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晚晴三人呆呆地看着,都已经感觉到了不对劲儿,却不知原委,只能干着急。
“爷爷,你知道吗?我很爱你,非常非常地敬爱你,二十四年来,一直如此。”玉轻尘突然说道,眼眸坦诚,毫无私假,直直地看着玉连容,声音中充满了孺慕之思,“虽然,我知道,爷爷对我,并非那么单纯的喜爱,但是,我还是爱你,敬你,把你当做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所以,我从不违逆爷爷的意思,爷爷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即使,我自己并不喜欢。只除了一件事,只有这一件事,我不想去做。”
“轻尘,你不要这样子,轻尘!”玉连容浑身都开始颤抖,心头突然满是懊恼。
“这些,爷爷你应该是知道的吧?知道你对我来说有多重要,所以才会这样一而再,再而三,明目张胆地逼迫我,因为你知道,我不忍心违逆你,是不是?”玉轻尘说着,声音却开始慢慢变得凄冷,“我就想站在山腰的羊肠小道上,左边是山壁,右边是悬崖,前面是爷爷。爷爷你想前逼一步,我就退后一步,爷爷再逼,我就再退……。”
眼眸中慢慢凝起寒霜,如冰雪般闪亮慑人,缓缓地道:“一直退到,退无可退!”
被那样冰冷的眸子看着,玉连容竟有一种肝胆俱裂的感觉,腿一软,瘫坐在身后的椅子上。
“爷爷,你以为,你这样的步步紧逼,逼得我步步后退,最后,就一定能退到你想要让我退的地方吗?”玉轻尘摇摇头,冷静地道,“爷爷,你错了。你忘了吗?我的右边是悬崖,我还可以跳下去的!”
玉连容嘶声喊道:“轻尘!”
“每个人的忍耐都是有底线的,如果,一再的妥协退让,却始终换不来我想 要的,而只能得到变本加厉的逼迫的话,我也会反抗,会报复的!”玉轻尘冷冷地道,忽然间又是一笑,摇摇头,“爷爷,你说过,为人做事,要有耐心,不可偏急,可是,你自己却忘了。爷爷,我真的是,如此地敬爱你,如果你能有些耐性,能再等一段时间,也许,我会因为不想看你伤心,会为了让你高兴,按照你的意愿去做。可惜,你选错时候了!”
“轻尘!”玉连容已经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哀哀地唤道。
“没有用的,爷爷,不要再这样看着我,我不会再觉得难过了,因为,就在刚才,我的心,死了!”玉轻尘伸手,猛地抓住玉连容的手,拉着他,放在了自己心口的位置,冷冷地道:“爷爷,你感觉到了吗?它,已经不会再通了!”
说着,漠然的一挥手,甩开了他。
“爷爷养育我二十四年,我无以为报,只能最后一次成全你!说吧,爷爷,这样煞费苦心的安排,你想要什么样的结果?”玉轻尘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地吐了出来,闭目许久,才又道:“是要我跟玉府断绝往来,从此再无瓜葛吗?二十四年来,长歌轩的仆婢每月一换,从无长久,你不让我跟玉府的人接近,不就是为了这一天,能够干脆利落地离开吗?”
“好,我如你所愿!”说着,猛地扬高了声音,“来人,斟酒!”
他与玉连容相对无语,周围的宾客并没听清,但是,玉连容身后的仆婢却听得清清楚楚,早就当场呆滞,完全反应不过来。
玉轻尘喊了几声,都无人应答,干脆自己转过身,拿起酒壶,斟了三杯酒。
拿起第一杯酒,玉轻尘转身,对着玉连容遥遥一敬:“第一杯酒,为爷爷助手5,愿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话罢,仰头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入喉,如刀割一般,迅速在玉轻尘苍白的脸上晕起了红潮。
玉轻尘一抹嘴,举起第二杯酒:“这第二杯酒,葬尽我们二十四年的祖孙情谊,从此,殊途陌路,再无瓜葛!”言毕,又是一仰头,一气饮尽,因为喝的太急,呛进了喉咙,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如诉如泣。
众人皆尽骇然,不知为何会有如此变故。
“这第三杯酒,断了我与玉府的恩怨瓜葛,从今往后,这玉府任何人的生死都与我无关!”说着,再度饮尽,信手一挥,酒杯被远远地抛开,撞在了寿宴的戏台架子上,摔个粉碎,破碎的瓷片四下飞溅。饮下第三杯酒,玉轻尘一向微带苍白的脸充满了病态的晕红,双眸灼灼,宛如火焰在燃烧跳跃,朗声道,“当然,我的生死也一样!”
说着,从方才放在旁边的礼盒中,取出了他的寿礼。
那是一幅两人来高的巨大卷轴,上面用不用的字体写出了一百个形态各异的‘寿’字。若再细看,就会发现,每一个寿字的每一个笔画,都是用相同字体的更小的‘寿’字所组成的,每一个字都精巧工整,秀逸脱俗。
这幅别出心裁的百寿图,构图布局尚在其次,但是那一个个小小的寿字,就不知道要耗费多少心血。
“三年,整整三年,写坏了无数的宣纸,我才写出这么一幅毫无瑕疵的百寿图,当时写时,只觉得每一个字都寄托着我对爷爷的祝福,现在看来,皆是一片可笑!”玉轻尘摇头,幽幽长叹,忽然双手用力一撕,将这幅耗费了他无数心血的巨大百寿图从中撕裂,再撕,直到尽成碎片,方才罢休。
苍白的手向天一挥,无数宣纸碎片散开,纷纷扬扬,散落了一地。
玉连容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呼吸几乎都要顿止,想说呼喊,喉咙却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几乎发不出声音。
“轻尘……”
“爷爷——啊不,是玉老太傅,您曾经说过,取名轻尘,意为轻晲尘寰,其实,你是骗我的吧?”玉轻尘凄然回首,惨然一笑,“轻尘,轻尘,不过是这一生,轻若尘埃罢了!”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众人呆立当场,除了玉轻尘和玉连容,几乎没有人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更不曾想到,好好的一场花团锦簇的寿宴,竟会落得如此收场!
147章 心伤成灰
众人呆呆地看着这对祖孙莫名决裂,看着那道火红的身影,迎着寒风,决然离去,宛如一道燃烧跳跃的火焰,然而,他的周身却散发着浓浓的寒意,所过之处,众人都下意识地往后退去,不敢接近。
玉连容茫然地看着,脑海中一片空白。
为什么会这样?
二十四年,他养育他,教导他二十四年,他以为,除了那有些倔强偏激的性情,轻尘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柔顺,沉默,逆来顺受,对他更是敬爱有加。从小到大,轻尘从不曾违逆过他,但凡他的吩咐,即使有时会用沉默反抗,但最后,还是会顺着他的意思去做。
只除了一件事。
然而,偏偏这件事,是他最想要轻尘做的。
祖孙二人僵持了二十四年,谁也不曾说服谁。眼看着时日无多,无奈之下,他只能再赌一回,安排王李氏返京。他知道,以玉谦玉廉二人对轻尘的忌恨,终究会发现她的。但既然事情已经揭破,也算是个机会,可正借此,将一切导上正途。
然而,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轻尘,那个一直沉默柔顺的孩子,那个从来都不曾反抗他的孩子,这次,居然反弹得如此激烈,还不等他有所表示,就决然地断绝了一切,连解释的机会都不曾留给她。
戏还未曾开唱,就已经落幕。
为什么会这样?
“轻尘,你站住!”
然而,这次,一直尊重他,顺从他的玉轻尘,听到他这样的呼喊声,却连停都没有停一下。玉连容看着那决然的身影,突然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和心慌,颤颤起身,想要追逐拦阻,却一个不慎,跌倒在地,脚踝一阵痛楚,含痛喊道:“轻尘!”
玉轻尘置若罔闻,径自离开。
“轻尘!”玉连容几乎不敢相信,那个虽然淡漠,却孝顺的孩子,现在居然对他如此的……冷漠?是的,轻尘天性冷漠,但是,对着玉连容,他却从不曾表现出来,他一直是安静而柔顺的,虽不多话,却处处为他设想周到,就像方才领旨谢恩,最先到他面前,扶起他的,就是轻尘。
可是,现在……
事实上,玉轻尘并没听见那声痛呼。
表面上,他沉静而冷漠,漠然前行,可是,不知道是酒的关系,还是其他,在他心里,有烈焰在熊熊燃烧,烧得他五脏六腑生生的疼,烧得他一颗心逐寸化为灰烬烧得他满心满脑的狂躁迷茫,思绪凝滞,完全地封闭在他自己的世界里,看不见周遭的人,听不到周遭的话语,只有他一人,在铺天盖地的火焰之中,踽踽独行。
直到,似乎有什么拉住了他。
玉轻尘茫茫然回首,漠然转眸,许久许久,眼睛里才缓缓映入一张明亮娇艳的脸,黑发白衣,细细弯弯的柳眉,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是全然的担忧,紧紧抿着红艳的唇,拉着他的衣袖,担忧地看着他,用轻柔的声音唤道:“公子!”
公子!
好一会儿,玉轻尘才慢慢反应过来:“……晚晴!”
见他还能认出自己,慕晚晴微微松了口气,关切地道:“公子,你还好吧?”
晚晴……玉轻尘下意识地就想要对她展开一个抚慰的笑容,然而,只是瞬间,方才的一切便如闪电般地浮现在眼前,笑容还未来得及绽放,便已然凋零。他有些怔怔地看着那张担忧的脸,电光浮影,许多的事情交错变换,她带给他的温暖和希望,玉连容给他的打击和绝望,她带给他的心动欢愉,玉连容带给他的痛楚挣扎……
玉连容,慕晚晴……
两个人的容颜交替出现在他的眼前,激烈的抗争着。
忽然间,玉轻尘浑身一阵,后退了两步,凄然摇了摇头,够了,一次就够了,不想再来一次了!玉连容也好,慕晚晴也好,他们心中最重要的人,都不是他!原本以为,只要他爱着他们就够了,可是,不是!对着玉连容一再的妥协和退让,最后换来的仍是毫不留情的舍弃,谁敢肯定,她不会是第二个玉连容?
被伤一次就够了。
这一次,真的让他痛了,怕了,不敢再将感情托付任何人!
看着那双漆黑的眸子神色变换,看着他的神态举止,慕晚晴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哀求地道:“公子!”
“晚晴,放手!”心中有着万千波涛起伏,但是,当话出口,却是一片全然地沉静,玉轻尘深深帝凝视着她,摇摇头,眼眸中有着隐忍晦暗的温柔,“晚晴,我不想对你口出恶言,放手,好吗?”
这样的眸光,这样的语调,慕晚晴不觉心中一痛,“公子!”
“放手!”
在他的直视下,慕晚晴终于缓缓地松开了手。
看着那白腻的纤纤柔荑,渐渐松开,艳红的衣袖失了牵挂,悠悠然飘荡着,垂坠了下来。玉轻尘蓦然一怔,低下头,有些愣愣地看着那空荡荡,无所依托的袖子,脑海中,心中,一片空白荒漠。他慢慢地抬起头,看着那张令他魂牵梦萦的脸,再慢慢地低下头,原本燥热炎烈的心如坠冰窟,迅速地冷了下来。
居然,真的放开了手?
虽然,虽然他是这样说的,可是,在他心底,其实并不想她放手的。其实,很想她就那么牢牢地抓着他,牢牢地抓着他,一直,一直不要放手的……如果,如果是莫言歌,就算说这样的话,她也不和放手的吧?
也许,她还会撅着嘴巴瞪他,会挥着拳头捶他,会扬脚去踹他,一边踹一边骂。
但一定不会放手的吧?
果然,还是不一样的,不一样的!
玉轻尘茫然地摇着头,后退着,突然转身,猛地朝着门口狂奔而去,隐约感觉到眼角有冰冷的湿润,顺着脸颊,一直地留下来,却又很快的被冬日的寒风吹干,却如刀锋一般,割得他的脸撕裂般的疼痛。
“公子!”
不知何时,左大安也清醒过来,追了上来,拦住了玉轻尘的去路。
玉轻尘猛地抬头,眼眸中有着鲜红的血丝,毫无感情地盯着他,淡淡道:“让开!”
左大安焦虑地道:“公子,你要去哪里?我跟你一起!”
“你没有听到吗?从今天开始,这玉府所有的人,都与我无关,你,也一样!”玉轻尘冷冷地道,见他还挡着路,无数激烈狂猛地情绪铺天而来,使得他如一头狂暴的狮子般,猛地吼道:“滚!”
从未见过这样的玉轻尘,左大安愕然,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
玉轻尘却并不理他,径自绕过左大安,毅然离开,再不带丝毫留恋,匆匆离去。
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慕晚晴心里更加焦虑不安,不知所措地看着莫言歌和云安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看情形,似乎是玉廉所言非虚,轻尘的确不是玉府的子孙。只是,听轻尘的意思,似乎这一切都是玉老太傅所安排的,这么说,老太傅和轻尘都是知道这件事的,只是……”云安然思索着,眉宇紧蹙,“看摸样,轻尘似乎并不想这件事揭穿,而老太傅素来疼爱轻尘,为什么要这样设计他?”
慕晚晴跺着脚:“谁问这个了?我是说,公子啊!言歌,你说要怎么办啊?”
莫言歌兀自出神,一时竟未答话。
“莫言歌,你发什么呆啊?”慕晚晴气急,一拳砸过去,“你快说,现在怎么办啊?你们也看到公子刚才的摸样了吧?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我觉得他一定会出事的!我好担心,我们要怎么办啊?”
左大安忽然走了过来,红着眼睛看着慕晚晴,沉声道:“晚晴,我求你了!”
“什么?”慕晚晴惑然。
左大安恳求地道,几乎要哭出来:“我求求你,你去劝劝公子,好不好?我看得出来,他情形真的很遭,他需要你!现在,只有你能够劝他了,晚晴!”
“我?”慕晚晴有些不自信,“我可以吗?”
“如果还有人能够劝动公子的话,就只有你了!”左大安苦苦哀求,有些悲哀地道,“你还没看出来吗?公子他对你是不一样的,他——”顿了顿,“至少,你试一试,好不好?无论如何,公子平时最听得进你的话,不是吗?”
看着左大安那样的眼神,慕晚晴有些惑然,脑海中隐隐约约地想到了某些念头,却又不甚清楚。但无论如何,她总要试一试,大不了,再被公子瞪几眼,骂一顿,也没什么损失。想到这里,慕晚晴坚定地点点头,道:“我知道了,我这就去追公子,至少,我们总要确定公子现在的情形才好。”
说着,转身就要追出去,手腕处却突然一紧。
回首,却是莫言歌,他紧紧抵握着慕晚晴的手,深深帝看着,素来沉稳的眼眸却深邃如海,看不透,猜不明,隐藏着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恐慌和害怕,以及哀伤。
“晚晴!”
慕晚晴微微一笑:“怎么了?”
“……”莫言歌很想说,不要去!晚晴,不要去!
刚才,他就站在晚晴身边,看着玉轻尘每一分一毫的神情变幻,他看得出来,这个沉静如水的男子,究竟还是沉静不下去了。他,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安静地爱着慕晚晴,即使没有爱情的回应,只要她对他好,就足够了。现在的玉轻尘,已经无法再满足于那种安静的,沉默的爱。
这场寿宴风波,伤了他,伤的太重,所以,他害怕了。
莫言歌不知道,这样的玉轻尘,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他也不知道,面对这样的玉轻尘,晚晴会怎么样。他只是觉得恐慌,觉得害怕,觉得,晚晴这一去,也许,有些事情,就要风云变幻,也许,他就要失去她。
晚晴,不要去!
因为,他不想事情她!
“晚晴,”莫言歌有些沙哑地道,心里几千百次地呼喊着,不要去“小心!”
慕晚晴笑着点点头:“我知道,那我先去了。”
“晚晴!”莫言歌下意识地喊住她,然而,看见她回首嫣然,却又顿住,从袖中取出一块令牌,上前,递入她手中忽然反手一握,紧紧抵握住她的手,久久不愿松开,眷恋地凝视着她的容颜,似乎想要将她此刻地摸样刻入心中,许久,许久,才嘶哑着声音,道:“这令牌你认得的,如果遇到事情,可以以此调动黑松军。”
“好。”慕晚晴收下令牌,见他还握着她的手,笑道,“你怎么了?”
莫言歌缓缓地摇摇头,轻声道:“没事……你去吧!记得传个消息给我。”说着,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手。
“确定说完了?不会再叫住我吧?”慕晚晴笑着白了他一眼,终于转向跑开了。
云安然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有些同情地看着莫言歌,拍拍他的肩膀,低声道:“言歌,别想太多了。事情未必就会如你所愿,再怎么说,你们是皇上亲自赐婚的,晚晴妹妹她……”顿了顿,也觉得有些无以为继,只能转开话题,道,“我总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还是先把事情经过查清楚再说,我去找玉廉问话,你——”
见莫言歌魂不守舍地盯着慕晚晴离去的方向,神情恍惚,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
148章 轻若尘埃
寒冬腊月,九皇子府依旧轩峻峥嵘。
寿宴上的变故,早在第一时间就传到楚笙的耳中。这位最受恩宠的皇子闻言,剑一般的眉眼都扬了起来,随即大笑,拍桌道:“这朕是天助我也!听玉廉说,玉连容一向宠爱玉轻尘,我原本担心,就算揭出了这件事,玉轻尘若死攀着玉连容,也是麻烦。没想到,他居然自寻死路,倒跟玉连容决裂了,这真是天助我也!”
旁边侍从讨好地道:“想必是因为九殿下是天命之人,所以,连老天爷都帮您呢!”
“天命之人,哈哈,天命之人!”楚笙听得极为欢喜,眼角眉梢俱是欢畅,慢慢的,透出一股阴狠毒辣来,“既然如此,那件事也可以按计划行动了。你吩咐下去,看准时机,就动手吧!”
“是!小的这就去。”
楚笙心中舒畅,又是阴阴一笑。
玉轻尘啊玉轻尘,你居然在温州坏我的大事,也不想想,我楚笙是什么人?堂堂九皇子,当今秦王,敢招惹我的人,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
死!
乘着那股醺醺然的醉意,和脑海那股毅然决绝的意气,玉轻尘踏步如飞地离开了玉府,心头仍有火在熊熊燃烧,却是身心俱冷,仰望苍穹,天,无限邈远;俯视后土,地,无限扩伸,再看看自己,无限渺小,正如同这天地间的一粒小小尘埃,无所依托,无所归宿。
轻尘轻尘,轻若尘埃。
尘埃,又何来的依托和归宿?不过是随风飘零,辗转游荡而已。
玉轻尘就这样像尘埃一样飘零游荡着,脑海中一片混乱,隐约的意识中,似乎有谁拉住了他,又被他挣开,似乎有人在周围喊些什么,他却听不到,只是茫茫然地奔走,不知其所向。等到他能看清周围情形的时候,却是置身一座小小的酒肆,宾客零落,小二正殷勤地在旁边伺候。
“客官,您要点什么?”
要什么?玉轻尘迷迷怔怔地想着,忽然一拍桌子:“酒,拿酒来!”
店小二早看惯了这种买醉浇愁的客人,更不多问,应了声,就从酒柜里取出两壶酒,举杯便斟,斟完便饮,一杯接着一杯,不停地往嘴里灌。小店自然没有什么好酒,辛辣浓烈,入喉便如火烧一般热辣辣地疼,从喉间一直蔓延到胃中,火烧火燎的难受。然而,这种近乎自虐的感觉,却让玉轻尘感觉到一阵快意。
烧吧,烧吧!
最后连他也烧成灰烬,便再也不会难受!
两壶酒转眼间入喉,玉轻尘从不知道,自己竟有这样好的酒量,两壶烈酒,他居然还没醉,居然还是清醒的,还能够记着先前的一切事情。他一拍桌,吼道:“再拿酒来!”
见他这阵势,小二小心翼翼地道:“客官,您是不是先付了酒钱?”
“怎么,以为我没钱吗?”玉轻尘喊着,伸手就去取银子,触手处却是一片空落,隐约想起,自己换了衣服,身上居然没有带钱。不过,带了又如何呢?都是玉府的,他所有的一切,都是玉府的,离开了玉府,他还有什么?
什么也没有!
店小二见他神色异样,心中一沉,穿着这么华贵的公子哥,身上不会连银子都没带吧?这可看走眼了!早知道,就不招呼他进来了!正担忧着,却见玉轻尘的手‘啪’的一声,砸在桌上,将一管碧翠如叶的玉笛推了过去,玉色通透莹润,一看便知是极品的青玉,价值连城。
“拿去,再换酒来,要坛子的!”
有了玉笛,店小二再无顾忌,当即便撇了好几坛子的酒,摆在他的桌子上。
玉轻尘拍开一坛,也不用倍碗,拿起来就往嘴里倒,文弱的手臂微微一抖,却是全然浇在了脸上,蕴着火辣的冰冷液体,就这样浇湿了鬓发和衣衫,腹内如有火烧,身上却冰若冰浇,外寒内焦,一时间只觉万念俱灰,无力地倒在桌子上。
终究还是如此,终究还是被抛弃了……
“爷爷,我喜欢爷爷,喜欢玉府,我要一直一直住在这里。”
“不可以的,轻尘,你身份尊贵,总有一天要回到你该回的地方,那里才是你的家,你的归宿,是你要一直生活下去的地方。玉府,只是你路过的风景而已。还有,私底下,你应该叫我太傅,而不是爷爷。你的父亲是当今皇上,你爷爷的驾崩的先皇,他们才是你应该要敬要爱的人。”
……
“爷爷爷爷,我想跟大哥二哥一起玩。”
“不可以的,轻尘,他们并不是你的兄弟,也不是跟你同一等级的人。再说,身为皇室长子,你有许多东西要学,今天我们要来学习伦典中的君臣篇,轻尘,不可以贪玩!”
……
“爷爷,我恨他。”
“不可以的,轻尘,那是你的父皇,是当今的皇上。人生在世,忠君孝父,是第一要务,你怎么能够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呢?你的母妃,是你父皇最宠爱的妃子,你也会是他最钟爱的儿子,你不能恨他,不可以恨他!”
……
不可以!
不可以!
不可以!
所有的事情,都是不可以,只有一件事被允许,就是去敬去爱他那个所谓的‘父皇’,然后,为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偏偏,至于这件事,玉轻尘怎么都做不到。他恨他,恨他的自私软弱,恨他的霸道无情,恨他害死了他的母妃,恨他让他从出生起就徘徊在生死线上,恨他……
恨他,让他处在这种不能恨,无法爱的境地。
可是,不行。
爷爷说,不能恨他。
爷爷说,他有他的苦衷,有他的迫不得已。
不能恨,那么,当做他不存在,这总可以了吧?
可是,也不可以!爷爷把楚天阙当做是自己的神一样,膜拜,维护,竭尽心力,不停地在他耳边说他的好话,说他的苦衷,说他每日的一言一语,说他对敏妃的怀恋,说他的歉疚,一直说到他终于无法承受玉连容那哀求的眼眸,走出玉府,出仕为官,见他,接任温州刺史……
当时,他说,他为楚天阙效力,要有条件的。
可是,结果呢?人何曾要求过什么?不过是欺骗自己,给自己一个去做的借口,归根究底,还是不忍心玉连容失望,不忍心看玉连容因为他的拒绝,因为楚天阙的失利而难过。
虽然,那时候,他并不是全然为了玉连容。
还有现在,明明不想回温州,明明想要留在京城,可是,因为玉连容希望他回去,他不是也决定继续做他的温州刺史吗?为了他,连晚晴,他都只能暂时的搁下。
还不够吗?
已经努力地不要去恨他,已经竭尽所能的,去把楚天阙当做陌生人相处,不曾失态,不曾露出自己的心中那尖锐的刺,甚至,在努力地压抑自己,些微地讨好着楚天阙。
还不够吗?
一定要他承认他是楚天阙的儿子,一定要他认祖归宗才够吗?
不,那样也不够吧?不但要认,只怕还要把楚天阙当做神一样的崇拜,敬爱,这样才够吧?
所以,这次,他在拿玉府来逼他吗?他不认楚天阙,玉连容就不再认他了,是吗?那么,二十四年的相处,在玉连容心里,他到底算什么?到底算什么呢?玉彦外室的侍婢,从多久以前,玉连容就开始设计这一切了呢?是从最开始吧?所以,从小到大,他都不许他接触玉府的人不要他对玉府有感情,为的就是将来能够一刀两断吧?
是啊,他终究不是玉府的人!
是啊,玉连容不是他的爷爷,不是他的亲人,从来都不是!
玉轻尘混乱的想着,心中如同有万千利刃在刺,在搅,在磨,痛得翻天覆地,一拳砸在桌上,又拎起一坛酒,对着头浇了下去,被那辛辣的烈酒呛得直咳嗽,心头万千难受,想要哭,却根本哭不出来。
晚晴,晚晴。
玉府里,那只温暖柔软的手,还是松开了他冰冷的衣袖。
他对玉连容说,在悬崖的羊肠小道上,玉连容步步紧逼,他步步后退,但是,不是只有那一条路的,他还可以跳下去。是的,本来,已经跳下去了,可是,却被那只温暖的手拉住,悬在半空里,他混乱地说,要她松开,然后,她就真的松开了,让他就那么直直地坠落下去,再也没有翻身的余地。
玉轻尘仰头,就着坛酒喝了一大口的酒,欲哭无泪。
不奇怪的。
二十四年的相处,二十四年的祖孙清,只以为,他不愿意顺着他的意思,认下楚天阙,玉连容就能够狠心斩断一起,那么,跟晚晴半年的相处,又算得了什么?何况,她心里面,最重要的人,从来不是他!
爷爷,晚晴!
其实很想说,爷爷,不要逼我!
其实很想说。晚晴,不要放开我!
如果,如果他们能够这样对他,他愿意为他们付出一切,甚至,为他们死了也甘愿。
可是为什么不能够?
只以为,在他们心中,他轻若尘埃吗?
思绪越来越乱,越来越混沌,似乎,终于慢慢地醉了,玉轻尘迷迷糊糊滴想着,醉了就好,醉了就不必再想那些人,那些事,醉了,就不知痛,不知恨,也不知爱。于是,他就这样慢慢地醉了过去,只剩下最后一个念头,索绕盘旋,挥之不去。
再也不要了,再也不要了!
再也不要,在他们的心中,轻若尘埃!
149章 为爱而死,为爱而生
晴朗朗的天,带着冬日的寒,日渐西移,暮色沉沉。
忠勇王府,莫言歌默默地坐在厅堂,宛如石雕一般,不动,不言,连眸光都没有变过,就这样做了好几个时辰,直到华灯初上,烛火摇曳,才缓缓起身,慢慢走到门边,扶着雕花镂纹的门扇,遥遥望着慢慢变暗的苍穹,许久,才低沉地开口。
“还是没有消息传来吗?”
厅堂里,楚筝身着白衣,绣着银色的花纹,清贵秀逸,随手拈起一枚棋子,思索半响,才悠悠落下。跟他对弈的是秦怀扬,漫不经心地扫了眼棋盘,胡乱下了一子,道:“没有,王爷。”
莫言歌慢慢垂下眼眸,沉沉不语。
秦怀扬棋艺本就远不如楚筝,又时时分心,瞧着莫言歌的摸样,一天下来,已经败了几百次。楚筝却混不在意,重新一枚枚地分好棋子,道:“再来一盘吧!这次,我让你十二个子儿!”
“不下了!”秦怀扬忍了整天,终于忍不住了,猛地一拍桌子,力道激得棋罐里的棋子都飞溅了起来。
楚筝‘唰’的一声,展开从不离身的折扇,挡住了朝他乱飞而来地棋子,被一个参军这样冒犯,他却也不生气,微微一笑,道:“好大的火气!”
秦怀扬怒气冲冲地起身,跑到莫言歌面前,一把揪起莫言歌的衣领,怒吼出声:“我说王爷,你在这边当什么望妻石啊?担心王妃,就去找她呀!整个京城的防卫都是黑松军管的,找个人还不容易?找到了就把她带回来呀!在我们面前装什么深闺怨夫?王妃她又看不见!”
挣脱了他的手,莫言歌神色暗沉,却什么都没有说。
“好了,秦怀扬,你明知道他这时候心里不痛快,又何必拿他撒气?”楚筝叹了口气,起身过来,抓住秦怀扬,将他带回桌前,见他无意继续与自己对弈,干脆自己对自己下了起来,边淡淡道,“你明知道,这时候,晚晴定是在玉轻尘身边,言歌怎么去?又怎么把她带回来?安安静静地待着罢!”
秦怀扬又是一拍桌子,吼道:“那又怎么样?王妃就是王爷的王妃,皇上赐婚的,名正言顺!”
这一拍,将楚筝刚刚摆好的棋局又弄得一团混乱。
楚筝耐性倒是出奇的好,将混在一起的棋子分好,又一粒一粒地摆好,慢悠悠地道:“有什么办法?谁叫今天出了这样的事情?寿宴生变,玉轻尘跟玉府决裂,他又是那样的身子骨,那样的性情,晚晴怎么可能走得开?”
秦怀扬 一时语结,许久,又愤愤地一掌拍在桌子上。
“那又怎么样?身子不好怎么了?身世凄惨怎么了?突逢大变怎么了?是,我承认,玉轻尘际遇凄惨,可是,因为他际遇凄惨,因为他可怜,王妃就得归他?这是道理?就因为王爷现在身体好好的,没闹脾气,没出变故,所以,他跟王妃伉俪情深,就该这样劳燕分飞?就因为玉轻尘弱,因为王爷强?”秦怀扬大吼着,满心的不平,愤恨地道,“若是这样,那好,我这会儿就叫上二百弟兄,揍得王爷吐血,再去告诉王妃,我看王妃回不回来!”
这一巴掌,又打得棋盘一片混乱。
楚筝默默地重新整理棋盘,听着他的咆哮,微微一笑:“好吧,如你所说,那然后呢?”
“什么……什么然后?”秦怀扬脑子一路短路,没反应过来。
楚筝一枚棋子一枚棋子地摆着,淡淡道:“把晚晴带回来了以后呢?玉轻尘的情况摆 在那,难道接下来,也要言歌三天一病,两天一闹,两边比着谁更可怜,谁更凄惨?这样的事情,你觉得言歌能做得出来吗?”
“有什么做不出来的?”秦怀扬恨恨地道,“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这个时候,白痴才会继续讲君子之风,男儿气概!再说了,在王妃面前,王爷什么时候 有过男儿气概了,每次不都被鄙视欺负得一塌糊涂?这时候,对着情敌,倒骄傲起来了!”
“话不是这样说。”楚筝顿了顿,拈棋子的手微微停在半空,静静地道,“如果玉轻尘死了呢?”
……
秦怀扬一怔,这次真的说不出话来。
“如果言歌真的这样做,如果玉轻尘死了,怎么办呢?他已经被与5老太傅,被玉府抛弃了,这时候的他,全无依托,晚晴就是一切,是他仅能抓住的救命稻草。如果这时候,言歌这样耍手段,夺回了晚晴,如果玉轻尘因此绝望,死了,秦怀扬,要怎么办呢?”楚筝静静地道,声音平淡中隐藏着深深的感伤,“晚晴现在还懵懂,还意识不到她对玉轻尘的重要,可是,言歌却是懂的。言歌玉轻尘一起床 因此而死,言歌要如何自处呢?”
“……”
“退一步说,就算言歌可以装作不知情,可是,如果有一天,晚晴反应过来了呢?如果她知道玉轻尘对她一片深情,却因为她这时候的冷落而死,可是,当她知道的时候,玉轻尘却已经死了,她要怎么办呢?”楚筝默默地道,继续一枚一枚地摆放着棋子,“秦怀扬,世事千变万化,人活着,无论怎样的遗憾,都还有机会弥补。可是,如果亏欠的那个人已经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弥补的机会,甚至,连说句对不起,都不能够了。”
“世间最深的伤痛,莫过于此。”
“言歌这样做,就是不想,晚晴留下这样无法弥补的伤痛。”楚筝轻声道,“他希望,晚晴能够竭尽所能,去帮玉轻尘,这样,就算将来有什么万一,晚晴会伤心,但是,不会遗憾,不会痛。”
秦怀扬咬着牙,满肚子气,却无法辩驳,越发积压得难受,又是猛地一拍桌子。
“……”楚筝默默地看着第三次被打乱的棋局,终于叹了口气,手里收拾着棋子,道,“我说秦怀扬,你下次拍桌子打个招呼,行不行?”
秦怀扬没理这茬,好半天才道:“我怎么觉得,这话,你应该对玉轻尘去说呢?”
“不用我说,玉轻尘是聪明人,他也懂的,因为懂,所以,一直以来 ,他都掩饰得很好,压抑得很好。只是,”楚筝幽幽叹息,俊秀的容颜上似乎也带着些许感伤 和触动,“这一次,他被伤得太深了,所以,可能 会失去理智,暂时忽略了这些。”
“难道我们只能看着。”
“不是没有办法,而是,不能去做。这个时候,不能用任何手段,也不能逞任何心机,只能这样等。”楚筝叹息道,“这件事,谁也插不了手,言歌尤其不能,只能一切看玉轻尘的意思。”
“如果——”秦怀扬说着,忽然顿口,看了眼莫言歌。
“不用看了,他听不到,也看不到。不信,你日后问问,看他记不记得我们在这里坐了一天?”
秦怀扬却还是压低了声音,担忧地道,“如果,玉轻尘他……真的那样做了呢?”
“如果是那样的话,”楚筝拈起一枚棋子,又叹了口气,“如果,玉轻尘真的说出了口,真的拿自己的病弱和无助来祈求 晚晴的话,我想……晚晴大概会答应吧!而你们家王爷,除非他能狠得下心,把晚晴撕成两半,否则,大概也只能退让。不但要退让,还要活得好好的,不能出任何意外,不能痛,不能弱,不能伤心,更加不能死。”
“为什么?”
“因为……不能让自己变成另一个玉轻尘。那样的话,对晚晴来说,会是更深的一道伤。”
“……”那样的情形,只是想想,秦怀扬就忍不住替莫言歌觉得心痛欲绝,压抑得要死,起身在屋子里转来转去, 气息不稳,许久才道,“这是什么道理?就只以为王妃足够坚强吗?因为他坚强,因为他更有承受力,所以这活该受更多的伤痛吗?难怪人说,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说的真是一点都不错!”
难道说,坚强,反而是一种错误吗?
“话不能这样说的,这只是,爱一个人的方式不同而已。有的人,爱一个人,可以为她去死;而有的人,爱一个人,却是愿意为她而活着。玉轻尘大概是前者,”楚筝抬头,朝着门边那傲岸的身影瞥了一眼,又慢慢低下头,一声叹息,飘渺而绵长,“而言歌,却是后者。”
秦怀扬抑郁地道:“难道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有。”
“什么?”
“等。”
秦怀扬皱眉:“等什么?”
“等有一天,玉轻尘或许会醒悟,然后放晚晴离开,或者……等玉轻尘死。”楚筝静静地道,默默落子,“就像你说,玉轻尘弱,言歌强,那么,不用任何谋算,不用任何的手段,言歌活得比玉轻尘久的机会都会很大,也许很快,也许需要等很久,但是,或许总会有那么一天,他还能够跟晚晴再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