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饮而尽。
李世民似乎和方华相处极好,竟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与他把酒长谈。
众人均看在眼里却窃窃私语:
西夏刚被太子平复,方华一介降臣,为何竟得到如此礼遇?
早前有传言太子在西夏曾认此人为父。太子之尊,怎会认他人为父?
说起来,太子风流俊俏,倒更像……哎,可别乱说……
……
杜如晦与尉迟敬德举杯相视而笑。
秦王好手段!好一招趁火打劫!
有火,才能打劫。无火?那么,点火!
静如止水的火。
霖坤殿。
撤去了宽大的雕龙漆金宝座。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有着沉静的木材纹理,端正的褐色描漆,古朴却华贵的轮椅。
新继位的四方城主,不能龙行虎步,甚而无法站立。
但是他让殿上文武群臣仰视。
他的眼神穿过紫阙丹犀,似有若无地泊在远处。流光溢彩。这抹眼神,是停在白云上,还是留在蓝天之际?
他没有着华丽的城主服饰。许是先城主暴毙,余痛未息,他还是素色白衣,与月前的国师并无二致。
眉心点着朱砂的男子。清澈,清远,宛若年华。
偷得梨蕊三分白,借来梅花一缕魂。
父亲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诏命欧阳明日为四方城城主。
这就是所谓的命数。离开四方城经年不返,本以为助李唐平定天下,以此为约,可为父亲保住四方城安稳。却忽略了父亲想要的,并不仅仅是四方城。
终究,想得天下的人,没有如愿。不想纷扰的人,却接过来一片风雨飘摇的山河。
白宿元年,六月。庚辰。(唐历武德二年,六月。庚辰。)
欧阳明日割据西北,拥兵一方。
前来道贺的,仅有两国。
北部西突厥。南部大唐。
周边小国,西被李密截断来路,东为薛举所阻,忌惮这两大军政势力,均不敢来贺。
李渊派来出使四方城的,是民部尚书鲁国公-刘文静。
西边李密好整以暇,开始往边境增兵施压。东北边,薛举厉兵秣马,以平定四方城内乱为名,在明日登基仪式当日,送来了讨逆文牒。
四方城就像一片肥美的草原,夹在两个猎人中间,谁抢得晚了,谁就得少了。
明日转身离去。把军政要务、盛宴欢歌掩在门外。
身为城主,明日更没有必要费太多心血去做到八面玲珑。即使身为国师,他也没有四处结交。骨子里,他和建成一样任性,只是形式上略有不同。一个是淡雅清冷得令人却步,一个是率性乖张得令人汗流浃背。
今天过后,我就是这一方城主,建成就是那大唐的皇太子。居然两个人在同一天接手不同的天下!
唐的册立仪式也像四方城这么漫长吗?自已尚可以忍奈下来,不知那个人会是怎样的忿闷神情?
始终无法恨他。这个亲手杀死自已父亲的人。即便父亲有多少错,多少罪,父亲却是为了救自已而死。死在建成的手下,建成母亲的股掌之间,师父的……
何以慰父亲九泉之下的亡灵?造化弄人……
明日望着那把精巧的弓弦。
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上那细细的弦。突然,啪地一声,明日扣上了盒子。不再看它。
弓弦只有搭上箭才能发出威力,成为利器。但是,明日希望这把弓,再不要和那支箭相遇。兵者,凶器也。
情呢?更为凶险!杀人于无形,可为箭,可为刀,可为枪,可为断肠毒药。
然而没有羽箭的弓弦只能沦为装饰,寂寂无言。失去了弓弦的力量,羽箭也隐去了锋芒,了无生趣……
易山拿来衣袍想给明日披上。夜已深沉,笙歌散尽。
走近了,却僵住。
明日已伏在案上睡着。烛光打在他苍白清瘦的脸上,淡如水墨,明暗不定。
是冷了吗?他的脖颈上,围着一条旧了的红色纱巾……
太子之夜
元吉站在“宣政殿”正殿门外朝里面张望着。隐约可见殿内烛火人影。
他整了整衣冠,吸了口气,迈步进去。
李渊还在看奏章。瞧见元吉进来有些讶异。
元吉开口说:“太子……”
话被打断。王公公朗声道:“太子殿下到。”
建成神色自若,泰然从槛外迈了进来。
李渊道:“建成啊,朕有些话想跟你说说。你过来。”
“是。”建成拾级而上。
李渊转向元吉:“你刚才说什么?”
“啊?”元吉回过神来,忙道“儿臣是说‘太……太迟了,夜色已深,父皇竟还未歇息’。我就是……过来瞧瞧。时辰不早了,父皇也该保重龙体才是。”
“难为你费心。先回去吧。朕和太子说会子话就歇了。”
元吉告退出来后一肚子稀罕。
大哥真太准时了!掐点儿似的。还好后边儿的话没说出来“旧伤未愈,劳累一天,身上略有不适,已送回东宫歇下”,否则……穿帮!不过,他去了哪儿?腮上还红红的……
“建成,朕已经立你为太子了。”李渊看着建成说。
建成点头,沉静地回道:“父皇没有立世民。”
李渊顿了顿,说:“在你回京这段时间里,有很多人劝父皇立世民。天策府的力量,连朕也难以驾驭。上策便是恩威并济,方能保太平。”
建成笑了笑,稚嫩无害,
“父皇说的是,儿臣记下了。有道是攘外必先安内。我大唐万世基业刚刚开始,儿臣自是懂得轻重。”
李渊点了点头,
“那么告诉父皇,你在突厥发生了什么事?”
建成心里一沉。
李渊看着他:“你以为你上次哄朕说去和俟弗利可汗暗中结纳这样的话,朕会信吗?说吧。欧阳公子也在那儿,你还带了一身伤,紧接着欧阳飞鹰暴毙……你们必然有事瞒朕。”
建成略一沉吟,便起身走到李渊面前单膝跪下。
“儿臣的确瞒着父皇。只因前儿时机未到,不敢向您一并说明,一则怕您担忧,二则怕您为难。是以儿臣打算搁些日子,事儿都有了法子,再向您禀报。”
“……起来罢。跟你母后有关?”
建成唬了一跳。
“正是。父皇知道母后去突厥祭天?”
“建成,”李渊叹了口气,“她是鲜卑和突厥唯一的公主,没有她,突厥和鲜卑就不能祭天。她从未隐瞒朕任何事,是以朕反而无法弄清楚她的事。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父皇,”建成朗声道,“论孝字儿,儿臣自是不该对母后妄作匪议,更不该与她为难。只是想想我们晋阳扯旗举义至今日有大唐一国,其中坎坷艰辛刀头舔血的事儿,自是多得数不过来。创业之难以至于此,儿臣以为如今更不该疏忽,应防范于未然。”
李渊拉了他过来一同坐下:“你接着说。”
“北周旧部突厥、鲜卑、贺兰部听命于母后,这本是好事。但不知是何缘故,母后竟控制了俟弗利,胁迫他亲手杀了始毕可汗。据欧阳公子分析,她竟是要……
许久,李渊才道:“世民出征薛举,朕已有交代。拿下之后即速返京,不可动‘四方城’分毫。你……多留点心吧,天策府猛将如云,四方城到底小国寡民。”
建成怔了怔。父亲脸上神色,竟似有些……担忧?
“父皇,明日虽然智计过人韬略无双,但生性淡泊不喜战事。您大可放心。”
李渊听到“明日”二字时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气度。
他摆了摆手:“不是这个。欧阳公子才略实冠时人,但朕深知他非好战之徒,是以不会对我大唐有所谋划。况且他若是有所图谋当年怎会相助于我们?朕与他有约在先,一定要保住四方城,便决不会失信。眼下不放心的是天策府一旦得胜薛举,难保世民会纵军向前。四方城危矣。即便世民约束了玄甲军,唉,只怕欧阳公子也难释怀这丧父之痛,日后相见亦是……为难。竟是我们李家的人害死了他父亲。”
这个结,怕是很难打开了。只能先为明日全力保住四方城。建成黯然不语。
但建成黯然的原由不仅在此。他这句话,本就意在试探李渊。
果然李渊所虑并非是明日的才能、四方城将来可能的强大,而是……想见明日!!!
二人沉默半晌,各怀心思。三更天建成才回东宫歇了。
次日元吉一早就跑到东宫。建成刚起。
“大哥,你昨儿晚上跑去哪儿了?急死我们了!”
建成还没回答,唯风先答腔了,
“可不是嘛,一转身的工夫就没了影儿,招呼不打一个就走了。害我们人仰马翻,没少挨骂。”
元吉瞪了唯风一眼:“可不是该骂你?你把人给跟没了还是我跟没了?”说着转向建成,“大哥,出什么事儿了吗?”
建成挥挥手,唯风退了出去。
“窦建德来了。”
元吉瞪大了眼睛:“他!!你一个人和他见面?!他怎么进得来?”
“你忘了吗?他跟秦王殿下可是至交,想进太极宫还不容易?再者不用秦王,就凭他是窦建德,父皇也得请他进去。他手上还握着西夏六七成的兵力,论实权,方华哪儿是他对手。不可小觑。”
元吉咬牙道:“那晚在突厥我就想收拾他了。可恨当时形势逼人,只得忍着。这回他鬼鬼祟祟来干什么?”
建成拿起蛟龙剑,
“是得收拾这个祸害了……我还不清楚他来干什么,他不肯说。对了,他要走了我那把金刀。这刀对他有什么用?他此来莫非是为‘雁门关’一战和突厥?他和秦王,母后,必然有关联,会是什么呢?”
但另外一个更大的关联,却是建成不敢说出来的。因为连他也不愿多想这其中的关联。
原来昨儿晚上建成正坐着,忽然抬眼瞧见下首有一人目不转睛盯着他。仔细一看,那人居然拿出一条红色纱巾来,并且眼神瞟向了方华。
建成定了定神,细细一瞧那灰褐色的阴冷眼神,便知道了五六分。随后那人离席转向画廊而去。建成正想找他算帐,又怕惊动元吉等人闹出更大的事来,便悄悄跟了过去。
那人显然也不愿别人瞧见,拐弯抹角地转了半晌,走到前庭最靠后的一处别院。正是李渊的寝宫“紫宸殿”。“紫宸殿”位于“宣政殿”正后边儿。这小别院该是在最后边儿。
建成跟到他身后也不打话,一脚就飞踢了出去。
那人错身闪避开来,唰地扯下面具,正是窦建德。
“你这么刚烈的性子,可真难为我。”
建成冷嗤道:“你倒上赶着送死。说!你来做什么?”
窦建德摇了摇头:“我是来救你的。”
建成挑眉看着他。
窦建德道:“你胆子不小。独孤皇后的命令也敢违抗?”
建成顿时眼中露出杀意:“把话说清楚!”
窦建德却反而欺身近前几步:“你放心。你让单雄信干的事儿,我还没有让她知道。”
“你说什么呢?我可不与你打诨。敢乱嚼舌头,今儿你便是想完整地被抬出去,也不能够了!”
“哈哈,”窦建德似乎很开心,“建成的手段,我又不是没见识过,哪儿能就这么赤眉白眼儿地跑过来?我是好心告诉你,你那相好的欧阳明日才是上赶着送死。他自已把自已往突厥送。”
“什么意思?!”
“继位之后,他就会出访突厥。”
“然后呢?”
“独孤皇后告诉我的。”
建成面色铁青。
独孤皇后极少说话,一旦她说了话,每一句都极有分量。所以她告诉窦建德这个消息,用意不仅是通知窦建德,恐怕更有可能是要对付“四方城”和明日。
窦建德冷笑道:“他若好好待在四方城,要动他倒还真没那么容易。可惜他偏偏喜欢招惹是非,竟然修书给俟弗利,说要去帮他抚慰民心。突厥鲜卑可不正是我们的地界儿?这是便宜了谁?”
“母后怎么跟你说的?”
“你想知道?”
“放手!说!”
“元千凤怎么死的?”
建成怔了怔:“他背叛……”建成面色骤变,道,“明日身边的人!!!”
窦建德忽然叹了口气:“我真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想必我也是个叛徒……”
建成一字一句问:“是谁?她安排了谁?”
窦建德慢慢伸手。
建成没有动,死死盯着他。一如美艳得要夺人心魄的芙蓉。
窦建德轻轻勾起建成下颚。
建成依旧没有动。眼中阴云密布。
这一瞬间,窦建德清析地知道他永远得不到李建成了。这双桃花一样明艳的眸子里,是冷漠、残酷和杀意。
窦建德狠狠揽住建成的腰,扣住他的头,用尽全力在他花瓣一样的唇上蹂躏。
建成始终没有动。也没有推开窦建德。却狠狠咬着牙不肯松开。
窦建德猛地将建成推到墙上,紧紧固定住这个倔强的头。
“为什么这样子!!”
“是谁!!!!”
“为了他,你对自已这么狠?!”
“是,谁!!”
窦建德的舌覆盖住了那双眸子,残暴地舔舐。建成湿润的舌,湿润的眸子,浓密的长睫……
“不要这样看着我。我会忍不住想要毁了你,懂吗?”
“……最后一……个机会。”
“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只有独孤皇后才知道。”
啪
建成迅速抡起一拳直取对方面门。屈从是为了等一个解救明日的答案,若是得不到答案,便毫无顾虑地动手!
窦建德举臂一搁,硬生生接了建成一拳。
“听我说完!”窦建德低喝道,“有一个人,估计能让你的母后暂且放过欧阳明日。”
窦建德顿了顿,低头看着建成道,
“金刀给我。”
建成怔了怔,冷冷看着他。
窦建德淡淡道:“我知道你一直戴在颈上,就像小时候一样,对吗?”
建成道:“你要它何用?”
窦建德抚上建成的脸,
“不要告诉我给了欧阳明日,否则我就去四方城杀了他。你的东西,都是我要的。若是你现在不给,那我也等着。先走了。”
建成侧过去脸,想了想,退后两步解开衣襟,扯下那把精巧的金质弯刀,扔了过去。
窦建德用指肚摩挲着上面刻着的三个小字“毗沙门”,说:“边疆老人。”
建成狐疑地看着他。
窦建德道:“这世上只有他,才有可能说得动独孤皇后,你可让他来找她。若是我所料不差,其实他应该会主动来找独孤皇后,他们是旧相识。呵,原来你竟不知其中缘故!只不过,你若不放心,还可以再到你父亲跟前儿去透个信儿,他必定会保欧阳明日。”
“与父皇何干?”
“何干?你瞧瞧这楼不觉着眼熟吗?”
建成刚回来俩月,大部份时间都在东宫,还没怎么到过太极宫接临□的宫殿。因为不同于前庭,从“紫宸殿”开始往后都属太极宫□部份,住的是李渊的妃嫔。是以建成极少过去,对“紫宸殿”还有些陌生。
窦建德这么一说,建成才四处看了看。
窦建德看建成脸色越发难看,冷冷转身,
“是不是像极了太原的‘翠辇阁’?”
不动声色
明日继位后第二天,薛举便发军讨逆,声称欧阳明日非欧阳飞鹰之子,乃是谋逆纂位。但四方城“雁门关”守军却坚守不出。薛军连日叫阵,无奈四方城置若罔闻,薛举只得下令坚壁高垒,运来投石器,准备大举攻城。
岂料天降横祸。这里正热火朝天,后方却走水了。唐军从天而降,从背后杀出来,断了薛举后路。
薛举心道唐军与四方城素无深交,必然是打定主意放着四方城让他薛举和瓦岗去争,他们坐山观虎斗。谁知李世民竟千里迢迢带着唐军打过来!万一四方城再倾巢而出,岂非自已落了个两面受敌?!
薛举正怆惶之际,手下将土却纳罕了。
“将军,四方城瞧着不像要夹击我们啊。都几天了,他们净看着我们和李世民打。听说人城主都去突厥逛草原了啊。”
“那是个残废,马都骑不了,去草原不是白逛嘛,哈哈……”
“逛什么草原!你们知道个屁!说不定人家是去搬救兵!”
“对啊,可别小瞧了那个残废,听说居然是个风华绝代的佳人呐。”
“正事不议瞎起哄。那突厥是狼,不好惹。小心着点儿。”
……
…………
闹闹腾腾。
薛举踌躇不定。还是拿不下主意,不敢出兵应战李世民。只是派小股队伍出去掠个阵就回来。
过了几天,将士们按纳不住唐军的侮骂叫阵,又来找薛举。照旧一番争执,没个计较。
如此接连几番,外头唐军日日叫阵,里头将士七嘴八舌,扰得薛举不胜其烦。
东边雁门关外李世民本想一鼓作气先拿下一仗以震军威。但薛举不肯应战,只是小打小闹。李世民虽不着急,但眼见四方城居然也毫无动静全无意愿与唐军联手绞杀薛举,不由得不心生疑虑:会不会四方城与薛举合谋诱我们出兵?一旦他两军合一,再加上欧阳明日智计无双,玄甲军危矣!况且太子与欧阳明日交情非浅,此番太子竟无意领兵,莫非这里面果真有诈?难道是父皇要借薛举、欧阳明日举之手削弱玄甲军,来个借刀杀人?
李世民让将士照旧叫阵,暗地里修书差人送与杜如晦商议。他这次只带了侯君集,尉迟敬德、柴绍等一干武将。刘文静恰奉旨意出使四方城,如今正回长安复旨,李靖被他自已派去驻守洛阳。杜如晦被李渊留在朝堂。
眼下李世民少了这些谋士,心中虽免不了烦闷,却决不急燥。他冷静地分析了各种可能性,静观薛举、四方城和长安的变动。
然而他尚未等到杜如晦的回音,自已却先病倒了。这是极为罕见的。威武刚毅的秦王居然受了风寒。
李世民有些忿闷地想起了欧阳明日。
两年前在江都,欧阳明日只凭“望”之一字,便断定他受了毒箭伤,并以为他治伤为条件要求知道建成下落。然而终究秦王没有得到欧阳明日的治疗。因为秦王自已拒绝了。
他告诉了他李建成的下落。他让欧阳明日欠了他一个情。
他要他还。
只是,要他还什么?
李世民捂着这个总无法愈合的疮口突然发觉有些后悔。欧阳明日那双手,从来只为太子李建成疗伤治病。如果能让这双手为自已治疗,太子会是什么反应?欧阳明日满心不服的神情会不会很有趣?
“秦王。”
尉迟敬德忽然大声一嚷,打断了李世民。
“什么事?”
尉迟敬德和侯君集走了进来。尉迟敬德手上还拿着一封函,
“欧阳明日果然到突厥去了。”
李世民接过来细细看完,皱眉道:“杀害始毕可汗的人是冒充的?欧阳明日怎么会抓到真凶的?”
尉迟敬德道:“此事可疑。若是欧阳明日有意结交突厥以为强援,也不该在薛举讨逆,我军讨薛的时候去。怎么算,他都是弃四方城安危于不顾。反而为突厥如此设想。依我看,杀始毕可汗的就是他们了。他帮着俟弗利纂位,如今走漏风声,正想法儿挽回。”
侯君集也点头称是,
“这个消息传到长安,快也得两天时间。”
李世民想了想,道,
“依旧每日叫阵,不可传出我卧病的消息。另外赶紧通知李靖,兵马随时待令,一旦我们这里有变,让他立即率军赶往长安。不得延误。”
尉迟敬德和侯君集心中俱是一凛。
洛阳守军本是一着后棋,为的就是制约李渊对天策府玄甲军的忌惮,让他不敢轻易对天策府做出举动。
如今局势一旦生变,李世民没有让李靖来雁门关救援自已,而是直扑长安。说白了,那就是逼宫!
李靖手上有洛阳的三十万精兵,而长安眼下只有十万羽林军。
尉迟敬德和侯君集却热血沸腾。终于要干一番大事业了!
六月的突厥,地冷,云寒。连阳光也枯萎衰弱,并不温暖,却刺眼。
明日掏出一方帕子,捂着嘴轻轻咳了起来。不是强烈的咳,却让人感觉他压抑着太多。
俟弗利起身道:“即然案子已交给各位汗王们去审,如今犯人也据实交代了,本汗与欧阳城主就先行回去了。请各位汗王依律细审。”
各位汗王起身领命。
明日点了点头,似不经意地扫了眼堂中被审问的犯人,便与俟弗利一道出去。那犯人迎上明日的目光即怆惶垂首。
“城主可好些了?”
“无妨。如今流言稍定,朝局暂稳,可汗却还有一件事须立即着手。”
俟弗利没有提出问题给明日,而是自已说出这个待解的棘手问题,
“尽速剪除狱主羽翼。”
明日点了点头。
俟弗利却忍不住问:“她来去无踪,你如何确定她此时不在这里?”
明日看了他一眼,道:“你怕她?”
俟弗利涩然一笑:“怕。”
明日略一点头,道:“可以更怕一些。”
“哦?”俟弗利不小心看进明日的两湾深潭里,幽然澄澈,不禁面上一热,赶紧看往手中茶杯。
明日并不以为意,接道:“若我算得不差,三天以内她是到不了这里的。所以你有时间,示敌以弱。先除掉她在突厥的重要人手。”
俟弗利想了想,说:“好。”但随即又问,“你不怕‘四方城’出事吗?”
俟弗利打从明日到的那天起就想问这个问题。他的确想不通。“四方城”可谓内忧外患。内有狱主手下人众尚在,外有薛举攻城,李唐在后,瓦岗临境。
抛开这些兵临城下的国难,欧阳明日此举甚而可能是把自已送入突厥这个被独孤元贞控制的虎|岤之中。
明日掏出帕子,轻轻咳了起来。
还是那一方天蓝色铅尘不染的丝绢,纯粹得散着寂静的鲜活。俟弗利耐心地等他咳完,才轻轻递过去一杯热茶,道,
“你若担心‘四方城’,我即刻就出兵增援。”
明日收回帕子,接过茶来,淡淡一笑,
“你现在有多少兵马可以一声令下立即上阵?”
“二十万铁骑,十万弓箭手。”
“我一人敌得过你三十万人马。”明日拂袖聊举杯。晶莹的玉杯寸寸靠向唇畔。
俟弗利可汗顿时愣住。
苍白的脸,苍白的唇,却散发出凌云霸气。与方才的病弱判若两人。这本该出现在身负绝技的英雄豪杰身上的气韵,却如此浑然天成令人倾心地浮现在这个连站立都无法做到的俊美少年身上。甚而他比英雄豪杰们更添几分看透世事的了然,和锋利的睿智。
那抹自信,那眼底似有若无的浅笑,似映出满目山河,金戈铁马。
俟弗利无法移开视线,怔怔看着他含笑将玉杯里的茶慢慢饮尽。他喝得极慢。微微地仰起脖子,清澈秀雅的脸上依旧带着那抹似有若无的笑。明黄|色的发带随他的举动,自发际两侧滑落,似半含愁,又似跃动着曙辉。
空气恍惚因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而停滞。
他看起来并不在意此刻在他端居品茶的同时,他的江山基业正被敌军窥探,正有虎狼之师在他的城门下俟机啃咬,铁蹄蠢蠢欲动。他静静地悠闲饮茶,战鼓金钟几成歌乐。
他将玉杯放到桌上。自带优雅。
这句话,无论何人说出来,总不免让人难以置信。但从欧阳明日嘴里说出这句话,那就是无可置疑。
为什么?
一块美玉,会发出瑕疵的光芒吗?
不会!
所以,没有原因。只是无可置疑。
“那么,”俟弗利说,“你需要动手的时候,我三十万军马听你调遣。”
明日垂眸看着玉杯,并未抬头,淡淡说道:“等他们累了,这里就有六十万兵马……将他们的军!”
明日眼中转睇横波忽然一敛,结成满池寒霜。
俟弗利依旧无法移开视线。
先是蕴着病容,接着从容运筹,然后忽化做宝剑出鞘,而现在,则是利刃夺命。却偏偏他还是带着落花一样灵秀从容的浅笑。
俟弗利倒吸了口气,微闭上眼睛,复又睁开,
“他们是指薛举,李世民和……”
“窦建德和你怕的那个人。”
俟弗利一惊:“你……要把‘无狱’……”
“荡平。”
含元殿。
刘文静出班奏道:“四方城愿与大唐结为兄弟之盟。五年之内,互不侵犯,友好通商。”
呈上去国书,李渊展开。凝练瀟脱,秀雅却不失凌利的字迹文语入目进耳。
李渊端在手里细看。细细地,认真地看。
建成立在左列文官首位。他并未抬头直视李渊,但凭着几瞥淡扫,他的心里如扔进一块石子,来心意专注,有今日之成就也不足为奇。只是她乃一国之母,你怎能胡说她与一介布衣男子相识?”
古木天神情愉悦似陷入美景幻境之中,笑道:“相识就是相识,不止识你,我也识得她。何必管这许多身份。”
建成甩了甩头,想把晕眩抛开。他也觉这么议论母后和其他男子的关系有点不妥,但不问清楚又担心明日安危。他迅速把自已从明日的病情上拉出来,平静地说,
“师父,她如今拿着明日和元吉要胁我,叫我如何不急?再者我身上血丝蚕毒未解,终究是个隐患,不知她什么时候又生出事来摆布我。放眼这天底下,谩说我这个当儿子的,便是我那父皇都未必见得着她,更何况让她听进去一句两句?您若是有法子,还是及早出山,否则明日眼下就在突厥,她的地界儿里!只需三天,她就能出现在明日眼前!”
边疆喟然长叹,古木天也一声长叹。
半晌边疆才说:“你也瞧见了,我拼了自已这条命为她赎罪,她却连看都没看过我一眼。唉,十九年未见,她竟淡漠至此。”
听了边疆和古木天一番讲道,建成才总算明白了头绪。
未嫁李渊之前,边疆和古木天因在当时的大周朝游历,一次偶遇,与十六岁的独孤元贞结识。二人相继爱上元贞,后又有幸参加祭天,见其蝶舞,爱意愈深。元贞曾许诺嫁与边疆,但无奈身世所阻,合族人众均不满元贞下嫁平民汉人,遂驱赶边疆和古木天出境。
边疆因担心元贞受委屈,不及辞别,忍痛暂且出了周境。他本欲待事件稍有平息再潜回去,谁料不到半年骤变突起。周竟为隋所灭。元贞之母自刎而殁。
边疆闻迅当即赶回周朝皇宫。只剩劫火残灰,荒桓断壁,不见昔日奢华。
正当边疆和古木天碾转打听到元贞去了陇西,二人兴冲冲赶到半路时,惊闻元贞已与李渊定下了亲事。
边疆悲痛不已,赶去要带元贞远走,岂料元贞拿出了一把弯刀,说了一句话,
“叛心之人,吾必杀之!”
边疆郁结成伤,一夜之间,黑发变白。至此,二人十九年来不曾再见。
古木天默然半晌,才盯着建成道:“我初见你时,真的吓了一跳。一眼就能看出来你是元贞的孩子。真像。”
建成如今最不喜欢别人说他像母亲,因此没有回答,却问道:“怨不得你们宁死也不肯让明日动她分毫。唉,似如此,师父师叔真是性情中人。十九年,何其漫长。”
边疆道:“这才是我来此的目的了。一则这段恩怨放在我心里半辈子,终是无法得到她谅解,心下不甘。二则因我们上辈的孽债,却反害了明日和你被掣肘,明日逼不得已竟亲手射伤了你!另外……”边疆犹豫了一下。
建成道:“正因她是我的生母,所以我才更该让她走上正道,以免将来事态愈险,无可挽回。师父旦说无防。”
“她如今只为报当年灭国之仇,挑起多少腥风血雨。这次万一突厥生变,必将群雄并起,分而逐之,纷乱再起。”
“正是这话了。可是……师父师叔啊,母后这样冷……人,物,你们怎么敢……”
“不许胡说!她以前并非如此。”
当下建成请了房玄龄、魏征、段志炫和元吉过来商议。
元贞极少露面,这回却也巧了,恰逢次日鲜卑使节、突厥使节及西夏节度使要在“兴庆宫”请见元贞皇后。此次接见不安排在“太极宫”主要是因为李唐皇室只供奉道教真君。而“兴庆宫”内却有一座专为萨满教而建的殿堂。
魏征问:“见了皇后,又待如何?”
边疆回道:“说话。”
魏征问:“皇后若是不听呢?”
边疆默然。
建成慢慢站了起来,对段志炫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