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特别下车送她上楼,摇下副驾驶一边的车窗,探出头对她说:“喂”
“嗯”
“别忘了改天不加班时一起吃饭”他扬扬手摇上了车窗,隔着玻璃,普华还能清晰认出虞世南眼里一点的狭促,带着往日的一点骄傲。
她跑上楼,开门时才想起忘了道谢。虞世南是再聪明不过的人,加班的说辞可能早被猜透了,只是不点破而已。可他的方式又不令她讨厌,反而因为身在天津,对过去的朋友有种本能的好感。
穷极无聊,趁着林果果忙完学校的论文手头又不需要赶稿子,普华去她家里做客。虽不是第一次去,又不要过夜,她还是准备了很多礼物,还给林博买了个带新装备的奥特曼。
林果果一袭居家长裙来开门,脸上刚敷过面膜,厚厚的发髻间插着一支断头的铅笔,别有一番风情。端着水果茶出来招待,普华正捧着新一期杂志读专栏上的文章。
“如何”她座在普华对面的地方,剥着碟子里盛好的橙子。
“为什么想到这个题目”普华又看了看专栏标题失败的婚姻,感觉有点触目惊心。
“你先看,看完说。”林果果一副并不着急的样子。
“那好,我再看看。”
坐在客厅能听到林博房间传来的喜羊羊和灰太狼,还有一股橙子散发的酸涩香气。两个人都没说话,只有普华偶尔翻动书页,抬头与林果果交换一个眼神。
洋洋洒洒万余字的专栏,读完时林果果手里的橙子早一瓣瓣剥好摆在碟子里。
“怎样”她拖了水果盘到普华面前,普华还沉浸在专栏的内容里,有些动容。
“为什么说婚姻是把锁”
“不然呢该比作什么”林果果搅拌着自己的水果茶。
普华想了许久都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来描述婚姻和自己此时的心情,她并不完全同意林果果文里提出的观点,可又不得不为她的文字所折服。
“我说不清,虽然经过了那两年,但并不感觉是一把锁。”
“那你觉得是什么”
“我觉得”普华沉思了一下,“更多是妥协,很多很多的妥协,像是一条走不到头的迷宫。”
“这样啊”林果果赶紧拿起茶几上的小本子,写了两笔。
放下时,她正色说:“我没结过婚,这方面也许没有你有经验,但从我的角度看,婚姻缔结的法律关系本身就是把锁,把两个人的关系以一夫一妻的形式确定下来,不可以在道德和法律约束的范畴之外获取感情,从精神到肉体,这样的规则难道不像锁吗”林果果站起身绕着小小的客厅慢慢踱步,“比如你,你结过婚,后来又解脱了。就像上过锁,又开了锁。而我从来不希望被约束,所以即使有了林博还是保持着过去那样的生活。我是不希望那道锁剥夺我的理想,就像你说的婚姻里充满了妥协,久了,会让人的意志疲软,棱角迟钝。我不希望那样过,所以,我没有背上枷锁,当然,我们不能否认也有幸福的婚姻,很完美的锁。”
“我没有你那样的勇气。”普华尝着酸甜的橙子,咽进嗓子里时隐隐透着涩。
“愿意说说你的故事吗”林果果走回普华身边停下,挨着她坐在沙发上,“好奇很久了,如果你愿意说的话。”
“我”普华不是没有芥蒂,她从未向别人敞开过心扉,包括娟娟在内。但也因为隐藏了太久,对十四年来发生的事情,她自己没法理出头绪。
“我们的事太多了,不知从哪里说起。”
林果果想了想,谨慎的提议,“那就先说说你们离婚的事”
普华迎视着她的目光,没有马上作答,而是经过漫长的思考和沉淀,有了足够的勇气才开口。
“我们离婚大概是在两年前,我提出的。那之前,我们有些问题,但是不至于到分开的地步,是后来一个中学时的同学回国”
“男同学”
“嗯,我们三个曾经同班,是他很好的朋友。”
“之后呢”
“之后他总不相信我,认为我和那个人之间有过什么,所以发展到不停的争吵,到最后,就分开了。”普华无奈的撇撇嘴,有些落寞。
“那你和那个人有过什么吗”林果果有些好奇。
“没有我们只能说是普通的朋友”普华找不到更合适的方式解释她和纪安永的关系,与其让问题复杂化,不如不提。
“之后你怎么处理的我是说,你和你前夫”
“我们办了手续,但没有告诉家里,因为都有点不适应那样的改变,所以对外依然表现得和过去一样。”普华陷入埋藏很深的记忆中抽丝剥见,试图寻找永道留下最清晰的印记,“我们还会见面,每个月基本会有一两次,他定时陪我回家看家人,我偶尔也去他家里,双方家长是年前才知道的,包括他哥哥和身边的朋友。”
“既然瞒了两年,为什么又选择在那个时候说”林果果不太理解。
“因为”普华觉得很难堪,但还是说出了实情,“他突然再婚了”
林果果没再追问下去,拿起桌上的小本子,只是握着笔等普华的心情回转。
“我们可以不谈这个吗”
“好,随便说什么,你想说的就可以。”林果果添了茶水,送到普华跟前,“或者讲讲更久之前的事不让你不舒服的,帮我了解你前夫,或者你们相处的模式”
“更久以前多久以前”
“比如你们上学的时候,你们不是同学吗大学同学”
“不,是中学时确切的说是从初三开始。”
“初三”林果果点点头,“那这么说你们认识很多年了”
“嗯,到今年夏天是十五年了。那年,我调到了重点班,他坐在我邻桌的后面”
借着这个安全的开头,普华开始讲述与永道由初识到熟悉的过程。她讲得很慢,讲讲停停,有时陷入无缘无故的沉默,好一会儿才继续下去。
林果果很有耐心,普华停下时,她就拿起笔在纸上沙沙写下几个字,她再开始讲,她就停下笔专注的听。
讲到高二分班,林博从门缝里挤出来,手里举着普华送的奥特曼奔到林果果身边攀上她的腿,一副兴致勃勃很认真地问:“妈妈,奥特曼和灰太狼谁更厉害”
林果果皱皱眉无奈地陪着笑,对普华做了个抱歉的表情,回答林博:“是奥特曼吧”
“错是灰太狼的老婆最厉害”林博学着动画片里人物的标志姿势和腔调,背了几句不知哪里听来的台词。
林果果抱着林博回房哄,关门前,他非要挣出妈妈的怀抱,探头对普华说:“谢谢叶阿姨。”
谈话被打断了,林果果再从房里出来,普华已没有了叙述的心境。她帮忙把剥橙子留下的残渣送到厨房,看着林果果一样样的收拾,倚在排风扇旁。
外面第一季的花已经凋谢了,第二季还没开,夜晚的花瓣上凝了露珠偶尔反射着莹莹柔暖的月光。倒春寒应该是过去了,但林果果住的低层还是有点凉。
出了小区,普华坚持没让林果果送。街上还有许多晚归的学生三三两两聚集在大学周边,公车站很多,十几个站牌摆了一道,普华好半天才找到自己要坐的公车。
她在路边等车,顺便从包里拿出林果果的杂志,就着街灯的光又翻到那篇失败的婚姻。
过站的公车很少,逆行方向有出租掉头拉生意,普华往旁边退了退,继续低头看。她听到又有出租停下,有客人下车。怕引起误会,她更往站牌下站,却无意发现刚刚下车的乘客背影有些眼熟。
等那人背着行囊走过身边,摘下头上裹的迷彩头巾,看清他的脸,普华才脱口叫出他的名字。
“永博”
那人一愣,一副吃惊的样子。
“普华你怎么在这儿”
74
诺大的世界,会在这里与永博相遇,普华实在觉得不可思议。他们找了附近的快餐店,永博替她要了热茶,放下背包找了谈话方便的地方坐。
北京一别之后发生了很多事情,尤其是那封邮件之后,永博明显疏远了。
看着他放在手边的字条,普华嘬着淡淡的红茶不知如何开口。
“来多久了身体都好了吗”永博叹口气,把字条叠好放回口袋里。
“还好,春节以后过来的。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工作吗”普华轻声问。
“来看个朋友。”永博简单作答,掏出手机编了短信发出去。普华悄悄打量他一身风尘仆仆,像是刚从野外拍摄回来,地上行李防水层上一层的浮土,拉链里露出一只没拆包装的轮滑鞋,明亮的蓝色,是孩子的尺码,与他平日拍摄的装扮有点格格不入。
“朋友”普华从未听永博提起在天津有熟人。
永博耸耸肩,没有明说,“嗯。”
听出他不愿多谈,普华闷闷的不做声,似乎这样的情况下说什么都不合适,连他的工作她都不知是否该关心问一下。
“你们就这样了”永博率先打破沉默,拿起托盘里的塑料搅拌棒毫无目的的在杯中搅着。
普华无言以对,算是默认了,否则她还能怎样,纠缠着永道不放
“家里好些了吗我是指伯父伯母。”普华小心的问,被永博不客气的瞪了一眼。
“这么快就改口了”他话里有嘲讽的意味,说完又自觉无趣,扔下搅拌棒喝下大半杯热茶,“也不是,我忘了是两年前的事了。可我就是不明白你们这是为什么”
“别说这个了,工作还好吗”普华苦涩的笑着,转开了话题。
“还不是老样子,到处跑居无定所,前阵子不得不回了一趟北京,把一个老挝的项目推掉了。”
“为什么”
永博摆出一副明知故问的表情,“家里怎么可能放过他,我爸要见你,又让他把那个裘因带回来说清楚,他的性子你也清楚,倔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死撑着什么都不认,最后闹得爸心脏病都犯了,年都没过好,我只能回去。”
听到这些,除了道歉,普华想不出还能说什么,深吸气还是觉得心虚,“对不起我没想到会是这样,当时真的没有想到那么多。我只是希望别影响他们”
“他们”永博苦笑着扬起眉,“你说谁”
普华抱住自己的手臂靠回椅背里,求饶的望着永博,“你明明知道的永道和”
“他们哼”永博重重的哼了一声,“从过去看着你们一路过来,你们的事我不愿意多过问,但这次普华我不得不说,你们两个都太不懂事,一点没为其他人考虑,哎算了,不说了。”永博摇摇头,深深的叹口气,翻开袖口看了下时间。
“对不起”
“别这么说,你没有对不起我,不用对我道歉。” 永博说着从包里抽出纸,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给,我这个星期都在这里,有空再找个时间谈吧。我换了另一个号,还是24小时开机。”
“好。”普华接过纸,读了一遍上面的数字收进包里,“哪天走定了吗”
永博拉上装轮滑鞋的拉链,重新背起背包,“可能下个星期吧。”
走出快餐店,他送普华回车站坐车,路上两人各怀心事,没再谈什么。
普华心里五味杂陈,总还是觉得过意不去。上车前,她鼓足勇气告诉永博:“年前的事我真的很过意不去,麻烦你转告伯父伯母,希望他们保重身体。我走了”
永博点点头,手插在口袋里目送普华的车开远,转身向街角走去。
普华在车上把永博的新号码输入手机,原先的也没有删,但在联系人的栏目里,她把他拖入了普通人的分组。
第二天在公司忙完,中途打开桌面上的文件夹,普华找到了永博考给她的照片,点开一张黄沙漫天的景物照,长久的凝视着。
前一晚的梦里,反复交替着林果果和永博两张脸,从他们的话里,普华不止一次看到了自己。下一步往哪里走想好了要重新出发,可到了天津,她还是绕着来时的方向一遍遍转着圈踟蹰不前。
吃过午饭同事们在办公室里打牌,她去隔壁的茶水间休息。一个人坐着喝茶,又想起那晚和林果果的谈话。
那时林果果说:“你还在乎,而且比你自己想的还要在乎,我能感觉到。逃避是没用的,你不是懂得逃避的人。你现在只是在骗自己如果可以忘掉,两年前你就忘了。你心里,还是希望回到他身边去,对吗”
这个问题,普华弄不清。
与永博同在一个城市,她不止一次想过打给他,当面解释清楚所有的事,让心里不再有丝毫的遗憾。可每次冲动沉寂之后,她又庆幸自己没有那么做。
他们的现状,就好像爸爸的棋局,最后一步是死棋,无法挽回。
普华最终没有联系永博,他也没有主动打过电话。到了他该离开的日子,她只是礼貌的发了条慰问的短信祝他一路顺风。普华没等到永博的回复,他漂泊惯了,可能任何事都比她看得开,也忘得快。普华这样宽慰着自己,把公司电脑上的桌面改回了原先默认的蓝色。
普华除了偶尔的睡眠不稳,没有再想起永博。他的sn一概都是灰色,不会突然再有对话框跳到她面前。上下班路过报摊翻找几本近期发刊的旅行杂志,也都找不到永博的图片。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将近一个月,普华才偶然在sn上碰到他上线,发了句子问候他。
永别了:最近好吗
他的头像换成了灰太狼。
灰太狼:提前离开天津了,来不及和你说,别介意。
永别了:没关系,很忙吧
灰太狼:嗯,忙得要死,在金马碧鸡。
永别了:哪
灰太狼:昆明,明早去大理,然后去香格里拉和泸沽湖。
永别了:很令人向往。
灰太狼:去十次了,习惯了。你呢
永别了:我什么
灰太狼:过得怎么样
永别了:老样子,每天都差不多。你的朋友如何
灰太狼:很好。
永别了:还会再来吗
灰太狼:会,从泸沽湖回来就去。
永别了:哦。
灰太狼:有件事想告诉你。
永别了:什么
灰太狼:呃
永别了:
灰太狼:其实
永别了:
灰太狼:算了,要出动了,以后再说吧,88
永别了:哦
十来分钟,永博匆匆上线,又匆匆离开。普华不清楚这次聊天是否意味着他们还可以做朋友。她掏出手机,给永博发了短信,删掉习惯写的一路顺风,只是很简单的两个字:保重
过不久,来了永博的回复。
上面写着:其实,裘因一直在美国
75
简单的几个字,又令普华失眠了。
永博是什么意思裘因在美国永道以后也要去或者是别的
她参不透这几个字背后的用意,为了不让自己陷进去,只好保持忙碌的工作状态,甚至又去联系了从前的编辑。
因为生活拮据的兼职与现在不同,这次她拼命做事只因为不希望思考“裘因一直在美国”,或者猜测“永道会怎样”
虞世南还是会邀她吃饭,也有电影或演出,哪怕身上偶有不适,普华还是应了所有的约。对着大屏幕上千篇一律的情节哭一哭笑一笑,好过一个人窝在沙发上胡思乱想,老友记确实看太多遍了。
虞世南温文有礼,从未表现过分亲密,每次送她回家不是步行就是坐他那辆旧车,只停到楼下,最多坐在车里冲她挥挥手。
有了这样可有可无的聚会,知道分寸的朋友,加之忙碌的工作,普华试着忽视永博传递的讯息。她难以要求海英透露任何消息,也不敢和娟娟提起。但每次被高超峰错叫成“嫂子”,都会芒刺在背,浑身上下不舒服。
回到北京,家还是老样子,到晚间父亲睡下了,普华坐在写字台前对着电脑屏幕发呆。她刚刚改过了qq签名,正应了她的心情刀锋。那是毛姆笔下的一个故事,在火车上读了不到一百页就一直放在包里再没心思翻。
她一直在美国,他也会过去
想起他离开时嘱托的那些话和留下的所有东西,她拔掉电源冲到厨房,从橱柜里拿了半瓶爸爸炖肉用的二锅头,到阳台上就着风和空气里湿润的花香一口口喝下去,对自己一遍遍说:“别胡思乱想要坚强”
带着醉意,她难得睡了很沉的一觉,但干扰的思绪并不是就此彻底消失,时不时还会从心底冒出来。比如娟娟拉着她逛街,在对面下行扶梯上见到很像裘因的背影,她会心悸,追着那个背影过去,直到印证那不过是个陌生人。
她独自看夜场电影,买了很多书,同时翻译几份稿子,和编辑部的旧同事吃饭,把林果果所有的专栏从头到尾读了两遍,删掉永博那条短信但还会频繁想到美国,想到永道。
他是无孔不入的,生活里的每一处细节都是他。挤牙膏的方式,常用的须后水,领带的花纹,签字时高高勾起的最末一笔
唯一能帮普华纾解的人只剩下林果果。
在北京两个人错过了,回天津又都太忙,普华只好几次给她打电话,终于趁着夜深人静,等到了忙完孩子的林果果。
“怎么,心情不太好”
“也没有,”普华听出电话里敲击键盘的声音,想必林果果又在写东西,“你很忙吗如果很忙就改天再说,别打扰你工作。”
“都一样,学习或者工作,先说说你怎么了。”键盘的声音停下来,林果果说话比之前清晰了,“那天从我这儿走后就一直没联系,出了什么事吗”
“没出什么事,只是见了一个人。”
“”
“他的哥哥。”普华打起低落的情绪,握着听筒刻意压低声音,仿佛空荡荡的屋里还有别人在听,“就是我前夫的哥哥,他来天津,我们恰巧碰到了。”
“哦,然后呢”
“然后我们谈了谈”
“谈什么”
“谈他家里的境况。”普华漫无目的的划着键盘上的每一个格子,敲着p,h,y,d。
“很正常啊,虽然你们分开了但是也没必要和他的家人像仇人似的,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当然,我建议你不要再见他们,或者说尽量减少见面。”林果果给出了娟娟似的建议。
“我打电话,不是因为这个。”
“哦那是为了什么”
“是有关他现在的情况他”普华继续敲着那几个字母,思考了很长时间,在脑子里寻找最准确的词,“他现在的妻子她一直在美国。”
“然后呢”林果果的话锋渐渐转冷,之前的轻快一扫而空,很快恢复到文笔犀利的女作者,“你又胡思乱想了还是又被刺痛了”
“我说不清,”普华微微皱眉,找不到更贴切的方式形容心情,“总之,我很不安。”
“为什么他再婚了,你们彼此应该毫无瓜葛了”
“我说不出来那种感觉,总之就是很不踏实。”
林果果的一边静了一会儿,普华擎着听筒没有说话又听到规律的敲击键盘的声音,之后林博进来问了两个问题。她耐心的等着,不想催促林果果。
“你知道吗”听筒一侧终于重新传来林果果的声音,平直的像是给陌生人叙述一件事实,“你很像生活在茧壳里的一只幼虫,之前是你前夫用丝线在四周圈着你约束你,现在是你自己作茧自缚。你习惯了那样的方式,或是习惯了那个人,总之你在潜意识里不断重复过去的事,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和借口,所以你很难真正从壳里出来,更别说独自飞。因为你的翅膀已经蜕化了,要么你根本就想在壳子里生活一辈子”
“我”
“虽然表面上你离开了北京,往前走了一大步。但本质上没有什么改变。你并没有接受新的感情,或者新的朋友,比如那位虞先生。你可能是无意识做这些,也可能是有意为之,毕竟十五年对谁来说都不是那么容易割舍摆脱的,在我看来,你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
“你什么意思”
“你明白我什么意思你还在乎他,而且比你自己想的还在乎。你在逃避,逃避面对你自己的内心,直到现在你依然希望回到他身边因为你爱他”
“我没有”
普华抬手碰到眼角,几滴湿漉漉的东西沾到指尖,又落到键盘上。
“没有吗真的没有吗”林果果的声音很凉,让普华想起她洞悉一切的双眸。
“你在骗自己,普华”
和林果果谈过之后,普华心里不但没有舒畅,反而更增加了对自己的怀疑。
她常对着电脑屏幕默默坐到午夜,对话框里很多名字都亮着,却没有人主动和她交谈,包括灰太狼。
她点开阖上的分组栏,找到sn菜单最下面一个叫过去的分项,里面只有一个名字ph值。
点了那个名字,对话框弹了出来,和两年来一样,左上角的头像暗着,状态显示脱机,图片是ph值几个字。
离婚以后,永道再没有登陆过这个sn账号。
普华退出,重新打开登陆页面,输入永道的邮箱,然后是几个数字。sn小人旋转了几秒,成功登陆到了他的界面,密码没有变,依然是她的生日。
联系人里只剩下三个名字,弼马温,灰太狼和刀锋。
实验室的事情之后,毕马威早不知去向,永博继续浪迹天涯,追求梦想,而她自己身在天津,正坐在桌前,手指稍稍用力就能扯断流苏的穗子,原因是心里放不下他。
盯着刀锋的名字,普华苦苦笑了。即使每天换一个名字,她还是在他的联系列表里,还是排在最前,分栏的类别叫“我媳妇”。那三个字刺痛了她的眼睛,退出登陆阖上电脑,她躺回床上,呆呆对着屋顶出神。
也许林果果是对的,她自以为往前走了很远,其实不过是原地踏步,依然等着回头。
用手遮住所有的光线,光还是在的。普华想起儿时爸爸讲的掩耳盗铃的故事,那个贼人假装自己听不到,但并不意味着那声音真的就不存在了。她也是这样,表面上不在乎永道了,可他依然活在心里,他的一点一滴照旧改变着她的生活,甚至操纵着她的喜怒哀乐。
普华想不到任何人能帮她摆脱现在的窘况,现在看来,连林果果都不能。
春夏交际,天暖了,她却觉得屋子里冷,开了空调暖风,靠近心脏的地方还觉得是一片冰凉,好像伤口从没愈合。
同样的月光,同样的城市,永道和裘因置身异国他乡的画面令她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必须趴在床上压住胸前的衣服,止住越发混乱的心跳。
她咬紧嘴唇,无声的念着他的名字,蒙住头,不知该怎么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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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夏天了,过了夏末是普华29岁的生日。
五一假期前,在回京的车上她收到封青的短信:月底毕业十周年聚会,朝外钱柜,你一定要来
出了站台往车站走,手机又响了,娟娟转发过来同样的短信,在后面又加上一句:施永道不去
收好手机,她追赶靠站的公车,挤在人群里,生出的第一个念头是“绝对不可以去”。
十周年同学聚会,在别人可能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在普华却一点兴致都提不起来。可不但娟娟好几次提起,连虞世南都为这件事找上了她。
可能是因为销售淡季的缘故,虞世南几次经过普华公司进去转,渐渐混了个脸熟,连带着找她帮忙翻译东西。次数多了,顺道吃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最初是几个同事一起,后来渐渐成了他们两个。
转眼离封青约的日子近了,普华翻完他要的一篇配件资料,和他在公司楼下的小吃店吃晚饭。
本来说好他要请一顿像样的晚餐,下楼时碰到下班的年轻人,看他们的目光有点暧昧,胆大的男孩子还狭促十足的吹口哨,于是普华只好远远落在几个台阶后面,出了楼也不愿坐进他车里。虞世南没为难她,找了最近的馆子。
等着上菜的功夫,他拿出一张纸推到她面前,是份打印好的班级名录,普华依次往下看,自己的名字紧挨着永道。
她把纸推回去,拿过纸巾和茶杯慢慢擦。
虞世南指挥服务员倒茶拿餐具,等普华擦过了自己的杯子,不动声色地问:“到时你去吗”
普华掰开消毒筷子专心拨着空空的碟子,好像根本没听见他的话。旧历年时剪短的头发到夏天又齐肩了,遮住了眼睛,这样的角度正好让他看不出她什么心情。
“请我吃饭是因为要翻译东西”拨腻了筷子,她终于支着腮帮,很认真的问他。
“不是啊没特别想过为什么,如果真是求你办事也不会只吃这些”虞世南笑着把自己的杯子递给她,“给我也擦擦”
普华没有动,继续支着腮帮打量着对面的虞世南。他舒展着身体靠在椅背上,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看起来很舒服也很放松,好像她就是他的那些小职员。说他们是很好的朋友似乎算不上,他们很少谈及私人的话题,在一处聊的最多的还是中学时的事。若说是普通朋友,看过了电影,饭也吃了很多次,似乎又更近一层。
“那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服务员送了茶壶过来,虞世南先给普华杯里斟满了。
“为什么总请我吃饭。”
“反正都要吃饭啊一个人两个人还不是一样,而且你都会aa不是吗我变向省钱了。”这显然是虞世南调笑的方式,普华却不捧场。
“怎么觉得我别有所图”他凑过来,也学着普华支着腮帮。
“那到没有”普华缩回手,坐正紧紧嘴角,“我们也不是别有所图的对象,我只是突然想起一些上学时的事情。”
“什么”
“体育考试你帮过我,当时想要谢你,结果初三结束你考走了。”
“有吗可能吧,不记得了”虞世南耸耸肩。
上菜了,都是些私房小炒,味道偏辣,普华吃得不多,虞世南胃口很好,普华更多时候是看着他吃。
“还记得过去咱们班那些人吗”他问。
“记得。”
“记得谁”他好像故意找她不愿提的事情,普华夹了些菜,没有回答。
“你还和谁有联系”见她没说话,他换了个问题。
“走的近的,只有娟娟了。”
“你说猪圈圈”虞世南挑了挑眉毛。
“你还记得这名字”普华也有些意外。
“记得啊,我起的”虞世南有些得意的笑了,放下筷子,“有些事很容易忘,有些,多少会记得不过和过去的同学,我没有太多来往,除了和超峰一起开公司。”
“为什么”普华不太理解。
“为什么一定要来往,我不是你们那种特别念旧的人”虞世南捻起手边的花生米,捏碎了。
“我们”
“对,你们”虞世南抬起眼,肯定的点点下巴,“难道不是吗”
普华马上意识到他在指谁,微微变色,僵硬的拨着碗里的东西。
餐桌上的气氛有些怪,不再像刚才那么轻松,普华无心说话,虞世南闷头喝酒,慢慢吃菜。
他要第二瓶的时候手没放稳,碰翻了桌上的茶杯,水洒了出来。普华抓起纸巾去擦,忍不住问:“你没醉吧”
“我没事”虞世南抹掉嘴角的酒,表情有些凝重,之前满不在乎的洒脱也不见了,“我能有什么事人活着就得开开心心的。喝酒,吃菜,享受。”虞世南像是自言自语,可说每个字的时候眼睛又盯在普华脸上。
“告诉你,老念着过去没用比如我”
普华隐约听出他话里有话,说得又不清楚。她不想探究习惯,也没表露出好奇,只是安静的喝茶听他讲。任何人都是有权利保守自己的秘密,也有权倾诉,虞世南从不问起她和永道的事情,她也不会问他到底为了谁放弃北京。
虞世南说了很久,直到发现普华半天没有出声,才把话题重新引回她身上。
“话说回来,聚会你到底去不去”
普华拨了拨额前垂下的头发,慎重考虑了一下,拿定主意:“不去。”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普华回答得很平静,很难从她的表情中捕捉到什么。
虞世南喝完酒,用余光扫了她一眼,还是忍不住问:“因为永道”
普华转头叫来服务员,假装没有听到他说什么。
结账还是以往的方式,每个人出自己的一半。普华把钱包收好,望着对面站起来的虞世南,不知该马上告辞,还是像以往那样让他送回家。
“在外面走走”他微微靠着桌子,脸有点红,但还是很绅士的帮她推门。
回到街上,普华没有明确的方向,就跟在虞世南后面。他多多少少有点醉了,嘴里念念叨叨说着普华听不清的东西,走出几步远,站在招牌下突然一脸严肃地说:“这个月永道来过天津”
普华心里一震,步子慢了下来。
“这几个月他在开发区那边找了个项目,有时候过来就在超峰那儿凑合一晚上。其实开发区离市区开车得一个钟头,够他回趟北京了,人家帮他订好了酒店可他就要住城里,你知道为什么吗”
普华相信自己的表情一定很僵硬。
虞世南走回来挽住她的手臂,带着醉意贴在她身边:“知道中学大家怎么叫你吗大家背后叫你叶修女。一年到头总绷着脸,老那么一身校服,头发梳起来一盘,抱着一摞课本。”
普华转开头,嘴角不自然的绷紧。
“确实挺像,可又都不敢当面叫,知道为什么吗”他手臂不断用力,几乎把她拉到怀里,“我来天津是不得已,你是躲来的。你来了,永道也来了,因为你们都是念旧的人,你忘不了他,他也放不下你”
他嘴里混浊的酒气喷到她脸上,普华终于忍不住推了一下,“虞世南,你醉了”
他踉跄了几步,稳住身子走回来,紧紧握住她的手腕,在她明白过来之前把她拉进身旁抵在树上。
普华有一瞬的迷惑,一团黑色的影子罩了下来,带着掠夺气息压到她的唇上,毫不客气要探进她嘴里。她开始本能的抗拒,咬紧牙关不让他达到目的。他捻着她的唇角,托高她的下巴,几乎就要继续下去,却又突然放手推开了她。
普华睁大眼睛,死死瞪着他。
虞世南抹了抹嘴角,知趣的退后一大步,开了个并不高明的玩笑掩饰狼狈。
“果然是叶修女”
普华一点也笑不出来,她跑到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开了后门匆匆爬进去。
车启动前,虞世南上前拉住车门把手,在窗上敲了敲。
他说了句什么,普华没有听清。但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她发现路对面不远的泊车带上停着一辆银灰色的别克,号牌开头有个清楚的“京”字。
车启动了,虞世南放开手,又不甘心地提高声音。
这次的话,普华听到了。
他说:“除了他谁敢要你”
77
那次无稽的晚餐之后,普华再也没见过虞世南。但她不只一次在梦里见到那辆灰色别克,醒过来,还会不确定的走到阳台上向下望,确定楼下有没有车。
是他吗来做什么
那辆车的影像,令她本就惴惴不安的生活平添了更多的烦恼。这样看来,同学聚会就更不应该去。
普华算准日子滞留天津,等着在电话里听娟娟的消息。娟娟却毫无音讯,聚会之后一周都没有联络。
普华心里觉得怪,周末搭高超峰的车回北京。
过了高速收费站,听他接手机和人讲话,最末了说了一句“我们一会儿就到”。
车外下着北方初夏的第一场雨,离开天津市区还只是淅淅沥沥,越接近北京雨势益发大,飞溅到车窗上的雨滴被远远甩到车后,在玻璃上划出一道很浅的雨线。风一吹,凉意透过窗缝钻进车厢,融进四肢百骸。
普华靠在后座上,膝上摊开一本刀锋,因为心乱,总反复读之前看过的几页,进展并不快。
高超峰收了线,打开广播调了体育频道,主持人的调侃充斥在阴冷的车厢里盖过了沉默。
普华断断续续的读着书,偶然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