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布森先生精通世故,深知人性,自然不会表露出任何偏爱来抬举年轻的考克斯,但他又忍不住时时让小伙子明白他把他是当作朋友的儿子特殊关照的。除了有资格收到关照外,这小伙子身上还有讨吉布森先生喜欢的地方。他性子急,爱冲动,有话就说,有时候也没觉得他脑子灵光,他却能说到点子上,有时候则严重失误,令人吃惊。吉布森先生常说他的座右铭历来是”治不好,则治死”;有一次他对这位考克斯先生解释说他认为这句话是当医生的最佳座右铭;病人治不好,医生的最好法子当然是让他平静地摆脱痛苦,而且说干便干。维尼先生吃惊地抬起头,指出这样的摆脱痛苦法恐怕会遭人议论,有故意杀人之嫌。吉布森先生用干巴巴的声调说他倒不在乎背个故意杀人的罪名,只是用此法迅速除掉那些有利可图的病人就不可取。他认为病人只要情愿并且有能力支付医生看一次两先令六便士的费用,医生就有责任维持他们的生命;要是他们成了穷光蛋,那自然另当别论。维尼先生认真思考这番话,考克斯先生则放声大笑。维尼先生终于说道:
“可是老师,你天天早晨不吃早餐便去看南希·格兰特老太太,还给她订购了这种药,是科尔宾药商账单上最贵的吧!”
“你哈没发现为人要言行一致有多困难嘛?你还得好好学着点,维尼先生!”吉布森先生说着便离开了诊所。
“我永远弄不懂先生,”维尼说道,听口气完全绝望了。”你在笑什么,考克斯?”
“啊!我在想你真有福气,父母把做人的道理灌输在你年轻的胸膛里。假如你没有受到母亲教诲,知道了杀人是罪,你就会去毒死所有的穷光蛋。杀了人还会以为你是奉命行事,上法庭之时再搬出老吉布森的语录。‘法官大人,您请听,他们付不起我的出真费,我就遵照霍林福德镇上的大名医吉布森先生教给我的职业章程把穷光蛋全毒死。”
“我受不了他那样嘲讽人。”
“我却喜欢。要不是先生风趣,有罗望子果酒喝,还有些我明白了的其他事,我就跑回印度了。我恨死气沉沉的镇,恨害着病的人,恨药味,恨沾在我手上的药丸臭气——呸!”
第五章 娃娃恋爱
有一天,吉布森先生因为有点事意外地回家一趟。他从花园里的那个门进来——花园和马厩想通,他刚才在马厩下的马——正从门厅里过去,突然厨房门开了,家里打下手干杂活的那个女仆快步进了门厅,手里握着一张纸条。看样子她要把纸条送上楼去,但一见主人在门厅,她微微一愣,转身就走,像是要躲回厨房里去。吉布森先生不是个多疑的人,加入她没做这个往回走的动作,显得心里有鬼,吉布森先生不是个多疑的人,假如她没做这个往回走的动作,显得心里有鬼,吉布森先生根本就不会注意她。结果他快步上前,打开厨房门,厉声叫”贝西娅”,她不敢拖延,只得赶快上前来。
“把那张纸条给我,”他说道。她犹豫着不肯给。
“是送给莫莉小姐的,”她结结巴巴地说。
“把它给我!”他又说一遍,说得比前一次更快。她看起来要哭了,但还是紧握着纸条放在身后不给。
“他说了条子一定要交到她手里,我答应一定办到,不能失信于人。”
“厨娘,你去找莫莉。叫她马上来这儿。”
他盯住贝西娅,让她动不了。其实用不着打逃过去的主意,她可以把条子扔进火里完事,可是她不会随机应变。她站在那里动不了,只有眼镜四处乱看,唯独不去碰主人盯住她的目光。
“莫莉,亲爱的!”
“爸爸!我不知道你在家里,”不明情况的莫莉说,还觉得有点怪。
“贝西娅,你别失信于人。莫莉小姐在这儿,把条子交给她。”
“说真的,小姐,我身不由己!”
莫莉接下条子,不等她打开看,她父亲便说:”这就行了,亲爱的。你不必看它。把它交给我。贝西娅,告诉打发你送条子的人,给莫莉小姐的所有信件都必须由我转交。现在走吧,小傻瓜,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爸爸,我要你告诉我谁给我写了信。”
“我们会弄明白的,用不了多久。”
她的好奇心没得到满足,不太情愿地走了,上楼去找艾尔小姐。艾尔小姐即使不再算是她的家庭教师,也仍然是她每天形影不离的伴儿。吉布森先生转身进了没有人的餐厅,闭上门,拆开了纸条的封口看起来。这是考克斯先生写的一封热烈似火的情书,说她激起了他的恋情,要向她倾诉,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一天天过下去。依照他的说法这是”永恒的恋情”,吉布森先生看了笑出声来。难道她不能亲切地看他一眼吗?难道她不能想想心里只装着她的人吗?如此等等,还非常巧妙地穿插着一些恭维她美貌的热烈话。她长得白嫩,不是少血色;她的眼镜是北极星,她的酒窝是爱神丘比特用手指点出来的,等等。
吉布森先生看完了信,开始在心里考虑起来。”谁能想到这小子还有诗才?是了,诊所书房里果真有套《莎士比亚文集》,我要拿掉它,放上《约翰逊大词典》。可以断定她还天真无邪,这就放心了。我是说她还不知道,不难看出按照他的说法这是‘他头一次表白爱情’,可还是叫人放心不下,这么早就恋爱,不好。可不,她才十七岁——到七月份才十足十七岁。还差着六个星期呢。她才十六岁九个月呀!这不还是个小孩子嘛。说来也是——可怜的珍妮当初还没这么大呢,我那时多么爱她呀!”(吉布森太太名叫玛丽,所以他肯定在说另外一个人。)这时他的思绪飘回到过去的岁月,手里还握着那张打开的纸条。渐渐地,他的目光又落在纸条上,心思返回到眼前的事上。”我不整治他。我给他点暗示,他脑子够用,会考虑的。可怜的小伙子!打发他走当然是上策,可是真的打发了,我断定他无家可归。”
又经过一番这样思前想后的考虑,吉布森先生到写字台旁边坐下,开了如下一个处方:
考克斯少爷
(”这‘少爷’二字会叫他有所震动,”吉布森先生边写边自言自语地说。)
r。谦虚 18盎司
在家诚实 18盎司
一日三次,清水服下。1
r·吉布森于诊所
1原文为拉丁文,r。代表配方,代表服法,格令是药衡单位。
吉布森先生把房子重看一遍,有点伤心地笑笑。”可怜的珍妮,”他大声叫了一声。接着他找出一个信封,把那封炽热的情书和刚开下的这个处方装了进去再封好,用他自己的那个醒目的印章戒指打上了戳;戳记是他的姓名缩写r。g。,老式字体,然后他停下了考虑信封怎么写。
“他不会喜欢信封上也写‘考克斯少爷’,也没必要让他丢人现眼。”于是信封上便写成了:
爱德华·考克斯先生启
接下来吉布森先生专心致志地处理让他意外而又凑巧地回家一趟的那件事情,处理完毕后他又经过花园回到马厩,刚一上马,便吩咐马夫说:”噢,还有件事,这是一封考克斯先生的信。别让女佣转送过去,你亲自送到诊所门口,马上就去。”
他催马出大门时脸上还挂着淡淡的微笑,可一上了乡间大道孤寂一人时,笑容立即消失了。他放慢速度,想起心事来。家里有个没娘的女儿,眼看着正长大成人,却和两个年轻小伙子同宅相处,即使只在吃饭时照个面,也够麻烦的。他们之间的交往也就是一句话:”你要土豆吗?”维尼先生则坚持说:”我给你点土豆吧?——一成不变,天天如此,吉布森先生的耳朵听得都磨出老茧了。情况虽然如此,但刚刚生出这场是非的人,考克斯先生,还要在吉布森先生家里再当三年学生。他该是关门弟子,但毕竟还得熬过三年,要是他这种痴情胡闹的娃娃恋爱持续下去,那又该怎么办?莫莉迟早会知道这事的。事情发展下去什么意外都会有,想起来实在令人头痛,吉布森先生便下决心来点有力的手段,把这事从头脑里排除出去。他抽马奔驰起来,这才发现在乡间大道上剧烈地摇晃虽说不利于骨头,却有利于精神。路是圆石子铺成的,经过一百年的磨损,早都乱了套。这天下午他出诊走得很远,回家时料想难关已过,考克斯先生已经接受了处方上的暗示。需要考虑的只是如何处置不走运的贝西娅,她表现了明目张胆搞阴谋的才能,得打发她去个安全的地方。可是吉布森先生却空打了个如意算盘。按平时的习惯,两个年轻人尽餐厅和家里人共用午茶时总是两杯一饮而尽,三口两口吞下面包,然后走人。今晚吉布森先生从他的长睫毛下偷偷观察他俩的神情,同时一反常态地尽量保持无拘无束之态,兴致勃勃地同他们拉家常。只有维尼先生快要笑出声来,那位红脸红头发的考克斯先生脸比什么时候都红,样子比什么时候都凶,他的愤恨之情表露无遗。
“他要自讨没趣?”吉布森先生暗想,同时做好了战斗的准备。他没有像平时那样跟在莫莉和艾尔小姐后面去客厅。他坐着没动,假装看报纸,贝西娅往下收着茶具,眼睛都哭肿了,一副受了委屈的伤心样子。餐厅整理完毕不出五分钟,传来了意料之中的敲门声。”我可以跟你谈谈吗,老师?”看不见人的考克斯先生在门外说道。
“当然可以。进来,考克斯先生。我还正想找你谈谈科尔宾药商的那个账单呢。请坐。”
“我要谈的与账单无关,老师。我想谈的——我希望可以谈谈——不,谢谢,我就不坐了。”这样他便站着,以示受了气却不失身份。”是关于那封信,老师——那封和欺人太甚的处方装在一起的信,老师。”
“欺人太甚的处方!怎么能用这样的字眼来说我开的处方,真叫人吃惊。不过,医生把真实病情告诉了病人,病人有时候自然很生气,再要对症下药,就有可能得罪人。”
“我没有叫你给我开药。”
“噢,是没有!那么你就是叫贝西娅传纸条的考克斯少爷了!我告诉你吧,那张纸条砸了她的饭碗,况且还是一封极其幼稚可笑的信。
拦截别人的信件,还打开看不是写给你的信,老师,这不是正人君子的行为。”
“说得对!”吉布森先生说,轻轻地一眨眼,一歪嘴,怒火中烧的考克斯先生没看见。”想当年都说我长得相当好看,和任何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一样风流得很,但我以为就是在当年我也不相信这些美丽动听的恭维话是写给我的。”
“这不是正人君子的行为,老师,”考克斯先生又说一遍,说得磕磕巴巴。他还要多说几句,吉布森先生拦住了他的话头。
“让我告诉你,年轻人,”吉布森先生的声音突然严厉起来,”姑念你年轻无知,对家风门规这套东西一点不懂,你干的事才可以得到原谅。我让你住在我家,把你当自家人对待——你却勾引我家的女仆,——用贿赂手段拉她下水,我毫不怀疑——”
“千真万确,老师!我没给她一便士。”
“那就是你的部队了。谁替你干那肮脏的勾当,你就应该给人家付钱。”
“老师你刚才说我用贿赂手段拉人下水,”考克斯先生嘟哝道。
吉布森先生没理睬这句话,继续说他的:”诱骗我家的一个女仆拿她的饭碗冒险,又不给人家丁点儿好处;叫她干的事又是暗中给我女儿送信——她还是个小孩子啊。”
“老师,吉布森小姐快十七岁了!这时几天前我听你说的,”二十岁的考克斯先生说。吉布森先生还是没理睬。
“一封你不情愿叫她父亲看见的信。这位父亲把你收留在他家,当一家人对待,原是心照不宣地相信你的人品。你父亲的儿子——我和考克斯少校熟得很,本该来找我,坦白相告:‘吉布森先生,我爱——就是说我自认为爱——你的女儿。这事我觉得不该瞒着你,虽说我没能耐挣一个便士。再说三四年里我不靠别人帮助恐怕连自己也养不活,所以我不能把我的感情——也就是我胡思乱想的感情——向那位我爱着的年轻小姐透露一个字。这才是你父亲的儿子应该说的话。真是的,与其这样说,吃几味保持沉默的药岂不更好?”
“假如我那样说了,老师——也许我真该那么说,”考克斯先生心急火燎地说,”你会怎样答复我?你会恩准我的感情吗,老师?”
“我很可能这么说——情况是假定的,我的话也不能保证字字准确——我会说你是个小笨蛋,但并不是个厚颜无耻的小笨蛋。我会告诉你不要把心思放在娃娃闹着玩的恋爱上,等感情成熟了再说。还有这样的可能,为了弥补我给你造成的屈辱,我会为你开个方子,建议你加入霍林福德板球俱乐部,我呢,尽可能每个星期六下午给你放假。可照你现在的做法,我就必须给你父亲在伦敦的代理人写信,请他把你从我家搬出去,当然会退还所付的学费。你用这笔钱可以投在另外一位医生门下,重新开始。”
“那样会让我父亲伤心的,”考克斯先生说。他被这番话镇住了,即使没后悔,也再提不起神来。
“我看别的路都不通。这么做会给考克斯少校带来些麻烦(我将注意不让他额外破费),不过依我看,最令他伤心的是对不住朋友的信任。爱德华,我可是像自个儿的亲儿子一样信任你!”吉布森先生认真说话时声音中魅力大增,尤其说到自个儿的感情时更有魅力——一个极少暴露心路历程的人说自己的感情——这魅力会使大多数人为之倾倒,他能从嬉笑怒骂一下子变成慈悲而又郑重。
考克斯先生微微垂下头,若有所思。
“我的确爱吉布森小姐,”他终于说话,”谁忍得住不爱她?”
“维尼先生忍得住,我相信!”吉布森先生说道。
“他的心有主了,”考克斯先生说道,”我的心在看见她之前像空气一样无牵无挂。”
“能不能想个法子医治你的——哼!你的恋情,比如说——让她吃饭时戴上有色眼镜?我看你特别强调她眼睛长得美。”
“你拿我的感情开玩笑,吉布森先生。别忘了你自个儿也年轻过。”
“可怜的珍妮,”浮现在吉布森先生眼前,他感到问心有愧。
“好吧,考克斯先生,咱们看看能不能订个君子协定,”他沉默了一两分钟后说,”你做了一件很错的错事,我希望你从内心深处认识到错了。等这次争论的火气一过,你就好好想一想,会知错的。但我不会从今就看不起你父亲的儿子。如果你给我个话,说你只要继续做我家的一个成员——学生,学徒,随你便——你就决不再次用说的办法、用写的办法、用眼神、用动作、用任何能用的方式向我女儿流露你的恋情——你看我是个慎重人吧,接受了你的观点,把我本该称为胡思乱想的东西说成了恋情——也决不对旁人说起你的感情,那么你可以留在这儿。如果你不能给我这个话,我就必须走我刚才说过的路,给你父亲代理人写信。”
考克斯先生站在那儿犹豫不决。
“维尼先生知道我对吉布森小姐的感情,老师,他和我之间没有秘密。”
“是吗,我看他肯定代表芦苇。你知道迈达斯王的那位理发师的故事吗?他发现他的君王长着一对驴耳朵,盖在漂亮的卷发下,于是这位理发师在没有个维尼先生可谈谈的情况下,便跑到长在附近湖边上的芦苇丛中,对芦苇悄悄说:‘迈达斯王长着驴耳朵。’可是他说的次数太多,芦苇学会了那句话,便一天到晚不停地说,终于这秘密再也不是秘密了。你要是经常对维尼先生讲你的故事,你保得住他不会反过来说给别人听?”
“我既然能君子一言,当然信守诺言,我也能保证维尼先生不说出去。”
“看来我也只能冒冒险了。不过要记住,年轻姑娘的名誉容易受到伤害,遭到玷污。莫莉米有母亲,看在这一点上,她应该受到你们大家的保护,像尤纳1一样平安无事啊。”
1尤纳是英国诗人斯宾塞《仙女王》(1590)第一部中的女主角,代表着真诚。她随红十字武士征讨恶龙,中途遇险失败,几经周折,为难关头总有救星,最后和红十字武士重逢。
“吉布森先生,你要是不放心,我可以手按《圣经》发誓,”容易激动的年轻人叫道。
“胡说。既然说话算话,何必搞那一套,好像你的话没斤两!你要是愿意,咱们握手为凭。”
考克斯先生迫不及待地走上前来,险些把吉布森先生的戒指挤进他手指头里去。
他离开客厅的时候又不太自在地说:”我可以给贝西娅一枚克朗1吗?”
1 值五先令的英国硬币。
“不行!贝西娅由我处置。我希望她离开前你别再跟她说话。她走后我保证叫她找到个体面的饭碗。”
吉布森先生说完便摇铃叫人备马,出门去完成今天的最后一批诊病任务。他经常计算着,他这样出诊一年下来等于绕地球一圈。整个地方像他这样医治范围极广的医生没有几个,他深入到公地边缘上的孤棚寡室中为人看病,也跑到乡间窄道到了头的农庄上看病,他走的那些车道全都遮掩在榆树和山毛榉的枝叶下。霍林福德镇方圆十五英里内的绅士人家都由他看病,还有些大户人家也请他做特约医生。这些大户人家每年二月便去伦敦,七月上旬返回各自的庄园——当年就时兴这一套。他身为医生,不得已时常离家出诊,在这个温和宜人的夏日傍晚他深感离家之苦。令他吃惊的是他发现他的小宝贝飞快地长成个大人了,无意间已经成了异性注意的目标,能引起异性身上某些对女人医生会产生影响的强烈兴趣。他这个又当爹又当娘的人,却成天在外面跑,不能按自个儿的心愿保护她。这么思前想后的结果便是第二天骑马直奔哈姆利庄,主动提出准许他女儿接受哈姆利太太最近一次邀请——一次曾断然拒绝过了的邀请。
“你可以引条谚语说我:‘叫他干,他不干,不叫他干他偏干。’我认了,”他说道。
不过哈姆利太太一听有希望来个年轻姑娘做客,便只顾自个儿高兴了。要让这位客人过得痛快一点不难;病人累得说不动话了,可以打发她到外面花园里散步,也可以叫她看书。无论如何,她是生气勃勃的年轻姑娘,会给她寂寞封闭的生活带来乐趣,宛如飘来一丝香甜的夏风。没有比她来更叫人愉快的事了,所以莫莉来哈姆利庄作客一说即定。
“只可惜奥斯本和罗杰不在家,”哈姆利太太说,声音又低又细,”从早到晚陪着老爷和我这样的老头老太太,她会觉得闷。她什么时候能来?我那亲爱的——你看我现在已经喜欢上她了。”
这家的两个年轻小伙子不在,这叫吉布森先生心里暗暗高兴。他不想叫他的小莫莉离开了狼又遇上虎。后来他笑话自己,怎么想到所有的年轻小伙都是追他家那个小母羊的狼。
“她还不知道快乐要落在她身上了,”他答道,”女儿家有自己要做的准备,我肯定不知道她怎么准备,也不知道准备起来要多久。你一见就知道,她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也没有……也没有受过礼仪训练。我们家里的规矩对姑娘来说恐怕太马虎了。不过我明白把她送到哪里都比不上你这儿的环境好。”
老乡绅从妻子那里听说了吉布森先生的建议也和妻子一样为有年轻客人来访而高兴。他爱面子,只要叫他脸上有光,他就是个热情好客的人。再说他有病的妻子寂寞度日,现在要有个称心如意的伴儿了,想起来真叫他心花怒放。一会儿后他说:”两个小伙子上了剑桥,不在家倒好,在的话说不定闹出个恋爱故事呢。”
“嗯——要是闹了呢?”他那位比较浪漫的妻子问。
“那不行,”乡绅老爷断然说道,”奥斯本将受到一流教育——敢喝这一带任何人受的教育比——他将继承这份家业,他是哈姆利家的栋梁之材。这个郡里哪一个家族都没有我们家历史长,也赶不上我们的守业成就。奥斯本什么时候愿意就可以结婚。霍林福德少爷要是有个女儿的话,奥斯本早就是她的如意郎君了。他要是爱上吉布森的女儿,那个不行——我不答应。所以嘛,他还是不在的好。”
“好吧!也许奥斯本该眼光高些。”
“什么也许!我是说他必须眼光高。”老乡绅一只手呯地一声击在身边的桌子上,吓得他妻子的心狂跳了好几分钟。”至于罗杰,”他接着说,没觉出他一拳砸得她心乱跳,”他必须走自个儿的路,自个儿挣饭吃。我看 他也不回在剑桥有大出息。十年中不许他考虑爱情问题。”
“除非他娶个有钱的女人,”哈姆利太太说。她是个浪漫脱俗的人,说这话别无用意,只为了遮掩自己的心跳。
“我决不许我的儿子娶个比他富有的妻子,”老乡绅加强语气说道,但这回没砸桌子。
“我不是说罗杰到三十岁之前即使年收入五百镑,也不许找一个现带一万镑嫁妆的妻子。但我要说,我的儿子要是一年只有二百镑——罗杰将从我们手里得到的也就这么个数,而且不会长期如此——他还要娶一个有五万镑嫁妆的妻子,那我就和他断绝关系——想来叫人恶心。”
“即使他们相爱,即使他们只有结合才能幸福,也不许他们成,”哈姆利太太温和地插嘴说。
“咳!什么爱不爱的!我说亲爱的,咱们爱得那么深,换个对象是绝不可能幸福的,但那是另外一码事。如今的人不像我们年轻时候的人了。据我观察,如今的爱情全是幼稚可笑的瞎胡闹,自作多情的风流。”
吉布森先生想把莫莉去哈姆利家的事完全安排妥当后再对莫莉说,所以就放到哈姆利太太盼望她来的这天上午才告诉她。他说:”还有一事,莫莉!你今天下午就去哈姆利家,哈姆利太太要你过去陪她一两个星期,我的意见是你这就接受邀请过去。”
“到哈姆利家去!今天下午!爸爸,你那后脑勺里装的尽是怪道理——太神秘,叫人猜不透。请告诉我你在怎么想。去哈姆利家住一两个星期!真是的,我这辈子还从没有过你不陪着一个人出门的事呢。”
“也许没有过。但我不认为你是先学会走路再抬脚下地的。任何事都得从头开始嘛。”
“与那封写给我的信有关吧,可你不等我看清收信人的名字就从我手里抢走了。”她那双灰色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父亲的脸,那意思好像是要看明白他的秘密。
他只是笑笑,说:”你是个刁钻鬼,小傻瓜!”
“这么说是与那封信有关了!可那要是哈姆利太太送来的条子,我为什么不可以看看?从那天起我就一直怀疑你是不是在脑袋里订什么计划——那天是星期四,对吧?这几天你一直若有所思,还有点为难的样子,活像个阴谋家。告诉我,爸爸,”——说到这里她走上前去,带上了恳求的口气——”我为什么不可以看看那条子?为什么突然要我去哈姆利家?”
“你难道不喜欢去?那你是不是不想去啦?”假如她真说了不想去,他反而会比她听她说想去更高兴,虽说那样会叫他很为难。不过他已经开始害怕跟她分离,哪怕是短短几天。但她却直率地答道:
“我不知道——我要是再考虑考虑,可能会喜欢的。只是这会儿事情来得太突然,吓我一跳,我还没考虑会不会喜欢。我不喜欢离开你,这我知道。我为什么要去,爸爸?”
“那边有三位老太太坐在一个地方那个,此时此刻正在想着你。其中的一位手上有活儿,正在捻线。线上捻出个结来,她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她姐姐手里握着把大剪刀,想剪掉它——线捻得顺顺当当便罢了,只要出现任何麻烦,她总是如此办理。可是第三位老太太是三位老太太中最有头脑的,她想办法解开了这个结。正是这位老太太决定你去哈姆利家。另外两位被她说服了,于是命运女神判定这趟客非做不可,你和我除了服从别无选择。”
“全是瞎编的,爸爸。你这样只能叫我更想找找这藏在背后的原因。”
吉布森先生变了腔调,认真说起来:”是有原因,莫莉,有一个我不愿讲明的原因。我就告诉你这么多,希望你做个好姑娘,别再猜测是什么原因了——更不要把发现的蛛丝马迹汇总起来,即使你很可能弄明白我想隐瞒起来的原因。”
“爸爸,我再也不想你的原因了。但我还有个问题不得不麻烦你。我今年没添新衣服,去年夏天的衣服都小得穿不成了。现在我一共有三件能穿的。贝蒂昨天还在说我该添些衣服了。”
“你现在穿的这件不行吗?这颜色挺好的。”
“颜色是好。可是爸爸,”(她拉起衣服,像要跳舞一般)”这是棉布做的,又热又重。天气也一天比一天热。”
“要是姑娘能像小伙子一样穿戴该多好,”吉布森先生有点不耐烦地说,”一个男人怎么知道他的女儿什么时候缺衣服?就算在她最需要衣服又没有买到的时候他发现了,又该怎么为她添置呢?”
“对啊,这的确成问题!”莫莉颇为失望地说。
“你难道不能去罗斯小姐的铺子里看看?难道她那里没有你这么大的姑娘能穿的成衣?”
“罗斯小姐!我一辈子没穿过她家铺子里的衣服,”莫莉答道,很惊奇。
原来罗斯小姐是这个小镇上的名裁缝兼女帽头饰商,莫莉的衣服至今都是贝蒂做的。
“这个嘛,好像大家都觉得你现在是个女人了,所以我看那你必须和别的女人一样列进女帽头饰商的账单。上了账单并不是说你就不能拿现钱到任何地方买任何东西。给你这张十英镑的现钞,到罗斯小姐的铺子里看看,或者到任何一位裁缝小姐的铺子里看看,需要什么立刻买上。哈姆利家的马车下午两点来接你,来不及准备好的东西可以叫他家的拉货马车星期六带过去,容易得很,他家星期六总有人来赶集。别,别谢我!我不想花这笔钱,也不想叫你离开我。我知道我会想你的。只是情势所迫,我不得不送你去做客,还掏了十英镑给你买衣服。好啦,去吧,你这个小冤家,我实在想快快地步疼你算了。”
“爸爸!”她伸出了一个指头来警告他,”你又神秘莫测起来。虽说我做个好姑娘的愿望非常强烈,但如果你继续暗示你那没说出来的秘密,我就不能保证我的愿望不屈服于我的好奇心。”
“花你的十英镑钱去吧。给了钱你还不闭嘴,我图个啥?”
罗斯小姐的成衣存货全看了,但和魔力的趣味结合起来没有达到极大的成功。她买了一块淡紫色的印花布,这种布经洗,早上穿凉爽宜人,再说可以拿回家让贝蒂做,星期六以前能做好。节假日穿的——其实就是下午和星期天穿的——要定做,罗斯小姐劝她选一种颜色鲜艳的苏格兰花格薄绸,她敢保证穿这种绸子是最近的伦敦新潮,莫莉也觉得穿苏格兰绸会让父亲的那颗苏格兰心高兴高兴。谁知他看了她带回家来当样子的那一条零料后,大叫这不是正宗的苏格兰货,莫莉凭本能也应该识别出来。可是已经来不及换了,罗斯小姐答应莫莉一离开她家铺子就马上裁剪。
吉布森先生整整一上午在镇上徘徊,没有想平时那样去远处出诊。他在街上和女儿大了几次照面,但他要是走在对面街上,便不横穿过去,只看那她一眼,或点头致意,然后走他的路,责备自己感情脆弱,一想到她要离开两周左右就觉得受不了。
“何苦呢,”他心想,”她回来后我还不是照样有我的老难题。只要那个蠢家伙继续做他异想天开的梦,麻烦就少不了。她迟早得回来,那家伙再要自作多情,来个忠贞不渝,就有好戏唱了。”一阵儿后他哼起《乞丐的歌剧》1中的插曲:
我不知人生在世
该不该养大一个女儿。
1《乞丐的歌剧》(1728)是英国诗人约翰·盖依(16851732)的杰出作品,因把滑稽成分、社会讽刺、优美的流行曲调汇集一剧而引起轰动。剧情围绕着一个女孩爱上了强盗,女孩的父亲不同意并高发强盗而展开。
第六章 去哈姆利家做客
下午一点的正餐时间还没到,吉布森小姐马上要走的消息自然已经传遍了全家。考克斯先生闷闷不乐的神情惹得吉布森先生心情很不痛快,他严厉的目光朝年轻人频频瞥去,算是狠狠地批评他愁眉苦脸饭也不想吃的样子。考克斯先生则是故意这么做,摆出个伤心模样给莫莉看,结果根本不管用。莫莉只想着自个儿的事,分不出心思注意别的。只有一两次例外,那是想着这次一去得过好多天才能和父亲再坐在一起共进午餐。
吃完饭后她和父亲坐在客厅等哈姆利家的马车声,这时她说起了她那个心事,他一听笑起来说:
“我明天就过去看哈姆利太太,还可能吃他家的午饭,所以不用等多久你又会看见我狼吞虎咽了。”
这时他们听见了驶来的马车声。
“啊,爸爸,”莫莉说道,抓住了他的手,”时间到了,我倒真舍不得走。”
“胡说。咱们别感情用事。你拿好钥匙了吗?这才是更要紧的事。”
拿好了,钥匙就在她的钱包里。赶车的把她的小箱子放上车,她父亲扶她上去。车门关上了,她坐在阔气的马车中孤零零地走了。她回头望望,朝父亲吻自己的手,她父亲站在大门口,虽说不喜欢感情用事,却也一直站到马车望不见了。然后他回到诊所,发现考克斯先生也在目送莫莉,真是的,还站在窗户上发狂地盯着年轻女郎消失了的那条空荡荡的路。吉布森先生突然说话,几乎心怀恶意地说起考克斯先生几天前的一件小小的失职行为来,把他从幻梦中惊醒。这天夜里吉布森先生坚持守候在一个可怜的小姑娘床边,小姑娘的父母多少天来白天干活辛苦,夜里操心孩子睡不着,这么日以继夜地累坏了。
莫莉哭了一阵儿,不过又想父亲见了她的眼泪会多么生气,便赶快忍住不哭了。坐在豪华的马车中疾驶在碧绿的车道上令人非常愉快,两旁的树篱上爬满了清香的野蔷薇和金银花,有几次她真忍不住,便叫赶车的停车,她下去采上一束。她开始害怕这短短的七英里旅程到了头,唯一的原因是她那身绸衣料不是真正的苏格兰货,也对罗斯小姐能不能按时做好衣服有点补放心。终于他们驶到一个村庄。路边零零散散地排着一些农舍,一座老式教堂矗立在一片草地上,离教堂不远是个小酒馆。在教堂大门和小酒馆正中间有一棵大树,树下有一排长凳绕树放着。一堆堆木材离庄园门很近。莫莉早已坐得不耐烦了,但她知道这肯定是哈姆利庄园,而且,离庄园的大厅不远了。
几分钟后马车一转方向,从庄园大门中驶入,驶过打干草的草场,那儿青草茂盛,快要割了——这不是贵族家有猎鹿场的大庄园——最后驶到老式的红砖大厅前,从大路到大厅不出三百码。主人没有打发男仆前来侍候,只有一个体面的佣人站在宅门口,马车停下前就站在那儿,准备迎接请来的客人,并把她带进客厅,女主人正躺在客厅里等她。
哈姆利太太在沙发椅中抬起身,很有礼貌地欢迎莫莉。她说完欢迎话后便拉住姑娘的手部放,仔细端详她的脸,仿佛要研究一番,看得她平时苍白的双颊上不知不觉地泛起淡淡的红晕。
“我看咱们会成为好朋友,”她总算说话了,”我喜欢你的脸。我看人总是以第一印象为向导。亲我一下,亲爱的。”
在这种”誓保友谊长存”的形式中主动去吻要比被动受吻容易得多,莫莉欣然吻了朝她伸过来的那张又好看又苍白的脸。
“我本来要去镇上亲自接你,可以天太热,闷得我透不过气来,要接你力不从心啊。我看你这一趟车坐得挺愉快吧?”
“很愉快,”莫莉说,怯生生地说得很简短。
“现在我带你去你的房间。我安排你住在我就近,我想住近点你更喜欢,尽管这个房间比另外那个小。”
她无精打采地站起来,把薄披肩围在至今韵味犹存的身子上,带头引路上了楼。莫莉的卧室是哈姆利太太一个人用的那间起居室里隔出的套间,起居室另一边是她自己的卧室。她领莫莉看了这来往方便、易于交流的住法,然后对客人说她在起居室里等她。她关上门走了,留下莫莉从从容容地区熟悉她屋里的环境。
她首先走到窗子前看外面有什么可以观赏的景致。窗子正下方是个花园,花园过去是一块青草繁茂的草地,轻柔的风从上面吹过,荡起一道道悠长的波纹,颜色的深浅随着草浪的起伏而变化。草地有一边全是古老的参天大树,树林子再过去就是一个银波闪闪的池塘,约摸有四分之一英里远,只有贴近窗台的边缘或窗子开着时头伸出窗外才能望见。树林和池塘正对的一边是稀疏错落的农舍,老式的墙和高耸的尖屋顶挡住了视线。初夏爽人的宁静中只传来鸟叫,近处还能听见蜜蜂的嗡嗡声。正因为有了这些声音,反叫人更觉得幽静,莫莉一边听,一边尽力分辨因离得太远或受到遮掩而看不真切的物体,不由得忘了自己,直到隔壁屋里传来人声——不知哪个仆人在对哈姆利太太说话——她才猛然一惊,收回神来。莫莉赶快打开她的小箱子,拿出她不多的几件衣服,整整齐齐地放进那个好看的老式五屉柜中,这东西也算是她的梳妆台。屋子里的所有家具都是老式的,年代久了,但保护得很好。擦光印花窗帘是上个世纪的印度印花布——颜色几乎洗没了,但布料本身干净得一尘不染。床跟前铺着一块地毯,这样其余地方木头地板就显露出来,不过全是纹路细密的橡木板,一块一块合得很实,空隙里落不进去一粒灰尘。没有当今时代的豪华;没有写字台,没有沙发,没有穿衣镜。一个墙角上有个托架,架上放着个印度大口瓶,瓶里装满百花香1。这东西和爬在打开的窗户外的金银花熏得屋里香气扑鼻,赛过任何一种化妆香料。莫莉把她的那件白色外衣(式样和大小都是去年的)摊开摆在床上,准备梳妆一番(这时她的新课题)去吃饭。她整理好头发,穿好衣服,拿上她随身带来的编制活,轻轻地打开门,看见哈姆利太太躺在沙发椅上。
“我们呆在这儿好不好,亲爱的?我看这儿比楼下更舒服。再说呆这儿等梳妆时间一到,我就不用再上楼一趟了。”
“我非常喜欢呆在这儿,”莫莉答道。
“啊!你还带着针线活,真是个好姑娘,”哈姆利太太说,”我如今不怎么做针线活了。我大部分时候是孤孤单单地一个人。你看,我的两个儿子都上了剑桥,老爷一天到晚在外面忙——日子一久我就差不多忘了针线活怎么做。我读过很多书。你喜欢读书吗?”
“那要看什么书了,”莫莉说,”我不大喜欢‘死读书’,这是爸爸的话。”
“你肯定喜欢诗!”哈姆利太太说,几乎打断了莫莉的话,”我一看你的脸就断定你喜欢诗。你读过赫门斯夫人这首新出的诗吗?我读给你听听好吗?”
她读起来。莫莉并没有听得入了迷以至于连屋里的情况都没看一眼。家具的特点和她自个儿的那间房差不多一样。式样老,材料好,干净得无可挑剔。此外,因为年代久,又有异国情调,使整个住处显得舒适而又别致。墙上挂着不少素描——都是人物肖像。她觉得她能认出其中有一幅画的是哈姆利太太,是她年轻漂亮时画的。屋里的情况看完了,她对那首诗来了兴趣,便放下手中的活儿,听得十分认真,正合哈姆利太太的心意。诗读完了,莫莉说了些羡慕的话儿,哈姆利太太回答说:
“啊!我觉得哪一天必须给你读几首奥斯本写的诗。记着这事要保密。不过我的确以为他的诗差不多和赫门斯夫人的一样好。”
“差不多和赫门斯夫人的诗一样好”是当年对年轻女士说的话,就像如今说诗豪就说”差不多和丁尼生的诗一样好”。莫莉饶有兴趣地抬起头。
1用干燥的花瓣加上香料,使房间充满清香。
2费利西娅·赫门斯(17931835),英国女诗人,曾经很受推崇。
3阿尔弗雷德·丁尼生(18091892),英国十九世纪的桂冠诗人。
“奥斯本·哈姆利先生?你的儿子也写诗?”
“写。我的确认为他可以说是个诗人。他是个非常有出息的小伙子,满怀希望要在三一学院取得奖学金。他说他肯定会在数学学位考试甲等及格者中名列前茅,还可望获得一枚名誉校长奖章。那就是他的画像——挂在你背后墙上的那一幅。”
莫莉转过头,看见那面墙上的素描中有一幅画画的是两个男孩,还是身着便装和软领衬衣的小家伙。大的那个正坐着聚精会神地读书。小的那个站在他的旁边,显然想把读书人的注意力从书上引开,引到门外的什么东西上——引向窗外,画上的屋子正是她们现在坐着说话的这个屋子。画上隐约标出屋里的家具款式,莫莉认出了家具,便知道画的是这个屋子了。
“我喜欢他们的脸,”莫莉说道,”我想这是很久以前的画了,说以我现在就画论人,权当他们是别人,你看可以吗?”
“当然可以,”哈姆利太太一听明白莫莉的意思马上说,”就给我说说你对他们的看法,亲爱的。把你的印象同他们的真实情况比较一下会叫我非常开心的。”
“是吗!但我没打算瞎猜他们的人品。我不能那样做;;那样做就失礼了。我只能就画上的情形说说他们的脸。”
“很好!快说你对他们怎么看!”
“大的那个——就是看书的那个——长得很好看,但我不能完全看清他的脸,因为他低着头,眼睛也看不见。这就是写诗的奥斯本·哈姆利先生了。”
“正是。他现在长得没这么好看了。但他当年是个漂亮孩子。罗杰根本不能和他比。”
“是啊,他是不漂亮。但我还是喜欢他的脸。我能看见他的眼睛,很认真,有庄重感。不过除了眼睛外,脸上其他地方都欢快活泼。这张脸看上去很稳重,很严肃,很厚道,不会引诱他哥哥扔下功课呀。”
“啊!可那不是什么功课,我记得画家格林先生有一次看见奥斯本在读诗,罗杰想拉他出去坐拉干草的马车玩——用艺术行话说,不喜欢浪漫故事,也就是言情小说。他非常喜欢自然科学史,这使得他和我家老爷一样经常在外面跑。回到家里她也是读和他的爱好相关的科学书籍。他是个厚道稳重的孩子,叫我们很满意,但他不大可能像奥斯本那样在事业上有出息。”
既然连个小伙子的母亲说了他们的性格特点,莫莉便想从画中看看是不是这样。又一问一答地谈了些挂在屋里的各种画儿,时间便过去了,一会儿铃声传来,提醒他们梳妆整理,准备六点进餐。哈姆利太太打发一个使唤丫头来帮莫莉梳妆,规矩还不少,莫莉颇为惊讶。”大概他们希望我打扮得漂漂亮亮,”她暗自思忖道,”他们这么想就该大失所望了。不过我那件苏格兰花格绸衫要是做好了改多好。”
她在镜中照照自己,真不自在,这时她有生以来头一次照镜子。她看见了一个高挑细瘦的身材,有希望长成个大个子,肤色比奶油色还深些,一两年里很可能变不过来。浓密带卷的黑头发,用一条玫瑰色的缎带从后面扎成一束。一双温柔的灰色眼睛,杏仁状,又大又圆,遮在卷曲的黑睫毛后面。
“我觉得我不漂亮,”莫莉转身离开镜子时心想,”但现在还说不准。”其实她完全有把握说自己漂亮,只要她别这么严肃认真地审视自己,而是带上她独有的活泼甜美的微笑,亮出一闪一闪的牙齿,再让两个小酒窝显示魅力。
她及时下楼进了客厅,这样她可以四处看看,知道怎样适应这个新地方。客厅长四十英尺左右,用过去是吗时候的黄缎子装饰,细长腿的高背椅和折面桌有不少。地毯和窗帘一样古老,而且多处地方已磨损,还有几处用粗毛毯铺着。植物架、大花瓶、老式印度瓷器和饰架使客厅有了应有的悦面貌。更为增色的是客厅一边又五个又高又长的窗子,全部开向花园中最好看的那一片——也就是大家公认最好看的一片——姹紫嫣红的花坛按几何图形排列,烘托着正中央的一个日晷。哈姆利老爷突然走了进来,还穿着早上出去时穿的衣服。他站在门口,好像很不明白这么一个穿白色衣服的陌生人在他们客厅里。紧接着他猛然明白过来,但已经叫莫莉脸上发烫了。他说:
“怎么回事,上帝保佑我的灵魂,我把你给忘了。你是吉布森小姐,吉布森的女儿,对不对?来我家做客的?没问题我见到你非常高兴,亲爱的。”
这时他们已经互相迎上去,站在客厅中央,他热烈友好地同莫莉握手,想弥补刚才没认出她来的过失。
“我还得换衣服去,”他说道,看看他那双沾满泥土的绑腿式长统靴子,”夫人喜欢更衣吃饭。这时她那些伦敦讲究之一,最终把我也训练得习惯了。是个好法子,能培养人与女士交往时的文明礼貌,很对。你父亲餐前更衣吗,吉布森小姐?”他没等她回答便匆匆梳洗更衣去了。
他们在一间大屋里围着一张小饭桌进餐。屋里没有多少家具,整个房间显得很空阔,莫莉不由得怀念起自己紧凑舒适的小餐厅来。可是又想起家里餐厅桌椅太拥挤,吃得太匆忙,每个人吃起来又快又随便,像是要尽快吃完了好去接着干活。转念又想一道六点全天的活干完了,各人饭后想多留一会儿也可以。她目测餐具柜到餐桌有多远,把来来去去取餐具的仆人也数了一下。不过这顿饭她觉得吃得太累,时间拖得太长,因为哈姆利老爷爱这么个吃法,但哈姆利太太像是支撑不住了。她吃得比莫莉还少,早早打发人取来扇子和嗅盐瓶,自个儿受用。终于桌布收走了,甜食摆在一张红木桌子上,桌面光得像一面镜子。
哈姆利老爷一直忙着吃饭,顾不上说话,要说也只说与饭菜直接相关的事,还有一两件打破他平日里单调生活的大事。这种单调乏味的生活他自得其乐,但对他妻子来说有时候就很压抑。这会儿他一边剥桔子,一边对莫莉说起话来。
“明天你得给我剥桔子了,吉布森小姐。”
“是吗?你愿意的话,我今天就给你剥,老爷。”
“不,今天我待你为客,一切按礼行事。明天我就给你派活干,并且称你的教名了。”
“我喜欢这样,”莫莉说。
“我早想不叫你吉布森小姐,换一个比较随便的名儿,”哈姆利太太说。
“我的名字是莫莉。是个老式的名字。我的教名是玛丽,不过爸爸喜欢叫莫莉。”
“不过依我之见,玛丽比莫莉更好听,也同样是个老名儿,”哈姆利太太说。
“我觉得是这样,”莫莉说道,声音一低,垂下眼睛,”原来妈妈就叫玛丽,她在世时就叫我莫莉。”
“啊,真可怜,”老乡绅说道,没注意到妻子示意改变话题,”我至今记得她去世时人人都觉得惋惜。没人觉得她体质弱,她起色也一直很好,突然就那么去了,可以说很突然。”
“这对你父亲一定是个严重的打击,”哈姆利太太说,看得出莫莉不知如何接话。
“唉,唉,来得太突然,当时他们结婚不久呀。”
“我想刚四年吧,”莫莉说。
“四年是一瞬啊——对一对欲求白头偕老的夫妇来说,四年太短。当时大家都认为吉布森会再婚的。”
“嘘!”哈姆利太太苏红,她从磨砺的眼神和脸色变化中看出父亲再婚对她来说是个完全陌生的概念。可是老爷的话头不是能轻易打断的。
“这个嘛——也许我不说为好,但这是实情,当时大家都那么说。他现在也不像是要结婚,所以直说无妨。我说,你父亲过四十了吧?”
“四十三了。我不相信他想过再婚的事,”莫莉说道,又回到这个话题上,正如人对刚刚过去的危险总是不知不觉地一再提及那样。
“说得对!我也不信他想再婚,亲爱的。在我看来,他是个忠贞不贰、永远怀念亡妻的堂堂丈夫。老爷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好啊!你想教吉布森小姐和这家主人作对,那你们就出去密谋吧。”
莫莉陪着哈姆利太太进了客厅,但她的思绪却没有因为换了屋子而改变。她无法不想自以为已经摆脱了危险,而且为自己的幼稚可笑感到惊讶,竟然从没想到父亲有再婚的可能。她觉得在回答哈姆利太太的文化时神不守舍,似欠礼貌。
“那不是爸爸吗,和老爷一起过来了,”莫莉突然叫道。果然他们从马厩那边走来,正在穿过花园,她父亲用马鞭抽打靴子,以便自己走进哈姆利太太的客厅时显得干净利落。他看上去和平时一模一样,和在家时的他一模一样。一见到他本人,他女儿担心他再婚的疑虑便一下消失了。虽然他对她说话很少,而且很少的话还是开着玩笑说的,但一股暖流渗入她的心田,她知道他不来看看她在新家中过得如何是放心不下的。他走了后,老乡绅开始教她打牌,这次他能全神贯注地陪他了,她觉得很高兴。他们一边打牌,一边闲聊,一会儿讲牌,一会儿说些他以为会引起她兴趣的小事情。
“这么说你不认识我的两个儿子,连面也没见过。我还以为你见过他们的面,因为他们很喜欢骑马去霍林福德镇上玩。我还知道罗杰常去你父亲那里借书。罗杰是个科技型的家伙。奥斯本聪明,和他母亲一样。他将来写出书来我也不奇怪。你这样算牌分不对,吉布森小姐。你看,我可以随随便便骗了你。”这么边玩牌边闲聊,直到管事神色庄重地进来,把一本巨册祈祷书捧在主人面前。这位主人急忙收牌,仿佛干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当场逮住。接着侍女仆人鱼贯而入,进屋祈祷——窗子依然开着,古都的殃鸡在鸣,树上的猫头鹰在叫,和祈祷的声音混在一起。然后睡觉,这一天结束了。
莫莉朝她住房的窗外看去——靠在窗台上,吸着夜里金银花发出的香气。轻柔如绒的夜幕遮住了远近各样物体,但她明白它们的存在,犹如双眼看见它们一般。
“我觉得我在这儿会很快乐的,”莫莉心想。这时她总算离开窗子,开始铺床。不一会儿老乡绅关于她父亲再婚的话又掠过心头,搅乱了她刚才甜蜜平静的思绪。”他要再婚会娶谁呢?”她问自己,”艾尔小姐?布朗宁小姐?菲比小姐?古迪纳夫小姐?”一个一个地过了一遍,每一个都以充分的理由被否决了。然而没有得出答案的问题压在她胸口,时时如伏兵突袭,扰乱她的睡梦。
哈姆利太太没有下楼来吃早餐。莫莉发现她和哈姆利老爷只好自个儿吃了,觉得有点扫兴。就在莫莉来的这第一个早晨,他没有边吃饭边看报。他的报一份是老资格的托利党报,刊登地方和全国的各类新闻,是他最喜爱的一份报。另一份是《晨报》,他称看这份报是他的苦差事,惹得他经常骂人,说许多相当尖酸刻薄的话。不过今天他”不曾失礼”,这是他后来对莫莉说的。他拿话试探,看能不能找个话题谈起来。他可以谈他的妻子,谈他的儿子,谈他的地产,谈他的经营方式。也可以谈租户,谈上次郡里选举管理失当。莫莉的兴趣在她父亲、艾尔小姐、她的花园和小马身上,差一些的兴趣也在布朗宁小姐、卡姆纳慈善学校和即将从罗斯小姐铺子取来的新衣服上。在这些人和事情中间夹着一个大问题:”当初人人都认为爸爸再婚的对象可能是谁?”这个问题不断要从她的嘴里迸出来,就像个调皮捣蛋的玩具弹簧人。不过,眼下只要那个捣蛋鬼在她牙齿之间一露头,盒盖子就马上拉下来压住它。早餐时他俩彼此很客气,这顿饭并非叫两人都觉得扫兴。饭后老乡绅退进书房看他尚未看的报纸。在这间屋子里乡绅哈姆利老爷放着他的外衣、靴子、绑腿式长统靴、格式手掌、最爱用的除草锄、猎枪和分节活动的钓竿,这儿习惯上也叫”书房”。书房里有张写字台、一把三角扶手椅,但不见书籍。原来大部分书籍都放在一间有霉味的大屋里,是宅子里的人不常去的地方。由于实在没几个人去那里,所以女仆经常记不起过去开窗户。窗外是一片地,长满了灌木丛,蓬勃茂盛。说来也是,在仆人们的住处盛传着这么一件事,说在已故的老乡绅时代——就是大学没上的那一位——这间书库的窗户一直是用板子钉死的,免得缴纳窗户税。两位”年轻绅士”在家时,女仆不须吩咐,便会准时到这间屋里尽她的职责。她会每天过去打开窗户,升起壁炉,掸干净捆得整整齐齐的书上的灰尘。这些书倒是货真价实的珍藏本,都是上个世纪的经典文学作品。本世纪一来买的书有些是放在客厅里的小书架上,每两个窗户之间一个 书架;其余的放在楼上哈姆利太太自个儿用的起居室里。客厅里放的这些书足够让莫莉脱不开身的,她也真的埋头读起瓦尔特·司各特爵士的一部小说来。早餐后过了一个多钟头,老乡绅来到客厅窗户外面的石子路上喊莫莉,问她想不想出房来跟他一起去花园和近处的地里走走,她这才从书中惊醒过来。
“我的姑娘,这里的早晨这么好,你却一个人呆着,啥也不干只拿着些书看,肯定闷得慌。不过你看,夫人喜欢上午安安静静一个人呆着,这