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人在栅门以里的村街上坚守了一会儿。法国人的手枪、步枪、短剑把黑人们的长枪手和连弓还没来得及拉开的弓箭手打得纷纷倒下。
很快,战斗变成发疯似的溃退,然后又变成一场残忍的屠杀。法国水兵看见有几个黑人身上穿着迪阿诺特的制服,越发燃起复仇的火焰。
他们放过了儿童和妇女。等他们满头大汗,满身鲜血终于停止了这场屠杀,木本加的村子里实际上已经连一个敢于反抗的、活着的武土也没有了。
他们仔细搜查了每一座茅屋、每一个角落,可是连迪阿诺特的影子也没有找着。他们打着手势问俘虏,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有个水手因为曾经在刚果服务过,会说几句白人和沿海岸居住的更为落后的部落交流思想的话,这个部落的黑人正好也能听懂这种蹩脚的语言。可是问到迪阿诺特的下落,他们还是一无所知。
而且,只要问到和迪阿诺特有关的事情,这些黑人就比比划划,叽叽喳喳,一副张慌失措的样子。最后大家一致认为,这种恐惧便是这帮魔鬼似的坏蛋两天前杀死他们的同志,并且摆了人肉筵席的证据。
法国水兵终于完全失望了,只好准备在村子里宿营过夜。池们把俘虏集中到三个茅屋里,派“重兵”把守。还在栅门设了岗哨。村庄在死一样的寂静中入睡了。只有黑人妇女不时为失去亲人发出几声哀号。
第二天早晨,他们踏上归途。他们原打算放火烧掉这个村庄,可是看见那些痛哭流涕、痛苦呻吟的俘虏便打消了这个主意。这样他们至少有个遮风挡雨的屋顶,有道拦一栏野兽的珊门。
“探险队”沿着他们头一天走过的路慢慢地走着。十副担架使得他们放慢了行军速度。他们共有八个重伤员,还有两个死于非命。
克莱顿和卡彭特中尉在后面压阵。这位英国人出于对中尉悲伤的尊重,沉默着一句话也没说。迪阿诺特和卡彭特从小就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克莱顿看见这位法国军官如此悲伤,心里想一定是因为迪阿诺特的牺牲毫无价值而引起的。迪阿诺特在落入那些野蛮人的手里之前,珍妮就已经得救。而且他完全是为自己职责以外的事情送命的,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外国姑娘死在异乡的。可是当他把这番话讲给卡彭特听的时候,中尉摇了摇头。
“不,先生,”他说,“迪阿诺特情愿这样死。我只是伤心没能替他去死,至少和他一起去死。我真希望你能更了解他,先生。他是一位真正的军官,也是一位真正有教养的男子汉。这个称号许多人都可以得到,但能够当之无愧的人却不多。
“他并非死得轻如鸿毛。他为一个素昧平生的美国姑娘而死,会使还活着的同志们更勇敢地面对死亡,不管那将是一种怎样的牺牲。”
克莱顿没有答话,可是内心深处,他对法国人升起一种新的敬佩之情,而且这种感情日后也没有稍许的减退。
回到海滩上那座小屋,天色已晚。走出丛林之前,他们放了一枪,告诉“宿营地”和船上的人,救援部队已经去得太晚了。他们事先约定,在离“宿营地”一两英里远的地方鸣枪报讯。放一枪,说明失败;放三枪,说明成功;放两枪则表示既没有找到迪阿诺特,也没有找到俘虏他的黑人。
等待他们回来的人听到枪声都心情沉重,神情严肃,见了面也没说什么。他们把死去的战友、受伤的水兵,轻轻放到船里,默默地向巡洋舰划去。
珍妮站在小屋门口。
“可怜的中尉呢?”她问,“你们没找到有关他的线索?”
“我们去得太晚了,波特小姐。”克莱顿很悲伤地回答道。
“告诉我,都发生了些什么事情?”她问道。
“没法儿告诉你,波特小姐。太可怕了。”
“你的意思是,他们折磨了他?”她轻声说。
“我们无从得知他们在杀死他之前,都对他干了些什么。”他回答道。他满脸倦容,为可怜的迪阿诺特感到十分惋惜,说这句话的时候,特别强调“之前”两个字。
“在杀死他之前!你这是什么意思?他们难道……他们难道……”
她突然想到克莱顿曾经对他说,那位“林中怪人”也许和这个部落有某种关系,心里一阵颤抖,简直无法说出那几个可怕的字眼儿。
“是的,波特小姐。他们是……吃人肉的野人。”他几乎是恶狠狠地说。因为他也突然想起那个“林中怪人”。两天前他感觉到的那种奇怪的、难以言状的嫉妒又一次掠过心头。
就像猿与深思熟虑、彬彬有礼毫无瓜葛一样,克莱顿也与凶残可恶决不沾边儿。可是他竟脱口而出:
“毫无疑问,你那位‘森林之神’离开你之后,便匆匆忙忙赴人肉筵席去了。”
话音刚落,他就觉得一阵愧疚,尽管并不知道他是多么残酷地伤害了姑娘的心。他之所以感到惭愧,是因为自己毫无根据地诋毁了这位“森林之神”,而他曾经救了他们五条性命,没有伤害过任何一个人。
姑娘高昂着头。
“对于你的断言只能有一个合适的回答,克莱顿先生。”她冷冷地说,“可惜我不是个男人,否则就会把这个答案告诉你。”她回转身,快步走进小屋。
克莱顿是英国人,他还没推测出波特小姐这句话的意思,姑娘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哎呀!”他十分沮丧地说,“她是把我看成一个骗子。这个评价也不能说冤枉了我。”他又若有所思地补充道:“克莱顿,小傻瓜,我知道你太累了,神经也太紧张了。可是让自己这样出洋相就太没有道理了。你最好睡觉吧。”
睡觉以前,他在船帆这边轻轻喊珍妮,想向她道歉。不过,这无异与跟古埃及狮身人面像讲话。珍妮在那边理都不理。他只好写了一张字条,从帆布下面塞了过去。
珍妮看见那个小字条,仍然置之不理。她非常生气,感情受到很大的伤害。不过,她毕竟是个女人,最后还是拣起那张字条读了起来。
亲爱的波特小姐:
我没有理由为我的行为辩解。唯一的借口就
是我的神经太紧张了——其实,这实在并非借口。
全当我没说过那些蠢话。我非常难过。在这
个世界上,我最不愿意伤害的就是你。告诉我,你
已经原谅了我。
威廉·塞西尔·克莱顿
“他一定是那样想的,要不然不会那样说。”姑娘心里这样分析,“然而,这不可能是真的!啊,我知道,决不是真的!”
字条里有句话吓了她一跳:“在这个世界上,我最不愿意伤害的就是你。”
一个星期以前,这句话会使她心里充满快乐。可是现在,却让她那样烦闷。
她真希望不曾与克莱顿相遇,但也为结识“森林之神”而感到阵阵忧伤。不,其实她是很高兴的。她手里还有另外一张字条,是人猿泰山写给她的“情书”。是她从丛林里回来的第二天,在小屋前面的草丛里发现的。
这个新出现的求爱者会是谁呢?如果他是可怕的丛林里另外一位野蛮的居民,为了得到她,他什么事儿干不出来呢?
“艾丝米拉达!醒一醒。”她喊道,“真让我心烦,明明知道这个世界充满了悲伤和痛苦,你还能睡得这样安稳、香甜。”
“天哪!”艾丝米拉达惊叫一声,坐了起来,“怎么了?来了只河马?在哪儿?珍妮小姐。”
“胡说,艾丝米拉达。什么也没有。快睡吧,你睡着了惹人心烦,醒来更糟!”
“是呀,亲爱的。可是你怎么了?宝贝儿。今儿晚上你怎么总是闷闷不乐?”
“啊,艾丝米拉达,今儿晚上我只是心情不好。”姑娘说,“别管我……好人儿。”
“是的,亲爱的。你也快睡吧。你神经太紧张了。菲兰德先生给我们讲什么来着?吃人的魔鬼。主啊,难怪我们都这样神经紧张。”
珍妮走过去,一边笑一边吻了吻这个忠心耿耿的女人,祝艾丝米拉达晚安。
23、情同手足
迪阿诺特醒过来之后,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蕨和茅草铺成的松软的“床”上,头顶是一个用树枝搭成的“a”字形小窝棚。
脚那头是窝棚的出入口,从那看得见一片如茵的草地,再往前是稠密的参天古树筑成的“铜墙铁壁”。
他身体虚弱,浑身疼痛,等到完全清醒过来,越发觉得许多处伤口都钻心地痛。因为遭了毒打,每一根骨头,每一块肌肉也都隐隐作痛。
甚至转一下脑袋都会引起剧烈的疼痛。他只好闭上一双眼睛,一动不动躺了好长时间。
他极力想把自己失去知觉以前所经历的这场凶险理出个头绪,希望推断出现在到底在哪儿。她不知道是和朋友们在一起,还是又落到了敌人手里。
他终于想起木本加的村子里那可怕的情景,后来又想起那个奇怪的白人。想起他就是在他的怀抱里失去知觉的。
迪阿诺特不知道等待他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他看不见也听不出周围有一点点人类存在的迹象。
丛林里那种永无休止的嗡嗡声——那是千万片树叶发出的牺牺嗦嗦的响声,昆虫营营嗡嗡的叫声,跟小鸟的鸣啭,猴子的尖叫,混合成一种奇妙的、给人以慰藉的低沉的颤动。就好像他躺在离这个神秘世界很远很远的地方,只听见它那模模糊糊的回声。
渐渐地,他又安安静静地入睡了,直到下午才醒来。
他又一次体验到早晨醒来时那种奇怪的、迷惑不解的感觉。不过这一次,他很快就回想起刚刚发生过的那些事情。他向窝棚出入口张望着,看见有个人正在草地上蹲着。
他那宽阔的、肌肉发达的脊背正对着他。不过看得出,皮肤是棕褐色的。迪阿诺特明白这是个白人,不由得舒了口气。
法国人轻轻地喊了一声。那个人转过脸,站起身,走到窝棚跟前。他那张脸非常英俊。迪阿诺特心里想,这大概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英俊的一张面孔。
他弯腰钻进窝棚,爬到这位身负重伤的军官旁边,把一只凉凉的手放在他的额头上。
迪阿诺特跟他说法语,可他只是摇头。对于这位法国人,这可太糟了。
迪阿诺特试着讲英语,可这个人还是摇头。他又讲意大利语、西班牙语、德语,结果都让人泄气。
迪阿诺特知道一点儿挪威语、俄语、希腊语,还结结巴巴能讲几句西非海岸黑人部落的土语。可是这个人对所有这些语言都一无所知。
看过迪阿诺特的伤口之后,他离开窝棚又不见了。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他采回些野果,还用一个像葫芦似的东西提回些水。
迪阿诺特喝了水,吃了一点儿野果。他很惊讶自己竟然没有发烧。他又试着跟这位奇怪的“看护”说话,结果还是难随人意。
突然,那个人急急忙忙钻出窝棚,不一会儿又钻了进来,手里拿着几块树皮。最让人惊奇的是还有一支笔。
他蹲在迪阿诺将身边,在树皮光滑的那面写了起来,然后递给法国人。
迪阿诺特惊讶地看到,那是用清晰的英语印刷体写下的一行字:
我是人猿泰山。你是谁?你懂这种语言吗?
迪阿诺特抓过铅笔,刚想写字,又停了下来。他想,这个怪人既然能写英语,显然是个英国人了。
“是的,”迪阿诺特说,“我能读懂英语。我还能讲英语。我们可以谈话了。首先让我感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可是那人只是摇头,用手指着铅笔和树皮。
“天哪!”迪阿诺特大声说,“你既然是英国人,怎么不会讲英语呢?”
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人大概是个哑巴,也许又聋又哑。
于是迪阿诺特用英语在树皮上写了这样几句话:
我是保罗·迪阿诺特,法兰西海军中尉。谢谢
你为我所做的一切。你救了我的命,我的一切都
属于你。请问,你为什么能写英语,但不会讲英
语?
泰山的回答越发使迪阿诺特陷入迷茫之中:
我只会讲我们部落的语言——柯察克管辖的
巨猿部落。还会说一点点大象坦特的话。狮子努
玛和丛林里别的野兽的话我也听得懂。我还从来
没有和人讲过话,除了有一次靠打手势跟珍妮·波
特“说”过点什么。我是第一次和我的一个同类用
笔交谈。
迪阿诺特看了大惑不解。这桩事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一个完全长大了的成年人,竟然从来没和别人说过话。而更奇怪的是,这样一个人却能读能写。
他又看了一遍泰山写下的那几行字:“除了有一次……跟珍妮·波特……”这不正是被一只大猩猩劫持到丛林里的那位美国姑娘吗?
迪阿诺特突然心头一亮:这么说,他就是那位“大猩猩”了?他抓起铅笔写道:
“珍妮·波特在哪儿?”
泰山答道:
“她已经回到住在人猿泰山那间小屋里的亲人们那儿了。”
“这么说,她没有死?她上哪儿去了?她出什么事儿了?”
“她没有死。特冈兹要抢她为妻。可是人猿泰山从特冈兹手里救了她,而且在他没有伤害她之前就杀了他。
“丛林里没有谁能打过人猿泰山,也没有谁能活着逃出他的手心。我就是人猿泰山——伟大的杀手。”
迪阿诺特写道:
“我真高兴,她平安无事。我写字很困难,让我休息一会儿。”
泰山又写道:
“是的,休息一会儿。等你好了,我就送你回你的同胞那儿去。”
迪阿诺特在蕨草铺成的松软的“床铺”上躺了好多天。从第二大起,他就开始发烧。迪阿诺特想,一定是伤口感染了。他明白,他是非死不可了。
后来他突然想出一个主意,而且奇怪自己为什么先前没有想到这一点。
他叫来泰山,打手势说要写字。泰山拿来树皮和铅笔。迪阿诺特写道:
“你能去把我的战友领到这儿吗?我写一个条,你可以拿着去找他们。他们会跟你来的。”
泰山摇了摇头,拿起铅笔写道:
“第一天我就想到了这一点。可是我不敢离开这儿。巨猿们经常来这里。如果他们发现你一个人在这儿,而且身受重伤,就一定会杀死你的。”
迪阿诺特翻了个身,闭上眼睛。他当然不想死。但他觉得自己快死了,因为体温越来越高。这天夜里,他失去了知觉。
整整三天他一直处于昏迷状态。泰山守在他的身边,给他清洗伤口,用凉水擦头和手。
高烧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第四天,迪阿诺特的体温正常了。可是他已经瘦得不成丨人样儿,而且非常虚弱。得靠泰山扶起来,才能从葫芦里喝点水。
迪阿诺特发烧不像他自己想的那样是因为伤口感染,而是得了白人在非洲丛林里常得的一种疾病。得了这种病,要么死,要么就像迪阿诺特现在这样,突然退烧。
两天之后,迪阿诺特已经能在“小戏台”蹒跚着走路了。泰山有力的胳膊搀扶着他,免得他摔倒。
他们坐在一棵大树的树荫下,泰山找到一块光溜溜的树皮,好用它“谈话”。
迪阿诺特先写:
“我该怎样报答你?”
泰山答道:
“教我讲人类的语言。”
迪阿诺特立刻开始教他说话。他先指一指某个熟悉的东西,然后用法语重复几次,讲出它的名称。他觉得教泰山讲法语最容易。因为他自个儿学得最好的当然还是法语。
对于泰山这当然无所谓。他分不清什么法语、英语。因此,当他指着写在树皮上面的“男人”这个词时,迪阿诺特就教他念ho。他还用同样的方法教他把“猿”念成法语的sge,把“树”念成arbre。
泰山如饥似渴地学习,只两天就会念不少法语单词,而且可以说些像“那是一棵树”“这是一株草”“我饿了”之类的简单的话。可是迪阿诺特发现在泰山已有的英语基础之上,很难教他掌握法语的句法结构。
这位法国人用英语写下些简短的课文,然后让泰山用法语来念。但是因为这样逐字逐句直译出来的法语文理不通,常常把泰山搞得自己也不知所云。
直到这时,迪阿诺特才意识到他犯了一个错误。可是让泰山把已经学会的东西全扔了再重新学,又谈何容易。特别是他们很快便到了可以互相谈话的地步,再纠正实在是太难了。因此,只好“将错就错”。
迪阿诺特退烧第三天,泰山就写条子问他,是不是已经恢复得可以让他背着回那座小屋。因为泰山跟迪阿诺特一样急着回去,他渴望再见到珍妮。
这几天,因为思念珍妮,他呆在这位法国人身边确实度日如年。但他还是发扬了毫无自私自利之心的精神,一直捱到这一天。可以说,这几天他所表现出的祟高品德,比他冒险从木本加的毒手之下救出这位法国军官的英雄行为还要光彩夺目。
迪阿诺特太愿意赶快踏上归途了。他写道:
“可是你无法一路上都背着我走过密密的丛林。”
泰山大笑起来。
“笑话。”他说。听到经常从泰山嘴里说出来的这个“口头禅”;迪阿诺特也爽朗地大笑起来。
他们出发了。迪阿诺特和克莱顿、珍妮一样,都为这位“人猿”神奇的力量和灵活而震惊。
下午三时左右,他们便到了那片空地。泰山从最后一棵树上跳下来的时候,一颗心激烈地跳荡着。希望马上见到珍妮。
可是小屋外面连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尤其让迪阿诺特困惑不解的是,巡洋舰和“阿罗号”都已经不在港湾里了。
海滩上一片荒凉和寂寥。这种气氛在泰山和迪阿诺特向小屋走去的时候,突然笼罩了他们的心。
他们俩谁也没有说话,可是没等推开那扇紧闭着的房门,便都明白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
泰山拉开门闩,推开那扇沉重的门,眼前出现的正是他们最怕看到的情景——小屋空无一人。
两个男人转过脸,相互凝视着。迪阿诺特明白,一定是战友们以为他已经死了。可是泰山一心只想着那个曾经爱他、吻他的女人,认为珍妮是在他服侍他的一位同胞时,从他身边溜走了。
一种巨大的痛苦涌上心头。他真想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到密林深处找他的部落,永远不再见到任何一个同类。他也不想再回这间小屋。他要把它,连同他在这里萌生的寻找同类,并且使自己成为他们当中一员的巨大希望永远埋葬。
至于这位法国人迪阿诺特又算得了什么!他可以像秦山那样去生活。泰山再也不想看见他了。他要从所有能让他想起珍妮的事物中走开!
就在泰山站在门槛儿旁边痛苦思索的时候,迪阿诺特走进小屋。他看见战友们在这里留下许多能够使生活聊以维持的东西。他认为巡洋舰上的许多东西:一套军用炉灶,一些炊具,一支步枪,许多弹药,罐头食品,毯子,两把椅子,一张帆布吊床,还有一些书和刊物,大多数是美国出版的。
“他们一定要回来。”迪阿诺特心里想。
他走到约翰·克莱顿许多年以前做的那张书桌跟前,看见上面放着留给人猿泰山的两封信。
一封出自男人道劲有力的手笔,没有封口。另一封则字迹娟秀,似女人所为,而且封了口。
“这儿有你的两封信,人猿泰山。”迪阿诺特边喊边向门口转过脸,可是已经没有了同伴的踪影。
迪阿诺特走到门口,向外面张望,还是没有看见泰山。他大声呼喊,没人回答。
“天哪!”迪阿诺特惊叫着,“他离开我走了。他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自己又回丛林里去了。”
他慢慢想起他们发现小屋空无一人时,泰山脸上那副表情。那是猎人在被他蛮横地打倒的鹿的眼睛里看到的神情。
迪阿诺特意识到泰山受到了严重的打击。可是这打击从何而来?他无法想象。
经历了疾病和忧伤的残酷折磨,迪阿语特的身体本来就已经十分虚弱,现在向四周张望着,寂寞和恐惧又开始侵蚀他的神经。
一个人被孤零零地扔在这可怕的海滩上,永远听不见人的声音,看不见人的面孔,总是提心吊胆害怕野兽和更为可怕的野人的袭击——一句话,成了寂寥和失望吞噬的猎物,这实在太可怕了!
海滩东边,人猿泰山穿过丛林的“中间地带”,飞快地向他的部落奔去。他似乎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不顾一切地奔跑。他觉得简直从自己的身体里飞了出去。就像一只受惊的松鼠,发疯似的穿过森林,希望从自己的思想之中逃走。可是不管跑得多快,他还是逃不脱思想的网络。
他从一只动作舒缓而轻松的狮子身边掠过。这只母狮子跟他走的方向完全相反。泰山想,它一定是去小屋的。
要是山宝真去那儿,迪阿诺特该怎么办呢?还有大猩猩波尔干尼也可能去袭击他。公狮子努玛,或者凶残的席塔也都会成为他的对手。
泰山停止“飞翔”。
“你算什么呀?泰山!”他大声责问自己,“是猿还是人?”
“如果是猿,你就按猿的原则办事,只要心血来潮,就可以云游四方,把自己的同胞丢在丛林里,让他一个人去死。”
“如果是人,你就应该保护你的同胞,不应该因为被别人抛弃,就也抛弃别人。”
迪阿诺特关上门。他非常紧张。甚至勇敢的人——毫无疑问,迪阿诺特非常勇敢——有时候也会因孤寂而害怕。
他在一支步枪里压上子弹,放到可以随手拿到的地方,然后走到书桌旁边,拿起那封写给泰山的没有封口的信。
也许信里会提到他的战友们只是暂时离开海滩,因此看一看或许算不上违犯道德。这样想着,迪阿诺特从信封里抽出信纸,读了起来。
人猿泰山:
感谢您允许我们在您的屋子里小住。十分遗
憾,您没能赏光让我们一睹尊容,并且当面致谢。
我们没有损坏您的任何东西,还留给您许多
用具。它们可以帮助您在这座孤寂的小屋里生活
得更舒服、更安全。
如果您认识那位奇怪的白人,并且能和他谈
话,请代我们向他致以深切的谢意。他曾多次救
了我们的性命,并且给我们送来食物。
我们马上就要启航,再也不回来了。但我们
希望您和另外那位丛林朋友知道,我们将永远感
谢您为登上这片海滩的陌生人所做的一切。二位
如能给我们报答的机会,我们定将加倍回报。
非常尊敬您的
威廉·塞西尔·克莱顿
“再也不回来了!”迪阿诺特喃喃着,面朝下扑倒在那张吊床上。
一个小时以后,他突然站起来,紧张地谛听着。似乎有什么东西想进屋!
迪阿诺特抓过那支装了子弹的枪,平举起来。
暮色渐浓,小屋里面很暗。可是迪阿诺特看见门闩正被轻轻地拨开。
他吓得毛发倒竖。
门轻轻地打开了,从那条窄窄的门缝望出去,看见什么东西正站在门外。
迪阿诺特瞄准那条门缝,扣动了板机。
24、财宝失踪
“探险队”尽最大努力援救迪阿诺特,一无所获。回来之后,达弗林舰长急着赶快离开此地。除了珍妮,大家都表示同意。
“不,”他执拗地说,“就是你们都离开这儿,我也坚决不走。因为丛林里还有我们两个朋友。他们总有一天会回来,并且希望看到我们正等待着他们。
“达贾林舰长,这两人中,一个是您手下的军官,另一个是‘林中怪人’,我父亲带来的这几个人的性命都是他救的。
“两天前,他在丛林边上匆匆忙忙离开我,去救我的父亲和克莱顿先生——当时以为他们俩在森林中遇险。他没有回来,是为了救迪阿诺特中尉,这一点您应当相信。
“如果他去得太晚,没救成中尉,现在早该回来了。在我看来,他至今未归只能证明是因为迪阿诺特中尉受伤耽搁了时间;要么就是不得不追到比水兵们攻打的那个村庄更远的什么地方。”
“可是迪阿诺特的军装和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是在那个村子里找到的,波特小姐,”舰长争辩道,“而且一问到他的下落,土人们就显得惊慌失措。”
“是的,舰长。可是他们并没有承认他已经死了。至于他的衣服和别的东西在他们手里,那并不奇怪。比这些可怜的黑人更文明的人不也是不管是否要把俘虏杀掉,先把他们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搜刮得干干净净吗?就连我们美国南方那些当兵的不也是不论死活,把俘虏身上的东西劫掠一空吗?所以,我承认您的话有一定的道理,但还不足为凭。”
“也许您说的那个‘林中怪人’自个儿就被那些黑人捉住杀了。”达弗林舰长说。
姑娘笑了起来。
“您不了解他。”她答道。想到她是在表白自己的思想,一种慰悦和骄傲流遍全身。
“我承认您说的这个‘超人’值得我们恭候。”舰长笑了起来,“我也确实很想见识见识他。”
“那就等等他吧,亲爱的舰长。”姑娘急切地说,“因为我希望这样。”
这位法国人如果能理解姑娘这句话的真实含义,一定会十分惊讶。
他们边谈边从海滨走到小屋。小屋旁边的一棵大树下面,几个人正坐在军用小马扎上聊天儿。
波特教授在那儿,还有菲兰德先生、克莱顿、卡彭特中尉,以及另外两名军官。艾丝米拉达在他们后面走过来走过去,不时斗胆发表点意见和“评论”,摆出一副只有资格老、并且放纵惯了的仆人才有的自由自在、满不在乎的架势。
军官们看见舰长走过来,都站起身向他行礼。克莱顿则把他坐着的那个小马扎递给珍妮。
“我们俩正说保罗的事儿呢。”舰长达弗林说,“波特小姐坚持认为,我们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他的死亡。我们倒也确实没有。另一方面,她认为你们那位无所不能的丛林朋友迟迟未归,说明迪阿诺特现在仍然离不开他的帮助;要么就是他还在一个更远的黑人的村子里当俘虏。”
“有人认为,”卡彭特大着胆子说,“这个林中怪人也许就是袭击我们的那个黑人部落中的一个成员。他是匆匆忙忙去帮助自己人去了。”
珍妮飞快地瞥了克莱顿一眼。
“我不同意你的意见。”菲兰德先生反对道,“他自己有的是机会加害于我们,或是领他的人来攻打我们。可是,我们在这儿待了这么久,他一直不遗余力地保护我们,还供给我们食物。”
“这话不假。”克莱顿插嘴说,“可是我们决不能忽视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方圆几百英里,除了他还算唯一的一个人外,别人都是些吃人肉的野人。他完全按照他们的样子武装着,这说明他至少和他们保持着某种性质的联系。而他一个人能对付得了也许是成千上万的野人的事实就足以说明,他跟他们的关系只能是一种友好的往来。”
“如此说来,他不可能不和他们有联系。”舰长说,“也许他就是哪个部落的一个成员。”
“要不然,”另外一个军官说,“他怎么能够在丛林中生活这么久呢?他完全处于野蛮的森林居民的包围之中。人和兽在一起,居然掌握了森林里的各种知识,还能熟练地使用非洲人的武器。”
“先生们,你们是按照自己的模式来衡量他的。”珍妮说,“我敢担保,一个像诸位这样的普通白人——请原谅我不是特指您们中的哪位——或者说,一个具有超常体力与智慧的白人,决不会一个人赤身露体在热带丛林里活上一年。而这个人的体力和灵活不但超过了普通白人,而且远远超过了我们那些久经训练的运动健将和大力士。就像他们超过刚生下的婴儿一样。至于他搏斗时所表现的勇气和凶猛,决不在任何野兽之下。”
“他显然是赢得了一位无限忠诚的拥护者,波特小姐。”达弗林舰长笑着说,“我敢肯定,为了得到哪怕只有你一半忠诚,或者一半漂亮的姑娘的赞美,我们大家谁都会面对最可怕的死亡,去死一百次。”
姑娘说:“如果你们像我一样亲眼看见他为了救我,怎样和那个浑身是毛的巨兽搏斗,就不会奇怪我为什么会这样维护他了。
“如果你们亲眼看见他是怎样像一个斗牛士一样进攻灰熊,没有一丝的犹豫和恐惧,便向那个怪物猛扑过去,你们就会相信,他是一个非凡的超人。
“如果你们看见他那小山一样的肌肉怎样在黝黑的皮肤下隆起,如果你们看见他是怎样以回天之力避开那可怕的獠,你们就会承认他战无不胜。
“如果你们看见他是怎样以崇高的骑士精神对待一个陌生种族的陌生姑娘,你们就会象我一样,对他绝对信任。”
“你的‘抗讼’赢了,亲爱的辩护士,”舰长大声说,“‘法庭’宣布‘被告’无罪。巡洋舰将再等几天。他或许能及时赶回来,向你这位非凡的波西亚1道谢。”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亲爱的!”艾丝米拉达叫喊着,“现在明明有机会坐船逃走,你们干嘛还要呆在这个鬼地方?这儿可到处都是吃人肉的野兽!别这样,亲爱的。”
“啊!艾丝米拉达,你不害躁?”珍妮大声说,“难道这就1波西亚(portia):莎士比亚名剧《威尼斯商人》中的女主角。是你对那个曾经两次救你性命的人的报答?”
“哦,珍妮小姐,你的话不错。但是这个‘林中怪人’救我们可不是为了让我们在这儿呆下去。他是为了让我们尽快离开这儿才救我们的。我想,要是看到我们本来有逃走的机会,却还傻头傻脑地呆在这儿,他一定会大发雷霆的!
“再说,我连一夜也不想再在那个破屋子里睡觉了。一到天黑,就得听森林里传来的那种让人感到寂寞、凄凉的声音。”
“我一点儿都不责怪你,艾丝米拉达。”克莱顿说,“你说森林里野兽的嗷叫让人觉得‘寂寞、凄凉’,可真说到点儿上了。你不晓得,我一直想找一个准确的词汇形容这种声音,可是我没找到。‘寂寞、凄凉’这可太恰如其分了。”
“你和艾丝米拉达最好到巡洋舰上去住吧。”珍妮不无嘲讽地说,“如果你不得不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