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娜乖巧,真真个啊娜乖巧。飘飘广寒宫人,袖笼天香笋芽纤俏。细腰肢,一捻小,稳莲步轻遥湘裙斜拽露,只把魂消。钗凤频擂,红唇嗔,嫩脸俏。嫦娥醉娇,绝胜那嫦娥醉娇。罗纬香衾,何得以鸾颠凤倒!
赵文华看得呆了,气也不出一下。只见那女子摘了一朵芍药,先是用纤纤玉指捻转,后又衔在嘴里,用皎皎玉齿咬得上下抖动,竟分不出脸儿花儿,花儿脸儿。她风摇杨柳般走到那通向小亭的桥上,却又不进亭,只倚着桥畔花槛,将那花瓣一片片扯下,抛人荷池水中,竟看着那游鱼,衔着花瓣追逐戏耍。自觉有趣,粉面之上,竟逗出一个梨涡般的笑靥。此时,赵文华看得呆呆痴痴,欲火升腾,却是那锦衣胯下,直戳戳立起旗杆来。偶望得水中自己相貌,已是两鬓霜染,髭须斑白,益发感叹,更是按捺不住,恨不得立时就做一团儿,怎见得?有词为证:
意马心猿,偏向枕畔春色,沉醉恋花陌。果然年老心未老,满头花压巾帽侧,鬓如霜,须似雪,自嗟恻!酒、色、财、气古今有,得欢娱时且欢娱:贪恋有何妨,莫道怕作短命鬼,如今已过中年客。且留些,妆晚景,尽教白。
赵文华心下想道:“人生如梦,转眼百年,管他诸多作甚,这眼前美人,却是放她不过!这样想时,便弯腰拾得一瓦片,向那水底美人影处一丢,只听咯地一声响,但见波影摇乱,惊动美人。二人目光相接,正待说话,只听得门外脚步声急,却是徐知府慌慌张张赶了进来。望见赵文华,一副受宠若惊模样,深深躬身揖手道:“不知大人大驾光临,小人失迎失敬,罪该万死,乞请大人见谅。”
文华听罢哈哈大笑,一面将徐知府搀起,眼睛却仍向美人溜去。只见此时那美人身影一闪,却已出得园去,方才专心对徐知府说道:“你我兄弟,不必客气。
此处非官场,还是随便些好。”
那徐知府听赵文华兄弟相称,颇是亲近,又惊又喜,慌忙陪笑说道:“大人圣德鸿恩,小人衔环难报。如此相呼,便折小人寿了。”
回到厅内,徐知府慌忙设宴盛情款待。虽是自家便宴,只因徐仁义承蒙赵文华荐拔,如今升做知府,自是与往日大不相同。怎见得,有曲为证:
宴,宴,宴!人情始见,醉意生,方寸乱,玉液穿肠,琼浆引线。交际结新盟,应酬除旧冤。官场决不可无,家宅因人而看。举杯岂是逢知已,相邀只为乌纱颤!
两人安席归座,开怀畅饮。真个是宴排异皿奇杯,席展金觥玉盏。金华酒、麻姑酒,各标珍异;珠窑玉盘,尽是四季鲜果,山珍海味。更有那粉面丫环斟酒侍奉,殷勤陪伴。徐知府起身敬酒道:“恩入光临寒舍,实是小人全家之幸,当开怀畅饮。”
赵文华心怀叵测,叉手相接,自是热情,笑笑说道:“尊下日前所献心意,文华一一转赠相父。今日荣华,全是相父恩典。文华无功,多蒙赐酒,真真不敢抵受:”徐知府见他热情自谦,更是百般敬重孝顺,殷勤说道:“小人本一寒儒,若非大人周全,焉有今日荣华。奈何身力卑微,便当犬马,恐也难以相报1杯来盏去,二人温文尔雅,笑脸相迎,心下都暗怀鬼胎。那文华一心仍在思念着园中美人;徐知府却口口声声只说无力报恩,只图攀龙附凤。虽然不能面见严嵩,却借他于儿子穿针引线,以图日后升迁,二人谈得情热意浓,却都是借酒为媒。又有诗道那酒的妙处:
酒,酒,酒!邀朋会友。君心热,意绸缪。名呼食前,礼于茶后。邀宠不可无,怀情须教有。能消心下冰霜,敢壮胆气如牛。相爷沾唇自许诺,佳人入腹共风流。
赵文华三杯入肚,欲火如炽,借着几分酒意,装作随便对徐知府说道:“人道天下美女,苏州最佳。听说府台金屋藏娇,果是绝色倾城,千百里挑一,只是不曾识得芳容。今日你我兄弟私宴,绝无外人,当同饮无妨。”徐知府听得此言,不仅不怒,却窃窃暗喜。心中思忖道:“妇人言语,当比我方便得多。酒席之上,若能替我求得几句情时,不怕他不依。”于是命丫环唤美姜盛装出见。
不一会儿,只听得屏门开处,环佩声清,两名侍女,拥着那园中赏鱼的丽人慢步出来。人未近前,只闻那脂粉气馥已足令人心醉,加以体态轻盈,身材袅娜,仿佛嫦娥下凡,仙女临席,比那园中遥遥相望时,自是不同。那妇人走至席前,轻轻道个万福,敛衽下拜。惊得赵文华还礼不及,急忙离座。
袍袖闪时,先将酒坏儿碰翻,浆液淋漓,顺那桌角直嘀嗒。后又拂动菜盘,看那洁净袍袖,尽被汤汁浸染,汤一片,油一片,痕迹斑斑。那侍酒的丫环窃窃掩嘴直笑,赵文华哪里知觉。直到美人礼毕入座,方才发现,连自己也笑了起来。
徐知府忙道:“不妨,不妨,下官现有莽袍在内,可与大人更换,只伯委屈了大人身份。”
赵文华色情已动,却瞅着那妇人拿话打趣道:“今夜便做个知府,便正是三生之愿。”
那妇人原本勾栏之女,今见他话语撩拨,虽是面飞红晕,哪里敢惹,只装作不懂,也不言语。那文华见此状,只暗猜道她芳心默许,色胆愈大起来。待值席的丫环揩抹净桌椅,换上知府的莽袍,竟借机离开上席,坐到妇人对面的位子上来。
三人另斟佳酿,接连又饮了几怀。赵文华酒意有了五分,桌上赔笑给那妇人敬酒,桌下却用脚儿暗暗去勾那妇人三寸金莲、妇人更加羞怯,脸儿象蒙上红纱,益发光彩照人,心欲离去又不敢,只怕得罪他,无奈将一双脚儿左躲右闪。徐知府哪知就里,只是谈笑,只是斟酒,只是拉拢亲近。
一番酒席,从午时饮到暮至。三人饮得诀活,直到一轮明月从东上来,仍是不散。那文华与知府,俱道是酒逢知已干杯少,杯来杯往,徐知府已是醉眼蒙陇,早有九分酒意,言语不能自己。唯赵文华心内清楚,原来袍袖又湿了,只借掩面饮酒之机,将那杯儿往袍袖里灌。看看时机已到,赵文华佯装醉样,绊绊磕磕说道:“足下今日富贵,可知从哪里来?”
徐知府只觉头晕目眩,酒往上涌,哪里知他心意,仍是讨好说道:“小人无德无才,今日富贵全凭大人赏赐。”
赵文华佯醉笑道:“你我兄弟,何出此语,文华虽是不才,但有用到之处,当尽力效劳。”说毕立起身来,故作踉跄之态,走得几步,将自己那酒湿的袍服拿起道:“兄弟既是如此厚情,看在嫂嫂的面上,便把文华的官儿,也让给你罢。”
徐知府也踉跄立起,摇晃几下,稳下身说道:“不,不可,大人酒,酒多了,委实不可。”赵文华借酒装疯,又推又搡,只是让道:“兄弟乃手足之情,何、何必客气,我的,便是、便是你的,你的,便是、便是我的1那妇人见赵文华酒后失态,鬓须斑白年纪,只是一口一个兄弟,一口一个嫂嫂的叫,又把官儿推让,只觉有趣,哧哧笑出声来,打趣向丈夫说道:“赵爷既是有心让你,你便收下何妨?”
赵文华仍装醉笑道:“便是这话实在。若不肯收,只、只是信我不过么?”
徐知府慌忙辩道:“大人,大人高拾小人了。今日我得、得此富贵,已是领、领情不尽了。”文华上前,一把抓住他袍袖道:“文华奉命选美而来,孤、孤身至此。你不领我情时,只、只怕是我有求于你,你也不、不肯帮我的忙了。”
徐知府确实已醉,哪知就里,见他说出这番话语,涨红了脸庞,忙辩解表自道:“大、大人忒、忒是小看小人了。想、想我一身以外,俱、俱是大人恩赐。大人只要吩咐,便是肝脑涂地,也在、在所不辞。”文华敛住笑容,近前问道:
“此话当真?”
徐知府急切表自:“下官岂、岂敢有假。”赵文华复又追问:“足下果是真心?”
知府指天发誓道:“苍天有、有眼,须知我绝、绝非食言之人1赵文华笑笑说道:“此回此便有一事相求,不知肯与不肯?”
徐知府挥袖说道:“凡、凡君所爱,劲尽可取去。”
赵文华满脸堆笑说道:“足下已有明命,兄弟何敢不遵。”一面说着,却健步出得厅去,向随人密嘱数语。那随役入得厅采,抢至席上,竟拥出这美妇人至厅外,上得轿中,赵文华也飞身一跃入矫,欠身与徐知府拱手说道:“如此便生受了,生受了1说毕飞快出门而去。
徐知府哪里提防,先是见拥出爱妾,已自惊呆了。待到惊得醒过酒来,啠淖分撩磐猓咽俏薮幼吠欤缓醚壅稣鏊嫠ァf鸵圩允遣黄剑髯有rψ犯希幢恍熘棺。媚仗酒档溃骸耙舶眨舶眨∈乱讶绱耍豢缮牛也灰艘慌耍滴抑丈笫隆!逼鸵厶庋凰担闷趾眯Γ婕醋靼眨月匀拔恐魅耸铮愀髯陨4ァ?br /≈
这一夜,徐知府只是孤衾冷被,空叹寂寞,独自望着那窗外的月儿发呆。但见那月光,冷冷清清,穿行云隙间,孤愁哀怜。又有曲写那月儿道:
月,月,月,无休无歇。冷凄凄,云遮遮。少见团圆,多逢破缺。古今多少事,最是难诉说,阴晴原本无常,沉浮几度明灭?穿窗夜半惊客梦,只遣离人情惨切。
将近五更,徐知府刚矇陇睡去。忽听门外人声喧闹,吹吹打打,甚是热闹。
起身正要出去,忽见家人引得报门人进入厅内道:“恭喜大人!贺喜大人。”徐知府道:“喜从何来?”报门人道:“奉相爷钧旨,大人荣迁江浙巡抚御史,特来报喜。”说罢随将龙衣莽袍,粉底京靴,一并献上。
徐知府当即穿戴起来,莽袍加身,玉带悬腰,真个神威赫奕,仪表肃穆,好不威风。心下欢喜,自不必说。当即把些银两赏给报门人及家人,大摇大摆,正要进得房内,忽报门外来客,徐知府出去相贝,但见府衙内各房科都有贺礼,来代他插花挂红,彩旗锦帐极其华丽。他一一寒暄酬谢,正要请酒谢客,忽然又一彩矫径直进得门来,停在厅外,赵文华下得轿来,哈哈大笑,携着一艳妆女子径入酒席落座。他仔细看时,又吃一惊,原来这女子,正是那掠走的爱妾。只见她面锁愁云,泪花盈眶,只是向他偷偷张望,并不说一句话语,他正自诧异,又听赵文华大笑说道:“足下今日升迁,可念夺美之恨么?”徐知府赶忙拱手陪笑道:
“哪里,哪里,承蒙大人连连举荐,下官自是感恩不荆区区女子,幸蒙大人垂爱,理当亲自奉献府内,敢劳大人费心。”
话语刚落,只见那爱妾蓦地立起,粉面含怒、杏眼圆睁,含泪斥道:“负心贼子,奴自从嫁你以来,对你千恩百爱,殷勤侍奉,不想你人面兽心,竟然献妻谋宠,便是官儿再大,坐到皇帝位上,不伯天下入耻笑么1责骂完毕,竟蓦地将酒桌掀翻,只听希哩哗啦一阵响时,满桌盘儿、盏儿、碟儿、碗儿纷纷落地打个稀碎。满桌之人,躲闪不及,一片呼叫。徐知府一惊,等醒来时,却是南柯一梦。
惊息梢定,只见桌案上烛泪已尽,那灯花跳得几跃,忽地灭了。只有一束朦胧清冷的月光,照进黑黝黝房间中来。孤裳冷被,最生幻念。细细品味梦中景象,心里却是乱糟糟一团,苦、甜、酸、辣,不辨其味,想起爱妾的泪脸儿与责斥,心中骂道:“赵文华呀赵文华,你真真是个衣冠禽兽,仗得你奸相干爹威势,夺人妻女,无恶不作,真乃奸诈刁钻的歹徒也1懊恼一会儿,一时又想道:“事已如此,骂有何用,果真若能加宫晋爵,图得来日富贵,便舍得一贱妾,又算什么?
冤仇宜解不宜结。便吃得眼前小亏,须看重来日大便宜。再说天下绝色女子,何止千万,女人便如那马桶,只图用时方便,换换又有何妨?若果真以一个‘马桶’换得半世富贵荣华,何乐而不为?”想到自己绝妙的比喻,竟然笑出声来。
次早起来,自将许多烦恼抛之脑后,不独不见怪赵文华,犹恐赵文华夺己之美心下欠安。日后断绝往来,于自己仕途不利。思忖片刻,蓦地想起那爱妾平日藏有一只珍贵玉杯,便找出来藏于袖中,命家人备得轿子,直往赵文华住所去献杯问安。正是:
意向机绿寻鳞凤,甘拜豪门作犬鹰。赤绳已系氤氲使,犹耸恶心觅新盟。
欲知后事如何,下回待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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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供狐媚狼穴认贼父 宣秘宗佛堂施淫心
且说徐知府被赵文华夺走爱妾,不独不见怪文华,反倒担心他夺己之美心下欠安。自寻思道:“着是他疑心自己见怪怀恨,日后断绝往来,恰似鸡飞蛋打,于己仕途不利,如今时势,正是有钱王八大三辈,会钻会拍作大官。天理良心,值几多钱一斤?不如忍下这口恶气,顺水推舟,倒落得个人情。怕什么世人骂自己献妻取宠?笑骂由他们笑骂,好官我自为之。”暗自一笑,心中踏实下来。遂连忙备得礼物,又将爱妾平日喜爱珍藏的一只珍贵玉杯找出,藏于袍袖,便命家人备上轿子,径直往赵文华住所去献杯问安。
原来这文华居处,正是严嵩私宅。那老贼因泼天富贵,除京都外,便是在南京、扬州、苏州、南昌等地私宅,不下十几所。徐知府下了轿,请门人往里通报。
此时日高三竿,赵文华仍沉睡未起,只因他新获美人,夜间在枕席上多下了些功夫,神清疲倦,睡得香甜,便也起得迟了。
徐知府在门前等得心急,难免胡乱猜思。想到自己爱妾被他人夜间拥抱于怀,行云雨欢乐之事,便是宰相肚子,那船儿也要颠上一颠,心里悠上悠下不是个滋味儿。胡思乱想一阵,想开了,正自劝慰自己,里面赵文华也已起床。家人引他进入厅内,递上手本,行了庭参礼,才将玉杯献上。
赵文华把玩玉杯,欣赏良久,欢喜不尽。命侍从收藏过后,又直勾勾望他一会儿,嬉笑问道,“贤弟夜间可睡得好?伯是眼圈有些红肿了吧?”徐知府心吓一跳,忍下羞辱,慌忙叩头道:“夜来之事,是小人得罪老爷台下,特一早前来负罪请安。”
文华甚是诧异,道:“却是怪事,贤弟何罪之有?”
徐知府长跪禀道:“小人富贵,皆大人鸿恩所赐。想那区区小妾,既蒙大人垂爱看重,小人礼当亲自奉献。不想却劳大人费神,怕只怕小人不晓得敬意,甚是不安。此家藏玉杯,也算得世上珍玩,小人祖辈家传,原为小妾珍爱,今一并献上,略表一点敬意。”
赵文华心下大喜,慌忙下座搀抉,笑笑说道:“既承厚意,盛情难却,就收下了。贤弟快快请起,请起1徐知府哪里肯起,跪得实在,又递上一个手本说道:
“小人蒙大人天恩赦宥,恩同再生父母,便作犬马也难报,情愿投在老爷位下,做个义子,现备淡金几两献上,以表儿子一点孝意。”赵文华看过手本,见上面写有黄米百石,古玩数件,愈发欢喜,牵手笑道:
“兄弟太破费了。才已领过,这定不好收的,便领情了。若说亲近,还是兄弟相称的好。如此称呼,怕不敢当。”
徐知府见他心下欢喜,纳头便拜,道:“爹爹德高望重,又蒙相爷恩赏,儿子在膝下,只怕折了爹爹的福呢1赵文华见他诌媚卑躬之态,乐得嘻着嘴笑,搀他起来,扯着他手儿,邀至内室。两人并肩向内室定去,各自怀着心事,好似风车一般转动。一个心喜巧夺美女,反倒因此生福,白得珍贵玉杯及许多金银,又被巴结落人情;一个心喜有幸结交权贵,冷不丁牵上条热线,便连朝中也有了靠山,为日后平步青云,恰似搭起个云梯。
到得门前,徐知府站住脚步,抬头一看,只见一个法圈门,挂着一个大红缎子绣花的门帘。门帘上诱的花纹,中间绣着两只狮子,一只大,一只小,叫做“带子入朝”,又叫“太狮少狮”,气魄非常之大。这原本是严嵩为取吉意,暗示他们父子自已。如今徐知府看了,更是称心,自以为还未进门,先逢此图,天命如此,认做吉兆,心中着实欢喜。走到里面,但见摆设更是豪华堂皇,螺铀床,太师椅,全套楠木家具。壁上全是名人字画,台上摆得古董玩器,却不知是从哪里掠获。这壁厢挂的焦尾瑶琴,那案上摆得残棋半局。屋里的雕刻也是精细非凡。
这儿是全套《八仙过海》,那面是整部《西厢记》,以及《二十四孝》、《和合二仙》种种,果真是琳琅满目,美不胜收。看到床栏上,徐知府吃了一惊,见两面雕着倒挂金龙。凤凰展翅,形态逼真,栩栩如生。徐知府想道:“便是皇帝,才睡得龙凤床,除皇帝皇后外,何人敢用?假若皇帝知道,岂非图谋不轨,耍招灭门之祸?难道这点道理,他也不懂,也忒是狂了1再仔细看时,方才明白,哪里是什么龙凤床?这边原不是龙,却是一巨蟒,粗看上去,不差分毫,仔细瞧来,龙有五只爪,叫五爪金龙,这蟒只有四只爪,虽同是一样气魄,也便无犯忌与不妥了,那边也不是凤凰,却是一只孔雀。何以见得?原来那凤凰神姿高贵,仪态端庄,而孔雀艳丽,却天生几分媚气,这是神姿之别。论起形态,凤凰是绝不开屏的,而孔雀则神喜屏开,这里雕得虽是微开之势,也便无忌讳了。徐知府心下晴叹他欲图华贵,却又不露把柄,可谓用心良苦,已所不及了!正是:堪笑权好慕龙凤,妄求非分盗天功。
且说二人进得内室,那美妾承蒙雨露新欢,起床不久,正倚着妆台施粉涂黛梳理,纤纤玉手,攒得金奴,又拾翠凤,蓦地从圆镜里面,见文华领进一个人来,恰是昨日夫君,今日门客!又是惊讶,又是羞渐,也不回头,只从镜子里面瞧着,越瞧越羞,连镜儿也红了。倒是徐知府知趣,心下虽也一惊,却立刻平静下来。
自知呼不得夫人,叫干娘一时也欠妥,梢一思讨,便拱手施礼道:“小人冒味,拜见娘娘,敬请乞谅1妙哉,娘字下面,又加一娘字,顺情入理,倒也相当。时人有《剔银灯》专道此时情景:与谁,同睡?蹬翻鸳鸯被?酸水涌上鼻腔涩,哭笑不是味。巢散鹊移,旧梦难回。张张口儿怎唤你,娘娘,别嘴!强笑胡答对!
这里一声娘娘未落地,那妇人心儿悠地一颤,身子微微一抖,又听地上啪地一响,早是手里金汉落地,脸上腾地烧将起来。恰待猫腰去拾那金钗。不料袖子一拂,竟将桌上镜儿碰倒跌落,一声响时,跌成无数碎片。又有诗道此景:往日夫妻今日客,几分情意几分错?一声娘娘刚出口,心未近时镜已破。那妇人自是羞惭,不知如何应酬。欲待言语,不知说甚才好;欲待躲避,心下又不舍。却是说也不妥,不说也不妥;留也不妥,躲也不妥,只是猫下腰来,心里小鹿般突突跳着,脸儿火一般烧着,手儿微微颤着,只是一片片拣着地上的碎镜遮羞。
文华见伏,却嘻嘻笑道:“如此看来,倒是旧情不忘了?”
徐知府识趣,便笑笑接言道:“破镜难圆,也不必再拾了。”丫环捧上茶来,妇人接过,先奉与文华一杯,又将一杯递到徐知府面前,却不递与他手里,只用纤细手指轻轻一推,便扭头去了。
徐知府先扯过一张椅子,倚桌说道,“请爹爹上坐。”文华道:“岂敢,岂敢:还是对坐的好?”徐知府哪里肯依,推让半晌,发急说道:“爹爹不肯上坐,儿子只好站立一旁侍奉了。”那妇人初听徐知府唤文华爹爹,先是一惊,自当是耳错,后来竟见他爹爹长、爹爹短呼个不停,便用罗袖半掩嘴儿,忍俊不住,哧哧偷笑起来。待文华呼她人坐,她只是不肯;徐知府拱手上前相请,便愈是不好意思,看她尴尬情态,文华哈哈大笑,,徐知府也强挤着面皮,嘿嘿赔笑起来。
茶毕,家人奉上酒肴,那妇人仍不肯人坐,两人劝让再三,方将一张椅子挪开桌旁,不远不近坐下,为二人斟酒对酌。徐知府道:“相爷天日之表,红日方中,向居京师;孩儿草茆微贱,何日入得京师,仰瞻他老人家龙颜?”
赵文华道:“爹爹虽居相位,却是代圣上亲躬朝政,日理万机,甚是繁忙。
待我回京之后,将贤弟孝敬之心禀报就是了。”
徐知府道:“爹爹在苏州可住多久?”
文华道:“今来江浙,名为提督,巡视军务,平抚海盗,实为圣上选美,暗为相父搜寻古玩珍画,可谓身兼三任,公私兼有之。抚倭寇之事,我自托与宗宪办理,无须费心。选美之事,近日便可了结。只是相父与我那世蕃兄弟极是酷爱古玩珍画,凡天下所闻所有,尽搜寻之。临来之时,又托咐再三,并命汤裱褙相陪,以辨真伪。我向闻吴中多书画,故绕道而来,事至如今,尚未有什么珍奇货物上手,还须搜寻数日”徐知府道:“不想那汤经历却是装裱行家?”
赵文华道:“那汤裱褙果算得当今装裱行家,大凡天下字画,一眼便可识得真假。便是古玩,也甚精通。他本在巡抚王抒门下,后至相府,颇为相父钟爱器重,便提拔为经历。”
那妇人半晌不语,如今却诧异道:“装裱字画的人儿,也可当官么?”
赵文华笑道:“你便不明白了,你道那官儿,都是有才有德人做的?天下高才圣德之人多如牛毛,但于我无益时,给他官儿何用?岂非养虎为患?何为才德?
为我所用者,便是有才;顺从听命者,便是有德。就是皇上,不也是把那养在宫中画画的,封为锦衣卫么?”
妇人叹道:“这些宫儿,哪个肯服?”
赵文华道:“这便是妇人之见了。想那权势,甚于刀杖,无权便是孙,有权便是爷。一旦权势在手,顺我者昌,逆我看亡,只怕那不要命的,才曾不依1妇人嬉笑道:“这等说,便愈是官大,愈发狠心了?”
赵文华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古今一理1徐知府听得这话,恰似是对自己说的,暗思忖道:“夺妾之事,亏得未和他计较,若便认得真时,岂不毁了我前程。幸喜今日聪明,讨得亲近,今朝中有相爷做靠山,怕日后图不得高官厚禄”想到这里,便瘪着笑脸说道:“孩儿无能,却也是此地父母官,相爷既托爹爹搜寻古玩珍画,孩儿也自当效力1赵文华摇头叹道:“说便容易,要办时却难了。
大凡世上珍宝,收藏之人,哪个肯露?莫说收买,便是寻访个踪迹,也如登天之难1徐知府听如此一说,先自犯起愁来,只恨不能一时效劳。思忖片刻,忽然拍掌说道:“有了,现今摆着一个,何不寻他一寻?”
赵文华心中一喜,道:“却是何人?”
徐知府道:“想那文徽明,也算得上当今名人,书画俱佳,与唐伯虎、祝允明、徐帧卿,人称‘吴中四才子’,文笔遍天下,一字便值千金。现今辞病在家,那长州离此不很远,何不去求他字画?”
赵文华初听之时甚喜,等他说出文徽明三字,恰似摔进冰窖,从头至脚都凉了。苦笑说道:“你只知其名,不知其人。那老儿,甚是狂妄古怪。叫化子求他字画,倒肯赏脸,只是偏不与富人,尤不肯与王府中人,说什么‘此法所禁也’,莫道是不肯赏你我脸面,便是周、微诸王以宝玩相赠,求他字画,不启封便还之,哪里肯写半字?前时曾有外国使者道经吴门,望里肃拜,他却见也不见1徐知府惊诧道:“如此说来,便是相爷,也不肯赏脸?”
赵文华道:“相父也曾屡次求他,只得一福字,却还是假的1徐知府怒道:
“岂有此理,难道他敢欺相爷不成?”
赵文华只是摇头苦笑,不作回答。
原来文徽明的字画名重当代,四方乞求诗文书画者,接踵于道,络绎不绝。
辞官在家之时,严嵩曾派人千里求书,徽明只是不见。后有一牧童,极喜书法,每早晚牧牛路过徽明家门,总望着他门上的福字,十分喜爱,拾得枝条,席地描摹,日复一日,从不间断。一日徽明出门,偶尔见他练字,写得龙飞凤舞,铁划银钩,顿挫生姿,甚是惊喜,便亲送他笔纸,又亲加指点,如何起笔、放笔、收笔。牧童勤学苦练,造诣益深,便是一个福字,能写出几十种样子。方圆百里的乡亲,亦都向牧童求字。后来牧童名声传到京城,严嵩听说是文徽明高徒,便出千金重酬,请牧童至京,在相府门上写下斗大福字。严嵩之意,在暗示徽明,一村野牧童,只学你一字,我便千金相酬,若得你亲笔,自是万金不辞!徽明闻知此事,只是冷冷一笑,置之不理。此后门下之徒,伪其名售赝作者颇多,徽明见给众人带来许多好处,也便不禁不理。由此留下“一字千金”的典故。
那徐知府听罢文华言语,心下思忖:“只是相爷权高势重,那老儿自侍狂妄,才求字画不成。我若隐下名姓,投其所好,不怕他不肯!若替相爷求得一字画,伯不是升官的阶梯1想到这里,竟向文华夸海口道:“孩儿愿去长州一行,设方取得老儿欢心,为相爷求得亲笔字画1文华哪里肯信,只是摇头道:“只怕贤弟枉费苦心,白白辛劳一趟。”
这话语却似拨火棍,越发使徐知府逞强,竟赌咒道:“若孩儿求不得那老儿字画,决不回来见爹爹1那妇人陪酒半日,插不得言语,此时见前夫着急起来,笑笑对他说道:“话说大了,怕是不好收常”又对后夫说道:“他去一趟,倒也有益无害。试试何妨?”文华喜允。正是:
献妻邀宠志未酬,卖笑媚好意绸缪。!
忍将笑骂铺云路,遥念干爹去长州。
次日,徐知府将衙中之事尽行嘱托,乔装改扮,正要亲自去长州求画,忽有衙役禀报:“启禀大人,现有诸方地保,拿得妖道一人,请大人查处。”徐知府听罢,心下叫苦,唯恐耽误行程。但因有案情在身,却又推托不得,慌忙换上袍服入衙,升堂审讯。
原来明时,四方道教颇多,尤以无为教、白莲教最盛。一人倡导,千百为群,遍布各地。虽为道教,却多是贫苦百姓参加,借烧香集会为名,抗交租税,打劫富豪,寻衅闹事,常与官府作对。各地州府,视若洪水猛兽,屡屡上表朝廷,请命取缔制裁。更遍出告示,禁止烧香集会,不许坐茶、讲经,不许容留游方僧道。
责成各地,各具结状,十家一保。如有司容忍放纵,查出定行参处,地保拿究,决不轻贷!一旦发现道教滋事,便着地保随时报州,州县逐级上报,严拿究治,不时巡查。
徐知府听得擒有妖道,哪敢怠慢?升上大堂,诸方地保便将妖道押解上来。但见这道人,真个有些异样:
头戴左笄渭,身披百衲衣。
芒鞋绝尘缘,皓齿隐珠讥。
恃方得仙道,修丹无踪迹。
秘密不能言,唯有圣明知。
地保呈上状纸,其略曰:苏州诸方地保联呈奏禀知府尊台大人:
为严禁左道,以正地方风化,人存忠孝,家事诗书,会勘得:云游妖道怪徒,倡为邪名,倚佛为名,骚乱乡里,行邪淫奸道之谋,所到之处,蛊惑愚蒙,授以生死轮回之说,蔽其耳目,中其膏育。且淫污童女,恣采女红,借修合丹汞之名,播淫成乱。至于灭绝礼教,男女杂淫,搜刮民脂,破财生事,尤为可恨。为清我圣贤之邦,除民之害,妖道罪恶深重,应照律议斩。
徐知府览状甚怒,喝道:“大胆妖道,你是何方人士,姓甚名谁,从实招来1那妖道进得堂来,却不曾跪。诸方地保跪成一排。他兀自站立,恰似鹤立鸡群。
这时听得徐知府审讯,竟然背转身来,面南而立,只把屁股掉给堂上府台,仰天冷笑。徐知府看他清高狂傲,心下觉得羞辱,不由大怒,重重一拍惊堂木喝道,“大胆妖道,见了本官,如何不跪?”
两旁衙役,喊声堂威,一时气氛森严肃穆。那妖道只是不睬,兀自站立,仰天大笑道:“无知狗官,休得卖弄淫威,慢说是你小小衙府,便是到那朝廷金殿之上,跪与不跪,也只随我便1徐知府被他嘲弄奚落,恼羞成怒,大喝一声:
“妖道休得放肆!你四方游说,妖言惑众,淫乱民女,罪恶昭彰,今又藐视公堂,辱骂本官,是何道理1妖道转过身来,闭目祈祷片刻,又望着地面,用脚尖划着圈儿,微微笑道:“来,来来,狗官你瞧,若认得这地上符时,我便从实招认。”
徐知府见他在地面不停地画,心中甚是诧异,又见跪成一排的地保个个掉转脑壳;两厢衙役人人伸长脖子,心中愈发好奇,身不由己,走下大堂来看。那妖道见他下堂,只作不见,只是合掌祈祷,口中念念有词,走至大堂,竟然盘腿坐在大案之上,闭目打坐。诸地保见状,唬得个个站起,不知所措,两厢衙役,窃窃私语,乱作一团。徐知府惊愕片刻,自觉脸面扫地,羞辱难忍,顿足呼道:
“还不将他拉下,与我重重地打1衙没方醒,虎狼般吆喝一声,持杖扑上案前,妖道仍是稳坐不动,睁开双眼微微笑道:“要打无妨,只是贫道有一个小小玩艺儿,狗官可认得?”
妖道说罢,从腰间解下一方小小金印,掷于堂下,便又重新闭目养神,徐知府从地上拾起一看,唬得三魂七魄飞出体外,口称“罪臣该死”,五体投地,连拜八拜。诸方地保瞧见,恰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觉腿关节软了下来,扑通扑通跪成一片。只把两旁衙役,惊得目瞪口呆,直挺挺如木人般站立,如坠五里雾中。正是:
瞬间妖气起公堂,青天白日亦无光。群堂八拜成贤圣,怒螂犹自逞魍魉。
徐知府跪拜完毕,谢罪说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冒犯尊颜,还望大师慈悲开恩,恕罪宽容才是。”诸地保衙役听如此一声,唬得浑身筛糠,心惊胆战。
看看那妖道仍在闭目养神,知府老爷匍匐在地,头也不敢抬,暗暗偷使个眼色,悄悄连滚带爬,全部溜之大吉。
妖道佯装不见,待堂上空冷下来,只剩徐知府时,方才下得案来,轻拂袍袖,呵呵笑道:“府台何罪之有,只是刁民无礼,触怒生事,权当一笑。”
徐知府躬身说道:“此处不是说话之地,但请后面相叙。”二入一前一后入得后面静室,徐知府慌忙命仆人备办洒席压惊,又叩头拜道:“千岁何日大驾至此,罪臣有眼无珠,至使圣体受辱,罪臣万死难辞1却说这妖道,原来正是徽王载沦,系先皇明英宗第九子见沛曾孙,承袭祖荫,嗣封钧州。他的父厚爝,素与世宗皇帝所宠幸方土陶仲文结交,仲文称他忠敬奉道,得封真人,颁给金樱厚爝死后,载抡嗣爵,奉道贡媚,世宗皇帝乃命佩带真人樱后来,载抡因推荐方士高辅等人,为世宗修炼春药,传授婴儿姹女的奇术,金枪不倒,倍尝枕席之乐,世宗皇帝喜他荐贤有功,另封为忠孝真人。载抡自此愈加放肆,为所欲为,在宫中玩得腻了,竟化名张世德,扮作道人,来南京、苏州一带强购民女,修炼春药,出入寺院尼庵,借授道讲经为名,任意寻欢作乐。如今徐知府有幸结识徽王,哪里还顾得上去长州求画,竟把他留在府中,诚惶诚恐,终日酒席相待,只是秘隐其名,只以真人相称。
一日,载伦闻听苏州城内有一禁封佛殿,欲前往进香。徐知府哪敢怠慢,慌忙选得十数名貌美侍女持香纸侍奉,引荡徽王之心,借此奉承,又早预备下轿马人夫,一路簇拥,竟往佛殿而来。至殿前下轿,启开封门,但见院内荒草萋萋,古木葱笼,甚是阴森恐怖。蓦地有那回廊檐下宿乌彼惊动,扑愣愣翅膀响处,抖落纷纷灰尘,更觉清冷沉寂。徐知府陪真人入得殿内,幽暗之中,但见烛冷灰荆殿中所列,无非是铜铸的如来,金装的观音,四大天神,各主风调雨顺,以及十八罗汉,韦驮、弥勒佛等类,却也无甚么奇异之处。及至步人最后一殿,但见坚上的蜃灰,半成污垢;檐前的蛛网,所在纵横。殿门关得甚紧,兽环上面,衔着大锁,锁上所积灰尘,几乎有数寸之厚。待徐知府命人开锁,那锁诱得如铸死一般,哪打得开,于是便命仆人击断大锁,启门人内。众人鱼贯进殿。但见里面黝黑深逮,便似阴曹地府一般。凝神细瞧,也不见那丈六金身,庄严佛像,只有无数的奇形鬼怪,与那漆鬓粉面的女像,抱腰亲吻,含笑斗眉。最不堪入目的,是有无数男像及女像,皆作那交媾情状,于奇百怪,无所不有。果真:
秘戏图无此蝶亵,欢喜禅竟尔穷形。
徐知府诧异问道:“佛门之中,如何有此猥亵之状?”
真人只是目不转睛望着,虔诚说道:“君言差矣!此佛名欢喜佛,此交媾之状,乃是修仙成道的秘法,叫秘宗法。”
知府笑道:“若此法可修仙,人人可成仙了1真人摇头叹道:“你等不知,此法虽为成仙绝秘捷径,肉胎凡夫,皆不可学,须是炼有真功之人,四大皆空,方可秘传。”
知府问道:“人间男女,不皆是如此?”
真人道:“其状虽如此,却大不相同,世人所为,乃色情欲念,以图肤肉之快,佛门此道,则是成仙捷径。佛门法旨,视女人为万恶祸水,佛身净洁,以绝俗念,虽则交媾,心无色欲,乃驱逐人间邪恶,征服祸患。”
知府好奇笑道:“说便如此说,何以见得?”
真人道:“大凡色情肉欲,只图一时欢快,无不泄露真精;佛门修道,凡念已绝,非图欢快,如不泄精,足见佛心真诚,便可成仙。若泄得精时,便是色欲未断,情种未除,立时暴病身亡,也是天理报应。”道毕赠以秘制“仙丹”。
如今徐知府有幸得识徽王,也是天大一个靠山。
又因文华昨日返京便把讨画的事儿拖了下来。只是留那徽王在府中,终日酒席相待。到得夜间,又提供娇美女仆数名,尝试春药威力,供他寻欢取乐。
徐知府初尝仙丹妙药甜头,自觉精力旺盛强健,一夜不寻欢,就觉难熬。无奈爱妾被夺,府中婢女,俊美者尽为真人所占,丑陋者又无甚妙趣,便时常出入烟花柳巷,暗里与一个叫月月红的婊子打得火热。
且说苏州城内,有一拥芳楼,里面有一名妓,名噪全城,生得极其秀美,骨气清幽,虽是烟花之身,却贵气天香,超凡脱俗。那妓女虽是轰动全城,艳丽无比,人却是极怪,自入烟花,却从不接客,仍未破身,任那慕名而来者接踵不暇,只是隔帘以书画诗文相对,三者皆中,方肯相见。不料借大个苏州城,文人才子,多如牛毛,却竟没一个对得上她的。个个乘兴而来,败兴而去。徐知府做孝廉时,也曾屡次寻见,只是从不得上手,急得恰似锅台边的猫儿,空自团团打转。
如今官高势重,喜又结识得赵文华及徽王作靠山。有新得绝妙春药,一颗灰冷之心,陡地又燃起难挨欲念,心下想道:“今日我要饯有钱,要势有势,且又喜得仙丹,看见得面时,不怕她不破身;若破得身时,不怕弄她不到府来。”是夜简装打扮,不带一个仆人,偷偷摸入拥芳楼来。正是:蜂蝶只觅芳丛去,岂料蛛网在高墙。
欲知后事,下回待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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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女公子避祸生祸 店丫头捉奸惹奸
且说徐知府微服简从,暗藏春药,出得后门,径向拥芳楼走去。才出得巷口,恰逢一个公人模样的人走来,上前施礼道,“大人可是本府老爷,小人打扰有礼了。”徐知府看那人时,约有四十开外,四方脸膛,一副笑嘻嘻模样,却一向不曾相见。心中不悦,问道:“你是从哪里来?”
那人仍笑嘻嘻说道:“小人乃昆山顾老爷门人,几番拜访,不曾相见,这里不是说话之处,但屈尊驾僻处一谈。”原来那徐知府自从同徽王结识,除衙门理事之外,私下同徽王寻欢作乐,学修春药,概不会客,所以顾府家人虽几次拜访,不得相见。今无奈被阻于路,且又知道那顾琼乃昆山一大家族,世代为官,心下虽不悦,也不好不见。竟随同那家人,向一酒楼走来。
八仙醉酒楼,可称是阖城最大最有名的一家,已是数十年老店。这时已是黄昏薄暮,四方酒客纷至沓来,楼下散座,先就挤了个八成满。店小二穿梭般来往,席上谈笑喧哗,真个是热闹成一片。
二人上得楼来,拣那僻静雅座坐下,那顾家门人先将一两银子付与店小二,唤他尽将上好酒菜奉上。随取出一封书信并礼单向涂知府呈上。知府并不看那书信,却见礼单上写道:白米三百石,玉狮一件。自欢喜道:“顾大人有何尊教,敢烦如此破费?”
那家人说道:“只是府中私事。因我家小姐来苏州玩耍,近十余日不归,我家老爷派小的四处探听寻找,只是不见踪影。老爷心急如焚,夫人更是终日啼哭,茶饭不进,思念出病来。事出无奈,特来烦劳大人相助查寻,或有不测,只望大人提携关照,或日后知其下落,也相烦通报得知。”
徐知府道:“这却不难,只是你家小姐也自太任性,如今世道,一女孩儿家,怎敢独身私游?或遇强人生事,或被坏人勾引,如何了得!不敢动问,小姐出走不归,或许有甚内清,也未可知?”
家人苦笑道:“大人明察极是。小姐在家之时,我家老爷曾将她许配巡按郑爷之子,小姐极是不愿意,几欲退亲不成。后值我家老夫人侄儿自京来省亲,小姐慕他风流少年,当今名士,言语之中,便倾心于他。后来那书生道是旧友有邀,来苏州玩耍,他走那日,小姐和丫环一并不见了。”徐知府听罢笑道:“如此说来,伯是二人相邀私逃了。若仍在此城,寻他踪迹不难;若远走高飞,那就踏被铁鞋难觅寻了。”
店小二献上酒菜,二人边饮边谈。忽听得楼下悠地几声檀板轻敲,把许多说笑压下,便有一女子清音委婉,唱起曲来。二人俯首看时,却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腰肢袅娜,眉梢间风情骆荡,唱着小曲。身旁怯生生两个少女,俱各手持乐器,侍立一旁。虽则背着身子,看不清脸庞,但看那背影姿色,已是月媚花娇,叫人心头油然。因此楼下众多食客,个个停了喧哗,忘却手中之杯,直勾勾望着她们。那妇人一曲方罢,便闻采声如雷。自有那轻薄少年,更是怪声道好。妇人却自但然,唱罢敛衽一福,举手掠鬓,微微一笑道:“献丑!献丑!我姊妹三人,自是卖唱糊口,哪位大爷,肯帮衬则个?”
大凡天下男子,都是一样心理,见了美貌女子,巴不得自逞多情豪爽,还有不肯帮衬的?立时便有几个价钱也不问,起身摸得散碎银子赏赐那妇。几个客商,被唱得骨头轻了,殷勤说道:“小娘子唱得累了,先请坐下歇息,莫站累了。下面该是两位姑娘唱了,便教我们一饱耳福?”
两个姑娘,自然不推辞,轮流献唱,互以琵琶伴奏,真个是法曲仙音,弹唱双绝,清音雅韵,荡腑回肠。正有《水红花》为证:檀板声敲,启红唇,动仙音,人世难闻。酣歌畅饮妙绝伦。意频频,弹泪卖笑何人?怎知主仆无奈,被迫学红尘,愁山怨海,泣琵琶魂。
两少女唱罢,满座食客,从心底叫出好来,一叠连声地夸赞,喧笑之声,几乎将楼板震塌。那徐知府二人,也自忘了饮酒,径直朝下面望,脖子也看酸了。
见众人纷纷赐赏银两,那妇人谢赏欲领两少女去。门人为讨徐知府欢喜,向下高喊一声道:“请小娘子上楼来,老爷正要听曲。”楼下听得上面呼唤,知是非同寻常之人,皆自哑了声音。那妇人先自抬头望楼上一笑,应道:“老爷至此饮酒,理当助兴伺候。”说罢扭转腰身,带着两个少女便上楼来。
那妇人掀帘而进,两个少女紧紧跟随,刚刚走得几步。忽地那家人似猫见了鼠儿,蹿身扑上前去,竟把盘盏打翻,也全不顾,一把抓住一少女惊呼:“小贱人,你却在这里,害得我们受尽责骂,跑断了腿脚。你倒落得自在逍遥。”那少女蓦地一惊,认出那家人,唬得傻了一般,哪里说得出话来。
徐知府蓦地也被惊愣,正欲寻问,又听那门人吼道:“小贱人,你且说,如今小姐在哪里?”
那妇人倒沉得住气,上前笑笑劝道:“老爷怕是认错人了。想我们卖唱之人,都是下贱之辈,这姑娘是我妹妹,哪里来得什么小姐?”
那门人哪肯听他罗嗦,一把将她推个趔趄,只是抓住少女不放,一叠声问道:
“说,小姐现在哪里?你不说时,便打死你。”
那少女见是人多,倒也不伯,冷冷笑道:“大爷怕是酒醉认错人了吧?我们来此卖唱,哪晓得什么你家小姐?”女子说罢,挣脱身子,甩袖欲去。那家人哪里肯放,紧紧抓住,向徐知府道:“请知府老爷做主,此女便是我家小姐丫环翠荷,只休放她走。”徐知府得了许多银两,又见顾府家人绝顶认真,不似有诈,唬下脸来喝道:“你这女子,究竟是何人,’还不从实招来?”
少女听得是知府老爷,扑通跪在地上,叩头说道:“小女实是卖唱之人,求大人开恩则个。”那家人见她不招,益发气愤,俯耳对徐知府说了几句,徐知府点一点头,便命带回衙中。
楼下座客先是听得楼上喧闹,便团团围在楼下观看。后见楼上带下人来,又听说是知府在此,哪个敢吭气,慌忙闪开条通道,眼巴巴望着那如花似玉少女被带往府衙。正是:
都被六丁收拾去,芦花明月意难寻。
徐知府耀武扬威,家人沾沾自喜,少女愁苦不堪,同往府衙走来。街上看热闹之人,团团尾后相随。不期将至府衙,忽见一英俊少年,劈面走来,蓦地看见那卖唱少女,先自一惊,冲进入群,将那围观的人儿,撞得东倒西歪,大声喝道:
“该死的东西,怎得青天白日,象强盗般抢劫起人来。”那家人仗势喝道:“你这人好大胆子。知府老爷在此,还不下跪。”那少年仰天笑道:“我道是皇帝在此,原来却是个知府,如何见我不拜。”那徐知府被他羞辱,正要恼怒,却见家人直勾勾望他一会儿,认出来人,便咬着知府耳朵说道:“此人便是老夫人侄儿,现有他与丫环同在,小姐下落可明了,只是休放他走。”原来家人刁钻,并不道出世贞的名字与身世。
这时衙门里拥出帮衙役,徐知府见时,顿时张牙舞爪,威风起来,也不问来人姓名,只冲衙役喝一声道:“将他给我一同拿下,一并带入衙中审讯。”衙役听得吩咐,便一齐拥将上来,逞强耍蛮,要扭住世贞。世贞按捺不住,便放开手,略略动得手脚,便将众人打得落花流水。家人充作好人,忙上前劝阻道:“公子不必动手,事情闹大了,却是不好开交,且到衙门再说。”
世贞息下火气,待停住手看时,那知府早将那女子,一同带入衙门去了。
世贞到得衙前,也不言语,竟自走到鼓架面前,擅袖挥拳,将那堂鼓敲得咚咚乱响。那衙役早吃过亏,也不敢近前,只是远远喝道:“你且莫乱敲鼓,有话说时,到堂前同老爷去讲。”世贞走到堂上,先自见那少女,跪在堂下,便上前不拜也不跪,只拱手道声:“请了。”知府问道:“你是何人,因何击鼓闹堂?”,世贞冷笑说道:“我是何人,却不干你事,也自不必说,但为此女而来:”那知府先自被他嘲弄,已自心怒,又见他大堂之上,不跪而立,言语甚狂,心下又添几分火气,怒声喝道:“大胆狂徒,现在顾府家人,告你借探亲:之名,忘恩负义,拐骗官家妇女、你是招也不招?”
原来这却是顾府家人的心计,只为自己好办事交差,借得知府权势,将丫环与公子拿下,并不道破世贞的身世,却把知府蒙了。知府哪知就里,却是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既得了顾府许多好处,也只道是帮顾府办事,不想偏又撞到茬口之上。
世贞听他讲出忘恩负义,拐骗字句,顿时火起,咆哮说道:“好糊涂狗官,你升上堂来,并不曾问此女子一句,只听奴才一面之词,便血口喷人,道什么拐骗?想一婢女,又不是爱妾,便拐骗有何用?若是爱妾时,尚可献媚邀宠,便拐骗也值得。”世贞含沙射影,一番话语正中徐知府痛处,当着众多衙役,自是恼羞成怒,拍案大怒道:“这是朝廷设立的公堂,你是何人,胆敢如此放肆:”世贞开怀笑道:“果真好大个口气,好大个公堂!
便是那奸相之子独眼太岁说出这话,也当用猫尿灌他,看他敢放出个屁来。”
原来徐知府和文华交往之时,谈及严嵩威势及敌对之人,曾闻王世贞酒戏严世蕃,以及主持杨继盛殡丧,写悼诗骂严之事;因见他言语相近,大惊问道:“敢问兄长可是刑部主事王世贞么?”
世贞冷冷说道:“知府既知敝下贱名,何故出言不逊?”
徐知府见果是王世贞,心下虽恼恨,却不敢得罪,陪起笑脸,下堂深深施礼道:
“大人尊名,一向如雷贯耳,下官只恨福浅,无缘拜会。今辱大驾光临,却又受此委屈,得罪大人,该死该死,万望恕罪。”一面看座,令将少女释放。顾府家人自讨个没趣,却也无奈,急忙回府通禀。正是:
猴冠加额变色颜,肘腋生奸笑亦甜。为官何须有正义,翻云覆雨只偷安。
徐知府性虽奸诈,倒也会处事。一面于后堂设宴款待世贞;一面又使人遣书回禀顾琼,待把各方责任推尽,自己落个好人,遂把那婢女交与世贞带去。
且说世贞把那少女带出府衙,至一僻处问道:“翠荷姐姐何以至此光景,去那酒楼卖唱,凭空生出许多事来?”
翠荷见问,还没言语,先自雨泪涔涔,吟泣说道:“奴婢受些委屈,却算得什么?若非遇着公子,怕是我家小姐性命休矣。”世贞惊道:“何出此言?”
翠荷含泪摇头叹道:“不说也罢!公子自图一人清静欢快,撇下我家小姐,便是说也无用了。”世贞被她话语一激,又急又气,连连催问道:“我只当你与小姐,早已安然回府,却又怎地转回这里?”
翠荷沉吟片刻,叹息说道:“我原以为公子本是多情仗义之人,因此便冒得许多风险,跟小姐委身相随。不料公子心下并无我主仆,背弃拜月之盟,只恐自身受牵连,名为劝送回府,实为脱身之计。此时便问,想也无益,也罢,公子还是洁身自爱,以免受累。便是我主仆沦落天涯,或生或死,也只听天由命罢了。”
世贞听罢,犹如万箭钻心,愈发情急,连连问道:“小姐现在哪里?”
翠荷含泪苦笑说道:“小姐现已有病在身,意冷心灰,身困乡郊野店,已是进退无路。公子若见得小姐,定受牵连累赘,我主仆二人之事,公子还是不管的好。”世贞闻罢,心如油煎火燎,愤然说道:“你把我看作何人?小姐既有难,纵然拼得一死,也当相救。只是不知为何至此尴尬地步?”
翠荷说道:“当初听得公子相劝,我们也本欲回府。船至途中,小姐想到我家老爷势利,回到家时,定然苦苦逼婚,那时便是鸟儿入了笼子,决无出头之日,生死也由不得自己了。万股无奈,才又回转苏州,寻找公子,一连数日,那里见你踪影?小姐本纤纤弱质,且又心急似火,遭此磨难,不想一病就起不得床,困于荒店之中。我们本是仓惶出走,哪里顾得带许多盘缠?如今莫说是花饯买药,便是店租,也付不起了,万般无奈之中,那日我独自上街寻找公子,却碰到本家一个姐姐,便与我时常出来在酒楼茶馆中穿插。奴婢昔日也学会唱得几个曲子,便与她结伴卖艺,只图得些零碎赏银,为小姐寻医买药。不想今日和公子偶然相遇,想是小姐的灾难已满了:”世贞听罢,心下凄然,不是个滋味,半晌方道:
“小姐为我,受这许多风波,只是委屈翠荷姐姐抛头露面,吃尽百般酸苦,多是我世贞的不是了。”翠荷见世贞心诚,破涕为笑道:“什么时候,还只讲苦与不苦,是与不是?你若见小姐,快随我去,只怕小姐等得心急了。”世贞哪敢怠慢,当郎随同翠荷,往郊外野店中走来。来到小店,只见甚是破旧。未进门时,便听店家逼账喝斥:“开店开店,把钱吃饭!如今碰到你个白吃的,又死厌厌病得不起,只是坑害了我。怕是前世作孽,便碰到你两个孽障,你若死在店里,怕不是又赖一副棺木钱?”
店家喝罢,只听房内一柔软凄惨声音乞求道:“店家伯伯,还望见怜则个,若是找到我家哥哥,银两一并清算便是了。”店家哪里肯听,冷冷笑道:“今日寻你哥哥,明日寻你哥哥,却怕你哥哥死去几时也未可知,只是今日留不得你了。”
世贞听罢大怒,欲待上前教训那老儿,倒被翠荷拉祝翠荷枪先一步,进得店内说道:“店家伯伯息怒,连日打扰,甚是过意不去。现今找得我家哥哥来了,有话便好说。”
那店家见是一美貌女子领进一俊美少年。甚是惊讶,揉着眼圈问道:“你是哪个?”
原来翠荷每在店时,只是男装打扮;入城卖唱,便又换女装。今日寻到世贞,说不尽高兴,一时忘了换装之事。翠荷见店家诧异,笑笑只是不语,挑帘领世贞人内,伏在榻前轻轻说道:“小姐可放心了,如今王家哥哥已来了。”
世贞更不迟疑,紧步到得榻前看时,只见柔玉小姐,仍着男装而卧,神情惨然,面色苍白消瘦,嘴角几丝苦笑,心下一酸,失声唤道:“表妹……”店家本在隔帘偷望,暮地见世贞呼声表妹,心下又一惊,暗思忖道:“不想有这多鬼名堂,原本认他两个是读书公子,不料竟是一对雌儿。”此时柔玉听得世贞一声呼唤,恍惚之中,只当是梦,定睛看他许久,见果然是世贞,心下惊喜,昏昏沉沉,欲将挣扎坐起,却被世贞按下道:“贤妹勿须动,世贞自是悔愧,劳贤妹为我吃了这许多艰苦。”
柔玉淡淡一笑,只是目不转睛盯住他不放,恰似看不够一般。心下痴情泛起,眼里也闪出光亮,一时忘却自身危难,反怜惜问道:“哥哥近日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