人为何退兵我们不清楚,我们觉得还是先派些人去打探才是。”裴陵跟赵将军说话间,另外几个将军也到了城楼上。他们也听到了胡人大军退兵的消息,一个个掩饰不住地欣喜,都暗自松了口气。可听到裴陵的决定,便都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觉得裴陵此举过于冒险。
裴陵瞧那几个人脸色,也知道他们心中在想什么,加上听到裴勇跟自己禀报的小道消息,明白无论如何,这几个人是不会赞同自己决定,而且李振中已经来到边关,自己代替主帅的任务也算完成,便不能再号令他们了。无法压制手下是军前的大忌,但压制他们,让他们随自己出城追击也不是自己的本意。毕竟一切都是自己推测,作不得准,所以望北城还是需要人来守卫。
“裴将军,要不我们先派出一路人马查看?”赵将军看其它几人不同意,觉得他们说得也有道理。
“不,我的意思是你们留在这里,我带着手下去追击。”裴陵看着那几个人,似笑非笑地问:“上次拜托你们守卫营盘,结果遇到胡人来袭,丢了。此次拜托你们守卫望北城,这里有粮草有城墙,应该不会丢了吧?”
“你……”几个将军听着裴陵把话挑得这么明白,脸上一下子就挂不住了。
“裴将军,几位将军。”赵将军见此忙上前打圆场:“裴将军这么做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胡人不可能无故退兵。而望北城也需要几位留守。鉴于兵力的问题,我觉得我也该带着手下跟从裴将军去追击,这望北城拜托几位了。那几个文官都在那边看着咱们,咱们过去把布置也跟他们说说。”说着,赵将军左拽右拉,把几个怒目相视的人拉到一起,去跟在远处战战兢兢看他们吵架的文官走去。
裴陵被赵将军拉着,也知道自己固执了些,但也觉得这些年的沙场经历告诉自己,自己的预感是对的。决定战争胜利的因素有很多,天时地利人和,归总到一起,却还是个“运”字。没有谁能保证天会怎么变,也没有谁能保证敌人会怎么变,更没人保证自己和手下在种种情况下又怎么变化。打仗,除了精准的分析、冷静的头脑,还需要的就是运气。裴陵想起有次自己和刘时英去街上闲逛,结果碰到一个瞎眼的算命先生,自己好奇,拽着刘时英卜了一褂,结果那算命先生说自己和刘时英都是少有的强运,不过自己的运势虽强,波折却多。
男儿生于天地间,波折又算得了什么?反观自己经历的多场战役,恐怕那算命先生的话是对的吧。裴陵不希望自己再犹豫,他把自己的观点跟那几个文官简单说明了下,便先下了城楼,吩咐裴勇、裴义传令下去让手下准备。那几个文官心里颇有微辞,口上却也不敢对裴陵的话有所反驳,加上另外几个将军也都抱着看笑话的心态,众人便由着裴陵自己准备去了。
于是,到了晚上,裴陵便点了自己手下所有的人马,加上赵将军和他的手下,数队人趁夜出城,沿着胡人退兵的路线追踪而去。
“裴将军,咱们就这么追下去?是不是要加快些啊,要不然赶不上胡人的队伍。”赵将军跟着裴陵追出来,却发现裴陵带队前行不紧不慢,看不出焦急的模样。
“虽说是追踪,但还是小心为上。”裴陵看了看在身边跟着的裴义道:“我已经派了裴勇带了一小队人马抄小路疾行,让他们赶上或超过胡人军队,打探一下胡人究竟为何退兵。”
“既然如此,那为何我们不留守城中,等待他们的回禀。”赵将军想起另外几人的建议,便皱眉问道。
“如果真的如我们猜想,是胡人后方有事,才催促前方退兵,那么我们留守城中,就赶不上作战的先机了,所以我决定带队出来,并派人打探,这样既不会贸然损失,又不会失去时机。”裴陵跟赵将军解释道,又拍了拍为正在为裴勇担心的裴义,“裴勇机灵,估计不到天明,就会有回报了。”
赵将军听了裴陵的解释,心里稍安,觉得这样处理不错。裴义也点点头,希望裴勇可以探查到裴陵迫切需要的结果。
第六章
追着胡人军队的踪迹,裴陵跟赵将军带着手下小心谨慎地带队前行,而在天色将明时,裴勇重要不负众望,生擒了两个胡人兵士来,看那打扮,还有个是带品阶的。
“他们说了没有?”裴陵跳下马来,拍拍裴勇的肩膀以示褒奖。
“小的无能,他们没说。”裴勇脸一红,拉过那两个俘虏给裴陵和赵将军看,“二位将军请看,这两人小的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也动了刀子给他们见红,可他们就是死鸭子嘴硬,什么也不说。小的不敢随便把他们杀了,想带回来给两位将军处置。”
“该死的。”赵将军听到这话上前给了那两个俘虏劈头盖脸一顿马鞭,打了半天,累得自己气喘吁吁才算解气。
“算了,赵将军,先留着活口吧。裴义,你把这两个人带下去小心看守,要是人丢了,我唯你是问。”裴陵叫过裴义,冲他努努嘴,给他使了个眼色。裴义心领神会,做出胆小怕事的模样,战战兢兢把那两个俘虏牵下去看守了。
“裴勇,你刚才是用汉文问的?”裴陵见裴义带着俘虏走远了,才问刚才还丧气十足、现在却一脸得意的裴勇。
“是,一切都按照二少爷的吩咐。”裴陵嘿嘿一笑。
“裴将军,这是……”赵将军不明白裴陵的意思。
“胡人的兵士骠悍,个性也暴烈,恐怕不容易直接审问出来结果,纵使他们说了,我也不敢断定他们是不是骗我。”裴陵笑了笑,又跟裴勇道:“你帮着裴义办事去吧,做好了回来告诉我。”
“将军,裴义懂胡人的语言?”赵将军猜出些眉目来了。
“裴勇、裴义都懂。那几个部落的语言我都教过他们。”裴陵嘴角一扬,叫过传令兵,吩咐队伍先停止前进,休息片刻。
众官兵得令,在夜色中悄然下马离镫,各自原地休息。而没过不久,便有一处传来吵闹的声音,说刚才抓来的俘虏骑马逃跑了。
“逃跑了?”赵将军皱眉,心说裴陵不是让裴义暗地探听那两个胡人的对话,从中发现什么吗?怎么还让人逃跑了。
“别急,等着裴勇、裴义回来便是。”裴陵成竹在胸。他*娑着心爱的枣红马,盘算下一步该如何走。
“二少爷,不,将军。”不出裴陵所料,裴陵和裴义没过多久便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两人跟裴陵和赵将军打了千,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讲来:被裴义押起来后,那两个俘虏瞧裴义身材瘦小,便用部落的语言交谈,想要伺机逃脱,再把裴义当*质抓回去探问裴陵军队的实力和目的。裴义也顺着他们的意思,漏了破绽给他们,被绑着上了马匹,跟他们往远处奔去。而裴勇此时已经埋伏在路上,见一切如裴陵所料便跟着两人,在半途截住了他们,和他们缠斗在一起,那两人见无法脱身,便商量一个回去报信,另一个阻挡裴勇。
“那两人呢?”裴陵点头。
“都让小的解决了。”裴勇道:“我在打斗的时候听明白了他们主力所在的地方,又看到裴义跟我使眼色,就明白他也得了手,便将那两个人都解决了,以免后患。”
“好。”裴陵抚掌而笑,听着裴勇、裴义学那两个胡人俘虏的话,发现果然同自己所想,胡人的部落后方遭受了大周军队的袭击,那边抵挡不住,便召回这批人马回去解救,而两军遭遇地点也是当夜自己在地图上确定的地方。裴陵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感谢上天的安排,他抖擞精神,传下令去,让大军开拔,趁着天还没有放亮,加紧赶路,争取早点加入两军对决。
疾行百里,裴陵的军队终于赶上了撤退的胡人军队。双方都是急行军,但裴陵一方士气旺盛,加上憋了多日的恶气,看到胡人兵士便毫不留情,交上了手。裴陵看那胡人大军并未停止前进的步伐,知道他们不能在此地恋战,便摆开阵势,任由胡人的大部分人马撤退,只留下小股抵御己方的进攻
“裴将军,我们要不要追上?”赵将军看着大部分的胡人兵马依然前往交战地点便忧心不已。
“先杀了这些再说。”裴陵盘算了一下,“他们不知道我们有多少人,以为我们是倾城而出,所以留下少部分抵御我们的‘大军’。为了减少伤亡,我们先杀掉这些再跟上去。”
“嗯。”赵将军点点头道:“那边应该是李振中主帅的人马,他们应该是苦战了几日,虽然不知道他们如何深入了敌人的腹地,但对他们而言,我们算是生力军,只要多保存实力,说不定能将胡人军队杀个片甲不留。”
听了这话,裴陵但笑不语,他握紧枪杆,回头看了看裴勇和裴义,见两个属下用很坚毅的目光望着自己,便一踹马镫,持枪策马,冲入厮杀声震天的战场。
***
一日,一夜。日升日落依旧平常,可边关的局面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前几日两路人马分别被胡人大军堵截围困转变成深入胡人后方腹地,歼灭众多敌军大获全胜……裴陵望着遍地的死尸,心里生出凄凉。他跳下枣红马,拖着疲惫的身体在已经结束战斗的战场上徘徊,看着己方兵士的尸体和敌方兵士的尸体,发现他们至死还怒目相视。
“二少爷,二少爷。”裴勇、裴义喊着裴陵,从远处跑来。在裴陵军队和李振中军队会合歼敌之后,这两人就奉命去找李振中所在的营帐,并请示战后事宜。李振中命令他们把裴陵找来,他们在营房那边寻不见,便问了几个兵士,结果都说裴陵在战场上。
“如果不打仗该有多好。他们都这么年轻,肯定都有妻儿在后方等着他们回家。”裴陵没有回头,而是蹲下去,用手轻轻合上敌军兵士和己方兵士那不能瞑目的眼。
“二少爷,您还管这些干什么,元帅找您呢。”裴勇踢开挡住自己去路的尸体,跟裴陵禀报道。
“知道了。”裴陵站起身,脸上并没有胜利的喜悦,反而是带了些悲伤的严肃。他让裴勇、裴义带路去了李振中的营帐。
进了营帐,裴陵就看到李振中满面春风跟赵将军笑着聊天,见自己进门,便很和蔼地招手,让自己过他面前去坐。
“大帅,末将失职了。”裴陵没有坐,而是上前一步,先单膝跪地跟李振中见礼。
“呵呵,那些先不提了。”李振中指指旁边坐着的赵将军,扶起裴陵道:“我听赵将军说了。营盘那边损失虽然大,但你回去后所处理的手段都还不错,而且此次如果不是你果断出城追击,我想我这边也不可能打胜仗。这次合围歼灭敌军无数,可算大大弥补了我们半路遭遇袭击而损失的颜面,将来上书兵部也有话可说了。”
“岂敢,一切都是元帅的决策英明。末将只是侥幸。”裴陵听李振中的口风,心里的石头落地,看了眼赵将军,露出微笑,点头表示对他美言的谢意。
“无论如何,老夫这场仗打得也算不负皇恩。裴陵啊,我听赵将军说,那些个武将要上书参你?”李振中刚才也问了赵将军另外几个将军的意思,但觉得如果参奏裴陵,那么自己这场战役打得未免有了瑕疵,况且裴陵也是担心自己才率军迎接,还嘱咐手下固守营盘。因此,于情于理都不应该对裴陵过于斥责才对。
“此事末将不知。”裴陵否认,他明白:李振中此次刚来边关就因祸得福立下大功,是绝对不会希望这里面让朝廷上一些危言耸听的人抓什么把柄的,所以那几个将军对自己的不满,他也回压制。
“嗯,不知道也好。反正事情我会如实上奏,你不需要担心。你这次也算立了大功,等我们收拾完战场,撤回营地后,再一起庆功吧。”李振中捻着胡须呵呵一乐。
“是,那末将告退,出去督促手下了。”裴陵点头,起身告辞。赵将军见此也起身,要回清点伤亡的结果。
“好。啊,对了,裴陵你等等。”李振中看裴陵走到了帐篷门口,忽然想起了什么,把裴陵又叫了回来。
“大帅尽管吩咐。”裴陵看李振中忽然皱了眉头,不知道他在苦恼什么。
“是这样。”李振中犹豫了一下道:“那日我率兵给你断后,那些胡人正好也打了过来。仓卒间你有些兵就来不及跟上你的脚步,而是留在了我的队伍里。其中还有那个给你牵马的左三知。”
左三知?左三知他怎么了?自己刚才派人在李振中的军队中找寻,却未见他的身影,难道他真的战死了不成?裴陵眯起眼睛,手攥成拳,不动声色地答道:“末将当时只顾着回营地,没估计到太多。后来退兵到望北城,清点人数时候见没有他,还以为他战死了。原来在大帅军中。”
“是啊,此次他也有不小的功劳。还……还救了老夫的命。”李振中踌躇了一下,还是把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