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看卫郑鸿生来久病,尚且能够养出这一身风流气韵,倘若他是个康健人,卫焕这一支,有何虑?
宋夫人瞪一眼女儿,啐道:你别老是惯着她了,惯得她如今越发没规矩,我已经管她不住了。
母亲怎么会管不住我?卫长嬴讨好道,我听母亲话了!
你们母亲带你们不容易,不可叫她多操心。卫郑鸿仍旧微笑着,柔声叮嘱。
卫长嬴吐了吐舌头,道了一声是,卫郑鸿这才转向卫长风,温言道:这些日子功课如何?
先生和祖父都说孩儿还算用心。卫长风恭敬而谦逊道,他是个典型名门子弟,小小年纪就已经非常重视风仪谈吐,虽然对着亲生父亲,也力求表现得优雅从容,只是由于年岁缘故到底显得有些青涩,远不及卫郑鸿浸润到骨子里气韵风流,被胞姐一比总显得有些拘谨。
只是卫郑鸿对子女要求各不相同,他膝下就这么一个儿子,虽然不像宋老夫人那样觉得瑞羽堂和卫焕一切就应该是卫长风,然也盼望独子能够支撑起自己这一支门庭。因此对卫长风懂事很满意,温言道:质皎海内闻名,能拜他门下,是你福气,虽得赞誉,却仍旧不可懈怠。
卫长风忙拱手领受:孩儿遵命。
宋夫人嗔道:长风课业好着呢,半点都不要人操心。因为知道卫郑鸿精力有限,见他已经问过子女,就岔开话题道,你这几日怎么样了?可觉得身上爽些?
卫郑鸿苍白脸上浮现出一抹淡笑,笑容之中,有着难以掩饰疲惫和无奈,口中却道:是好些了。
他病是胎里带出来,先天就不足,实非人力所能为,当年卫焕和宋老夫人求得海内名医卫家长住两年,才调养得略有起色,然而也不过是有了一双子女后拿药石吊着命罢了。
纵然如此,时不时也要小小病上一场,休看他风仪优雅、从容不迫,其实三天两头就要吃上一场苦头,难受起来彻夜辗转难眠都是家常便饭。这一点就连之前请过那位名医也没法子,他能把卫郑鸿续命到这会已经是竭全力了。
卫郑鸿对自己身体清楚很,他这辈子也就是这样拖着日子活一天是一天了。只是虽然对他来说活着是受罪,可为着上头父母下头子女,还有不计他身体不好嫁过门来撑起大房数十年表妹,他也愿意这么痛苦却欣慰活。
但卫郑鸿已对这样痛苦习以为常,宋夫人却一直为他揪着心,为了不叫妻子烦恼,所以他此刻就不想多谈自己身体,岔开话题道:上回长嬴不是提过莲子糕,今日一早鲁全就去园子里摘了莲子回来,一会你们都尝尝。
他转移话题目非常明显,宋夫人听出意思,不禁神色一黯。她也不是不知道丈夫身体好坏就是现这样了,然而究竟不死心,总盼望着哪一日或者另外觅得良方,或者上天垂怜,卫郑鸿一下子好了,夫妇两个一起扶持长女幼子,彼此也好有个依靠。
夫妇两个正黯然神伤,亏得卫长嬴活泼,笑嘻嘻依父亲榻边道:莲子糕?父亲不知,前两日我身边小使女园子里玩水,摘了野菱角回去,我吃了几个,倒也觉得别有风味,不如让鲁全下回再做一道菱粉糕?
宋夫人立刻一个眼刀飞过来:你父亲特意记挂着你随口提吃食,你倒是变得!
不过一道糕点,我儿既然开口,岂能不应?卫郑鸿温和笑了笑,抬手命不远处下人,记下来,下回让鲁全做上。
鲁全是乐颐院中专门负责卫郑鸿膳食之人,说起来还是当年那位名医教导过,擅长药膳,但寻常食物做也是别具一格,即使对饮食颇为挑剔卫长嬴和卫长风,对他手艺也颇赞赏。
……既然说到了吃食上,卫郑鸿索性就吩咐了开饭,上回卫长嬴提到莲子糕头一个被端上来,另配了茯苓饼、云豆卷和荔枝粥。
见到色泽淡绿可爱、撒了一层白糖莲子糕,卫长嬴眼睛一亮,伸箸就去夹了一个,先放到卫郑鸿跟前,同时卫长风也敛袖为宋夫人敬上,待卫郑鸿含笑让他们自用,姐弟两个才高高兴兴吃了起来。
卫郑鸿久病,一日三次喝着药,胃口自然好不了,宋夫人则是为丈夫担心,对糕点兴趣也不大,两人都是随便吃了一点点。倒是卫长嬴和卫长风正当年少好胃口时候,吃得甚是香甜,夫妇两个看着子女康健活泼模样,之前为卫郑鸿身体担忧一口郁气不知不觉也消散了许多。
卫长嬴吃完一个,还想再拿,宋夫人忙道:少吃点儿,这东西是糯米做,多食了恐怕存住!
闻言卫长嬴只得恋恋不舍看了眼莲子糕,取了一块茯苓饼心不焉咬了一口,就丢回面前碟中——宋夫人正要再教训女儿浪费,这会外头菜肴倒是陆续上来了,因为卫郑鸿缘故,大半都是药膳,又是家宴,只用了两碟冷盘。
鲜笋拌芹菜、蒸茼蒿之后,就是一味虫草老鸭,宋夫人忙亲自挽起袖子替丈夫盛汤,一时间没顾上之前话,倒让卫长嬴就这么混了过去……
第二十二章 表姐你真好
时间:213-8-11
用过饭之后,卫郑鸿精神尚可,所以又留妻女说会话,大抵都是卫长嬴说,宋夫人偶尔嗔上两句——卫长风默默听着,不时偷眼揣摩父亲举止言谈,门第之间重风仪,卫郑鸿虽时刻都要承受病痛,体虚无力,可他谈吐举止,足以使绝大部分自诩风流门阀子弟甘拜下风。
要知道当年宋夫人也是江南宋氏视同掌上明珠本宗嫡出女,虽然宋卫婚嫁优先考虑彼此族中适龄子弟,但作为如今江南宋氏阀主之女,她自己若不愿意,宋家卫家都不会强迫了她。宋夫人这样强势性情明知道嫁给卫郑鸿必定困难重重,却欣然出阁,和卫郑鸿这风仪绝对大有关系——不是真心爱慕卫郑鸿,宋夫人哪里是会委屈自己人。
有父如此,卫长风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非常盼望能够学到父亲骨子里名士气度,是以每次见面,总是顾不上说话,而是一心一意琢磨学习。
但一心一意以武力打出个未来卫长嬴显然没这份心思,她唧唧喳喳围着卫郑鸿说这说那,眉飞眼动,活泼之极。绿荫之下,一袭湖蓝锦袍男子含笑听着,神情怡然喜乐,只女儿不注意时才微一皱眉,将痛楚按捺下去——如此过了半个时辰,小厮上来提醒,卫郑鸿必须休憩了,宋夫人才恋恋不舍起了身。
出了乐颐院,宋夫人惆怅回望了一眼,这才无精打采对子女道:都回去罢,不可懈怠了功课,免得你们父亲挂心,知道么?
姐弟两个应了,宋夫人又低声道:长嬴今儿做很好,你们父亲就爱看你们这神采飞扬模样儿。倒是长风,你太过沉默了些,这样会叫你们父亲认为你不太亲近他,下回要改!
卫长嬴擦了擦额上汗水,道:我瞧长风一直看父亲,好像是有话要和父亲说?
不是。卫长风虽然被性情跳脱刁蛮胞姐比得少年老成,他也爱端着望族子弟不疾不徐,到底年少,此刻被母亲一训斥,姐姐一挤兑,顿时尴尬得红了脸,方寸微乱,道,只是看父亲今儿心情不错。
卫郑鸿虽然多病,骨子里却很是刚强,他不喜向旁人诉说苦痛之语,尤其子女面前,难受极了也不过微微皱眉,和子女说话时刻都是带着三分笑意……宋夫人心下难过,勉强笑道:他看到你们总归高兴。
因为为卫郑鸿担心,宋夫人也无心和子女说什么,随便叮嘱了几句,母子作别,各回各处了。
卫长嬴回到衔霜庭,贺氏就拿了一份帖子道:敬平公府帖子送来了。
二姐生辰?卫长嬴接过看了看,见和往年一样,就顺手放下,道,就比照去年份备份礼好了。
贺氏知道她一直看不惯卫长娴对三房欺压,认为是落了卫焕一支面子,所以这两年送礼都非常平淡,就提醒道:据说刘家就要给二小姐过继嗣子了,这次是不是加一点?
过继嗣子?卫长嬴一愣,随即道,刘季照过世有两年了,怎么现才提起来?
虽然如今民间青年失偶妇人大抵会另嫁以谋取生路,但名门望族重礼,像卫长娴这样出阁不几年就做了寡妇,即使回了娘家,基本上都是就这么守一辈子了。卫长娴是卫家本宗嫡出女,她丈夫刘季照刘家地位也不低,又是为国捐躯,自然不能让他就此绝了嗣,早先卫长娴寡时候,卫焕这支就私下里议论过为什么刘家没有给刘季照过继嗣子?
毕竟有个孩子养着,卫长娴也能有点盼头。否则年纪轻轻孀妇终日里真不知道做什么好。但卫长娴回来这两年都没有提过嗣子事情,卫长嬴还以为她不耐烦养小孩子,打算临终时指个人过继了哭灵呢。
贺氏笑道:大小姐整日里惦记着舞刀弄枪怎么一点旁话都不留心了呢?这事儿如今府里都知道了——二小姐不想要刘家旁支子弟,只想刘季照子侄里选一个。偏刘季照兄弟子嗣也不多,前两年没有年纪小,年岁长些她又担心养不亲不肯要,这不,上个月刘仲照得了一个庶子,刘仲照本身有两个略长嫡子了,刘家就打发了人过来凤州,问二小姐要不要这个孩子。
二姐要了?卫长嬴问。
自是要了。贺氏道,虽然是庶子,可却是刘季照亲侄儿,血脉是极近。而且这次不要话,谁知道下次有合宜人选是什么时候呢?毕竟二小姐这两年敬平公府也寂寞得很,养个嗣子到底也能有些事做。
卫长嬴点头道:这倒是好事,她有正经事情做,也别老是寻着咱们这一支不是。
其实敬平公府和咱们府里都是老阀主骨血,又俱凤州城里,能够亲亲热热相处还是亲亲热热相处好。贺氏笑着道,大小姐也别老是恼二小姐了,好好夫婿就这么没了,虽然依旧是锦衣玉食,但往后又还有什么指望呢?嗣子再好,终究不是亲生骨肉。
贺氏是个厉害,向来不肯轻易让人,平常又爱顺着卫长嬴,只有两个人她一向逆着卫长嬴喜好,就是对江铮十分不喜、对卫长娴深为同情。这是因为贺氏本身也是寡妇——她丈夫她做了卫长嬴|乳|母后次年染病身亡,两人本来有个儿子,只比卫长嬴大三个月,但长到六岁时候却又夭折了。
那时候贺氏还年轻,宋夫人怜悯她身世,又因为她不过是个下人,无须像卫家小姐们一样重视礼仪,不嫁二夫,私下里问过她是不是再嫁个人,好歹留个子女。当然这样话她就不能再伺候卫长嬴了,毕竟卫家这样门第,小姐们近侍都要求符合品行无缺贤仆良婢要求,留个再嫁之妇嫡出小姐身边,没叫外人议论卫长嬴会不会被教坏。
然而贺氏被独子死打击得心灰意冷,加上几年下来对卫长嬴也有了感情,不愿意离开这小主人,就一口拒绝了宋夫人体恤。
由于贺氏自己也是青年守寡而且失了独子,对经历仿佛卫长娴就格外理解和同情。
这一点卫长嬴也知道,这会听她劝着,便道:好啦好啦,二姐不找麻烦,我也没有主动惹过她。
想了一想,就道,便添些什么葡萄石榴东西吧,或者其他什么合宜,反正姑姑看着办好了。
贺氏心细,道:嗣子到底不是二小姐亲生,二小姐向来又多心,别觉得大小姐是嘲笑她。依婢子之见,不如挑福寿一类,横竖都应得了景儿。
这些东西我私库里多,除了好那几件,姑姑随意挑。卫长嬴点头。
眼一晃便到了卫长娴生辰,被宋水打了个短,三房姐妹虽然当时很为难,这日倒是真不去了。理由也是宋水暗示,因为裴氏有些小小不适,做女儿留下来伺候才是理儿。
三房姐妹不去,二房远帝都,卫焕这支同辈女孩子就卫长嬴一个了,她到换好了衣裙才醒悟过来,先不忙出门,跑到鸣瑟居里和宋水理论:表姐你把四妹妹和五妹妹都说得不去了,今儿个我一个人去敬平公府?不成,你得陪我去!
宋水诧异道:怎么会是你一个人去?长风他们难道不去?
卫长娴因为是回娘家孀居,生辰当然不会大办,也就请卫焕、卫炯两家过府用个便宴。她虽然嫁过人了,但年纪既轻,辈分也低,似宋夫人这一辈人基本上是不会去赴宴,除非另外有事儿正要去敬平公府商议。一般都是随份礼,让膝下子女去——之前三夫人裴氏为了弟弟缘故倒是亲自去过一次,但碰了钉子也就不去丢这个脸了。
因为是堂姐,离得又近,所以男孩子们也会去凑个热闹,顺便与堂兄弟们见见面。
这会宋水听卫长嬴说就她一个人去就奇怪了,然而卫长嬴道:长风他们是去和大哥、九弟、十弟他们一起,就我和六妹妹陪二姐?六妹妹多坐上半刻定然嚷着要去园子里玩,那样就剩我一个人和二姐说话——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向来和二姐说不到一起去。
宋水幸灾乐祸道:这样不是正好吗?你明年就要嫁到沈家去了,谁知道你那些妯娌和大小姑子是不是个个能和你说到一起去?如今正好拿你这二姐练练手,你得把握这个机会才是!
我才不呢!卫长嬴拉住她胳膊,你和我一起去——二姐那样人,适合表姐你这样横看竖看都是贤良淑德人去应付了,现成嫡亲表姐这儿,我不拖你去帮着应付才是傻。
不去不去!宋水懒洋洋推她,道,这么热天,我才不去凑这个热闹!再说怎么会就你一个人陪这位卫二小姐?她又不是没有妯娌。
卫长嬴一边拖她一边道:每年二姐生辰都是大嫂子办,大嫂子次子身子骨儿不大好,自落地就没有能安稳时候。所以大嫂子虽然打发着下人操持宴席,自己都只是过来贺一贺,小坐会就走,九弟十弟又没到娶妻年岁,哪儿不是我一个人陪她?唉,这都是你弄,你不劝四妹妹五妹妹不去,又怎么会叫我这么尴尬?反正你非陪我去不可!
宋水挨着榻上死活不肯起来,懒散道:你又不怕得罪她,随便说两句话就走不就行了?非拉我去做什么?她又没给我帖子,巴巴赶上门去,别叫人家赶打出来!
你可是未来皇后娘娘,你去贺她她只有蓬荜生辉份,哪儿敢嫌弃你?卫长嬴一句话说得原本悠闲自宋水脸色顿时僵住……数息后,她差点没跳起来,死死瞪着表妹:你不气死我,你不高兴是不是?!
卫长嬴撒开抓她袖子手,嘻嘻扮个鬼脸,道:错了,你别恼,喏,我晓得你如今心情不好,索性就和我一起去二姐生辰上,权当散散心罢!
宋水阴着脸,冷笑:是不是我不答应去散心,你就败我兴致败到我不得不陪你去敬平公府为止啊?
表姐这话说,怎么能把我想这么坏?卫长嬴语重心长道,表姐可是准太子妃、未来皇后娘娘,将来是要母仪天下人,我虽然是你表妹,可是君臣有别,我怎么敢得罪表姐呢是不是?说起来这母仪天下,我看再也没有比表姐……
……够了!一连串太子妃、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听得如今对大魏皇室深恶痛绝宋水几欲吐血,她胸口剧烈起伏片刻,脸色青白不定好一阵,才咬牙切齿道,我……我陪你去,你等我衣。
卫长嬴脸上顿时笑开了花,谄媚赔笑:表姐你真好!表姐你就和我嫡姐一样!
我若是你嫡姐,打小和你长一起,我早就被你气死了!!!她这明摆着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往内室走去宋水脚下险些一个踉跄,深吸一口气,回头怒吼!
第二十三章 卫长娴
时间:213-8-12
到敬平公府路上,宋水都阴着一张脸,让马车里上至卫长嬴下至伺候茶水小使女都眼观鼻、鼻观心,乖巧无比。只不过她到底是被当成未来皇后栽培长大,识大体不过。虽然一路上摆着脸色,到了敬平公府,车帘一掀,宋水瞬间换回温婉高贵、口角含着和煦笑意,就差身上写上贤德良善、淑娴贞静、闺秀楷模等字眼大家闺秀仪态。
姐妹两个被扶下马车,还没整理下裙裾,就听不远处石阶上有人声若黄莺出言道:咦,三妹妹你还带了客人来?这位可是宋家小姐?
宋水循声望去,便见阶上廊下站着三五人,被簇拥当中是一个穿月白缠枝荷花广袖交领上襦、系水色隐花裙少妇——府里有人生辰还穿这么素,定然就是今儿正主、孀居中卫长娴本人了。
果然卫长嬴对这少妇施了一个礼,客客气气道:二姐近来可好?这确实是宋家表姐。
我还好。卫长娴淡淡笑了笑,只是笑意半点不达眼底,透着客套和淡漠,目光宋水身上一溜,微微举袖,半掩了嘴,道,我说呢,看相貌举止,都与寻常闺秀不一样,透着大气……前些日子就听说宋小姐如今二叔公府上小住了,只是我是个不吉之人,没敢轻易给宋小姐这样贵人下帖子,未想宋小姐竟亲自来了,实叫我意外又惭愧。
说着就要给宋水赔礼。
宋水忙拦阻道:卫二姐姐这说是哪里话?姐姐不嫌弃我贸然而来,我已十分感激。何况尊夫为国捐躯,英魂烈烈,水虽然只是听闻,亦是深感敬佩!姐姐为夫守节,心贞气洁,是堪为人妇表率,怎能言‘不吉’二字?
她一面说着,一面仔细端详着这卫二小姐,宋水虽然是受表妹卫长嬴影响先入为主对卫长娴没什么好感,也不禁有些惋惜:卫长娴望之多也不过双十略余,生得面若满月,双眉甚长,眼若秋水,丹唇琼鼻,身量略显丰腴,然而并不臃肿,倒有些珠圆玉润意思。
因为孀居缘故她未施脂粉,夏日候廊下,身边使女虽然提了冰盆,但鼻尖也微微渗出一层薄汗,越发显得肌肤细腻白皙。乌黑发绾作一个简单椎髻,只插了两支没有花纹扁簪,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大方,雍容秀美,完全不像宋水之前想象闺中怨妇,丝毫不失大家闺秀之仪……想她出身高贵,如此青春韶华却要从此替亡夫守节,孑然一身熬过剩下来数十年,宋水也觉得这卫二小姐真是命途多舛。
听了宋水话,卫长娴眼中恸色顿现,眼眶不禁就红了,哽咽着道:宋小姐言重了,我不过一介未亡人罢了,如何做什么表率?刘季照为国捐躯,卫长娴既悲痛,又引以为豪,所以今日虽然是她生辰,但宋水直接提到此事,她却不觉得被冒犯,反而语气一柔,跟着道,如今天热,咱们先去见母亲罢。
卫长嬴看了眼宋水,心想我就知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表姐想要哄得二姐高兴不过是信手拈来——她这番话也幸亏因为卫长娴没有说出来,不然宋水定然又要给她气得不轻……
这一路上卫长娴大约都努力平复自己情绪,一直不曾出声,到了敬平公世子妇跟前,才收拾好情绪为两边引见。
卫长嬴对这堂伯母当然是不陌生,宋水倒是头次见这小刘氏——之所以背后称她小刘氏,是因为她是续弦,敬平公世子卫郑雅元配发妻大刘氏十年前染病身故,卫郑雅为妻子守了一年后,为着敬平公夫人已逝,而女儿卫长娴当时才值豆蔻、需要女性长辈教养缘故,续娶了大刘氏堂妹。
所以这小刘氏名义上是卫长娴等人母亲,实际年岁还不足三十,长年养尊处优又姿容秀美,望着与卫长娴倒像是姐妹。
听说未来太子妃陪表妹上门来贺卫长娴生辰,小刘氏当然是肃然起敬,极客气向宋水道谢。
宋水应付这种场合向来是手到擒来,三五句话就说得众人无不对她心生好感,都觉如坐春风,人人心里暗想到底是幼年就被皇家看中人,真真是天生着一副玲珑心肝水晶胆,不过是头一次见面竟是将满堂人都敷衍得风雨不透,俨然是与众人交好了十几年一样融洽。
有宋水撑住场面,卫长嬴便躲起了懒,一心一意摘着盘子里葡萄吃。正吃着,从前门进府卫长风等人也过来给小刘氏请安了。
本来都是卫家子弟,这通禀不过是意思意思,直接叫进来就成。然而如今宋水,正值青春年少女客,生得又好,又是早就被皇室定下来人,小刘氏不免就迟疑了,想了想才道:都是自家骨肉,且俱凤州,又不是千里百里不能常见,何必这样客气?天热,他们又多是骑马来,还是先去歇一歇罢,别中了暑气。
话是这么说,但众人都听出是忌惮着宋水这儿,不想叫外男冲撞了她。
为了避免宋水尴尬,小刘氏正要立刻转开话题说点旁,不想卫长娴忽然淡淡道:确实不必客气,本来我就说我生日子不好,大热天,落地时就叫先母受足了罪,月子里是难捱得紧!出阁不几年又回了来……如今生辰又有什么可贺呢?
你这孩子。小刘氏脸上闪过一抹尴尬,明白自己方才话让卫长娴认为是影射她今儿生辰,却正逢天热,嫌弃麻烦一样了,忙道,一家人团聚一起为是让你高兴,你说这样话,这叫宋小姐和你嫂子、妹妹她们怎么想?还以为你不想见着她们呢!
小刘氏这样连嗔带笑试图圆场,心腹嬷嬷乔氏也道:凤州卫氏乃是海内顶尖名门阀阅,二小姐又是本宗嫡长支唯一之嫡女,世子之掌上明珠——二小姐生辰若是还不好,这天下有几个人能好呢?
继母和嬷嬷都这么说了,卫长娴神情之间仍旧是淡淡:母亲想多了,我就是有些自伤罢了,并没有旁意思。
小刘氏闻言这才展容,叹道:好日子里那些伤心事就不要想了。又柔声道,等刘家把孩子送了来,你好好教诲他,所谓生恩不如养恩大,便是嗣子,你打小养着他,其实和亲生也没有什么两样。
宋水眼波一动,心想卫长娴果然很容易多心,有这么个继女,小刘氏平常大约没少头疼——对着继母都这样,也难怪卫长嬴烦这堂姐了。本来刘季照为国捐躯,卫长嬴又那么好武,不提和卫长娴是堂姐妹关系,也不该如此腻烦他遗孀。
因为小刘氏直接提到了嗣子事情,于情于理卫长嬴也要问上两句。卫长娴淡淡道:我也还没见过,小孩子么……听信中说生得很有几分似季照。
长得像二姐夫?这嗣子都还没有送过来,卫长娴又爱多心,这话还真不太好接,卫长嬴迅速思索了一下措辞,才干巴巴道了一句,那与二姐倒也有缘。
小刘氏见卫长娴忽然把头别了开去不说话,只得无奈代她敷衍,道:那孩子半个月前满了月,过两日就会到了。
卫长嬴忽然想起来一事,道:堂伯母,这孩子如今还东胡吗?
刘家孩子当然东胡了。小刘氏看了她一眼,有些诧异道,长嬴怎这么问?
我……卫长嬴话到嘴边却顿了一下,才看了眼卫长娴,小声道,我只是想如今天正热着,小孩子出远门……
小刘氏忙道:那孩子是极健壮,而且路上也有人悉心照料,总归是刘家血脉,怎么会委屈了他?
是我多嘴了。卫长嬴意识到自己有些逾越,忙歉意道。
跟伯母还客气吗?小刘氏端庄笑着,嗔了她一句——宋水也夹进来说了两句闲话,卫长娴忽然道:料想嫂子到我那儿去了,我先带宋小姐和长嬴回去?
这个继女这么多心,偏又是元配之女,又是守节孀妇,不能不好好对待,小刘氏方才被她当众弄得差点下不了台,如今巴不得她早点离了跟前免得再生枝节才好,立刻道:说说话都把辰光忘记了……你们都年轻,总我这儿是太闷了,过去吧。
又笑着叮嘱头次拜访宋水不要拘束。
与小刘氏寒暄几句之后告退,出了院子,卫长娴就问:四妹妹和五妹妹没有一起吗?
卫长嬴心想果然你不会不问这个,她装模作样叹了口气:今儿个早上三婶有些不适,四妹妹和五妹妹心里担忧,都留家里侍奉汤药了,托我把贺礼带了来,二姐你可别见怪。
闻言卫长娴脸色顿时一沉,眉头也皱起,轻哼了一声,道:是吗?居然这么巧?
是啊,许是这几日天热,夜里冰缸搁多了缘故?卫长嬴煞有介事道。
宋水恰到好处插话道:二小姐不必担心,裴夫人只是有些不适罢了,料想一两日就能够好。
卫长娴乎当然不是裴氏身体,而是裴氏和卫高蝉、卫长嫣此举摆明了是故意避开自己,不过如今宋水满面温柔充满贤淑之情来了这么一句,之前又说了卫长娴堪为人妇表率,卫长娴毕竟不如卫长嬴不要脸,能够这短短片刻把默认戴上去高帽子扔到脚下去踩——何况宋水身份特殊,又是头次上门来贺自己,到底不能像对堂妹或继母那样不管不顾,只得认了贤惠体贴名头,不冷不热回了一句,道:是这样吗?那便好。
她也不傻,之前还觉得宋水话语熨帖,人也入眼,觉得是个可交之人,这时候会过意来这宋家小姐到底是卫长嬴带来,一见面就先给自己挖了个坑,心中恼怒,脸色也带出了几分——她不高兴,卫长嬴和宋水也不是会去讨好她人,既然话不投机,索性都不说话了。
这样到了卫长娴住院子里,才进去,便有一个衣裙简素使女上来禀告,说是二公子方才吃了碗莲子羹就呕吐起来,所以本来过来贺卫长娴、也是给她安排家宴大夫人苏氏担心这个嫡次子,匆忙回去看了,留了这使女代为告罪。
瑰儿吐了?可要紧?卫长娴闻言,顿时吃了一惊,一路上故意摆给卫长嬴和宋水看脸色也不翼而飞,满是焦灼问道。
使女说二公子卫善瑰,是敬平公府曾嫡次孙,这孩子如今才三岁,据说是因为苏氏出月子之后没多久就怀上了他,之前生其胞兄、大公子卫善始时亏损元气未复,所以这个次子先天就有些不足,和堂叔卫郑鸿一样自胎里就积了弱。
由于这个缘故,卫善瑰诞生之后就成了苏氏一块心病,对这个次子远比嫡长子上心,听说他吐了吃食,自是心急如焚,立刻放下一切赶了回去——哪怕今儿个会得罪小姑子也不管了。
而卫长娴虽然是个爱多心人,然她出嫁之后还没有孩子就死了丈夫,如今虽然要过继嗣子了,到底和她也没有血脉关系。反而是姓卫侄子们才和她是一家骨血,对卫长绪膝下两个嫡子向来还是很关心,此刻却也没心思去计较苏氏为了儿子丢下自己生辰不管,倒是担起心来。
第二十四章 卫长娥
时间:213-8-12
侄子病了,做姑姑总归不能只惦记着自己生辰,卫长娴问过使女光惦记着苏氏吩咐这儿等着自己,却没有另外打发人过去探问具体情况,立刻骂使女愚蠢——骂过了下人,她皱着眉头对卫长嬴和宋水道:瑰儿体弱,这会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这些个下人又这么笨,我很不放心,想过去大嫂那里看看,长嬴你先代我陪宋小姐这儿罢。
又对宋水说了怠慢。
但卫长嬴却道:咱们一起去看看瑰儿罢。
也好。卫长娴本来想着宋水身份特别,不能强行要求她去探望卫善瑰,才开口让卫长嬴留下来陪伴她,但现既然宋水没有反对,卫善瑰虽然是男孩子,如今年纪还小得很,没什么需要避忌,自然不会计较两人一起去。
三人被使女下人簇拥着浩浩荡荡到了卫长绪和苏氏院子,待进了庭院,得到禀告苏氏才匆匆迎了出来。
苏氏形容清瘦,容貌平平,此刻因为挂心次子卫善瑰,两道描过桂叶眉几乎皱成了一团,愁苦之色溢于言表,加没什么姿色可言。然而举止谈吐都很文雅,到底是青州苏氏之女,与卫家、宋家相齐门第出来。
说起来这苏氏不但是卫长嬴大堂嫂,还另有一重关系,她是苏夫人——就是卫长嬴未来婆婆堂侄女,虽然不是一支,但也是从帝都嫁过来。由于这个缘故,宋老夫人和宋夫人都叮嘱卫长嬴这堂嫂跟前乖巧些,免得传了什么不好听话到帝都,让苏夫人还没见到儿媳就厌恶上了。
不过苏氏也不是难伺候嫂子,尤其有卫长娴做对比,卫长嬴对这个堂嫂印象却比卫长娴好多了,倒是听得进去祖母和母亲叮咛,对苏氏一向尊敬。两边匆匆见了礼,卫长娴就迫不及待问道:大嫂,瑰儿如今怎么样了?这到底是怎了?
方才大夫施了针,倒是好多了。苏氏当然知道小姑子和堂姑子一起赶来缘故,很勉强笑了一下,道,说来都是|乳|母不当心,昨儿个晚上纵容着他玩了会冰,结果就被寒气侵袭,今儿个吃东西时就发出来了。
瑰儿向来身子弱,怎么还能玩冰?卫长娴皱眉道,这|乳|母也太蠢了点!
苏氏早就看见眼生宋水了,偏被卫长娴问得一直腾不出空来询问,到这会才道:这些先不说了……这位小姐眼生,我方才回来路上仿佛听了一耳朵,道是宋家小姐今儿个亲自来贺二妹妹?
宋水自然是又谦逊又温柔上前与她说话,对于宋水到来,苏氏和小刘氏一样表现出殷勤和客气,当然这份殷勤也带着名门望族惯有矜持,怎么也不会让人觉得谄媚。
寒暄了一阵,苏氏就请众人进内去小坐。
里头正是安置着卫善瑰地方。众人彼此推让着进了门,转过屏风,就见不远处靠着西窗琉璃榻上,一个小小男童正睁着乌黑眼珠安静而好奇望过来。这男童自然就是卫善瑰,他今年三岁了,生锦绣堆里,向来不愁吃穿,可看起来却和两岁孩子差不多大,实叫人为他担着心。如今才呕吐过,是小脸蜡黄,不见半点血色,透着股儿病弱,神情恹恹,叫人看了就觉得心生怜惜。
榻边除了一干惶恐已极使女,还有一个绣服男童静静陪伴着卫善瑰,便是卫善瑰嫡兄、四岁卫善始。好他是个健康俊秀孩子,不然苏氏心也要操碎了。
这兄弟两个都认识卫长娴、卫长嬴两个姑姑,惟独对宋水陌生,苏氏提点之后,卫善始忙整理衣袍很是正经过来拜见,卫善瑰身体不好,还不能起榻,也躺着用稚嫩声音问着安。
宋水当然是忙不迭阻拦搀扶,因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