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生四十多岁,长面隆鼻,淡淡的长眉,留着三绺长须,配上白色儒衫,显得飘逸出尘,真还带三分仙。
他向始皇行礼就席位后,始皇首先发问说:
“有关茅初成近日在华山得道、白日升仙的歌谣,先生是否有闻?”
“臣早有所闻,难道说这首歌谣已传到陛下耳中?〃卢生故作惊讶地说。
“正是如此,而且朕对歌谣的末一句很感兴趣,只是不明白该作何种解释,所以特地请先生指点。”
“臣不敢,〃卢生在席位上俯首行礼谦谢,然后徐徐说道:这首歌谣前两句是说茅初成修仙成功,白日乘龙驾雾升天,玄州和赤城都是指地上人间,末句则是说陛下也有仙根,可以修炼得道跟他一样,不过要先将腊月改称为嘉平。”
“改月号和修道有什么关连呢?〃始皇仍是大惑不解。
“腊月在夏朝名曰&039;清祀&039;,殷朝改为&039;嘉平&039;,到周时改为&039;大腊&039;,又名&039;腊&039;。腊月为一年中阴气最重,但也是阳气积蓄最多之月,所谓否极泰来,一元复始的春天就跟在后面,陛下改称腊为嘉平,就表示要多积蓄阳气,培植生机,不要杀伐太甚。”
“哦,这里面还有这许多玄机,〃始皇注意到他的最后一句话,但他不愿意和卢生讨论政事问题:“朕听说先生通招魂之术,不知能不能为朕招亡魂?”
“亡魂可招又不可招!〃卢生正色地说。
“为什么?〃始皇惊异地说。
“这位亡魂若尚未因罪入地狱,或者是也未成仙,犹在人间飘荡,可以一招即来,假若已不在人间,就必须上穷碧落下黄泉,不容易找到了。”不在人间就完全没有办法招来了吗?厚,应该是早登仙界了。
“也不尽然,〃卢生神秘兮兮地说:“只不过要上穷碧落下黄泉地去找,得花费不少的时日,消耗臣的精力很大,不知陛下想为谁招亡魂?”
“朕一直思念皇后,想找她来问问别后的情形,先生是否可以助朕完成这项心愿?〃始皇诚恳地说。
正如始皇所担心的,卢生皱眉沉吟很久才说:
“皇后贤德,恐早已登仙界,臣要是到七重天府、七十一名山仙洞一一查询,恐怕需要时日太久。”
“但据宫人说,她们常在宫中发现皇后的灵魂出现,而且她也会常到朕的梦中。”始皇此时内心非常矛盾,他希望皇后已成仙,但又盼她的鬼魂仍在人间,让他时时能见到。
“不然,〃卢生说:“这不表示陛下就可看到皇后的亡魂。”
“为什么?〃始皇不解地问。
“真说来,人有三魂,一曰身魂,二曰实魂,三曰虚魂。”
“愿闻其详。〃始皇甚感兴趣地说。
“所谓身魂就是寓居在人身体内的魂,生时主宰着人的一切思想与活动,死后此魂脱离人身即逐渐消失,宫人见到的是这种魂,乃是因为皇后新死,身魂犹未完全散去。正如蜡烛熄灭,烛心短时间仍会有火光一样。”
“那朕梦中所见到的呢?〃始皇忍不住发问。
“那是虚魂,这个魂无所不在,无处不至。人活着时,它能遨游千里以外,也能到别人的梦中,但发生不了什么具体的作用。人死后,这个魂就存在于宇宙虚无飘渺之中,它能出现在人前,也能进入别人的睡梦中〃我们常梦到不认识的陌生人,以及不论日夜,稍一失神,就会看到幻影,听到人声,都是属于这类的鬼魂,它本身没有意志,也不识人,所以无法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那实魂呢?〃始皇越听兴趣越浓。
“实魂在人活着时,没有太多的作用,除非你有修炼之法,将它聚炼成元神,也就是道家所谓的元婴,它可炼成水火不侵,而且具有神通广大的形体,这比白日升天,连同肉体得道,要低一层,但成仙以后,仍然是殊途同归。”
“那一般的人死后,实魂如何了呢?〃始皇听得津津有味。
“一般人死后,实魂就因生前行善或为恶,由上帝决定上天堂享乐或下地狱受苦。这种鬼魂没有形体但有意志,也能有意进入别人的梦中,或是经过招魂术,具体出现在活人的面前。一般祭祖、投梦等等,全是实魂在起作用。”
“那朕请先生招来皇后的魂就是实魂了?”
“正是!”
“先生愿为朕效劳否?”
“臣衷心愿意,只是皇后登升天界,臣得费时间找。”
“找到以后,朕是否可以天天和皇后见面?〃始皇满怀希望地问。
“那……恕臣冒犯,那绝对不可以!”
“为什么?”
“不说臣精神耗费不起,连招三次,臣就会大病一场,连招十次,臣恐怕就难以再活在人世了。而且阴阳有隔,相见太多,也会折陛下的阳寿!”那让朕见一见皇后,问问她别后如何,朕就心满意足了!久一会儿又问:“先生需要些什么交代赵高办理,只要能见到皇后,朕是在所不惜的。”
“是,陛下,臣自会和中车府令商量办理,明天臣即在居处作法,寻找皇后的下落,找到后约定时间,再向陛下禀报。
“好。〃始皇点点头,又长叹了一声。13
在咸阳宫一间密室里,灯光黯淡,所有的灯烛都熄掉了,只留下香案上一对白色的蜡烛和壁上一具人形托灯。
室内香烟袅袅,檀香味弥漫全室。
香案上供满鲜花时果,香案后隔着一道白色纱帐,一个宫女装扮成皇后生前模样,在纱帐后席案前坐着。
这个宫女长得和皇后年轻时非常相像,眉目之间的神情和动作也极相似,再经过精心地化妆,简直就像皇后的复生。
她静静地坐着,垂眼低眉,活生生皇后生前沉思的样子。虽然隔着一层纱帐,仍然看得十分明显。
卢生侧坐在纱帐后面,他先向坐在香案前的始皇行礼,复座后向始皇说:
陛下要目不转眼地看着皇后的尸主,也就是这名宫人的眼睛,极力想着皇后生前你最爱看的动作,心中反复念着你最喜爱听的皇后所说过的一句话。陛下必须心无旁鹜,意志集中,皇后仙驾才会降临!〃卢生交代说。
“皇后远居渤海仙府,到此不知道需要多少时间?〃始皇心中岂不及待地想跟皇后见面,因而有此一问。
“皇后神仙之体,既能腾云驾雾,又可行缩地之法,渤海至此,只不过一瞬之间,陛下现在开始凝聚心志,臣要作法了!”
卢生说罢不再多话,而是嘴里念念有词,好像唱歌又好像念诗,听不清他念唱些什么,但漫长而单调,一再重复,听久了会使人头晕。
可是室内没有别的声音,连烛火无风都不摇动,始皇只有听他念。
他按照卢生的话,专心注视尸主的眼睛,他最喜欢看的也正是皇后那双明媚灵活的眼神。他反复想着皇后生前所说的他最爱听的一句话:
“嬴政,假若有来世,我愿生生世世都这样服侍你!”
逐渐,他进入了恍惚状态,就和那晚上在湘君祠一样,似醒似睡,似真似幻,卢生的身影已不见,纱帐后面只坐着那名宫女尸主,但他意识中已当她就是皇后。
这时他听到一阵笙乐,和湘君出现时甚为相似。
端坐的尸主突然抬头发话,活生生的皇后出现:
“小柱子,大老远的找我来做什么?”
标准的邯郸口音,但击音细小,听不清是皇后的声音,不过,他越仔细辨认越像。
尤其是小柱子这个称呼,可说只有他和皇后两个人知道。他八岁时在邯郸,皇后牵着他的手在大街小巷游玩时,总是这样称呼他。结婚以后,这种称呼只有在床第燕好,她才以呻吟呓语的方式喊出。正式场合下,她称他陛下,两人私下谈话时,她喊他嬴政。
不错,是她来了,这点假不了。
“玉姊,别后可好?〃他深情款款地问。
“居住仙府,不畏寒暑,不侵水火,无饥无渴,随心所欲,怎么会不好!〃皇后笑着说。
这时中间的白纱帐似乎完全消失,他和皇后面面相对,她又恢复到二十多岁时最美丽、成熟的样子。
他冲上去想抱她,却被她制止了。
“小柱子,不要碰我,如今我是清净圣洁之身,为你肮脏凡俗的手触及到,我就永远回不去了!”
“那岂不是更好吗?留下来陪我。〃始皇笑着说。
“你倒好,只是我会坠入万劫不复!〃皇后不高兴地说:你这个自私的毛病还未改。”
接着他们谈了一些闺房私事,始皇认为这些都是只有他和皇后知道的隐秘,这时候他完全放弃怀疑,真正相信坐在他面前的就是皇后本人。
“我来有限定的时间,以后要找我也不容易,现在你还有什么事要对我说的?〃皇后问。
“近来咸阳流传一首歌谣,说我也可以学道成仙,你认为怎样?”始皇反问她。
“你想成仙就必须先戒杀,杀孽太重就成不了仙,不坠入地狱就算好的了。〃皇后严肃地说。
“我是天之骄子,又身为天下之王,不杀人怎么能治理国家?尤其天下初定,很多人还心存叛乱!〃始皇不服平地反驳:当你开垦一处荒地时,毒蛇猛兽怎么能不杀?毒虫蚊蚋怎能不彻底消灭?”
“嬴政,你引喻失义,强词夺理,〃皇后微笑着说:“上天有好生之德,毒蛇猛兽也有它们生存的权利。所以古时大禹治水,为生民开辟立身之地,也只是将它们驱逐到深渊森林,并没有赶尽杀绝!何况六国不是蛮荒,人民也不是毒蛇猛兽。”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在生时,凡事都有我顶着,不知道心存叛乱的人,比毒虫蚊蚋还可怕烦人,防不胜防!”
“不和你多说了!〃皇后怫然不悦地说:“戒杀不戒杀在你,只是将来回不了天上星位,不要怪我没警告过你!”
“唉,〃始皇叹了一口气:“我全听你的,今后尽量不杀人,好了吧?你还没回答我能不能成仙,将来能不能和你在一起?”
皇后沉思了半晌,方才回答说:
“男女爱恋情欲,本来就不是仙家所应有的,念在你对我的痴情,我指点你一条明路,除了切记戒杀外,你可命卢生到渤海仙岛找我,我会要他带回一本修道秘笈给你。”
“多谢玉姊。〃始皇拱手道谢。
“总算夫妻一场,我也该帮你做点事,〃皇后叹了一口气,也是脸露不舍地说:“时辰已到,我该回洞府了。”
“我成仙有望,大秦是否能万世传下去,玉姊也请明告!”始皇念念不忘这两个问题,只得到一个答复,他当然要抓紧这个机会问。
“嬴政,你怎么还是如此痴妄,贪恋权势?鉴往可以知来,我还是这句话!”
突然,始皇耳畔又响起那阵仙乐声,闻到一种较檀香更浓郁的香味,他看到皇后起身欲走,他上前想拉,却为席案所绊倒,晕了过去。
等他醒来时,室内情景又恢复到行前一样。
扮尸主的宫女仍然坐在白纱帐后面,垂首低眉,似乎从未动过。
卢生坐在原地,口中念念有词,好像唱歌又好像念诗。
始皇决定按照徐巿前例,派卢生往渤海神仙洞府,可是卢生拒绝带那么多船,他只要楼船两艘,童男童女各五十人。
始皇并下令,今后腊月改称嘉平,每里赐米六石,羊一两只。14
在兰池皇后棺椁厝殿,始皇和以往每天一样,伫立棺椁前面,仰首凝望着皇后的画像。
厝殿建筑得和寝宫一样,殿中间布置有如南书房,棺椁就停在皇后常坐的方向。中殿周围隔有数间厢房,有寝室、起居室和乐室、御膳室等等,设备装饰、宫女近侍、郎中、卫卒,编制齐全,只是人数较少,有如一座具体而微的行宫。
但始皇每天来都有他专用的甬道,除非他召见有关人员,否则来去自如,谁都不知道。
有时候,他也会在寝室小睡,为的是想皇后入梦,说也奇怪,他睡在这里,梦到皇后的机会的确多些。
他仗着自己的武功,每次来只带了四名西域力士护卫,这些黑发碧眼、隆鼻虬髯的力士,一个个身高九尺,胸宽腰圆,混身肌肉隆起,佩着新月弯刀,一般几十个人都不会是他们的对手。
始皇自己有了荆轲事件的前车之鉴,他微服外出时都是一身劲装,腰佩龙泉宝剑。据专家考证,龙泉剑为天下第一剑,锋利得可以削断任何其他的宝剑。
此刻四名力士正在殿门外等待及担任警戒。
始皇凝视着皇后的画像,口中喃喃地说:
“玉姊,昨晚去到咸阳宫,是耶?非耶?是真实?还是梦幻?”
有时候连他自己也感到奇怪,为什么他对她的爱恋,自从邯郸开始,一直到现在都没冷却过。无论是她年轻貌美,或者是近年来已年老色衰;不管是长时间的别离,或者是从早到晚在一起,他对她的这股感情烈火始终没有熄灭,甚至是稍减过。
他们的情爱早就超过男女相互吸引的范围和程度!
正当他在棺木前面低回沉思时,突然屋梁上飘下来一个人。说他是飘下来的,乃是他落地无声像灵猫,又像是一片飘自树枝上的落叶。
始皇还来不及出声示警和拔剑,一把牛耳尖刀已架在他的喉头上。
始皇到底是始皇,稍一惊愕以后就镇定下来,他仔细打量来人,只见是一个满头蓬发,一脸虬髯的矮个子。他想起老人的话,一位君王死也要像个君王。他毫无惧色地徐徐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受何人所指派?”
“我就是屠狗者,什么人够资格指派得动我!〃屠狗者傲然地说。
“屠狗者?〃始皇心念很快一转,却想不出有可能行刺他的这号人物。
“今后也许应改名屠龙者,如今我就要宰杀你这条孽龙!〃屠狗者嘻然而笑。
“你是六国中哪国的余孽?”
“余孽?〃屠狗者脸上仍挂着笑容:“我乃天下人,过问天下事,七国的那些昏君庸主还没有一个值得我卖命的!”
“那你是为谁卖命?”
“荆轲你该认识,他是被你所车裂的;高渐离击筑给你听,你却砍了他的头,这你也应该记得!〃屠狗者带点调侃意味地说。
“原来是帮他们报仇的,好吧,你动手吧!〃始皇挺了挺胸,将头仰高。
“看你这种视死如归的神情,不愧是天下之王,可见传言常常有误!〃屠狗者赞叹地说。
“传言说些什么?〃始皇不禁好奇地问。
“说你在荆轲追击你时,狼狈得有如狸猫爪下戏弄的小鼠;高渐离一击声不中,你吓得脸色变白,浑身颤抖。〃屠狗者有意刺激他,看着他脸上神色的变化。
始皇一开始的确是暴怒,气得满脸通红,但再一想,死都要死了,这点传言的侮辱算得了什么!很快神色又变得泰然。他威严地向屠狗者说:
“动手吧,你还在等什么?”
屠狗者皱了皱眉头,又摇摇头说:
“其实我已跟踪观察你多日,知道你每天来这里探看妻子,而且在你们夫妻心灵交谈时,不会有人敢进来打扰你们。”
“你真是有心人!〃始皇深深叹了一口气。
“皇后贤名天下皆知,有她在,你少做了不少暴虐之事,看在你对她痴情不变的份上,我也不忍心在她灵前杀你,走,到里面去!〃屠狗者牛耳尖刀一紧,厉声地说。
“将你的刀放下,朕自己会走!〃始皇轻轻推开颈上的刀,领先跨着大步走向起居室,临行他还回顾了一下殿门口。
“不要再等你那几个什么西域力士了,〃屠狗者笑着说:在你和别人眼中,他们是四头猛狮,可是在我手上,他们还不如四只病猫。”15
“你将他们怎么了?〃进到起居室,始皇第一句话就是如此问。始皇几年来到此,全是由四人随从护卫,爱屋及乌,对这四个忠心耿耿的西域人多少有份关爱。
“没怎样,两个人膝盖脱臼,两个人手关节骨折,现在昏睡在殿门阴暗处,口中含着石头,屠狗者只喜欢屠狗,不喜欢杀人。〃屠狗者笑嘻嘻地说。
始皇整整衣冠,面向南坐在席案前面,神情萧索地叹了一口气说:
“想不到朕身为天下之主,却死在一个屠狗者之手!”
“看你这种死不暝目的样子,屠狗者也于心不忍,好吧,让你死得像勇者。听说你跟中隐老人习得一手好剑法,可惜身为帝王,从来没有机会施展,今晚让你临死前显显身手。”
屠狗者完全是一副狸猫玩老鼠的模样,不禁激起了始皇的豪气。他起立拔剑,当胸指天,左手握住剑诀,两指向地,好一招〃指地问天〃的起剑式。
龙泉宝剑出鞘,一阵龙啸之声,在灯光下划出一道五彩长虹;静止不动时,清澈明亮,又如一泓秋水。
“好剑!〃屠狗者忍不住喝采:“是龙泉剑?”
“正是。〃始皇一剑在手,神情不再像帝王,纯粹是位豪气干云的剑士。
“看外表,你似乎得到中隐老人&039;隐者之剑〃三成功力,但&039;隐者之剑&039;着重在潇洒飘逸,却不是你这个在位日久的帝王能练到十成火候的,进招!”
始皇宝剑平举,一剑当胸刺去,这招〃开门见山〃看似平淡无奇,却将屠狗者硬生生地逼得后退一步。
“好!果然不愧中隐老人的传人!〃屠狗者口中发话,手上却一点没有怠慢,他又用出对付鲁勾践的那招绝招,牛耳尖刀顺着剑身上削,想逼始皇的宝剑脱手。
但中隐老人的传人就是中隐老人的传人,虽然只练到三成功力!就在牛耳尖刀快触及剑锷时,始皇右手一转,姿势美妙的剑柄向下,轻敲牛耳刀身一下,发出铿然一声,震得屠狗者手臂一麻,他又喝了一声〃好!〃,口中说道:
“&039;隐者之剑&039;就是&039;隐者之剑&039;,三成火候也有这么大威力!只不过你要是练到五成,这招击中的不会是刀身而是刀柄,我想刀不脱手也很难,要是练到十成火候,剑柄所及的当是我手腕的穴道,这只手就算废了!”
始皇不答话,专心闷攻,屠狗者游刃有余地见招拆招,口里说出始皇剑招的错误,似乎老师在教学生一样。这样交手了大约二十多招,屠狗者抓住一个破绽,又是牛耳尖刀顺着剑身上削,这下始皇来不及反应,宝剑哐嘟一声落地,牛耳尖刀又架在始皇脖子上。
“要不要再试?〃屠狗者笑着问。
“试一次不行,多试也无益。〃始皇自知差他太远,多次仗着神兵宝剑又占了长重的优势,但想削他的刀,就被他灵巧避过,而且看刚才的打法,他根本还未尽全力。
始皇又面南而坐,这次不再说话。
“甘心认输就死了?〃屠狗者还是笑着问。
始皇沉默地点点头,端肃脸容等死。
谁知屠狗者并未割他的喉咙,而是抽回牛耳尖刀,和他面对面坐下来。
“要杀就杀,士可杀不可辱,何况朕乃天下之主!〃屠狗者此刻收拾起玩世不恭的嘻笑,正色地说:“但发现到你是老师的关门弟子,我有点下不了手。直到你杀了高渐离,我再下决心杀你,可是见到你对皇后的忠贞和一往情深,生前死后始终不渝,我又觉得你可爱,手更软了。〃说到这里,他竟然叹口气问始皇:“我该把你怎么办?”
“老师?你也是老爹的弟子?〃始皇大吃一惊。
“老师门人满天下,这没有什么稀奇。众人中他最钟爱的是你,你也最有成就,屠狗者说起来有辱师门。”
“看你将一把不起眼的牛耳尖刀使得出神入化,应该是得到老爹的真传了。〃始皇有点羡慕地说。
“练到老人八成的功力,你看不出我使的也是&039;隐者之剑&039;剑法?”
“看着有点像,又有点不像。〃始皇有点困惑。
“剑法并不是一成不变,而是随着使用兵器的特点加以变化,我用牛耳尖刀能像用剑一样刺、削吗?〃屠狗者笑着说:但现在不是师兄弟论剑的时候,回答我,我该将你怎么办?”
“一切由师兄作主,受制之人没有资格说话。〃始皇长喟一声,心里想着——真是虎落平阳,连只狗都不如,平日他只要一发怒,就会流血千里,千万人头落地,如今受制,却像条狗在屠狗者脚下乞怜。
“嬴政,你好大喜功,害得天下百姓久战之后不得休息,其罪一;你嗜血好杀,本来罪不及死的人你滥杀,其罪二;荆轩刺你,各有立场,即使该死,也不应死后分尸,其罪三;还有高渐离……”
“师兄,凡事都要从两方面去看,〃始皇笑着说:“建道路,兴水利,乃是为百姓作长远打算,同时我用的大多是昔日压榨百姓的六国旧贵族、统治阶级和罪犯,我无罪,其一;除恶务尽,天下初定,旧势力深植民间,时时蠢蠢思动,不彻底根除,天下战乱随时会起,我找借口除去这些人,我不认为有罪,其二;至于荆轲和高渐离,换了你是我,你要怎么办?〃始皇侃侃而论,越说越兴奋。
“看来你还有一项特长——能言善辩!〃屠狗者笑着叹了口气:“我一时找不到话驳你,但记住过犹不及,凡事适可而止!”
“师兄不想杀我了?”
“杀不泄恨,只是痛快一时,但你死了,秦国会乱,天下又会陷于混战,我只求你时时为百姓着想,〃屠狗者摇摇头说:何况为你对皇后的真情所感动,实在手软!”
“他们求仁得仁,无所谓仇不仇。”
“那师兄今后作何打算?留下来帮我!〃始皇恳求说:“北方胡人、南方蛮子受了原六国势力的煽动,现在有叛乱迹象,嬴政需要平乱的帮手!”
“你这是打蛇顺棍上,我不杀你,你反而要我留下帮忙了,〃屠狗者一古脑地摇头:“剑士和战将根本走的不是一样路线,这个你应该知道。”
“但老爹门下……”
“老爹门下出了不少名臣良将,是吧?他是因材施教,你是王者之材,所以他教你帝王学,而我是隐者资质,所以要我专心练&039;隐者之剑&039;。好了,记住我的话,好自为之!我走了。”
“走〃字刚出,只见席案烛光一摇,屠狗者跳出窗户,转眼就没有了影子。
始皇喊出轮值郎中,在殿门阴暗处找到了四名力士,情形果如屠狗者所说。
他为了敷衍事情,下令关中大索十日。
第二十一章南征北讨
1
秦始皇帝三十二年。
始皇感到人生无常,生离死别只在瞬息难料之间,再加那一首嘉平歌谣和似真似幻的皇后出现,他决心修道成仙,以兴皇后登录仙籍,万世双修,不再有分离隔世之苦。
除了先前派往东海仙岛求〃青春之泉〃的徐巿,好几年都没有消息传回以外,他派往渤海仙山洞府取秘笈的卢生也是消息全无,但他没有就此灰心,而是加派韩终、侯公、石生等人,分赴天下名山去求取长生不死之药。
但他想修仙,国事却不肯轻易放过他,北方的云中、九原等郡纷纷传来匈奴寇边的消息。
他和李斯、蒙恬等人商量的结果,所得到的结论是:非彻底解决这个问题不可。
始皇决定自己带领李斯和蒙恬巡视北边,朝中由右丞相冯劫和蒙毅留守。
此时丞相王绾已告老归休,李斯升国左丞相,廷尉一职则交由蒙毅担任。
蒙恬也因战功官拜内史郡守,领咸阳政事。
蒙恬、蒙毅兄弟,如今人已成熟,又经过经历磨练,分别显示出在文治武功方面的才华。
由于对蒙武的特别感情,始皇对蒙恬兄弟也是另眼看待,以前他有什么心底难决的事都会找蒙武倾吐商量,这种信任和依赖现在完全转移到蒙恬兄弟身上。
尤其是蒙毅,他外表酷似父亲蒙武年轻时候,举止谈吐,全有大臣之风,更得到始皇对任何人都未曾有过的宠爱,出则参乘,入则侍坐,几乎一刻都少不了他。
由于蒙毅家世与众不同,诸将相虽心存嫉妒,但也不能不服,都知道无法和蒙恬兄弟争宠。
唯一使始皇感到有点不舒服的是,兄弟两人都和他的长子扶苏感情很好,而跟他的幼子胡亥格格不入。
始皇这次巡狩北方边境,和每次一样带了大批人马。
他沿着德水直道北上,一直到达九原郡治。
首先他召集了一次会议,除了随他来的李斯、蒙恬诸将相和郡守参加外,另外还请了当地专门研究匈奴的学者列席,由带头的学者韩广报告匈奴的渊源。
“严格说来,匈奴与中原民族应该算是同种,与其他蛮夷非我族类有所不同。〃韩广首先就来了这样几句开场白。
始皇和所有与会者听到他这样说,真是前所未闻,全都被引起兴趣倾耳而听。韩广扫视一下始皇和在场人的反应,明白已抓住他的注意,于是开始侃侃而论。
“匈奴其实是夏禹的后裔。夏桀暴虐荒淫,汤王推翻夏朝,将桀放逐到鸣条,三年后桀死,他的儿子獯粥带头领着族众避居到北方荒野地带,过着随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由于獯粥死,接收桀的众多姬妾,生下了很多子女,这些子女又各自率领族人,繁衍绵延的结果,就产生了很多部落。”原来如此,那历代君王怀柔,称之为兄弟之邦,也不算太委屈了,能否请韩先生讲讲他们的民族习性和风土人情?”
“臣遵命,〃韩广在原席位上俯首行:“匈奴各部落平时分散,各自逐水草畜牧而居,所畜大部分为马、牛、羊,和中原大致相同。但另外有些奇异家畜却是中原所见不到的,aeゝ0如骆驼,这种怪兽巨大无朋,背上长着两座肉峰,负重超过数匹驭马,而掌肉构造特别,行沙漠有如平地。
另外,还有以公驴配母马,生子谓之骡,耐力和体力都远胜父母;而以公马配母骡,生子谓之駃騠,乃千里良驹,据说生下七天,就比母亲跑得还快,不过交配繁殖困难,百次交配难得成功一次,在产地也视为异宝,到达中原更是难得一见。”
“这种马要是能找到六七为朕驾车,倒也不错!〃始皇赞叹。
“只要能扫荡匈奴,駃騠再难找,六七总该是凑得拢的。”九原郡守任嚣随即启奏。
始皇哈哈一笑:“韩先生请继续讲!”
“匈奴虽然逐水草而居,没有城郭村落,然而也有农田耕作和土地所有权,但不用文书,而是口头约束,说话算话。小孩出生就随父母在马上生活,刚会走路就自己以羊代马,骑在羊背上自得其乐,拿着弓箭射鸟射鼠,作为游戏。再大一点就练习马术,射狐射兔,用作食物。等到成人后,男人皆成好武士,能拉强弓,擅长各种长兵器和接身搏斗。他们远距离用弓箭,可说每个人皆百发百中;近距离则用刀用铤,凶悍莫当。平时畜牧射猎,战时则全民皆兵,可说自小就成长在杀伐的环境中,所以侵略抢夺乃成为天性。”
“要跟这种民族争一长短,边境黔首也必须全民皆兵,平时耕种各就百业,一旦有警,全能上马杀敌方可。〃始皇有感而发,看了蒙恬和任嚣一眼。
“匈奴民族性好利,利则进聚,不利则鸟兽散,不像中原人据地死守,以败退为耻,所以防备和追击都甚为困难。就像麻雀一样,有食来聚,遇危险各自飞走,连踪影都难找到,这是历代与匈奴接战最痛苦的地方。
至于风俗方面,自君王以下,大家吃的都是家畜和飞禽野兽的肉,穿它们的皮革,卧具也全是兽皮制成。不过,他们无所谓礼义孝道,青壮人贵,老弱者贱,凡是有食物,青壮者食品肥美,剩下来才让老弱者吃。父亲死后,所有妻妾全归儿子所有,只有亲生母亲除外,无所谓乱伦;兄弟死后,妻妾也全由弟兄接收分配,就和牛羊与其他财产一样。”
“这应该是和他们生活条件有关。〃始皇有所悟地说。
“匈奴属地时大时小,匈奴民族时分时散,〃韩广喝了一口茶又继续说:“其君主称单于,置左右贤王,左右谷蠡,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异姓)侯。自左右贤王以下至当户,大者万骑,小者数千,凡二十四长,立号为〃万骑〃,诸大官皆世代相袭。
至于法制方面,岁正月,诸长小会于单于庭前,五月大会于龙城,祭其祖先、天地、鬼神。秋季马肥,则课校人畜,统计数目。其法甚为简便,私斗先拔刃尺者死,偷盗的没收家产;小罪断肢,大罪者死。囚禁最多不超过十天,所以一国之中,囚犯只有几个人而已。丧葬也讲究棺椁金银衣裘,但没有封树和服丧的习俗,单于死,近幸臣妾殉葬者常多至数千百人,作战时所俘财物人员皆为己有,所以人人好战,视为行猎一样。”
在说完这些以后,韩广还谈到其他匈奴与秦人的种种不同处。
接着是九原郡尉报告当前敌情,说明边防最痛苦之处在于防线辽阔,匈奴骑兵机动性强,常常突然集结攻入,饱事掳掠而去。同时,并不是每次都是大股人马,有时数千骑,甚至数百骑也会渗入,抢掠秦人家畜财产,然后带着俘虏扬长而去,就如同蚊蚋吸血,临时驱散,无从根绝,边境守军真是不胜其烦。
依次还有其他官员发言,莫不是强调匈奴难缠。
始皇最后的结论是:匈奴为患的问题,必须彻底根本解决。2
休息数日后,始皇留下李斯等文官在九原城内,会同郡监御史讨论民政兴革,自己带着蒙恬、郡守任嚣及郡尉,由六千虎贲军护卫巡视边境。
任嚣原为楚人,曾随王翦平定闽越等地,积功升至九原太守,王翦在始皇面前推荐他为智勇双全。
他四十多岁,身材魁梧,头大,五官也大,脸色红润,留有虬髯短须,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声如洪钟。
他建议始皇,现在正是中秋马肥,农作物收割,家畜繁殖的最盛季节,也正是匈奴南下掳掠的最佳时机。德水淤塞,有些地方河面狭窄而且水浅,骑马不需舟楫就能通过,所以为防万一,应该多带人马。
始皇听了他的建议,只是笑笑说:
“人马带多了会形成扰民,北塞荒凉,人烟稀少,地方供应不足,反会误了行程,任卿既然担心,就多带六千人好了。”
于是除了六千虎贲军外,郡尉又带了六千郡卒。
始皇一行沿着德水边行进,见到很多匈奴新入侵的惨状。沿河边没有城市,只有一些村落,大者上千人家,小者只有数十户。这些人家都以土砖筑墙,构成壁垒,一有匈奴入侵相互示警,小村庄的人全退入大寨,是保命,也是协力抵抗。
尤其是年轻男女,个个奋勇杀敌,义不顾身,因为他们知道,被匈奴掳走,比死更惨。
匈奴每攻破一处寨子或者是小城,都有他们一套典型的作法:年老病弱者全部杀光,十岁以下的儿童也完全不留,年轻力壮的男女全都是带走,撤退时帮他们背负掳掠品,到达营地后就归俘虏他们的主人所拥有,跟牛羊家畜一样,也属于财产之一。男的做奴隶,女的则做婢女或是充当妻妾,主人玩厌时可互相交换或是买卖。有时也可以由家属筹钱集体赎回,但这些回来的人,多半精神上都有了问题,身心上的创伤,一辈子也复原不了。
始皇经过一路上的观察以及与地方父老交谈的结果,发现情形比他想象得还要糟。
河套一带,土地肥沃,水草鲜美,适合耕种,更合乎放牧条件,人口虽少,农产却丰富,牛羊家畜遍地,有点胡人之风。
但九原郡人口稀少,能征集的兵力随之也少,匈奴入侵,赶快集中城内固守,根本谈不到驱敌,偶尔联合数县的力量,驱逐一些小股入侵的匈奴,就算是大功一件,向朝廷报捷,朝中上下都会大事庆贺。其实所报斩敌首级数,全是由割掉百姓尸体的头来充数。
更有少数不肖士卒竟杀害百姓,以首级领功。始皇听到这些恶劣事实,那天在行进路上休息中,他忍不住对任嚣说:
“任卿刚上任不久,这些劣迹不能算在你头上,但你得多费点心思想出对策。旧赵良将李牧镇守雁门关时,情形和这里类似,但他能大破匈奴十余万骑,其后十多年间,匈奴都不敢靠近赵边城。”
“臣愿尽力而为!〃任嚣俯身说:“其实,假若陛下恩准臣说实话,不以臣是进谣言,诽谤历代前任,臣敢说真实情形比地方父老所说得更可怕!”
“什么?〃始皇差点惊跳起来:“你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错了朕也绝不怪你。”
“河南一带,偏僻荒凉,内地人都不肯迁移到此,因此造成人口稀少兵力薄弱。以往匈奴每年春秋两季按时南下牧马,每每有留下来过冬的。后来看到九原郡本身无力逐退,有些匈奴部落越来越胆大,就此定居下来,以抢掠秦人家畜为生,这类的匈奴年年都在增加。匈奴人数越多,地方政府越是只有闭关自守,不敢闻问,百姓求告无门,竭力抵抗的,全遭到屠杀之祸,最后只得自行筹钱向这些匈奴示好,并按时缴纳赋税,再过若干年,河南恐怕不再是大秦的土地了!”
始皇一开始愤怒,继而沉吟,最后他转向蒙恬说:
“蒙将军,你将此事谨记在心,回咸阳后我们要好好商议,彻底解决这些事。”
“是,陛下,臣一路上都在思索对策!〃蒙恬恭敬地回答。
“可想出什么对策来了?〃始皇欣喜地问,他对这位爱将一向有信心。
“大致的构想是有了,执行细节还待众臣商议,由陛下圣裁,只是怕这个构想思虑尚不成熟。”
“说出来听听,说错了不要紧。〃始皇微笑着鼓励。
蒙恬指着在阳光下闪烁耀眼的德水说:
“依臣的想法,事情要分两部分进行。第一部分由地方政府担任。”
“任卿,你听好了,有什么意见等下可提出来。〃始皇转向任嚣说。
“臣洗耳恭听。〃任嚣靠得蒙恬更近一点。
“对付匈奴的&039;麻雀战法&039;,地方政府应实施全民皆兵和&039;坚壁清野&039;的策略。散居的民众应纳入大寨,无论男女老幼,皆应接受军事训练,并以行伍编组,平时各行其业,战时各自有任务。一旦有惊,牛羊家畜应赶入大寨,农作物需提早收割,来不及收割的农产品及纳入大寨的财物彻底销毁,不让敌人得到丝毫。匈奴被逼攻坚,我则可以视入侵敌人的多少强弱,或集合数寨、数县力量加以围歼,或集中全郡力量予以歼灭或驱逐,这正是以前李牧用来对付匈奴的方法。这种战法无以为名,臣就姑且称之为&039;张罗捕雀战法&039;。”
“好!〃始皇不断点头:“任卿你看如何?”
“蒙将军此计甚妙,只是对已盘据在河南之地的匈奴及大股入侵的敌人,犹嫌消极保守。〃任嚣委婉地提出异议。
“这本来就是暂时求得自保的做法,蒙恬笑着说:“积极正本清源,还得靠第二部分策略。”
“哦?〃始皇兴趣浓厚地问:“第二部分又怎样?”
“要想彻底解决胡患,为千万年子孙作长远打算,朝廷必须调动大量兵力扫荡河南之地,然后以河为塞连接原燕、赵、魏所筑长城,阻挡匈奴骑兵。最要紧是沿河实边,将内地黔首移来,一来可以开垦,将荒漠变良田,二来可以担任边境防卫,匈奴入侵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如进无人之境!〃蒙恬侃侃而论,说得头头是道。
“好!〃始皇一开始兴奋,继而沉思:“调动大军扫荡不成问题,但移民实边及修筑长城耗费太大!”
“不如此不能长久彻底解决胡患!〃蒙恬意气风发地说。
“蒙将军计划可行!〃始皇好大喜功的本性经蒙恬一刺激,又全部显露出来:“细节待回咸阳后召开廷议讨论。”
始皇不再说话,只是朝前望着,德水如带,群峰重叠,沿岸土地肥沃,可目前全都荒废;极目看去,视线内部看不到人烟。还好胡人都是游牧民族,不惯久居一地耕种,否则这多年来的疏于经营,早让这块美地变成了匈奴国,而中原各国还不知道。若为千秋万世子孙打算,这一代应该辛苦点!
他们上了车马再往前行,几个时辰后才发现一处约有千来户人家的大寨。3
“蒙恬,今日行军了一整天,士卒都劳累了,前面有个大庄子,正好休息一夜,朕也好找当地父老聊聊。〃始皇对参乘的蒙恬说。
如今赵高已升为郎中令,要留在咸阳负责宫殿警卫,已换了别人为始皇御车。
蒙恬向那个大寨望去,却发现情形不对,只见寨子里火光浓烟四起,寨子外尘土飞扬,车队再走近一点,看得出正有许多穿皮革,张旃旗的匈奴骑兵在围攻这处大寨。
“说到匈奴,就真的遇到匈奴了!〃始皇是首次亲身遇到匈奴骑兵,好奇远过于恐慌。
“看规模人数不少,陛下,我们得赶快应变!〃蒙恬护主责任在身,反而没有始皇沉着。
正说话间,虎贲军都尉和任嚣带着探骑来报。
“启禀陛下,匈奴大约有三、四万人围攻大寨,〃虎贲军都尉说:“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应该避开,另召大军来剿。”
始皇看看任嚣和蒙恬,意思是要他们表示意见。
“陛下,都尉的建议是正确的。〃蒙恬说。
任嚣在一旁不说话,始皇微笑着问他:
“任卿,你的看法如何?”
“臣斗胆启奏,〃任嚣也是不慌不忙地回答:“为了陛下安全起见,在敌人未发现我们以前,请陛下由虎贲军护卫回程,另召九原大军来剿。而臣守土有责,愿率六千郡卒前去救援,否则将无法面对全郡子民。”
“这样兵力会更薄弱……〃虎贲都尉在一旁表示反对。
“朕也有保护子民的责任,望胡风而逃,将来也无面目见天下黔首。〃始皇笑着说。接着他又问蒙恬:“蒙将军,朕不想躲让,又要顾及安全,你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方法?”
“臣愿率六千虎贲军攻敌,任郡守带领六千郡卒在此处高地布阵保护陛下。”
“攻敌是我的责任!〃任嚣急着争辩。
“不要争了,〃始皇仍然面带微笑:“朕看这样好了,步卒留下,由郡尉指挥保护朕,其余郡骑和虎贲军由你们两个分别带去破敌,朕就在前面高地观战!你们早去早回!”
一声〃遵命〃之下,任嚣和蒙恬各带了骑兵四千向敌阵杀去。
临行时,任嚣指着一个骑白马张华盖的胡人说:
“看他领间的白狐裘和帽上的野雉尾,至少是大都尉以上的人物,擒贼先擒王,看我为将军抓来。”
“我不熟悉胡人品级,不过我一定也会抓只老虎而不是小猫。
两人哈哈大笑,各带属下骑兵,骤风急雨似出了山道,分成两侧,雷霆万钧地冲向敌人后方。
始皇登上一处高地观战,四千步卒在山腰布阵,严密护卫。
只见黑盔、黑甲一色黑马的虎贲军,摆好冲锋队形,迅速而不乱地冲向敌人,初生之犊不畏虎,平日操练严格,真正打起仗来也是一板一眼。
这些个个身手不凡的年轻人,根本未想到过会真正作战,如今要真刀真枪地杀人,一个个都兴奋莫名,何况在地方部队的面前,绝不能丢皇家部队的人!
穿黄色劲身战衣的郡骑,他们的人和马的杂色一样,老少强弱都有,不过他们富于战场经验,尤其是对付这些狡猾的胡人。
天下之主始皇陛下正在看着他们,他们当然不能让这些平日养尊处优、摆摆排场,连胡人脸都未见过的漂亮小伙子,看扁九原郡的常胜军!于是个个争先,奋勇前进,他们的攻击队形可就没有虎贲军整齐,前前后后,零零落落,两千人就拖散了很远。
始皇开始还分得清这两股黑色和黄色的洪流,但等匈奴发现,调动一部分人马来抵御时,只见铁骑奔驰,尘土飞扬,黑色、黄色、白色三股人流混杂在一起,再也无法区分。
漫天的灰沙中,只听到战鼓雷鸣,胡茄声呜呜,各色的旌旗飘动。先是劲弩强弓发射的利箭,像密雨、像飞蝗,接着是短兵相接,杀声、呐喊、兵器相碰触的声音相和相杂,引起始皇一阵莫名的兴奋,他忍不住想:
“让虎贲军和胡人接战,的确有如以金丸射鸟,太浪费可惜了一点,但这也是他们一生中难逢的好机会。”
接战不到半个时辰,突然另一种极凄厉的胡茄声响起,胡人纷纷撤退。
始皇这次是亲眼见到匈奴的〃麻雀战术〃,他们不是分成几路或几个方向撤退,而是分成无数路、无数方向,由四方八面一哄而散,秦军犹豫着不知追击哪一股才好。
匈奴马快,备马多,又是轻装,片刻之间,几万人撤退得干干净净,留下的只是人、马的尸体,伤者全都带走了。
秦军大部分进了寨子,小部分在清理战场。
蒙恬和任嚣并辔来到始皇面前,双双下马行礼。
“两位将军果然神勇!〃始皇夸赞。
“全托陛下的神威,轻易将敌击退。〃两人异口同声。
“两位过谦了。〃始皇愉快地说。
“不是谦虚,乃是真话。〃任嚣接口说。
“哦,真的?什么道理?”
“臣听到有个中原口音的人用胡语对那个大当户说,他见过虎贲军,知道虎贲军一到,陛下一定就在附近,他们怕有大部队已经跟来包围,所以赶紧撤退了。〃任嚣说。
“看他们撤退这样散漫,今后如何再成军?〃始皇有点不解地问。
“不然,〃任嚣恭谨地回答:“胡人撤退一般都指定了三个集合点,他们各自奔向第一个集合点,到了时候就赶向第二集合点,要是两个集合点都未赶上,他们就回老家去等。”
“这倒是个奇特的撤退法。〃始皇惊奇地说。
“主要原因是他们都是同族人,很多都有父子兄弟血缘关系,而且在中原无处可去,这就是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蒙恬说。
“不然,〃始皇摇头说:“将能带心而训练精良的部队,想必都能做到,这应该是所谓至上无形,能随各种情势变化。”始皇若有所思地说。4
虽然任嚣一再劝谏,始皇应该转程回九原,或者是到下一个县城,但始皇坚持要进寨子。
县尉早就进庄通知始皇驾到的消息,村长连忙带着全村老小出迎,因为青壮正忙着拾死扶伤。
始皇在寨门口下车步行,打量了一下整个环境。
只见寨子甚大,土砖砌的墙高两丈有余,周围还挖了连马也跳不过去的护城壕,壕底全是削尖了的木椿或是竹签,人马跌下去,准是没有活命。但如今有很多处都为匈奴用土填平。
寨墙的四角有四处城楼,和一般县城的型式一样,每十多丈还有一处传讯台,可以传递消息。
寨墙上到处躺着青壮者的尸体,有的肢体残缺,有的脑浆迸出,一看就知道是被匈奴特有的武器——狼牙棒所击死。
始皇再仔细一看,这些死者手上的武器更是可怜,有的是将竹杆木棒削尖;有的是用砍柴的斧头和切肉刀;还有些人用的是锄头和镰刀,更多的人什么铜铁都没有,干脆拿着一根木棒。
始皇看到这些死人的惨状,不禁内心愧疚,两眼欲泪。想不到他为了防止战争,下令收缴民间武器,会使边疆百姓受到如此大祸,这件事情要好好检讨,住边境蛮荒的人为了防备野兽和异族侵袭应该例外。
这个寨子的人全姓魏,祖先只有几家人从魏地移居此处,开垦畜牧,如今已繁衍到一千多户。七十多岁白发苍苍的老村长也就是这个族的族长。
他率领全村老小,由寨门沿着路的两旁跪着迎接,他满脸泪痕,哽咽着带领家人口呼〃万岁!”
始皇连忙双手扶起老人,语带怜悯地说:
“老人家不要太过悲伤,都是嬴政不好,未能解决匈奴祸患!”
“陛下这样说,草民等怎么担待得起!〃老村长说着,泪如涌泉般自老眼中滚滚而出:“老朽带路,请至草舍稍休奉茶。”
老人带着始皇一行人到达一处砖瓦大宅前。他沿途注意到,这个村子应该算得上是富庶,虽然一般是依土洞筑屋,但也有不少的高墙深宅,带着魏地古朴雄伟的格局。
老人一家早已打开中门跪迎,始皇急忙一一扶起,他向老村长说:
“朕是到边境巡狩,并非朝殿大典,免去这许多繁文缛节的好。”
“陛下,老朽虽然身居边荒,但仍知礼不可废的道理。〃老村长执意不肯。
到达正厅,始皇居中南面坐下,老人又率全家人及村中父老跪拜行礼。众人坐定后,始皇开始说道:
“眼见匈奴逞凶,涂炭我大秦子民,朕内心实在愧疚,现已交代郡守好好拟定对策,同时回朝以后会派遣大军来河南,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
众父老又在席位上俯首谢恩。
“这次匈奴攻打贵庄,不知造成多少损失?〃始皇关心地问。
“死伤近两百人,房屋焚毁数十间,胡人已由村后攻入村内,好在陛下王师及时赶到,否则后果更是难以设想,但就是这样……〃一位父老话说到此,满脸羞愤再也说不下去。
始皇惊异正想追问,忽听大门外有敲锣的声音,随着锣声有人大声传话:
“各位大姑娘,小媳妇,大娘、小婶请注意,遇到胡人这码子事,千万别想不开做傻事,这些年来又不是你一个人碰到,谁家没有?谁也不敢笑谁!”
接着锣声和传话声又响了几遍,随着渐行渐远,似乎是到村头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始皇不解地问。
众父老没有答话,却全都以袖频频擦拭眼泪。
任嚣在一旁代奏说:
“胡人每攻进一个寨子,烧杀奸淫,无恶不作,在他们心目中,这是他们拼命的补偿,作战的酬劳,所以上级虽不鼓励也不禁止,任他们为所欲为,刚才传话是怕那些受辱的妇女寻短见。”
始皇怒气填胸,紧紧咬住牙齿,深怕自己狂怒发作失态,他只从牙缝里透出恨的声音说:
“各位父老,胡人的事,朕一定会尽快办理!”
正在谈话间,忽然前院里又传来小女孩啼哭的声音。
始皇正要发问,村长告罪暂离,一会回来,又是满脸愁云。他主动向始皇启奏:
“外面是一个小女孩,她母亲遭辱,父亲又作战死亡,母亲一时想不开,跳井自尽了!”
“将女孩带来朕看看。〃始皇两眼发酸,有点忍不住眼泪。
近侍带上女孩,她非常乖巧,自行上前跪伏行礼,也知道口呼:
“万岁!”
女孩奉命抬头仰脸,始皇一见,不禁大为震惊,天下哪有这样相像的人?这个女孩无论长相、神情,完全神似死去的皇后,尤其那双明媚的大眼睛。
“几岁了?〃始皇和蔼地问。
“十岁。〃女孩回答。
还好是十岁,要是再小点,他真的会怀疑是皇后转世。
“她家里还有什么人?〃始皇转向老村长问。
“她父亲世代单传,一死之后,父族方面就没有近支亲人,母亲是从很远的地方嫁过来的,亲人还有待查询!〃老村长脸上也充满了怜惜。
“假若朕将她带走,收为义女抚养,有人有异议否?〃始皇认真地问。
众父老纷纷避席顿首,异口同声地说:
“这是她的福气和造化,哪还有人会异议!”
始皇要近侍拿个锦垫来放在身边,他拍拍锦垫,慈祥地对女孩也是对大家宣布:
“朕不管你以前叫什么名字,今后你要姓嬴,名字叫念玉,封号幼公主。来,坐到朕旁边!”
念玉叩头谢恩,起来坐在始皇近旁,好一阵子,始皇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太多的怜悯夹杂着对皇后的怀念。
“念玉这个名字真适合她!〃始皇在心里不断地想。5
傍晚,九原城两万骑兵和两百乘战车赶到。
始皇决定留在魏村过夜。
这是魏村建立三百年来的空前大事!几百年来,从未见过县长以上的大官来过,何况是天下之主的皇帝!而且,这可能也不会绝后,因为村里出了一位幼公主,换句话说,全村的人和皇室远远近近都沾了点亲戚关系。
这项喜气很快冲淡了劫后悼亡的哀痛气氛,就连刚死了亲人的家属的脸上也见到了笑容。
始皇挨家挨户地拜访村民,口口声声称他们为亲戚,更使得这些村中父老笑得合不上嘴。
始皇由此发现一个定理,离开权力中心——也就是他自己——越远的人,越存心忠厚,越纯良知恩。
他只施了这点小惠,却激起了这样大的反应,就像在水上丢一块小石子,激起的涟漪却扩散得这么大,而且久久不息。
晚上,村长用全羊餐招待始皇和从臣,宰牛杀羊慰劳军队,始皇以加倍的金子报偿,并交代任嚣协助魏村复建。
始皇发现,这里的人长久和胡人交往纠缠,饮食方面也沾了点胡风,像全羊餐是将整只羊烤好端上来,每个人用佩刀自切自用,这就是典型的胡人吃法。
他边吃边在想,以往中国忙于内战,对异族侵略总是容忍敷衍,甚至还有些君王引胡人以自重来威胁邻国,所以让胡人坐大,边境人民受尽蹂躏。
现在天下统一,他嬴政绝不再忽视这件事,他要将胡人赶回他们应该在的地方——漠北水草之地!
在席间,老村长得到始皇的同意,宣布将魏庄改名为公主寨,又掀起一阵欢欣的高潮,众人纷纷向始皇敬酒,他也就开怀畅饮。
席散已是半夜,始皇去到幼公主的卧室,近侍本来要喊醒公主接驾,始皇连忙制止。
女孩睡得正熟,白天头上梳的两条辫子已打散,像黑丝缎一样洒在雪白的枕巾上,脸却红得很像苹果,三种颜色调和成一种自然美,没有一点人工装饰。
始皇站立在床边,心中充满了父爱的柔情。
他生有儿子二十多人,女儿十几人,但想不起曾经有过这种连自己也感到惊异的温柔。
不说这样站在床前欣赏,连抱抱他们,摸摸他们头的机会都很少,更别提会激发眼前这股情愫了。
他最多在他们生下来的时候,义务性地探视他们的母亲——那些为了帮他生子女刚从死亡边缘走过一趟的女人——然后顺便看看这些皱成一团、活像没毛老鼠的小东西,顺口说一、两句夸奖的话。
然后是满月、周岁,公子照例有盛大的庆典,敷衍后宫和群臣的道贺,全都使他不胜其烦,别说是怀有做父亲的喜悦和骄傲了。
公主更连这些都免了。
也许,在皇后生胡亥的时候,他曾经有过做父亲的欣喜和希望,但那只是所有做父亲的一种梦想——这个儿子会继承他的事业,在他已建立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发扬光大。
可是,胡亥越长越大,他的这股希望和梦想却越来越缩小,甚至是将归幻灭。
他常常在想,难道说上天注定要帝王寂寞孤独?一般人用尽力量所追求的权势、财富和女色,一切在他们眼中所谓的幸运和福气,在帝王看来都是理所当然的东西,有时甚至感到是一种累赘。
譬如说,他就从来没品尝到书上所形容的〃管鲍之交〃那种友情。连父母对他都是勾心斗角,搞政治斗争。这些儿子长大以后,他会怎样对他们,他们要怎样对他,这是谁也预料不到的事,父子为了权力反目成仇,父杀子,子弑父,可说是史不绝书。
至少,到现在为止,他对这些公子、公主,没有产生过像他对眼前这个女孩一样的情愫。
他不清楚,这种怜惜,亟欲帮她做点什么,满心希望她愉快幸福的柔情,却没有一丝要求任何回报的感觉,是否就是一般人所称的父爱?
由他对这个女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