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去参观展览馆或爬瞭望塔了,我和妻子一同来到乌苏里江边,这里离她当年在的东方红农场很近,她和伙伴一起来过这里。她指指高高的瞭望塔边一个矮矮的瞭望台,告诉我,我们爬上去过,当时觉得挺高的,现在显得这么矮。
江风猎猎,豪雨飘飘,站在江边,左边是黑瞎子岛,对岸是俄罗斯的大赫黑齐乡,由于雨太大,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雾气浓重的影子影影绰绰。裹胁着瓢泼一样雨水的江水,从遥远的地方能够一直拍打到我们的脚下。非常奇怪的是,从江心翻涌而来的汹涌的江水,抵达这里,已经逐渐地平缓,将那击筑弹笳一般的壮怀激烈,化作了绕指情柔。那种感觉,真的是在别的江边,没有过的。
我们又想起了那场旷古未有的大火,真不敢相信就是在它的江边发生过的,蔓延开来的。当曾经发生过的惊心动魄的一切,变成了可以讲述的故事的时候,其实,那曾经发生过的惊心动魄的一切,也许已经就没有那么惊心动魄了。或者说,那种惊心动魄只是成语词典里书面语言的意思了。我已经越发地清楚,包括我自己在内,都在此次重返北大荒的过程中,一点点地回忆,一点点地沉思,一点点地反刍。但也会在回到北京的日子里,一点点地淡漠,一点点地忘却,一点点地抛弃。如果我们真的能够从这次重返北大荒的过程中,留存在心里一点什么而没有让一切成为过眼烟云的话,那么,这样的记忆才有价值,才会在从一个记忆跳跃到另一个记忆中,连接起一些仍然没有随时间流逝而死去的生命。在那些纷至沓来的相同或不相同的表征中,让我们看到的,与其说是关于我们昨天的回忆,不如说是我们今天的思考。从某种意义上讲,思想的本质必然是一种记忆。这样,能够拥有记忆,才是幸福的,我们此次重返北大荒才不会无功而返。那场曾经发生过乌苏里江边的大火才没有白白地燃烧。
乌苏里江,我知道,也可能我还会有机会再来到你的江边,但这一次重返北大荒,已经到了该告别的时候了。
北大荒之行就要结束
明天一清早,我们就要离开建三江,这次重返北大荒之行也就结束了。梦也该醒了。
却似乎一切还在恍惚之中。来时的激动和期待,这时的怅然和惘然,冲撞在一起,也抵消了彼此。聚也如云,散也如云。该见的都见了,不该见的也见了,没有想见的也在意外中邂逅了。收获应该是超出了节目单,加演了许多分外的赠品,塞进了记忆里的缝隙。
晚上,建三江管局在家的领导都出面,为我们饯行。餐厅里摆着三张大圆桌,只是最外边的一张桌子一直是空的,凉菜和酒已经摆满,却没有一个人。本来那里应该坐满当地的老人的,不知怎么搞的,是没有通知,还是忘了通知到,或者他们不想和那么多的领导凑在一起吧,反正都没有到。没有了我们刚来的头一天他们都来时的那样的热气腾腾。
老人里,只有赵温一个人坐在我的身边。
我终于见到了赵温。那天,因为太晚,他儿子没有去地头找他,第二天找到他告诉他后,他再来找我们的时候,我们已经回大兴岛了。他把儿子好一通责骂。
他已经70多岁了,牙都快要掉光了,木刻似的皱纹深深地爬满一脸,瘦削的身子,像是一只枯叶蝶一样,瘦得让人心痛。不过,他告诉我,他的身体还不错,要不也不能那么大年纪还睡在地头的窝棚里看青,一个人侍弄那么多亩地的庄稼,闲暇时,也会和老伙伴们一起唱唱京戏。
晚饭前,他就来到了宾馆找我,一直坐在我的身边,几乎没有说什么话,就那么静静地坐着。我记得以前他是抽烟的,而且抽得挺厉害的,现在他不抽烟,也不喝茶,就那么静静地听别人讲话。灯光的暗影里,他像打坐入定了一般,那样的安详,瘦削的剪影贴在了白墙上。
一直到要吃晚饭了,他对我说:你去吃,我在这里等你。我拉着他说:走,一起去吃就把他拉了去。在饭厅里,他坐在我的旁边,他的旁边坐着建三江管局的局长,是这里的最高长官了。我向他介绍着赵温,告诉他这是我们大兴岛2队的一个老人,我们的感情很深。他很热情地微笑着冲赵温点点头。赵温有些木然,没有什么表情,岁月让他久经沧海难为水,对于当官的有一种本能的疏离和拒绝。虽然一直是他手下最基层的兵,但似乎从来没有见过面。这也是可能的,1982年,我来建三江的时候,是当时的党委副书记孙英接待的我,临告别的那天,是另外一位局长出面宴请的我。22年来,建三江走马换将很多,这是新的一任年轻有为而且英俊的局长了。
我看见喜子坐在旁边的另一张桌前。我猜想他大概是有意躲开我,并不仅是因为一个局长一个副局长要分开两桌坐,出于礼貌的安排他才坐到了那里。本来就是知青的聚会,民间性的色彩,没有利害关系,没有等级差别,也没有所求或所应,便也没有那么多现在官场和商场上花样繁多的讲究。
昨天晚上的饭桌上,喜子和我挨着坐在同一桌,快要散席了,我刚想走的时候,喜子突然站了起来,后退了两步,晃晃悠悠地指着我,对我说道:肖复兴,我告诉你,3队那个老孙的老婆子什么都不是,别看你为她哭,你看她家弄的那样子,鸡食都上了锅台我知道他是喝多了,他手里握着的酒杯还在不停地晃,酒都晃洒了出来。但是,他的这一番话,还是让我惊愕,并把我惹火了。我走到他的面前,打断了他的话,问他:那我倒想问问你了,你是什么然后,我转身就走了。
今天,也许,喜子是对昨天酒醉之后说的话有些后悔,不大好意思了,坐在一旁去了。
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过去和他说几句话,毕竟明天一清早就要离开这里了,而他是我在武装营时的老朋友,是我们看着长大起来的孩子。但是,昨天他的话实在让我生气。无法原谅他的原因,并不仅仅因为他亵渎了我和老孙老邢之间的感情,更在于他在2队也是和他们一起在艰苦的日子里走过来的,又是和我一起到3队看望了老邢家那真实的情景,知道我和老孙一家的来龙去脉,为什么没有激发起他对老孙逝世后老邢孤苦伶仃一个人的同情之心和关切之情,相反会冒出那样的想法,竟然说人家什么都不是想要人家是什么呢是个有级别有官衔的大人物是个有鼻子有眼的英雄模范为什么我没有看到老邢家的鸡食上了锅台,而他偏偏看见了是我的眼睛视而不见,还是他的眼睛出了毛病真的,我无法理解,便也无法原谅。
不过,说心里话,在我的眼里,喜子毕竟还是一个孩子,在武装营当警卫员的时候,我们在一铺炕上打过滚儿。那时,他也就是十七八岁,甚至还要小,天天跟在教导员营长屁股后面,像个跟屁虫似的,那样的天真顽皮。况且,昨晚,他也是喝醉了,酒精燃烧,让他忘乎所以,也就满嘴地跑火车了。我在自己的心里给自己、也给他都留下了一个台阶。如果他端着酒杯过来,说一声昨晚喝高了,什么也不用再解释,然后和我碰个杯,也就算了。谁也别要求谁,每个人都有着各自做人和做事的标准和底线,站在不同的位置、角度和场合,心里的话和嘴上的话,过去的事和现在的事,都不能要求那么一样一致。
告别的晚宴到了尾声,喜子始终没有过来。我犹豫了一下,就这样散了要不要有个告别的话和哪怕那么一点的意思我发现喜子的眼神有时向这边扫过来,似乎和我一样,也是在犹豫不定。我想了想,还是应该我主动一些吧,就端起了一个杯子,往里面斟满酒,站了起来,向喜子走了过去。
最后的晚餐不欢而散
他看见我过去了,显得很高兴,端起酒杯,也站了起来,迎着我笑了起来。如果什么话也不说,就这样把杯中的酒干了,也许一切都真的一锅糊涂没有了豆,也就好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结束圆满得花好月圆。
我走到他的身边,对他说了这样几句话:喜子,明天我们就要走了,我先敬你一杯。我知道你从2队从大兴岛调到建三江,为建三江的建设立下过汗马功劳
开头的这样几句,他静静地听着,很高兴,很受用,没有说话。
我接下去的话,立刻让他的脸上变了颜色。我说:临走了,我只想提醒你一句,这话是对你说的,也是对我自己说的,别忘本,甭管当了多大的官,别忘了我们都是从2队从大兴岛那里走出来的。那些现在还在那里的人,他们确实是什么都不是,他们就是最底层的老百姓,你还想让他们是什么呢你别不高兴,听我把话说完,我刚才说了,问你的这些话,其实,也是问自己的话,我们都应该提醒我们自己,不应该忘本,不应该忘了他们
我只想着我把心里的话倾诉完,一时没有注意到喜子是在竭力控制着自己,更没有发现他今天已经又是喝多了,酒精再一次让他没有克制住自己。只见他把酒杯“啪”的一下摔在桌子上,一屁股坐了下来,说了一句:你这么说,我不跟你喝了。然后就控制不住地骂了起来。
我也火了,要和他争吵。赵温也腾的站了出来,指着喜子骂:你是什么东西一下子,场面乱了起来,人们赶紧把我们拉开,把我推走,一直推到餐厅的外面,拉到宾馆的房间里。很快,局长跟了过来,很客气地一个劲儿劝解着,不住地责怪喜子又是喝多了。
晚宴不欢而散。
那一晚,正是立秋,夜风吹来,有些萧瑟,下弦月久久没有升上来,也没有见一颗星星,夜空一直很暗。李龙云、老朱和佩莉,分别过来好心地劝我,我的心里始终难以平静,最后的晚餐是这样的收场,不知道是我的做法多此一举,还是命定的在劫难逃
过了一会儿,孙英来了,因为宾馆里的热水器出了毛病,她来带大家出去找个浴池洗澡。我本不想去的,她热情相邀,让我不忍驳了她的面子,我知道她的好心。
我一直想和孙英聊聊,但失去了机会,明天就要走了。同为知青,我一直都非常的敬重她,从1968年到1976年,北大荒共有来自北京上海天津哈尔滨等全国各地知青54万人,建三江有4万人,其中北京上海的知青各有1万人左右。如今,知青大都返城,云散星去,留在建三江的北京知青只有几十人,上海知青大约有100人。孙英就是现在还留在这里的100人之一,这也就是我一直非常想和她聊聊的原因。因为并不是每一个知青都能够选择她这样的一条路的。尤其是绝大多数知青离开了这里,而她还在坚守着,这会像是面对一个曾经辉煌过的大厦如今却是一片瓦砾一样,内心的滋味该是非常复杂的。
她是上海人,曾经是我们知青的典型。我们在建三江的时候,她是以苦干出名的,成为了建设边疆的典型;后来,她嫁给了当地的一名青年,成为了扎根边疆的典型;粉碎四人帮,她成了被清查对象,又成为了一个反面典型。命运浮沉,生命跌宕,她依然故我,无愧于心,也无愧于北大荒,比起我们这些飞来飞去的人来说,她是真正的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北大荒的人。
1982年,我来建三江的时候,她是建三江管局党委的副书记,那次,是她接待的我。现在,她是建三江管局的工会主席,还是她来负责接待我们。大概她自己就是知青吧,所以凡是来知青的话,都是她的活儿。她也非常高兴知青回来,她本来就是个热情的人,也是认真而执著的人。她的孩子已经回到了上海工作,去年结婚,她希望孩子能够到北大荒来,来一个旅行婚礼,孩子真的来了。她陪孩子在建三江转了一圈,她并不想让孩子认同自己,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价值标准和系统,她只是想让孩子看看伴随着他的母亲从青春走到现在的这块土地,感受一下他的母亲对这片土地的感情。一个人的青春在那里,一个人的爱情在那里,一个人的家在那里,一个人的事业在那里,那里就是她或他的故乡,就是她或他灵魂的归宿。年轻的时候,灵魂中充满风暴,现在,风暴平息了,一切化绚烂归于平淡,灵魂安详,和北大荒的这片田野一样,平畴万里,一片宁静。
走出宾馆不远,路灯就没有了,通往浴池的夜路很黑,也很静,静得仿佛是远离尘嚣超尘拔俗的世外桃源一般。一路上,我以为孙英会对我说起晚宴上的事情,然后劝劝我。但是,她什么都没有说。
我很欣慰她什么都没有说。
北大荒最后一夜
浴池非常的简陋破旧,水管和莲花喷头都生了锈,狭窄的房间里反着浓重的潮气。这是她特意带我们来的地方。洗完澡,走出来,我看见她在外面等着我们。她对我说:每天下班,我都是在这里洗完澡再回家。不知为什么,我禁不住回头又仔细地看了看这个在昏暗灯光下的浴池,她的这句话让我非常的感动,怎么也忘不了。
回到宾馆,我还在想她刚才说的这句话,从青春一路走来,我们都老了,所有的经历,都从来没有让我们落空一样,让我们把酸甜苦辣都经历过了。按理说,她也是建三江的父母官了,以前当过副书记,现在也是工会主席,在建三江这块地盘,谁都认识她,即使她不到现在已经很时髦的桑那或洗浴中心去洗澡,起码也可以到一个比这个实在是简陋破旧的浴池更好的一个地方去洗澡。但是,她每天都只到这里洗澡,然后和附近住在这里的人们一样,湿漉漉的从浴池里出来,轻轻松松地回家。她始终保持着一个普通人的角色和心态。她希望自己永远和脚下的北大荒的泥土一样质朴。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像她这样的。我们每天生活在最普通而底层的百姓之中,但我们的心不见得就一定是和他们在一起。也许是相反,貌合神离与他们离得很远,还自以为比他们高明而高贵。我说过,并且我一直坚信,来自北大荒这块土地上培育的真挚爱情,和来自北大荒这里乡亲培养我们的人民立场,是我们知青岁月里最大的收获。没有了这两点,或者我们抛弃了这两点,我们的青春才真的是蹉跎而没有丝毫可以回忆的一片空白。
躺在床上,北大荒的这最后一夜,让我的脑子里一下纷乱如云,荆棘塞满心里一样非常的难受,久久没有睡着。我一直都是这样的认为,无论我们怎样思念这里,千里万里来过几次,我们都不过是候鸟,飞来了,又离去了。而像老孙老邢他们,却一辈子在这里,在这个被七星河和挠力河包围的大兴岛上默默无闻地生活着,荒草一样,春来春去,岁岁枯荣,然后,生老病死,被人随意地践踏,被人无情的遗忘。但是,就是这些人,如果没有了他们,我们还会再回来吗不会了,我相信,不会了。大兴岛上正因为有他们在,才让我们觉得再远再荒僻也值得回来,但也只是回来看看他们而已。我们为他们、为大兴岛能够做什么呢我们什么也做不了。但起码不应该忘记他们,起码不要对他们说一些居高临下的话。说实在的,我在酒桌上对喜子说的那些话,不说出来,憋在心里,我会更难受。那些话,是对他说的,也是对我自己说的,包括他包括我在内的所有的我们,不应该时刻问问自己:老孙老邢他们真的什么都不是了吗我们又都真的人五人六的是些什么了吗
夜色铺天盖地地压来。后半夜,起风了。来自遥远地平线的风,长途跋涉的旅人一样拍打着我的窗户,不知是在问候我,还是在询问我,或者是在质疑我。
第二天清早,天好得出奇,阳光灿烂,万里无云,风如清水一样的凉爽而清新。这是北大荒的风,我知道,离开了这里,回到了北京,会有许多东西扑面而来,但不会再有这样的风了。许多乡亲们早早的就来了。杨老师也来了,他老了许多,走路已经大不如1982年我见到他的样子了。算一算,杨老师也是快80岁的人了,他一个劲地说他不知道我们来,才刚刚知道的。想起那年春节过后大年初二在动物园门口的约会,简直恍然如梦,仿佛天宝往事一样的遥远。但是,看到杨老师,我真的非常的高兴,许多的不愉快,让最后杨老师的出现给稀释了许多。像是一场演出最后的压轴戏一样,杨老师的出场,让我提气,让我坚信此次重返北大荒没有白来,让我再一次感受到北大荒最柔软最脆弱却也是最富有韧性的那一部分。像是电影里最后响起的主题曲,让分别的高潮有了动人的旋律。
赵温也来了,还是那样,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们,等着我们,什么话也不说。此时,房间里,大厅里,宾馆的外面,站的都是密密麻麻的人。分别的气氛,虽然有些悲伤,但那种浓浓的情意,却还是冲淡了昨晚板结的气氛。阳光分外的好,暖洋洋的,带有北大荒的气息和温度,微风能把远处田野里成熟的麦香一阵阵吹来。重返北大荒短短的日子,像打包在一起似的,浓缩在这分别的时刻,温暖,难忘,沉甸甸地压在我们新一轮的记忆里了。就像煤层一样,一层层重叠着,新的记忆压迫着老的记忆、沉淀着老的记忆,会让一些记忆成为了化石,也会使得一些记忆变形,早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样子了,而我们自己还在顽固地以为是经久不变的,小心翼翼地揣在自己的怀里。在岁月的嬗变中,煤层的坍塌或自燃等多种因素,也会使得有些记忆被无情的流失和遗忘,再也无法找到了。
所以,我知道,我们不必过分地相信和依赖记忆,就像我们不必过分地相信老照片和回忆录一样,失真可能会多于保鲜。有时候的记忆,只不过是我们自己的幻觉,是一种自我的想像,或是主观的一种排列组合,离着真实发生过的一切,已经很遥远了。更何况,我们每一个人的记忆是不同的,即使面对的是同样的经历同样的背景,同样一个人一个物或一件事,记忆的方式角度和内容都会大相径庭。虽然,哈布瓦赫在论集体记忆里曾经断定:“对于那些发生在过去,我们感兴趣的事件,只有从集体记忆的框架中,我们才能重新找到它们适应的位置,这时,我们才能够记忆。”但是,此次重返北大荒之行却明确无误地告诉了我,哈布瓦赫说的“集体记忆”和“集体记忆的框架”,要不就是指的另一回事,要不就是不存在的,而他所说的:“我们应该抛弃这样的观念:过去本身保存在个体里面,似乎有多少个体,就能从在这些记忆中采集到多少个迥然不同的样品。”不幸的是,我们无法抛弃哈布瓦赫所说的“应该抛弃这样的观念”,因为“这样的观念”已经不再是观念,而是事实,是那样明显地存在着。我们的回忆,只属于每一个人,每一个人的回忆,其实是那样的不同。
重新唤醒我们自己
我没有什么可悲观的,北大荒,大兴岛,2队,3队,松花江,黑龙江,乌苏里江,从来都是我一个人的北大荒、大兴岛、2队、3队、松花江、黑龙江和乌苏里江。
面对着这么多送行的老人,面对着即将到来的分别,我再一次问自己:这次重返北大荒,到底是为了什么有没有价值有没有收获我再一次地回答自己:是值得的,你应该来,你没有白来。你得到的够多了,你没有什么可抱怨的。而且,你来这里,也不应该仅仅是为了得到一些什么,而是应该审视和反思,你已经到了该重新审视北大荒和自己的时候了,这样的时候,命运留给你的机会不会太多,甚至不会再有了。重返北大荒,也快成为了一种新的旅游项目,被聪明的商人正在悄悄地开发,夕阳红豪华旅游团、知青专列,正在酝酿,甚至暗流涌动,此起彼伏,也许如老年模特队或街头秧歌舞一样,会成为一种时髦。在热闹中回忆,在时尚中怀旧,让回忆和怀旧联手,为我们的今天蒙上一层雾帐,为我们的心境涂上一层防水漆,温柔地欺骗着我们自己;让回忆和怀旧合谋,共同为我们点燃起一堆枯枝,从中蹿出我们生命的火焰,燃烧着我们自己的最后的岁月。
大家都上车了,车上的人和车下的人,还在说话,还在挥手,还在流泪。那情景,让我想起那天在2队的分别。也让我涌起一种这样的感觉:相逢不如长相忆,一度相逢一度愁。
车门要关的那一瞬间,赵温跳了上来,70多岁的人,腿脚还像年轻人一样的灵便。他不容分说地对司机道:拐一个弯,先到粮油加工厂的宿舍。
司机有些不情愿:那边是小道,不好走啊。
赵温说:好走,就在大道边上。
司机又说:那边是集贸市场,堵车。
赵温说:不堵,拐一点儿就能直接上去富锦的公路上了。
赵温说得很坚定,司机不再说什么了,因为昨晚的不愉快,谁也不会再说一个普通的北大荒瘦干瘦干的老人什么都不是了,没有人再出面干涉赵温,这是一个北大荒的老人最后的一点要求了。
我们都知道,赵温特意从他家的地里为我们摘了香瓜和玉米,天没亮就爬起床,烧开锅,开始烀玉米。他希望我们带走它们,这是他能够向我们表达的最后一点心意了。他知道,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够再回来了。我不敢想像,如果没有答应赵温的要求,车扬长而去,那将会是一种什么情景
车到了粮油加工厂的宿舍前面停了下来,就在大路的边上。我和秋子下了车,跟着赵温大步流星地往前走。1982年,我来找赵温的时候,来过这里,但我认不出了,不是周围的变化大,就是因为我自己的记忆力在衰退。我问赵温:还是原来的老地方吗他头也没有回,说:是。他走得很快。我知道,他是怕一车人等。那么大的年纪了,他的腿脚还真不错,这让我多少感到欣慰。一会儿就到了他的家,很结实的一个大门,很干净的一处房子。他推开门,他的老婆,他的儿子和儿媳妇,已经闻声迎了出来。我们没有来得及多说话,跟着赵温走进屋里,两大包就像我们当年装一百多斤麦子或豆子的麻袋入囤那样大的袋子,一包香瓜,一包玉米,早早准备好放在那里,半个人似的蹲在那里,像是等候信号枪响就要起跑的运动员。赵温拎起一包就往外走,像抢运什么紧急物资,飞快地走,我和秋子抬起另一包,紧紧地跟在后面。因为来不及说话,赵温的老婆紧紧地跟着我们,一直跟到汽车旁,和大家一个个地打着招呼,眼泪汪汪的,泪水快要流了出来。
香瓜和玉米都被拎上了车,秋子可以给凤琴带回地道的北大荒的香瓜了。我们奔往哈尔滨的漫长一路上,也有了可以吃可以回味的东西了。我紧紧地握了握赵温的手,车门关上了。赵温什么话也没有说,还没来得及招手,车就开了。我把头探出车窗外望着,站在道边的赵温两口子的身影越来越小,飞扬起的尘土毫不留情地淹没了他们的影子。
建三江领导的小车早早的在通往富锦的国道前的岔路口等着我们。这里离建三江十几公里,他们就送到这里了,前面稍稍一拐上了国道,建三江就算是真的告别了,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应该感谢他们的热情,让我们重返北大荒的好梦成真。
我们的车停了下来,透过车窗玻璃,我看见孙英陪着几位领导向我们的车走了过来。走在后面的是喜子。
别人坐的车窗都摇了下来,和他们告别。隔着玻璃,我也向他们挥挥手。喜子走到我的窗前,我看见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是要说什么,没有了酒精,他的脸还是有些红。也许,他真的很后悔,想来说几句道歉的话。我也真的有些心动,毕竟只是一句酒后的醉言,干吗那么较真,那么不宽容况且,他再一次表示,一定要把在2队说过的话落实,把那10万元钱尽快落实,把2队前的那条路修一修,要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说话。还是多栽花,少种刺吧,我想把车窗摇下来,和他说几句话。但是,一想起他的那句话,心里总是堵着一块疙瘩,固执地不情愿原谅,封闭的门总是撬不开。我脸前的那扇车窗还是没有摇下来。车在一片告别声中驶动了,很快就加速上了国道。
建三江,那么快被甩在身后。北大荒,真的要和你告别了。8月早晨的阳光,清亮亮地流淌在北大荒无遮无拦的原野上。
我知道,往来千里路长在,聚散十年人不同。北大荒,已经不再是原来的北大荒了
我知道,乾坤万里眼,时序百年心。逝去的岁月,残存的记忆,无尽的慨叹,一去不返的青春,都付与历史和我们各自的心去重构和沉淀。
我知道,“现在和过去之间的间隙之被连接,并不只是由于现在的思想有能力思想过去,而且也由于过去的思想有能力在现在之中重新唤醒我们自己。”英国学者柯林武德历史的观念
就让我们有这样的能力,把现在和过去的间隙连接起来吧
就让我们有这样的能力,重新唤醒我们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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