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什么话都还没开始说,段正康先深深叹口气。
边承欢微楞。「段御史是怪在下太过唐突失礼吗?在下原也想按照古礼聘媒人前来提亲,无奈此行有君命在身,行程十分仓促,但在下对令嫒一片赤诚——」
「边将军误会了,老夫岂敢嫌弃将军!将军乃柔儿的救命恩人,能蒙将军青眼实乃小女之幸,只可惜……」他不由得再度深深叹口气,如果能早一天……就算半天也好。苍天真是弄人,只迟了一时半刻,柔儿的一生却完全不同了。
「段御史的意思是?」
「今晨皇上才命人来下了圣旨,封我家柔儿为女官……」
边承欢震了一下,脸色刷地发白。
「若边将军能早一天前来,老夫自是欢喜非常……欢喜非常啊!」
「原来如此……」边承欢苦笑。他的心隐隐作痛,原来这就叫相见恨晚!这一生唯一倾心的女孩儿即将进宫,而且……还是由他亲自护送。
离开段府,边承欢无言地站在红漆门前发了半晌楞,心头一股怅然若失的感觉挥之下去。
微风袭来,素蓝长袍轻扬。他楞楞地望着天,仿佛可以看到早晨山丘上那一幕,一个小小的女孩儿被风筝驮上了天,隐约可见那粲然美丽的笑脸,红红的,像极了熟透的果子。
深夜,万籁俱寂,一个小小的黑色身影从段府悄悄冒出,她的背压得很低,蹑手蹑脚地穿过段府后门,往夜色中头也不回地奔去。
夜空中的玉盘原光灿耀眼,但几片流云短暂地掩住了月色,那小人影便趁着阴影在街上不断跑着,穿过了更夫的身旁、越过打盹儿的狗儿身畔,窜出东大街,直奔过半个通州府来到城外驿站。
「呼……呼……」
驿站外的松树下,小人影微屈着身子不断喘气,她跑得太快太急,竟然有点晕眩的感觉。
或许是此行太刺激、未来的前途太渺茫,让她不知所措,无所依归,所以才会跑得那样快吧。驿站里的人是她最后一个希望,如果连这个希望也没有了,她还能去哪里?还能怎么办呢?
「驿站后院,梧桐树下第二间……」她喃喃自语地叨念着,背上的小包裹像有千万斤重,压得她小小的肩头好酸、好沉。
绕过驿站来到后院,高高的城墙对她来说是不可能的任务,往脚底下一看,果然如幺弟所说的有个小狗洞。
「要钻过这里啊……」
她犹豫了,委屈地望着那小小的狗洞。真没想到堂堂段家三小姐居然沦落到要钻狗洞与人私奔的下场……可是眼下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不钻狗洞的下场就是到皇宫里去被斗个半死或者孤寂千年。要不长痛,要不短痛,该如何选择已显而易见。
她捏着鼻子忍着臭味钻过那小小的洞口,承天之幸她的身型够小,否则还真穿不过狗洞。
一穿过小洞,她立刻忙着将身上沾着的树叶泥沙抹去,但无论怎么抹都无法抹掉身上恐怖的臭味。她苦着脸,不知道以这副模样来求人与她私奔到底有几分可能。
驿站后院一片静悄悄,夜已经很深很沉。院子正中央的确有一棵梧桐树,可是梧桐树左右两边各有两排屋子,幺弟所说的第二间是哪一间啊?
她蹑手蹑脚地穿过庭院,先往右手边的屋子探,里面漆黑一片,鼾声如雷;再往左手边的屋子探头,里面一样没有半点灯光,同样都是鼾声如雷。到底边承欢住的是哪一间?
「边……边边公子?」她压低了声音轻喊。「边公子?」
「谁啊?」里面的人问道,声音沙哑又低沉。
「边公子?是我啊!」
「变什么啊?变变变叫个不停……」床上的男子翻身下床,门屝猛然拉开,赤裸且长满黑毛的粗犷胸膛坦露在她面前吼道:「到底是谁三更半夜吵老子睡觉?变什么变啊!」
她的脸烧得通红,眼前那一片「森林」前所未见,让她张口结舌反应不及。抬头一看,粗汉一脸落腮黑胡几乎将头脸全给遮住了,铜铃大眼看起来杀气腾腾,她连忙低下头道:
「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是……找边边……边边公子……」
「边边边边,边什么边?连一句话也讲不好还敢来找人!」
「可可可是我……我只是想找边边边公子——」
「唉,不是边边公子,是边承欢。」
身后传来边承欢温柔的叹息声,她开心得立刻转身扑上去。「边大哥!我终于找着你了!」
「将军,这——」粗壮的汉子耙着头皮,不明所以地问:「这位——」
「这位小兄弟是我的好友,没事了,你去睡吧!」边承欢不等他搞清楚状况,拉着段柔的手便往屋里走。
小兄弟?汉子打着哈欠,眼光却盯着那娇小窈窕的身影不放。那什么味道马蚤臭得那么恐怖?连他这粗人都受不了!
呵!虽然他睡眼惺忪但可没老眼昏花,那要是个「小兄弟」那可就真是奇啦!臭归臭却还是个货真价实的小娘子,没想到他们边将军原来……嘻嘻嘻!不过这样也好,省得兄弟们老是担心他有断袖之癖。原来不是什么断袖之癖嘛,只是……只是有点恋童症罢了!
「妳怎么会来这里?」
「我……」段柔低着头不敢看他,小嘴抿成一条直线。如果被他拒绝呢?虽然他曾经上门求亲,可是「私奔」跟成亲是两回事,他会愿意吗?
「妳这身打扮……」边承欢看着她那身黑色夜行衣,不由得轻叹口气摇摇头,「该不是打算离家出走吧?」
「不是离家出走。」段柔低嚷着将背上的小包袱放在桌上,好半晌之后才鼓足勇气开口:「我是要跟你私奔。」
「……」
她的脸已经烧得通红,一双明亮的眸子低低地垂着不敢望他。刚刚才鼓足了勇气,此刻却又忧心迟疑,她的声音在颤抖却又不能不往下说,否则也许连继续站在他面前的勇气也没有了。
「你会答应吧?那天你真的来了,可是没想到……我绝对不要去宫里当什么女官、什么贵妃!我宁愿一辈子粗茶淡饭也不要去过那不见天日的生活!」
望着她明明羞红了脸却还是鼓着勇气说出这些话,他觉得自己的心微微揪痛。多可惜啊……只差那么一天,却是这么大的遗憾!
「你会带我走吧?去哪里都可以,未来日子怎么过也都没有关系,我可以吃苦!真的……」见他久久没有回应,她的声音逸去,悄悄地抬起那双惶恐的眸子望着他。他为什么什么表情也没有呢?
眼前的男子与她只有一面之缘,但她却深深的记得那天在山坡上他脸上的表情,那种令人如沐春风的温柔、那带着微笑的眼眸,如果他不曾为她动心,那么后来的求亲又是从何而来?|qi|shu|wang|难道只是一时兴起?难道只是随口问问?
「我送妳回府吧。」
段柔错愕得无法动弹,只能怔怔地望着他。最后一丝希望破灭,她的唇微微颤抖,破碎的呜咽随即逸出。
「明天宫里的车队就要出发了,早点儿睡免得路上太累。」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不可置信加上奔波一晚的怒气,段柔使劲跺脚。「你怎么可以这么说!」
「姑娘……」
「我叫段柔!你不是上门来求过亲吗?如果你不喜欢我,为何登门求亲?既然你都愿意来求亲了,为何又不肯带我走?」
「求亲跟私奔是两回事。」
「是一回事!」
边承欢又好气又好笑,她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多可爱,浑身又脏又臭,表情却又倔强得那么理所当然,好似他现在就应该挽着她的手飞奔到天涯海角似的。
「是两回事。」他温颜望着她,真当她是个孩子。
「我不管!那就是一回事一回事!」
「……」
泪水滑落她白玉无瑕的粉颊,面对他的无言她无助又无力,只能背过身去。她恨自己没有勇气一个人逃亡,更恨他明明才来提过亲,怎么现在就反悔了!
「别哭了,我送妳回府吧。」
「你是不是嫌弃我,不愿与我……私奔?还是你听了我爹爹的话,以为我真的要进宫去当什么妃子,你害怕皇帝会降罪于你?」
边承欢望着眼前的泪人儿,他的心纠结得更疼。如果可以,他真的愿意现在就拥她入怀,现在就挽着她的手浪迹天涯。这一生他从未渴望过任何人,只除了她。
打从见过她,他满心满眼满脑都是她可爱的模样,那倩影深深烙印在他的心上,她温暖馨香的气息在他的血液中流窜,所以他才立刻登门求亲。因为他知道,他知道这种渴望也许一生就只有这么一次,错过了就再也没有机会!
看着她那双泪眼,他的双拳不由得握紧,然而却得提醒自己,他们今生已是无缘。握紧、放松、握紧!幸好,用情不深,趁两人尚未泥足深陷之前了结这一切吧,何必徒增痛苦?
「我想梳洗一下可以吗?」良久,她终于幽怨开口:「我好臭。」
简单地点个头,他转身离开去替她打水。
终于安置好之后,他静静替她关上门。「我就在门外。」
「怕我溺死我自己?放心吧,我不会给你惹麻烦!」赌气地背转过身,仰头让泪水流下。
第一次,在自己闺房以外的地方宽衣解带,望着那洒满白色花瓣、充满香气的水,不知道是该感激他的贴心,还是对自己的处境感到滑稽。
干脆……真的把自己溺死在这桶芳香无比的热水里好了。
被逼到绝境的委屈、被拒绝的羞耻全都涌上心头,她又气又恨,既恼且怒,怎能就这样屈服?但不屈服又能如何?真的就这样自己逃走吗?能逃去哪里?又该如何生活下去?
思绪千丝万缕,每一根细丝都像是隐形的枷锁重重扣住她的手脚,蒙住她的口鼻,教她无法呼吸。
冒着热气的水淹过她的头顶,将自己完全没入水中,隔绝了凄冷的空气跟无情的现实,仿佛如此便能想出一条生路。
水好温暖,抚慰了她奔波一整夜的辛劳。她在水里拥抱着自己,突然觉得好像可以这样一直待在这无声的世界直到地老天荒,昏沉的感觉随着水波晃动缓缓袭来,如果就此沉沉睡去,其实也不是太差的主意……
突然,一双大手从水中将她哗地抱了起来。她惊骇得呛了好几口水,连惊呼声也发不出来。
一床棉被没头没脑地紧紧裹住她,边承欢深锁着两道浓眉凝视着她。
她连连呛咳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而他将她一把抱住放在床上,随即带着怒气转身。「把衣服穿好,我送妳回去!」
他大概以为自己真的想自尽。虽然她曾有过短暂的念头,但真的不是要自尽啊!
百口莫辩的委屈让她发起脾气:「你放心好了,就算我要死也不会死在这里拖累你!」
砰地一声关门巨响就是他的回答。
段柔又气又急忍不住尖声怒吼:「你不能这样冤枉我!你可以不要我,但不可以这样诬赖我!」
屋外的他什么话也没说,任由她大发脾气。水桶被狠狠推翻、茶壶茶杯被砸在门上,但他依然什么话也没说。
住在驿站里的其他人早被吵醒了,他们纷纷打开窗户探出头,却都在他冷冽致命的眼光下瑟缩。
屋内的她摔得累了、哭得累了,终于沮丧万分地跌坐在地上。这时她才想起自己身上依然一丝不挂,也才发现自己早已冻得发颤。
这脾气来得好快,却也终于将她满腔的怒气全都发泄光了。记忆中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的脾气,白天在府中虽然怒到极点,却依然不敢过分造次,只有现在才真正怒极、恨极!
她好喜欢他,真的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如果今天曹公公没有来宣旨、如果今天他没有登门来求亲,或许明天她就会自己收拾好包袱,天涯海角去寻找一个只见过一面却救过她一命的男人——但现在不需要越过天涯海角了,他现在就狠狠的拒绝了她。
好蠢!
起伏的胸口终于平缓,她这才感觉到地上好冰,而裹着的棉被上还有他身上的气味……裹紧厚被深呼吸,万般委屈涌上心头。
现在能不能诬赖他?毕竟他已经见过她的身子,就这么耍赖要他负责一辈子可以吗?
双颊猛然烧红。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原来可以这样耍赖,可是她真的好想好想就赖在这里永远不要起来,为什么他不能理解呢?
皎洁的月光映照着两个人的身影,马蹄声笃笃笃单调地响着,好漫长的一条路。骑在马上的女孩儿沮丧地垮着细瘦双肩,啜泣声早已悄悄隐没在黑夜中,只剩下一双无神的墨瞳与无力的小手。
马匹在段府大门前停了下来,边承欢无言地朝她伸出手,她却倔强地拒绝了,努力想从马匹上自己下来。可惜她身材太过矮小,半悬在空中的模样既可爱又可怜。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不等她反对便将她抱了下来。双手放在她纤细的腰枝上,感觉她柔软的躯体跟温暖的香气,她漆黑如瀑的发丝掠过他的鼻尖,带来一阵酥麻轻痒,他忍不住深深嗅息,感觉自己坚硬如铁的心早在不知不觉间有了裂缝,他渴望摒除一切拥她入怀,深深将她嵌入体内,永远不要放开。
难堪的僵持持续着,他得咬着牙用尽全身的气力阻止自己——他们之间不会有未来的,放手吧!
脚才落地,段柔立刻使劲推开他,明亮的月色映着她气得通红的脸,秀丽绝伦。
张开口,却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望着她倔强低着头的模样,他的心又是一阵抽痛,果然相处越久越是难舍。
原本只是她的一丝希望、他的一丝情缘,却在这难堪的沉默中渐渐蔓延。
好半晌段柔才悄悄地来到他身边,轻轻地扯着他的衣袖,抬起那双含侯墨撞无言地望着他。
凝望着那张梨花带泪的小脸,裂缝正在渐渐扩大,只是……男儿忘在四方,岂能只因为儿女私情而断送自己满腔热血与雄心壮志?
「我会死的……」略显苍白的樱唇颤抖,泪水映着月色滚落,如断了线的珍珠。「我真的会……你带我走,好不好?」
此刻不答应她,将来他必会终生后悔。但是……
「你带我走,好不好?我什么都听你的,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你带我走,好吗?刚刚都是我不对,是我不好、我不该……可是……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请你不要把我推进门去,我不要……」
一声声恳切的祈求几乎打动了他,那双盈盈泪眼映着月色如此之美,「男儿志在四方」这几个字顿时淹没在泪水珍珠当中,他张开口就要同意,此时门却开了——
段家大门咿呀一声被拉开,以段正康为首的一群人打着灯笼站在段府门内。
「小姐……」丫环锦儿欢天喜地地冲了出来。「小姐小姐!妳吓死我了!都不知道我有多担心!我刚刚发现妳不见了……」
锦儿麻雀似的叽叽喳喳打碎了段柔最后一丝希望,她凝视着边承欢,露出一抹凄然苦笑。
在那一瞬间,他已经后悔。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第三章
庞大的车队慢吞吞走在黄泥路上,听说天黑之前他们若能赶到风陵渡就算运气好了。
几辆马车落后在队伍最后方,多数是些没有家人陪同的女孩儿,虽然她们也许是将来的后妃,但此刻她们无权无势又无钱,连护送的宫廷侍从也懒得去理会,走得慢些便换来大声斥责喝骂。
打从他们出发之后,一路上凄风苦雨,一直到今晨才总算见到阳光。可是几天下来,他们已经全都累得不成丨人形,连马匹都显得无精打采,有一步没一步地拖着步伐慢慢走。
黄泥路颠簸不堪,坐在马车里已经是酷刑,再加上潮湿严寒的天气,叫人给颠得想「呕心泣血」。
她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像是快散了似的难受,陪着她一同受苦的是小丫鬟锦儿,锦儿不知几时已半瘫着沉沉睡去,而她却睁着一双无神的大眼睛怎么也睡不着。几天过去她整个人已经瘦了一大圈,三魂七魄也变得零零碎碎的,魂不附体。
早知道就应该自己收拾细软逃走的,省得闷在这马车里都快闷出病来了。
早知道就不该寄望边承欢的,如果她自己一个人逃走,现在说不定已经跑到天涯海角——可恶的边承欢、可恨的边承欢!都是他!都是他!
「边唷边唷边边边!我变!我变!我变变变!变个啥好呢?变个翩翩佳公子,边边公子佳公子……」
突然,车边传来荒腔走板的唱曲儿声,那曲儿谁都没听过,乍听之下令人糊里糊涂,仔细一听,她立刻清醒过来,感觉自己整张脸都在燃烧。她连忙扯开马车旁的布帘怒道:「是谁在大呼小叫?」
「嘿嘿,是我啊,变啊变啊变变变!变变公子。」纠髯汉子嘻皮笑脸地望着她。他骑在马上看起来更是高大威武,宽厚的胸肌随着马匹而移动着,满脸落腮胡的他穿上军装显得威风凛凛。
「小姑娘,妳忘记我了?」
谁能忘得掉这样的人?段柔又好气又好笑地瞪着他,「这位军爷,咱们认识吗?」
「唔……大概不认识。」黑汉子咧开大嘴笑了,喳呼喳呼地又高声唱了起来:「我变!我变!我变变变!变变公子——」
「喂喂喂!」段柔红着脸低嚷:「快别唱了!」
「嘿嘿!小姑娘叫我不唱,我当然也就不唱了。」黑汉子朝窗子凑近脸,那张黑脸显得更是黝黑粗犷,只见他笑咧了一口黄牙道:「小姑娘坐在轿子里闷不闷?」
当然很闷!更令人气闷的是这行车队的领队竟然是边承欢!难怪他不肯与她私奔:难怪那天夜里送她回府的路上,他半句话也不肯多说。一个堂堂飞虎营的年轻将军,怎可能为了儿女私情而抛弃大好前程?
眼前这个满脸落腮胡的汉子一定是边承欢的手下,所以这些话再怎么赌气也不能说出口,段柔只能问:「还不知道军爷大名?」
「熊定邦。」
「熊大哥。」
「小姑娘挺可爱,我这种大老粗哪能有妳这样可爱好看的妹子。」熊定邦拍拍胸脯,「既然妳叫我一声大哥,那我也教妳个法子让妳见见变变公子怎么样?」
「咦?什么变变公子?谁想见什么变变公子?」
熊定邦先是楞了一下,随后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是是,小姑娘当然不认识什么变变公子啦,不过……这么气闷,要不要随熊大哥去兜兜风?」
「兜风?」段柔有些讶异。「怎么去?」
「就这样去。」熊定邦笑嘻嘻地抽出腰间的配刀,刷刷两声将马车厚厚的布篷划开,朝她伸出手。
马车的窗户并不大,有布篷遮着的时候更是小,现在布篷被划开了,登时露出一个破洞,换了平常人是绝对出不去的,但段柔的身材跟一般十二、三岁的小娃儿相去无几,上半身稍微挤一下就能往外探出身子。
就这样,熊定邦只用一只手就把她从马车里捞出来放在自己马上,这还不打紧,他还唯恐昏昏欲睡的马车夫没发现,硬是嚣张地「啊呼啊」乱吼着策马狂奔。
「喂!」果然,马车夫吓醒了,望见车里的小姐给人抱走,这一惊非同小可,立刻喳呼喳呼地吼了起来:「喂!喂喂!你你你!你是谁啊?喂!喂——」
在马车夫惊恐的叫喊声中,熊定邦的马早已经跑得老远。骑在马上的段柔感觉自己像是长了翅膀一样飞了起来,当风飞掠过她的脸颊,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马匹飞奔了好久,车队早已经看不到了。夕阳在茫茫大地沸腾着,远方的河流如同滚烫的金色之河,白皑皑的雪覆盖着连绵不绝的山峦,放眼望去,竟是如此凄美孤绝!世界如此辽阔,她却觉得好孤单。
寒凉的冷风袭来,她不由得打个哆嗦,不敢喊冷,只想知道他们究竟身在何处。
「熊大哥,咱们去哪儿?」
「去哪儿都好。」熊定邦回道,不住回头往后看,怀疑那位边将军究竟几时才要追上来。
这回答令段柔有些愕然。他也不知道?继而一想,现在他们离车队已经好远了,离自己那悲惨的命运也是,若要求背后这汉子带她私奔,他会肯吧?只是……为何心头如此惆怅?
原来……私奔也不是跟谁都可以。
「那……唉……咱们回去吧。」
「回去?!这怎么成?不回去!」听不到后面追兵的声音,他反而更着恼。
怎么?就连他老熊掳个闺女也不打紧是吧?掳的还是皇帝要的闺女儿哪!这都无所谓?
说穿了他是恼怒上头的人太不讲理,想他老熊待在飞虎营也不是十天八天了,虽然他是个大老粗又目不识丁,可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也熬了整整四年了!原以为前头的黄将军走了之后,他这个副将可以荣任飞虎营主帅,谁知道竟然来了个唇红齿白的边承欢!
武举人怎么样?武举人好了不起啊?哼!不过就是功夫好了点、脸皮嫩了点罢了,要说起打仗哪及得上他老熊!大半年了,也没见这位边将军有个啥建树,人是斯文了点儿,说话也中规中矩颇有气度……
唉唷,扯哪去了!反正说来说去老熊就是看不顺眼,非要惹个事儿,看看这位边大将军有什么肩膀处置。
此次索性「掳」了这小姑娘,且看那边大将军要拿他这副将怎么办。是杀了、砍了?还是好生相待?总之啊,脑袋掉了也不过碗大个疤,他老熊这次真是豁出去了。
「对!就这么办!」越想越生气,猛一拍马走得更远。
「喂喂!这怎么成?你要去哪儿啊?咱们快回去吧!」
「咦?妳不是想找人私奔?那去哪儿有什么关系?总之走得越远越好不是吗?」
段柔急得哇哇大叫:「谁……谁说的!我哪有!你你你快放我回去!」
蓦地,他们身后传来马蹄声,细听之下只有一匹马。嘿!这小伙子有胆识,竟然单枪匹马来,不怕他老能二刀剁了他脑袋?
熊定邦忍不住笑了起来,「俺知道,小姑娘是想找人私奔,不过找的是那边边公子,不是我这个大老粗对吧?」
「你快别胡说了!我才没有!」
「妳有。」
「我没有!」
「妳明明就有!」
「我就是没有没有没有!」段柔又羞又恼,在马匹上乱跳起来。「你莫再胡说,否则我跳下去了!」
「嗳!嗳!别跳别跳,妳要是跳下去让马给踩成肉酱了,那可就见不到边边公子了唷!」
这可好,才不过几天前,边承欢跟她说别跳,跳下去会摔成肉酱;这会儿,这位熊大哥又说她会被马给踩成肉酱,怎么她左右都是变成肉酱的下场?她真有这么讨人厌吗?
熊定邦的身体往前倾,在她耳边神秘兮兮地道:「喂,我说小姑娘,妳想不想知道妳的边边公子到底喜不喜欢妳?」
「我……」
「想就想,不想就不想,真是小姑娘,婆婆妈妈。」
段柔抿着唇答不出话来。熊定邦呵呵一笑,「妳不说话我就当妳是想了。熊大哥教妳个法子,待会儿妳什么都不要说,让我来说。」
「你要说什么——」
话还没说完,达达的马蹄声已经追了上来,熊定邦不待她把话问完,忽然勒转马头,对着来人咆哮道;「不许再过来了!」
夕阳将来人全身洒满点点金光,玄铁戎装将他修长的身材衬得英伟无匹,墨色乌丝飞扬在他身后,无表情的脸孔静静地凝视着他们。她觉得自己好幼稚,于是只能无言地低下头来。
「我们不会回去的!」熊定邦喳呼喳呼地粗声咆哮道:「小姑娘与俺说好了,咱们决定一起私奔!」
听到这话,段柔惊吓地回头望着熊定邦。
只见他挥舞着大刀对着来人露出牙齿,模样极其凶恶续道:「谁要是敢阻拦老子,老子就把他的头给砍下来!就算是你也不例外!」
寒风中弥漫着肃杀之气,半晌,段柔觉得自己的脖子已经快扭断了,却仍没有勇气回头看他脸上的表情,好不容易才终于听到边承欢淡淡的声音。
「如果这是段姑娘的意思,你们就走吧,朝廷之事自有在下一力承担。」
什么?
什么?!
段柔无法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他竟然……宁愿让她跟这个大老粗私奔……
某种激烈的感情冲昏了她的脑袋,她想都没想直接从马背上跳下。
她的动作快得出奇,完全出乎意料之外,边承欢跟熊定邦都还来不及反应,她已经跳下马背。马匹受了惊吓一阵乱踢,他们两人甚至还来不及发出惊呼声,她已经滚出铁蹄之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狂奔而去。
「段柔!」
「小……小姑娘!」
「你留在这里,哪里也不准去!如果我回来的时候不见你,无论你逃到天涯海角,我都会亲手把你抓回飞虎营问罪!」边承欢严厉地说道,随即策动马匹追着段柔的身影而去。
「嗄?嗄?喂!」熊定邦楞了楞,眼睁睁地望着马匹飞奔而去。小姑娘跑得好快,简直可以用神速来形容——呃?他刚刚说错了什么,小姑娘怎么突然就跑了?
他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楞楞地杵在寒风中打哆嗦。咦?他真的要在这里等啊?他们两人会不会突然决定真的私奔去也,留下他跟二楞子一样傻傻的站在这里等到地老天荒?
熊定邦左思右想,手里的大刀朝半空中挥舞了几下,好像他真的有勇气砍下边承欢的脑袋似的。
可是……边承欢不会那么做的,他模样看起来虽然跟个娘儿们一样斯文,可是他的心却是很坚定的。他其实并不了解这位边大将军,但他直觉可以如此肯定,用人头担保也没问题。
小姑娘的一番美意恐怕是……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什么什么有意什么什么无情的?嗯,大致就是这个样子。
刚刚边承欢的语气真是严峻极了,脸上的表情也挺象样的,原来小白脸将军也不是好惹的。虽然还是有那么点儿不服气,不过……唉,当了一辈子的副将,看来他真真只有「副将」的命,那也只好……就这么继续等下去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自己真的很喜欢跑?五岁还是六岁?已经想不起来了。印象中,当两个姊姊在花园里扑蝴蝶嬉戏的时候,她总是一圈又一圈地绕着偌大的庭院跑个不停,直到满身大汗、气喘吁吁,直到母亲无奈地呼唤着她的小名,直到再也跑不动躺在草地上仰望着蓝天。
她喜欢凉风拂过脸颊,也喜欢阳光照耀着她晶亮的眸,有时她会认为自己可以一直一直不停的跑下去,然后猛然倒在地上在快乐中死去。
如果真的可以这样……也很幸福吧?
「段柔!」
她惊跳一下,浊重的呼吸更加急促。
边承欢的呼喊随风飘扬回荡在空旷的山谷之间,马蹄践碎薄冰发出啪哧啪哧的声响,那声音越近,她跑得越快,不管胸口是否已经疼得快炸开,不管眼前的景象是否已经模糊一片。
为什么还要来找她呢?为什么不能就让她这样一直跑到地老天荒,就这么死在这荒芜的山谷中?
她不想去面对自己的命运,不敢想象下半生再也不能跑、再也没有欢笑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
她对自己的人生原本也没什么期望,满心以为会跟两个姊姊一样待在家里终老,这样起码她可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就算嫁人也只要普通的小康之家就好,只要可以自由自在过这一生也就够了。
她跟两个姊姊不一样,她们总期望可以嫁个富贵人家,所以一直对父亲有很大的怨怼,因为父亲闲云野鹤似的性格不愿上京攀权附贵,所以才蹉跎了她们的青春。但她没想过要什么荣华富贵,她只想做自己就好了,这样简单的要求真的好难吗?
但为什么没有人在乎她的想法呢?为什么她要任由其他人来决定自己的命运?
「段柔!」
跑得太快,她甚至没注意到天色已暗,脚下一个踩空,整个人咕噜噜地摔了好几个跟斗,停下来的时候,整个人、整张脸贴在冰冷的草地上。热泪烧灼着她的颊,她就这么趴着,一点也不想起来了,就这样摔死好了,反正有谁在乎?
「段柔!」马上的边承欢大惊失色,一个纵身,几个快速起落来到她身边。「段柔!段柔!妳没事吧?」他急切地上上下下抚摸着她的身子,担心她可能摔断了某根可能致命的骨头。
「哪里痛?快告诉我!妳不要乱动,万一碎骨割破脏器后果不堪设想……这里疼吗?这里?」
「……」
他的担心如此真切,好像他真的害怕她会因为这几个跟斗而摔掉小命似的,如果他这么关心她,为什么还任由她无奈地接受命运摆布?
「真的很疼吗?腿骨?手骨?摔到头了?」他焦急地将她抱在怀里,望着她的脸、她的眸。那双墨瞳涌出泪水,那种痛楚仿佛也同样降临在他身上,边承欢心疼地替她轻轻拭泪。
「别哭,告诉我哪里不舒服?」
「这里。」握住他的大手压着自己的胸口,抬头望进他那双溢满关心的眸,忍耐多日的委屈、防卫瞬间溃堤。
「这里痛!痛得要命,痛得快死了!可是你在乎吗?没有人在乎!既然你一点也不在乎,为什么还要追来?为什么不让我一个人安安静静死在这山里面?你根本就不喜欢我,干嘛还要上门提亲?我不想去宫里,可是……可是根本没人管我喜不喜欢!我的心好痛……喜欢你有什么用?你根本懂……根本不懂!」
说到最后,呜咽已经变成哭泣,细细碎碎的啜泣还不足以表达她的悲痛,于是她放声大哭,悲伤的声音回荡在山谷间,久久不散。
天凉了,夕阳所带来的最后一丝暖意逸去,她纤弱的身子微微颤抖着,边承欢拉开自己的斗蓬将她整个包裹起来拥在胸前。
日暮余晖染红苍茫的大地,月轮早在那边山头亮晃晃地闪烁着银光,一边的天是紫黑色昏茫茫,另一边却是雾蒙蒙似白昼蒙纱。
可惜月轮再亮也没有温暖,寒气逼人的夜从脚底直往上窜,连心都结冰。
她的小脑袋垂在胸前,整个人虚软得连小指头也不想动一下。好冷……别说四肢百骸早已失去知觉,就连脑袋也冻得几乎结冰。
边承欢拥着她,用他的体温给她温暖,他的大掌包围着她冻得青紫的小手,可是她却什么都感觉不到。
心已死,泪流干,什么男女之别、生死富贵都已不在眼里。
「我们回去吧。」边承欢轻轻地在她耳畔说着。
早知道他会这么说的,她已经死了心,要怎么样都随便吧,就算把她扔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