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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如花,一朵一朵,被人任意蹂躏,流出黑色的汁液,被风撕裂,硬,一缕一缕,蠕动着,变成网,悄无声息地套在浑然不觉的人们身上,然后渗进去,让一个个人影越来越模糊。何仁停下脚步,在公用电话亭子间站住。骑着摩托车呼啸而过的少年正在互相追逐,不时扔下一句句粗言秽语。穿着短裙不觉得冷的女郎谑笑着相互谈论男人的那玩意儿。那些还没有长大在妈妈手里跌跌撞撞的孩子茫然地望着这个世界。垃圾筒上扔着几只废弃的避孕套,旁边的水泥灯杆则直挺挺地朝天搠去,上面贴满各种专治梅毒性病的小广告。

    何仁拨通父亲的手机,没有妄加评论,把朱玲已死与朱玲说的话讲了遍,就挂断了,继续拨电话。先是拨前天下午与自己上床打滚的那大学女老师的电话,她的阴阜迷人极了,与她的名字一样,确实称得上是一枚喷香喷香让人垂涎的贝壳。何仁默默凝视着手机上的电话号码薄,身子缩入电话亭子间,耸起臀,用已然坚硬的那玩意儿往有机玻璃上撞,撞疼了,咧嘴微笑。电话没有人接。何仁叹息了声,开始拨另一个女人的手机。

    “李蓓”

    “哎。你是”

    “何仁。”

    “哎呀呀,阿仁,咋又想起我来了你的声音咋变了是不是伤风感冒了我这里有最新的康泰克,十二小时准能缓解感冒症状。”

    “你来,我在云顶大酒店7o4房等你。”何仁食指转动着朱玲给他的钥匙串,脸上露出一丝嘲讽之色。钥匙很重,还附着一张精致的房卡。

    “人家在吃饭哪。什么事这么急嘛。哎呀呀,我昨天买的那件黛尼丝内裤放哪去了”电话里传来挪椅子、拉抽屉的杂声。

    “过来,我要操你。现在。”何仁没再说什么,挂断电话,拦住辆的士,到云顶大酒店,上电梯,到7o4房门前,深吸一口气,开门,拉灯,还没将这口气吐出来,眼前一花,手被拽住,身子前倾,重心失去,整个人被一个干净漂亮的过肩摔结结实实摔地毯上,喉咙里刚出呻吟,一只穿着皮鞋的大脚就已狠狠地往他胸口一踩,脚跟一顿。何仁差点就背过气了,眼珠翻起,脸胀得青紫,想喊救命,双手被人凌空架起,往后反扣,骨窝里咔嚓声似被拧断,紧接着,手腕处一疼,哕啷几声,被冰凉的铁器套住,膝盖处一痛,人立刻跪地上了。

    警察。几声大吼。

    何仁扬起脸,脸因为疼痛全变了形,牙齿呲着,一个磕碰没打,飞快地说道,“我是何长生何书记的儿子,你们吴局长认得我。我来这里,是因为朱玲给了我房门钥匙,说让我帮她整理一下东西。”手被松开,几个便衣警察面面相觑。一个脸上有痦子的年轻人说了声,“何长生,管政法的何书记”何仁点点头,微弱地喘着气。一个胡子拉荏的警察拉起何仁,眼神不无怀疑,语气却和缓下,“吴局长认得你你跑这里来干什么”

    “能不能让我给你们吴局长打个电话”何仁的一只胳膊吊着,直晃悠,“我的手机在上衣口袋,麻烦谁帮我掏出来。吴局长的电话号码是13456789o2。”那胡子拉荏的警察这回才真正变了颜色,“对不起,何公子,我们还以为是凶手潜入,所以下手重了,真对不起,我给你接上骨头。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还能说什么纯属自找苦吃。朱玲啊,这一切是否都在你的计算之中何仁苦笑起来,“没事,没事。犯罪分子若入了这门,那真是插翅难逃。”

    33

    “妈,我怕。”

    “别怕,孩子,妈妈在。”

    “妈,这外面好黑。”

    “孩子,不朝那边看就不怕了,在心里念着菩萨,菩萨一定会保佑你的。”

    “妈,我还是怕。那下午来的朱小姐死了。你扶我上厕所时遇到的几个护士都在说这事。妈,你也听见了吧你说,朱小姐死了,会不会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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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啐,别瞎说。人死了,又怎么还可能来找你”

    “人死了,会变成鬼。”

    “没有鬼,菩萨在呢。”

    “没有鬼,又哪来的菩萨妈,你听,这走廊外静悄悄的,还有这窗外飕飕沙沙的声音,鬼是不是就是这样走路”

    “孩子,你别自己吓自己了。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可我看见了。我不敢说。”

    “你看见什么”兰菊险些就打翻手中的汤碗,吃了一惊,眼前黑,“孩子,你万万别说胡话,乱嚼舌根。”小语面如死灰,手又冷又硬,迟缓地说道,“妈,我看见了那凶手。看得清清楚楚。很年轻,脸上有刀疤,还带着条狗,狗好凶,我脖子上的伤就是它咬的。妈,我怕。我没敢说,我怕凶手再来找我。妈,你说朱小姐做了鬼会不会来找我你说话啊。妈,你怎么不说话了”

    兰菊就仿佛被人刚从万仞悬崖上给丢到这儿来。尽管在朱玲与女儿对话时,她已觉得女儿有点不大对劲话没吐实,心里还抱着个期望,以为女儿是吓坏了,没想女儿竟真的看见了凶手。凶手。杀人的凶手。浑身血淋淋的凶手似乎正要从窗外的灌木丛中往窗台上爬。兰菊惊骇地跳起,扑到窗边,砰一下,关窗,锁死插销,牙齿打战,眼里满是惊恐,“你说胡话,你一定是说胡话。医生,不,不能叫医生。小语,你什么都没看见。你是我的女儿,你什么都没看见。你说,快说啊。”兰菊转身抱住小语,忽然举手就是一记耳光,“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女儿,你还让我下辈子如何活”

    兰菊抑着嗓子呜呜地哭出声。

    “妈,你别怕。”小语眼瞅妈妈慌了神,心里的惊恐一下子溜走大半,嘴里说着话,心神却镇定了些,手往妈妈的背上轻轻拍去,“妈,对不起,我刚才实在憋得难受。妈,我什么也没有看见。真的。什么都没有看见。我是说胡话。你别吓着了。”

    “你没骗我”兰菊泫然欲道,“你说,那朱小姐是不是也是凶手杀的”兰菊似乎想到什么,腾一下,站起身,手忙脚乱地就开始收拾东西,“小语,我们走,赶快离开这。”

    “为什么”

    “凶手说不定此刻已摸到医院里来了。我们走。来,你爬妈妈背上。”

    “不,凶手当时没杀我。他应该不会再来找我。”

    “你小孩子懂什么快点。”兰菊急得直跺脚,在屋子里团团转,转到床边,脚被床腿一绊,跌倒了,额头的青筋已暴得足有小指粗,“小语,听妈的话,我们这就回去,回家,拿点东西,坐车回老家,避过这阵风头。”

    “妈,你糊涂了吧这一走,岂不是心里有鬼,此地无银三百两,警察肯定要找上咱们的。”小语蹙起眉头,“对,我想起来了,那凶手的眉毛是三截的,像三把断了的小刀。”

    “都这时辰说这事干嘛走,警察找来,也总比在这等死强。”兰菊爬起身,伸手去拉小语,小语啪一下甩开,“我不走。”

    “你要妈给你跪下”

    “妈,你不懂。就像这黑夜,跑到哪,都是躲不掉的。只有等,耐心等,慢慢地等,等它自己过去。然后,天或许就亮了。”小语轻轻地说,全身汗毛随身子一次微微战栗倒竖起来,手捏成拳,眼睛瞟向窗外。巨大的黑暗平展眼前,暗影里隐伏着的无数只弓起脊背张着血盆大口的兽正露出狞笑,似乎只等她开门出去,便即一拥而上。小语裹紧被子,用力握住妈妈粗大的手,“妈,你给我讲讲爸爸,好吗过去你总不肯说,现在我大了,我已经长大了。真的,我刚才忽然就明白了。其实我根本不必怕。朱小姐也怨不得我。我并不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是自己不想活。妈,你说,这世上的男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东西”

    小语腮边挂下一滴泪。她又想起吴小南。她还没有法子不想起他。

    兰菊摇摇头。黑夜里的风可以透过玻璃吹到人的骨髓里。她的心就像风里的一片叶子,上下翻滚,突然,落在地面,被人大脚踩碎。兰菊拭去脸上泪水,眼睛红肿,“小语,那都是过去的事,还提它作甚你爸是个好人。你只要记住这点,也做个好人,他在九泉之下就会瞑目。”

    “好人好人不长命。坏人万万年。妈,爸是被人打死的,对不他想仗义持言做个英雄,结果反而被人当成一只狗熊,打死了,活活打死了,就像街头死了的一条赖皮狗,扔下我们母女俩不再管了。”小语失去控制,从小便一直憋在肚子里的话终于倒出来,脖颈梗得硬,眼睛冒出怒火,“男人是狗,是猪,是老鼠,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是”

    “狗是人类的朋友,猪是人类的食品,老鼠是人类的敌人,豺狼是人类的镜子。这几种动物分属科目,不可混淆而论。小姑娘,你说是吗”门开了,进来个男人,眉宇间略有伤痛之意,举手投足犹自英气逼人。

    “你是谁”兰菊跳起,拦在女儿面前,厉声喝道,随手抄起桌上的汤羹,横在胸口,宛如一条誓要保护自己孩子的母兽,鼻孔哼出白气。

    “我是朱玲的朋友,我叫何仁。”男人淡淡说道,随手掩上门,“朱玲叫我帮她一个忙。死者之托,不能不做。希望你的女儿不要骗我。”

    “滚出去。不然,我叫警察了。”兰菊扯高声调。

    “我爸是市政法书记,就管警察的。我也刚从警察手里出来,胳膊都疼着呢。”何仁不无自嘲地摇摇头,“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女儿一根毫毛。我只是想听到她真实的话。头顶三尺有神明,小姑娘,你说是吗”何仁在床沿上坐下,眼神怔怔地看着小语,她是杀了朱玲的凶手吗

    人人皆是凶手。猴子从树下跳下,学会直立行走,只是为了更好的猎获食物。白天,然后黑夜,它们互相追赶,相互捕杀,所以这世上就有了黎明与黄昏,有了漫空鲜红的血。何仁从云顶酒店7o4房下来,觑见李蓓正从的士上跳下,没上前招呼,让她也尝尝那个漂亮的过肩摔,就算是自己提早送给她的愚人节礼物。往后门出,先去了万紫千红歌厅。那个肥嘟嘟的猪头老板一问三不知,头摇得足有九个篮球大,直到他亮出身份打起父亲的招牌,猪头老板才肯把头摇得只有三个篮球大,心里不禁暗叹,看来从一颗猪头脑袋里,确实是挖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还得去找朱玲临死前提到的那小姑娘,就又赶来医院,正巧就听到小语的最后一番话。

    “举头三尺有神明。”小语喃喃说着。

    何仁没吭声,安静地坐,心里又把这七个字重复了一次。朱玲啊朱玲,你是害怕头上的神明么神明这种玩意儿,从来,便只是一剂致幻剂,噢,说是致幻觉还不够,它还是一剂春药,怕它作啥被生活强奸了,大可以闭上眼,撇开双腿,就当自己的爱人压在上头,好好享受呗。想那么多意义干啥人活着,本身就是意义,吃喝嫖赌是意义,坑蒙拐骗是意义。意义无所不在,在瓦片,在粪溺,在与这个还不知世事辛苦的小姑娘的对话里。在这个冰凉的世界,横的是空间,竖的是时间。它们因为“无”限而永恒而虚“无”。“无”,栖居于永恒左右的两个“无”字,不仅建构了一切,同时也摧毁了一切的意义。一个人若非要追寻意义,那纯粹是与人与己过意不去,这不,把自己也扯卵蛋了。

    何仁眨眨睫毛,屋里的灯光有些刺眼。

    34

    流云倒卷,携来风声百丈,吹破苍天,漏下无数火星,散落人间,化作灯光,竟有着难言的悲怆。高楼比肩而去,似凝固的海浪,黝黑,没有声响。秦愿与朴晓德坐在天台之上,默然无语。高处不胜寒,更无星光伴人眠。只是揪然,心中滴血,骨头碎成一堆粉末。“回去吧。嫂子还在医院里。”朴晓德静静说着。秦愿点头,起身,与朴晓德一前一后下楼,在路口分了手,径自往医院走来,行到天桥边,又听见那卖唱少年唱起“男人更需要关怀”的歌声,低头,匆匆加快脚步。路,不断曲折,逶逦向前,潮湿泞滑,鞋底越走越重,这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

    一个人能往哪里去

    花从街边的屋顶上倾斜下来,草在每一个可能倾斜的角度安之若素,明暗因此参差不齐。有人在屋子里坐,剥着手指甲,月光正从他头上的屋顶一寸一寸地跃过。滑腻的镜子在他身后。他所能看见的会是什么虚幻被不断重置,并曲折,让人不敢相信,一只老虎从镜里奔出,浑身沾满金黄的光芒,并且有着八条腿,四只耳朵。大街上摊着一本博尔赫斯的传记。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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