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知道?
33
公元1983农历五月初八的上午8点,高德县医院的儿科抢救室里正全力抢救一名从新林公社中心卫生院转来的儿童。
这名患脑膜炎的5岁儿童名叫常玫露,是新林卫生院的院长常泰亲自送来的。此刻,他和孩子的母亲晓玉正在抢救室外的走廊里焦急地等待着。
玫露患病已有3天,开始晓玉以为是伤风感冒,给喂了些普通的感冒药。不见效,而且发起了高烧,这才去找常泰,不巧的是常泰出诊了。她只好找值班大夫看。值班大夫是个刚从省卫校毕业不久的年轻人,没有临床经验,也当成了感冒,给打了退烧针,开了退烧药。是夜,晓玉见孩子高烧不退,神志不清,而且出现了抽搐,慌忙去敲常泰的门。常泰赶来一看,急救后,连夜将玫露送到了县医院。
此时的县医院,技术力量已是今非昔比。北京古楼医院的那些个专家们在1978年的春天,仿佛是突然梦醒高原,纷纷展翅归京。高德县医院一夜之间就垮了架子,几乎全部的科室主任和技术骨干都走了。他们走得仓促匆忙,归心似箭,许多人连日用家当都扔了。那些日子,高德县医院的家属院简直成了旧家具的拍卖场。其实,这一天早在1977年的春天就已准确无误地昭示着了。缺员一半以上的高德县医院只好从卫生院调人补充,这样一来,卫生院的技术骨干一夜之间就被抽空。还好,县医院的儿科主任,古楼医院儿科专家辛夏先生,因子女已在青海就业,为他们的调动所累,尚未离开县医院。他是当时古楼医院唯一还留在青海的专家。玫露之所以活了下来,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就是得益于他的治疗。
在玫露住院治疗的那段日子里,常泰几乎天天都要去病房里看望。当时谣传说,常泰就要娶晓玉了,他们早同居了,甚至说玫露就是常泰的女儿。还说,常泰之所以不来县医院任职就是因为晓玉。否则的话,为什么放着县医院中医科主任不当,非要留在基层卫生院?的确,卫生科曾数次找常泰谈话,想调他到县医院任中医科主任,都被谢绝。他说岁数大了,就要退休了,不适宜做领导,说啥也不去。而且,常泰把自己的养女送进省卫生学校后,对晓玉母女关爱有加,特别是对玫露,爱得就像亲生女儿一样。玫露也对他最亲,任何时候,只要看见他,哪怕是在妈妈的怀里,也会像小燕子般地向他飞来,搂住他的脖子亲他、缠他,甜甜娇娇地喊他常泰叔叔。她的新衣服、玩具大多是常泰买的。他还常给她买爱吃的钙奶饼干,买小姑娘喜欢的头绳、发卡、花书包,等等。他也常在晓玉家吃饭,每次去都带些蔬菜或肉、蛋。瘸姑娘死后,他的性情变了许多,不再是痴迷的人,他亲善、和蔼、慈祥,省医诊病之外,除了读书、整理几十年来的心得笔记,就一心一意地调教起养女慧慧来。此时的慧慧已是17岁的大姑娘了,由于一直在瘸姑娘身边,学上得晚,成绩也不好。又只是个初中生,调教起来谈何容易。但常泰决心要让她上学,否则的话,就只能嫁人了。他从新林中学请了最好的老师给她辅导,晚上陪她读书用功。慧慧原本聪明伶俐,心智又高,进步很快,不到半年就考上了省卫生学校的中专班,学的是妇幼专业。送慧慧上学的那天,晓玉给她准备了整整一皮箱的东西,可以说母亲该为女儿想到的全都做到了。当时的情景在外人看来,无一不把他们当成是一家人。尤其是玫露哭着喊着叫慧慧姐姐的时候。
可是,常泰与晓玉之间确实是清清白白、坦坦然然,没有丝毫的暧昧。他们甚至从来就没有真正交流过。他关心帮助她们没有什么理由,只是他觉得该这样做。换句话说,不管晓玉是谁,只要能够,他都会这样做。他的本能和理智,在夏红红之后,已渐渐合铸成了一座精美的意识的拱桥。这桥严丝合缝,经得起任何洪浪的冲击。他对玫露的爱,是他天性自然的流露。对任何一个无父的孩子,只要可能,他都会这样做。晓玉的心境则要复杂得多得多。她对常泰的误会一直持续了很久。直到玫露3周岁生日那天,她于腼腆中咬牙叫常泰留下过夜遭到拒绝后,才明白过来。明白过来的晓玉很快就有了相好,但常泰一直不知道。
然而,常泰真是一名坐怀不乱的君子吗?
是的!
和他交往过的女子无不如是说。
但常泰的传闻一直飞短流长,有人甚至造出了他和养女慧慧之间的谣。据说,慧慧出嫁前,婆家听说了她和养父之间的丑事,告知了儿子,想要毁约。儿子不干,说是造谣,争吵之间,性躁的小伙子夺门而走。他给他的哥们说,你们帮我打听打听,是谁造出的谣,我一定要宰了那个家伙的全家。告诉你们,慧慧是百分之分的chu女。结果,这话传出来后,把新林卫生院那位刚退了休的助产士吓了个半死。
于是,就有了关于常泰的另一种传闻,说他不是个真正的男人,是个委顿的家伙,根本就没有生命力,等等云云,还把他的无后夸大渲染,一时间传得沸沸扬扬,把他和晓玉之间的谣言冲了个干净。
虽然如此,常泰的知名度却在不断提高,并在他退休的前一年达到了高峰。这主要表现在他对心脏病、肝病、妇科病和疑难杂症的治愈率上。瘸姑娘死后,他对自己作了痛心疾首的反省。他认为瘸姑娘完全是可以痊愈的,之所以被耽误,责任全在自己。他治疗保守,用药放不开剂量,重视不够,侥幸心理是导致病故的主要原因。
那是段痛不欲生的日子。
他把她葬在马汗河岸边的一个高岗上,对劝阻他的人说,她自从跟我来到这,几十年风风雨雨,从没离开过一步,每当想念家乡的时候,总是到马汗河边看那西山的落日,还喜欢在八月十五的时候,到这岗子上看东山的月出,就让她在这儿吧……
据慧慧说,瘸姑娘入葬后,常泰丢魂失魄。在夜晚的时候,不要任何人陪伴,独自守着一盏青油灯呆坐。太阳一出来,就到马汗河边徘徊、游荡,嘴里唠唠叨叨,一会儿凝视着翻滚的河水,一会儿傻傻地看着绚烂的朝霞,一会儿捶胸顿足,一会儿把食物丢在河里,极像是精神出了问题。有时,呆坐在河边,一语不发,不吃不喝,像个念如死灰的痴人;有时,则手舞足蹈,像是恨不得跳进激流,到那幽冥之界去找他的瘸姑娘。
一个孤寂清凉的黄昏,常泰突然主动吃饭了,他喝了一碗奶茶,对身边的慧慧说:你妈昨天晚上来看我了,她骂我,说我是个傻瓜。还说她很伤心,跟了我几十年,可我还不认识她。早上,我到河边,她又来找我了,我看见她站在水面上,可我动不了,一动,浪就把她卷走了,满眼都是沸腾的白沫;不动,她就又来了,给我说话,真的。她的声音一会儿生一会儿熟。生的时候像风、像水,像是从天上飘下来的;熟的时候,就像是在家里,在我身边一样。她说,快回去吧。我说不。她说我走都走了,你还是回吧。我说不,让我跟你走。她说行啊,你只要在这马汗河里找到两朵相同的浪花,就跟我走,要是找不到,就让我走。说完就没了。我找了整整一天。慧慧瞪圆惊诧的眼睛望着他说:找到了吗?他摇了摇沉重的头说:没有。所有的浪花都很熟、很熟,那么相似,可绝不一样,世上不可能有完全相同的浪花……所以……常泰陷入了深思。
常泰从极度的悲痛中开始恢复就是从那个时候。因为那之后的第二天上午,他摆了三桌席,答谢丧事中帮了忙的乡亲们。晚上,他熄了青油灯,拉亮电灯,对慧慧说:你把东西收拾收拾,明天咱们回新林,你妈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常泰对徒弟或学生讲课时喜欢用水来打比方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他常对弟子们说:你们不要老是想着从我这儿得到奇方妙法,奇方妙法在你们自己的手上。我的奇方妙法,是我应症时的所得,一方只应一人,懂吗?也就是说世上从来就没有包治百病的秘方,真正的好中医,一定是百人百方,千人千方,懂了吗?我说的全是掏心窝的实话,可你们还是不信。那怎么办?还是去看看马汗河吧。多看看河水你们就懂了。
弟子们大多不把此话放在心上。
有个徒弟大着胆子说:马汗河有什么好看?
常泰道:去了你就知道了。
徒弟回来说:还是不知道,河就是河,什么也没发现,什么也没看到,看得久了,只觉得有点如梦似幻。
常泰道:你不会看。再去看。
徒弟的眼睛快速眨巴起来。疑惑道:看河也要会?
当然!干什么都必须会。你是怎么看的?
……
看了多长时间?看到深处了吗?用心看了吗?看到水的灵魂了吗?眼睛是睁着的还是闭着的?我告诉你,这世上最神奇、最有魅力的就是河水。它永远新鲜、永远丰富,捉摸不透、阻挠不了,就像人的个性一样,像我们临症时面对的机体一样。你们懂了吗?哎——我知道了,你们不懂,你们还是不懂!你们还是想得到我的根本就不存在的秘方。我该怎样让你们明白呢?怎么就这样不开窍?你们咋就不想想,书刊上已经介绍了我的不少所谓的验方,可患者为什么服而不验或者验得很少呢?人异病异,不可能全验嘛!
……
常泰常常在马汗河边流连忘返。
他把慧慧带在身边鼓励她考学的那段日子,几乎每天傍晚都带她到河边去散步,父女俩相搀着穿过稠密的林子,越过如茵的草地,踩着岸边的卵石,溯流而上。慧慧后来常说:是马汗河改变了我的命运,我爸在河边用他的沉默把我妈妈宝贵的人生启示转告给了我,使我在马汗河的奔流中看到了什么是追求,什么是人生,什么是奋斗,什么叫品质,我是在对河水的理解中理解生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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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的弟子们不能理解。
这是常泰的悲哀。15年之后,常泰最有成就的一个弟子,在就任市中医院院长后,于中秋时节,邀齐了常泰的21个弟子,在丽河湾度假村给常泰包了一桌超级全羊大席,也就是说除了一只50斤重的活羯羊,还外加两只10斤的羔羊,共3点、3汤、3烤、1熬,外加18道菜。酒酣。当了院长的弟子漏嘴道:师父,我最佩服您的有三:一是针灸;二是记忆,您的大脑简直就是一个书库,要什么就能有什么;三是恒心,像您这样花数十年琢磨一种病的人非常罕见。现在我才知道您为什么要屡屡让我们去看马汗河。我就是像马汗河一样不停地拼搏,才有了今天。常泰看了看他斑白的鬓角,心中酸楚,险些落下泪来。当时,他极想用意针刺他,让他将肚中之物尽数吐出。忍之再三,自己却难受起来,觉得胸脘冷恶,秽浊上涌,急转身,已是喷呕而出。
从那以后,常泰完全断荤。
34
不知曾几何时,民间有这样一个传说,说有个罪大恶极的囚犯,在被处死的前一天晚上,突然痛哭流涕,对看守说:我认罪,我该死,我要赎罪。我有一个祖传的秘方,专治心脑绝症,我要把它献出来,治病救人,将功补过。于是,囚犯的死期被推迟了。于是这个来自于死囚的祖传秘方就传了出来。这个传说,在20世纪80年代的中期,演变成了游医们的广告,贴遍了街头、巷尾、城镇的电线杆和厕所。是否有人情急之下按广告所说索医服药,不得而知。但狱中之名医,却古往今来不乏其人,远的如扁鹊、王任清,近的则奇事历历,俯拾即是。
我们的常吉就是典型的一例。
常吉出名是在入狱后的第三年。
据常吉自己讲,他是靠观相走的运。中医观相,大都来自于《黄帝内经》的望诊。《灵枢·阴阳二十五人》及《素问·异法方宜论》中就根据古代相术将人种分为阴阳二十五人共二十五种,对人群的肤色、喜恶、寿夭、疾病、富贵、心理依五行之说作了区别。且中医望诊为四诊之首。面对病人,必先望神,看其得神、失神,还是假神;而后望其五色,青、赤、黄、白、黑,分出主色、客色及病色;而后望其强弱、胖瘦、动静、喜恶、坐卧等形体姿态;而后细望其头、发、目、耳、鼻、口唇、牙齿、咽喉、皮肤,判断脏腑气血经脉的盛衰、病变;而后望其舌色、舌形、舌态、舌苔,从舌象的变化进一步确定疾病的轻重进退。最后是望指纹,小儿分命、气、风三关,以辨其病邪之深浅。成|人则依据十二经脉之始,在掌中分肾、肝、胆、脾、胃、心、肺等部位,观其变化,推断阴阳。常吉行医数十年,于望诊早已谙熟。事实上,中医的伤寒、温病、针灸等学说的组成无不与相术有关。在古老的观念中,不懂占星术、占卜术,不能根据人的面貌、五官、骨骼、气色、体态、手纹、风水等推算吉凶、生死、福祸、贵贱等的郎中绝不是好郎中。而且不仅能观察人,还要懂得预测动物的病夭。
谙熟望诊的常吉,当年为赶弘扬中医的时髦,曾在经典上下过一番苦功,一度对骨相术、面相术、手相术入过迷,后因破除迷信放弃了。以他自己的话说,他是剔除糟粕、留其精华,记住了与医有关的诊断术。
我不想说常吉在狱中如何根据面相术、手相术以及他人生的经验,于偶然和必然之间,哗众取宠、风头毕露的奇闻逸事。事实上,在70年代末的大背景下,任何与看相算卦有关的公开活动不要说是在狱中服刑的犯人,即使是在庙宇、寺院也是不可能的。谁敢为之,轻则说你宣扬封建迷信,思想反动,重则定你个阶级敌人、反革命是随随便便。可是如果你讲究点方式,从纯看病的角度,使用些遮人耳目的障眼法,情况就会大不相同。
常吉是个适应性很强的人,且每每表现出惊人的超前能力,他数次顺应形势之变化,时髦的人生经历充分证明了这一点。虽说牢狱之灾出乎他的
意料,属走火入魔之变故,使他一度心如死灰、苟延残喘,恨不能自戕了断,一了百了。可一旦真的入狱服刑,生活在了形形色色的同类之中,事情就自自然然变得平常起来。就像把一个传染病人送进传染病院一样,他的恐惧和绝望会在同伴的痛苦中,得到奇妙的平复和安慰。孤独的死囚很容易自杀,集体的死囚则很少自杀。常吉先是认命,浑浑噩噩、要死不活地过了百天,随着改造生活的规律化和稳定,他那麻痹了的基本上丧失了思维机能的脑细胞渐渐复苏,很快就发现了囚徒中存在着上中下三个等级。他想起“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这样一联诗句,既然有鬼雄,必然也就有小鬼了。接着,他就发现了自己在犯人中的智商和技能优势。监狱里的狱医,也是个犯人,本事比自己差远了,却可以背着药箱隔三岔五以看病为由不劳动。而且在出工时,可以光明正大享受到许许多多特殊待遇。谁手脚碰破了,腰腿扭住了,伤风感冒了,都要找他。只要有病人找到他,就由他说了算,让你病休就病休,可以当你的陪护,还可以给你打上吊针后,逍逍遥遥没有任何约束地陪你聊天,实在是监狱中优越于食堂厨子的最好差事。更重要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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