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友知道,自己的理想,关于完美的信念,一定要被他毁掉的。不是现在,就是以后的什么时候。这场冲突,因而就不是偶然的。他注定要在此时此地,对他进行这样的判处。他还有什么可以想象,可以提出,可以中止的?没有了。
这,已经足够。他已经领悟到了这闪电般的启示。他的浑身的肌肉一时间便得到了放松。他的头脑,从来没有象现下这般清楚。
现在,他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伍占江身上。
从凤友的眼睛里,伍占江已经看出了一切。他的身子,在一点点缩短。他的心,抽成了原大的三分之一。他觉得自己的脑袋里有那样一种怪物质,它,要把他的所有的脑髓都抽出去。那里,空洞和迷茫,一点点朝着所有的角落漫延。凤友看着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已经比另外那人,提早半个小时明白了自己的命运。他注意到的是此人脸上尽管因为恐怖而畸形,还是有着种灰灰的光彩。是岁月本身,在那里留下的记号。此人一生中把自己的小小的理想,发挥到了极限。用他那并不发达的想象力,就逼死了不知多少人。其中有地主,也有贫农。有的是他的仇人,也有他的亲戚。他是那类农民意识的信奉者:你死活不管,我得劲就成。巴兰屯原有一户姓王的,早已搬走了。就因为他家成份高,一直受到了伍占江的照顾。而其代价,就是全家的女人,上从七十岁老太,下到八岁小孙女,都要成为他的泄欲器。而且,不能有任何的不乐意。对刘颖的迫害,集中地反映出了此人的本质。他把刘颖弄到这里,住在他家,是为了巴结县委。这是他的生活哲学。用集体的东西,换来他个人的关系。在农村,这是最普通的当官思路。
巴结的对象不存在了,他自然就要做点事,在另一方面满足自己。这类事,他做得太多,太熟,从未想到,有一天它会作为一个因由,把他置于命运的深渊。凤友直视着他的眼睛,了的目光逼得弯曲,垂到了一边。这时候,凤友心里有千言万语,要对此人说。他要把最痛切的恨,骂出去。要在他的这个时刻,折磨他的神经,让他心胆俱裂。但是,他最后,只是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在他们之间,所有的关系都已明确。不是简单的人与人的夫系。甚至,也不是一般的恩怨。凤友感到内心的那个冲动时就清楚了,这样的解决,是这个人的命运,也是他自己的命运。
一步一步,朝他们走过去时,他的最后一点表情也消失干净。他心里起来的那一阵悸然,也象涟漪一般,归于平静了。他们的眼暄都盯着他。他知道,他们不是在看他的脸。不是在看他的眼睛。而是在注意着他的手。他的手里,握着一样东西。它,包在一块旧布里。黑黑的布。当他走动的时候,那布就从上面脱掉了。里头就显出了一根长长前东西。是一根木头。好像是一根烧火的棍子。它的表面工,真有火烧烟熏的痕迹。事实上,它就是一直埋在炕洞子里。伍经理在那里,开始狂叫起来。他的眼睛瞪得象牛眼一样了。发出的,却是比牛还响的叫唤。他哭着,流着鼻涕,哀求凤友放他一条生路。他在痛烈地揭发,一切都是田家喜干的,跟他本来没有关系。他又大叫所有的祸害就出在乡里的那个王助理身上,是王助理最先动的手。他把那个晚上的布置说成了别人的死令。他伍占江完全是被逼。他可能不是好人,然而他却没想过对刘颖犯罪。
埋在那里,有多少年了口浸人知道。是姜家的一个秘密。四爷临死时,才把它说出来。要老姜头把它藏好。是不是跟他爷爷有关?老姜头这样想,可是,没敢这样问。他想把它扔掉。一时间,不知扔到何处。于是,也象四爷做的那样,把它用布缠好,放进了炕洞。当地人,绝大部分,都把家旅前秘密藏入炕洞。田家喜也在骂。他没有求饶。他的脸上,甚至没有惧色。他一直看不起凤友,认为自己只要动一动指头,就能把姜家小子碾碎。此刻,他不抱有一线希望。他认为姜凤友不过是装腔作势。目的不过是吓唬人。想把他田家喜吓倒,那是没门。他这样叫嚣的时候,声音渐渐小了。因为,他终于看出,完全不是他所想的那样子。老姜头,自以为藏得神不知鬼不觉,从此,这东西再不会出世。换句话说,它所代表的一切,都成了历史,跟姜家再也没有关系。他没想到,有一双小眼睛,早把他的举动看在心里。在很小的时候,凤友就知道这个秘密。而且他知道,那布里包的是什么东西。
他并不企盼什么人来救他,因为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自从上星期伍大咂儿突然发疯,一边大叫自己是“姜家老丫儿”,一边拼死地掐那安徽人,伍占江便明白:命运,已经找上头来,再也躲不过去了。伍占江把眼睛闭着。他不敢看,也不想看。他此时唯一的希望就是从天外飞来一个什么东西。那是不可能的。所以,他才这样盼望。那东西的唯一使命。就是把他快快带走。他不要在这个世界上再存身。对他来说,这太可怕了。而最后的时候,他忽然悟到了,那个东西,他所盼望的,原来就在眼前。就在姜凤友的手里。在那个东西和凤友之间,似乎有一种天然的联系。否则,为什么偏偏给他发现?为什么在发现以后,他再也不能忘掉它?它的作用,在他的心里,为什么再也挥之不去?凤友停了下来。那两人的眼睛也停了下来。整个世界都停止了呼吸。他们都在关注着它。而它,也在关注着自己。一声微响,那根棍子就分成了两截。
那个灵牌上,忽然响了一声,倒在了地上。
在凤友的手中,就出现了一把长长的刀。雪亮的刀刃,把最后一缕夕晖完全吸收。在它的刃口处,就闪出了惊人的血红。
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小郭心里有气。昨天,他刚跟女朋友保证过,这个星期决不再加班。未来丈母娘家的煤棚子,让老母猪给拱塌了。他吹了好几次牛,要给盖一个砖瓦结构的。这个星期要再盖不成,他吹掉的,就有可能是女朋友了。今早刚一上班,局长就亲自布置了任务。有一件案子,必须加人加班来审。小郭还未及请假,局长已经任命他为主审员。他笑了笑。局长刚一出门,他就把那笑容扯掉,朝局长扔过去。事实是,他把钢笔扔到了门上。小郭年纪虽轻,已是预审科的副科长。老科长经年休养,实际上,他是代科长之职。县公安局里,只有他一个在省公安党校进修过。局里人人都看好,不出几年他就是局长的接班人了。心知自己重而道远,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把案卷拿到了跟前。拼着再挨一回骂,好歹跟女朋友也要说清楚。打开卷宗,他只看了一眼,眼皮就跳了一下。把案情看完,他的脸已经发白了。
三页纸的案情,没有必要多看的。他却发现自己在看第二遍。把案卷合上,他的手有点发麻了。抬头,他看看墙上的表。离吃中饭还有一个钟头。他本来要提早走,去县工会见女友的。他把这个安排忘了。坐在那里,他身子靠在椅背上。想了好久,他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会有这样的事。在那个屯子里,竟有如此之人。他想的是这个,又不是。他觉出了,在这案子的后面,有一种他所不解的东西。就是它,引他深思。看守科的小张,就在楼道上,跟别人说笑。他想叫他进来,了解一下情况。以他的急性子,特别想见见这个叫姜凤友的人。起身,到了门口,他又坐了回来。他又看了一遍案情。然后,陷入了更深的沉思。那个中午,他忘了吃饭。整个下午,他都在准备这个案子。初审没开始,他已经全力投入了。从来没有过的,他对案子本身有了兴趣。那个晚上,在女朋友家,他挨了骂。可是,他心不在焉,没有及时地声辩。结果,挨了更多的骂。两天以后,他才叫小张矗把那个姜凤友提进来。坐在桌后,他跟记录员小李说着话。他的耳朵,听着的是楼道的动静。这个案犯,还未见面,已经给了他这样的印象:现存的一切法律,对他可能都不适用了。
凤友进屋的一刹那,他在椅子中坐直了。他静静地看着这个人,好长时间,保持着沉默。
这是一个学生模样的人。中等身材,二十刚出头。有一张白净的脸,一双有神的眼睛。他的嘴紧紧地抿着,看来,那是他的一种习惯,嘴角处有深深的纹理,说明了这一点。虽然,他剃了光头,却一点也没有犯人的神情。就是说,他的眼睛对什么都是直视着,没有一点畏缩与躲闪。他看着小郭,那么认真。可是,小郭觉得,他的眼神好怪。似乎,他是在看月亮上的什么景物,或者,在看更远的天体上的异象。他,有着真正的分析的表情。然而,又明摆着,他什么也不分析。他只是看着,以最平淡的语调,他回答了小郭的问题。姓名,年龄,职业,家庭住址。同样,以平凡的语言,回答了关于案情的问话。他的表情,实在是小郭所不。懂的。因为,他的平和的外表之下,几乎有一种深深的幸福。小郭不知道,在未来的三个星期里,自己就要为了弄懂这个再也不能不加班了。结果是,案子审完,他发现自己已经花了三个月的时间。而在心里,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没有成功。没能把它完全搞清楚。
“伍占江,还有田家喜,这两个人,把你的媳妇强jian。”小郭手翻案卷,嘴里说着,“你就把他们两个弄到山上,砍了头。是这样吗?
他看着这个人。到现在,他还难以想象,这是一个事实。更难想象,就是这个学生模样的农村青年所为。他总觉得自己一定是错过了什么。那一点,才是他领会整个案子的关键。“是这样。”凤友说。看得出来,他对回答这个问题不感兴趣。因为。他不再关心这个事实。在他心里,没有了跟现实之间的那种联系。“为什么?”小郭问。案情已经很清楚。是这个年轻人为报此仇,把那两个支委杀掉了。在农村,这类情形不是没有。然而,小郭还是要提出这个问题。在小郭的感觉里,这个人不是为了复仇。甚至,他也不是出于一时的激愤。看到凤友之后,这个印象更明确了。在案情的背后有一个更深刻的原因。“必须这样。”凤友说。他的神情,分明是在问:有什么意义呢?为什么还要问这问那呢?有什么必要浪费时间呢?所有这些审讯,最终要达成什么结果呢?他几乎要叹气了。因为他有那么多的话要说,却没有人能理解了。一句都不可解。他要是说多,这里的人,就更要认为他精神失常了。
这个提审,他的眼神,和他的口气,不就是带出了如此的推断吗?那个“为什么”里头,不就是要确定,凤友是不是有心理上的病症吗?
凤友微微笑了。他看着那个提审,那个紧握着钢笔准备记录的女书记员,看着屋子里的柜子,上面的标签,看着窗户上的铁条,把眼睛就眯了起来。“为什么呢?”小郭问,“为什么必须这样呢?”小郭觉出,自己这样的问法是愚蠢的。看着凤友,他为他的嘴角的笑纹而深思。他觉出,这个农村青年,已经体验出了人生的微妙的真理。对此,他可能永远也没有机会。这样的感觉,一旦出现,他就想把它克制住。他知道这是不正常的。可是他没有办法。它,那么生动地显理在心里,他几乎想把它写下来了。“因为。”凤友说,“这是我的人生使命。”这句话,从他的嘴里轻飘飘出来。小郭以为他是在戏谑。然而他看出了,在他的眼睛里,没有半点戏谑的意思。“为什么不到乡里,到县里,找公安部门?”小郭问。话出口时,他便醒悟了:这个问题,已经由凤友在刚才的话里,作出回答了。他轻劝地咳了一声。如果有可能,他想把这个问话收回。
“这是我的人生使命。”凤友道。
他强调了“我的”这两个字。看着那个提审的眼睛,他心想:难道,他会理喻这两个字的份量吗?他所代表的机构,怎么会考虑这样的因素?他张了一下嘴巴,想把这两个字的真义说明白。那提审的目光,使他意识到了,这是不可能的,也是没有必要的了。他就把两手在大腿之间夹紧,更轻地叹了口气。审讯一直持续到晚上。在以后的两个星期里,几乎天天如是。小郭处于一种奇怪的境地:每当他觉得自己取得了进展,最后,总是发现一无所获。他对这个农村青年接触越多,越不理解他;了解得越深入,心里也就越迷惑。在此期间,别的提审员也审过。他们都认为,这个姜凤友不是神经有病,就是心理变态。在各方面,他们都看出了他的不正常。小郭的看法,与他们不同。他把凤友的不正常,归诸于更为复杂的因素。复杂得超出了他的想象。有时候,他又觉得,它不是那么复杂。事实上厂它太简单。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失去了悟解它的机会。
案子结束前的一星期,他最后一次提出了凤友。因为没有什么更多的情况,这最后的审讯,实际上,是他个人的一次心理经验。他总以为,虽然历时三个月,他们还是什么也没审出来。局长和其他人都很满意。小郭在心里,一直有着这样的希冀:他能从这个人的身上,发现别人无法发现的东西。
“你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吧?”小郭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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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紧紧地盯着凤友。三个月了,此人的面容,几乎没有变化。人,会有这样的心理素质吗?他几乎入神了。凤友点了点头。“可是。”小郭更尖锐地观察,“你,并不害怕。”凤友又点点头。“能说说,此刻你在想什么吗?”小郭问。凤友舔舔嘴唇。他看着小郭时,头稍稍歪向了一边。“什么也没想。”他说。小郭一眼就看出,他说的是真话。小郭知道,此人从未说过一句假话。除了真诚地实现自己的人生目的,他,不再需要任何别的。“可是。”小郭字斟句酌,“我已经知道了你的秘密。”凤友只是看着他,毫无表示。“你认为自己不是凡人。”小郭说,“你把自己当成了神。你以为,自己就是执法的人。你觉得,自己不是杀了人,而是铲除了邪恶。完完全全,你是生活在一种幻觉中。在那里你有一种满足感。所以,你才什么都不怕了。是这样吗?”凤友凝视着他,好久好久。最后,他轻轻摇摇头。
“你说的,完全错了。”他小声道,好像,怕自己的话把谁惊醒。“我从未把自己当成别人,更不要说神了。我就是我。做这件事,我不是怀着快感。也没有什么满足。那是我的人生的一部分。我要的是最完满的人生。现在,我的目的达到了。”
这是他对小郭,对所有审问者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的案子,也就永远地成了一个不解之谜。
结案以后,凤友的家人,来看过他一回。他的妻子刘颖来过两回。公安局的人注意到,这一家人都很奇怪。他们没有预想中的那样,大哭大恸。他们悲哀,几乎可以用另一个词来形容:骄傲。是的,他们一家人,几乎怀着骄傲的心情,跟局里的人说起凤友。也就带着那样的表情,他们跟他见面,他们流泪,小声地哭。然而,最后留在心底的,不是绝望。他们跟他的关系,除了亲情,还有着更不可言传的东西。刘颖第一次跟家人同来。第二次,她是一个人来的。跟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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